做这件事之前,他们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到了这时,又哪会怕死?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杀!杀了墨九!”

外围的大部分禁军,其实根本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以为自己执行的正是皇帝的圣意,手举着武器,跟着喊着“格杀勿论”拼命似的往前涌——

呐喊声震耳欲聋,可墨家钜子真有那么好杀?

且不说此次从龛谷出来的时候,击西为了安全,带了不少精锐护卫,就说墨家弟子随身携带的防身火器与墨家机关筒,那威力也足够唬人。在短时间内,不说战胜,但稍稍阻止一下禁军的进攻步伐,还是可行的。

“小九,你可还支撑得了?”墨妄紧随在墨九的身侧,满带关切地问。

“我没事儿。”墨九双眸似乎渗着火,盯着远处模糊一片的人群,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有一些怀疑,“师兄,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

“嗯?”

“那些禁军似乎脱离了宋熹的掌控。”

宋熹对墨九如何,墨妄一清二楚。

这样的转变,他自然也看出来了。

“有人要杀你!”

“是啊,谁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我死呢?而且,还可以掌控得了禁军,让他们不惜犯下死罪来违抗皇帝的命令?!”墨九稍稍想一想,唇角微微上扬,“左不过妇人之妒吧?”

墨妄紧紧抿唇不语。

夜空中,他黑眸中,倒映着火星。

前方的禁军密密麻麻。

他们手上的火器却越来越少。

这样混乱的厮斗下去,吃亏的还是他们。

不行,还得把墨九带离才行!

墨妄紧紧咬牙,双瞳暗沉,整个人都处于焦灼的边沿。

在他的示意下,一群人从官道边打边退,很快退至一个狭窄的小道入口。那条小道的一侧是农人修筑的水渠,有约摸一丈余宽。另外一侧是成片的水田。这个时节,正是储水准备春耕的时候,水田里不能骑马追击,所以,若他们堵在小道上挡住禁军,或可掩护墨九逃离。

“曹元!”

“弟子在!”

“带钜子走!”

从开始他们准备退到这里,曹元就知道墨妄的想法了。

可对于他的命令,曹元却不接受。

眼看大批禁军杀将上来,他退两步与墨妄并肩而立。一边用机关筒射击远处追过来的禁军,他一边低喊:“不行!左执事,你带钜子走!弟子来掩护!”

“听我命令行事!”

“左执事,有你在,钜子更安全!”

“曹元!”

“左执事,你们快走啊!”

“你们都走!”曹元声音未落,人群前方就传来击西的吼声,“我们会掩护!你们赶紧快带九爷离开。快!机会只有一次!”

机会只有一次,确实!

一旦禁军涌上来占领了这条大道,就再没有逃跑的机会了。

当然,留下来的人,生存的机率会很小很小,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墨妄、击西、曹元他们都想把生存的机会让给对方。可这个时候,他们谁生,谁死,都不如墨九的生存重要——

“快啊!磨蹭什么?”

击西火了,撕开嗓子喊。

“大老爷们儿,怎么娘们儿似的?”

“左执事,你快带钜子走!我留下来和击西一起——”

禁军山呼海啸一般涌了过来,墨妄看了他们一眼,没有时间再坚持。

“诸君稍顶片刻就撤,咱们兴隆山见!”

说完,他飞身跃到墨九的马背上,将她往自己怀里一裹,从她手上夺过缰绳,沉喝一声,“驾!”

马儿嘶叫一声,扬蹄而起——

这边的动静,禁军早有注意。

看墨妄要带着墨九逃命,对面禁军马上大喊起来。

“他们要跑!放箭!”

“放箭!不要让他们跑了!”

吼声、喊声,乱成了一团。墨妄脊背生生一寒。他没有回头,对那些吼声充耳不闻,一双眸子如夜下火炬,炯炯有神地注视着面前狭窄的小道,人与马掠过冷风,疾驰而过。

“嗖——”

一只羽箭,风一般追了上来。

墨妄抬起血玉箫挡开箭矢,心里的弦绷到了极点。

“小九把头低下,抱紧我!”

他不怕死。

却害怕墨九出点什么事。

她的存在干系整个墨家,甚至干系整个天下。

“师兄,你顾好自己!”

墨九低低应着,声音还算平静。

她视力不好,看不见破空而来的飞箭,只能听着苍穹下的喊杀声,想着那些人……击西、曹元、玫儿、还有她的墨家弟子们。这一仗,他们的人太少了。这个时候,几乎已经被禁军压倒般淹没在了人海中,以至于她都不敢去想……他们生还的机会。

一马二人,越行越远。

禁军之中,冯丁山突然挤了出来。

他脖子上鲜血未干,骑马踩着水渠边上的荆棘,突然伸手对弓箭手大喝。

“把弓拿来!”

一把大弯弓递到了他的手上。

他微微眯眸,望向越来越远的黑点,没有着急,缓缓抬臂挽弓。

“嗖——!”

响箭破空而过,带着凄恻的冷风,“扑”地入肉。

“师兄!”墨九察觉到墨妄身体突然一僵,扭头就看见他突然变色的脸,“你怎么了?”

“我……没事。”墨妄朝她笑了笑,胳膊突然紧了紧她的腰,视线落在她的头顶,声音带了一丝莫名的沧凉之意,“小九,从这里一直往前,再走上二三里,上了官道,不用回头,一直往前走,就能到兴隆山小镇了。”

“哦!”墨九听出他声音有些不对劲,而且,这句话也怪怪的,不由关切地抚上他的胳膊,“师兄,你是不是哪儿受伤了?”

“没有,师兄哪会受伤?”

“那你情绪……有点不对。”

“是吗?”墨妄的声音很淡然,骑马的速度也不见半点减慢,“可能想到了曹元他们……也许都逃不出来了。这辈子,咱们也就再也见不上了。”

墨九鼻子狠狠一酸,喉咙像被棉花堵了,声音哑哑的。

“你们都是为了我……”

“不。”墨妄打断了她的话,突然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就像一个大哥哥宠爱自己家的小妹妹一样,不带猥亵,甚至不带丝毫情丨欲的抚摸她的头,“我们不仅为了你,也为了墨家,为了我们的墨家。小九,你一定要记得,你是墨九,不仅仅是萧乾的墨九,还是墨家的墨九……也是师兄的墨九。”

“师兄……”

墨九心里的酸楚,化为了哽咽。

“我做得不够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

“不,傻姑娘。”墨妄轻声安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是一个称职的钜子,这天底下,何人敢不敬我墨家三分?谁人又不高看我墨家三分?而且……”

轻轻一笑,他突然有些得意,“你可知道,我们有多少财富了吗?”

财富?墨妄用的这个词,让墨九微微一怔。

用它来形容金钱,那就证明有很多钱了。

说实话,这些东西她基本只构思想法和传送命令,一切细节上的协调安排都由墨妄在实施,她一直知道墨家有钱,很有钱,有很多很多钱。但具体到底有多少,她真的不知道。

“我们有很多钱,小九。”墨妄的声音悠悠响起,似乎带了笑,“比你能想到的,要多得多。我们积累的财富,足可令一个国家东山再起。我们的弟子遍及四海,我们的消息渠道,足可渗透到一个国家的各个枝节……这些事务,尚雅那里都有备档,回到兴隆山,你可以细细问她。尚雅此人,还是可以信任的,但她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太过重情!”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她最大的软肋就是乔占平,故而小九只要能拿住乔占平,尚雅就不成问题。不过乔占平此人,在兴隆山虽也兢兢业业,不曾怠惰半分,但对当日机关屋之事,他似乎仍有保留……”

“师兄!”

墨九打断他,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儿了。

一句一句絮叨的墨妄,太反常了,那感觉就像在提前交代遗言。

“师兄你到底怎么了?我不需要相信任何人,我只需要信任你就够了啊?”

背后的墨妄,好一会儿都没有言语。

冷风从耳畔吹过,恻恻生寒。

久久,才传来他一句虚弱的话。

“小九,若我不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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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写更的时候,不晓得哪儿飘来的火锅香味儿,一直祸害我的鼻子。

我一直闻着闻着,简直了,好想吃啊啊啊!

哪个来请我吃火锅?

坑深309米,尘世烟火与谁共?

不在了?

墨九心里一悸。

像是突然惊醒一般,她一双黑眸迎着冷风紧盯墨妄的脸,眼风上下扫视。

然后,她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师兄,你怎么突然开这样的玩笑?”

“小九,我没有在玩笑。”墨妄微微垂着头,凝视着她,温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带着笑意,就像当初那样做着墨九的太阳。可这一刻,当他害怕自己的阳光从此再不能照耀她的时候,难免添了一些忧伤,以及对她的担心。

“如果我不在了,这些事情,就都得由你来处理了。我怕你累着,更怕你信错了人。这个世道,人心之险,甚于猛虎。你虽非愚钝之人,但仍是太善。古语有云: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小九,你当学着狠一点——”

“我不管那么多。”墨九粗声粗气的样子,有些狂躁,就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她抓紧他的胳膊,眼圈儿有些红,一眨不眨地看着墨妄,在刀子般刮过的冷风中,舔了舔干涩得满是褶皱的嘴唇,又哑着嗓子吼他:“反正你答应过的,要守护我,守护墨家。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说话不算话,半途而废的道理?”

墨妄与她对视,勉强地笑着。

一张俊脸愈发苍白,额头上也隐隐有一层细细的汗珠。

利箭穿胸而过,痛彻心扉。可他对她说话,还在笑,要一直笑。

“小九——师兄这次,恐怕要失约了。”

“我不许!”墨九低声吼着,摁紧他的胳膊,心里已然清楚他受了重伤,但他不肯说破,她竟然也不想说——就好像谁也不说出来,这件事情就不曾发生一样。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

像小孩子似的幼稚着,回避着。

就为了得到一种自欺欺人的安慰。

她紧紧扯住墨妄束在腰间的手,吸了一口气,“不论怎样,我都要你践行谎言!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不讲理,若你失信于我,我不会放过你!不论你走到哪里,都不会放过你。”

“小九……唉……”

一声叹息,墨妄的声音越来越弱。

骏马在风中飞驰而过。田地,树木,一一从眼前掠过,他们已经走了老远,他的视线也愈发模糊,甚至快要看不清道路了。而后背上那支利箭,还在冷风中抖动着它的羽毛,耀武扬威一般狠戾地刺在他的身体里。

鲜血洒了一路,疼痛却慢慢麻木了。

墨妄闭了闭眼,用尽了力气,继续他未完的话。

“小九,你记住……在墨家的八位长老里,乾、坤二位长老资历最老,为人亦……”

“你住嘴!”墨九近乎粗鲁地打断他,一只手却想去摸他的伤,“你和我说这些做甚?我是钜子,哪里管得这些杂事?大事小事都要我来管,你这个左执事又做些什么?你不必告诉我这些,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好。”

“唉!”墨妄再叹一声,“你何苦?”

他们相处得太久了,彼此的性情又如何不知?

从墨九沙哑得几乎带了哭腔的声音中,他就明白她知道了。

是啊!他的小九,聪慧伶俐,若这样无知无觉,他又怎么放心离去?

“小九,现下不说,我怕没有时间了。”

“有的是时间。你还有一辈子呢。”

“我……”墨妄突然咳了一下,唇角溢出一丝鲜血,“我的一辈子,怕是……怕是快要到头了。”

“师兄!你不许胡说。你这么年轻,还没有娶妻生子,早得很——”

“小九,你听我说,好吗?”墨妄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抚摸一下她的头,就像过去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可他没有力气,手在半空,又遗憾地落了回去,“乖,你让我说完……因为我是那么的,那么的怕你被人欺负。”

“师兄——”墨九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喷涌而出,“不会的,你会一直都在我的身边,不是吗?我饿了,找墨妄,我累了,找墨妄,我困了,找墨妄,我不论做什么……只要找墨妄就对了。你一直都在的,一直都会在的啊。”

“傻姑娘……”墨妄摇了摇头,想要阻止她观察他伤口的举动,可马匹疾驰中,他却因为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差一点没能坐稳,要不是墨九及时扯住他的胳膊,他就栽下去了。

苦笑一下,他无奈地叹息道:“你看,师兄也有没办法的事。坐都坐不稳了呢。所以,小九你得明白,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不管是陪在你身边的人,还有你已然习惯的事……”

不管墨九说什么,墨妄固执己见的要说。

终于,墨九也安静了下来,与他交换条件。

——暂时停下马,让她看看他的伤。

生怕后方有追兵,墨妄原本是不愿意做半点停留的,但墨九这个人又如何不固执?于是,两个人达成默契,找了一处隐蔽的树林坡地,他在冷冽的寒风中,用他微弱的声音向墨九交代墨家的事情,而她撕掉身上的中衣,在他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用以止血。

事无巨细,他从头到尾,一点也不落下。

墨九也安静缓慢,听着他,半点不出的听着他。

他说得很吃力,神色时而严肃,时而带笑,那张熟悉的脸近在咫尺,那熟悉的语气仿若昨天,可这时的他,却仿佛一个即将要远行的人,在用他独有的方式向她告别。

“咳咳!”

墨家的事,说得告了一个段落。

他似乎卸下了重担,神色轻松了不少,双目也微微涣散。

“小九,还有……还有一事,师兄当要告诫你。”

“师兄,你说——”墨九轻轻吸了吸鼻子。掩饰着自己的泪水。

“自古帝王之心,最是残忍无情。若有一日,萧六郎御极登顶,你也当防!”

在他的眼里,除了他自己,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让墨九永远的信任,就算如今可以信任,也不代表今后亦可以信任。而将来的将来……在她的将来,他再也不能保护。

墨九对萧乾太放心。

所以,他对此就不放心。

“小九,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我要你记住今天的话。”

“我记住了,师兄,我都记住了啊……”

“记住就好,记住就好……”墨妄喃喃着,手指慢慢摩挲着地面,一点点撑着一块石头,眉头深深皱着,“小九,你扶我起来……我想回兴隆山……看看……我们,我们的世外桃源……”

“好,我们回兴隆山,我们回家。”

“回、家……好,回家……”

将他扶上马,墨九侧身坐在他的前面。

冷风肆无忌惮地灌入她的眼睛,而她的泪水,疯狂地往外涌,怎么都控制不住。她泪流满面,双手紧紧抱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却不敢重重依靠,只用她的力量,支撑着他的身体,像他保护她那样,紧紧地护着他,不让他从马上栽倒下去。两个人就这般依偎着彼此,任由冷风呼啸而过,任由天地不停变幻……

“呵……”

墨妄喉咙里,突然传来模糊的笑意。

此刻,靠在他胸前的她。

想来,竟是此生最近的时刻。

近得仿佛没有了半点距离……

这样真好。

虽然他教她对任何人都要有戒心。

可他记住,过往的有一段时间,墨九对他就曾满带戒心。

那个时候,他举方姬然为钜子,他与墨九一度生疏得宛若路人。

“小九,你那个时候……可是恨极了我?”

墨九清楚他说的什么事,摇了摇头。

“从来不曾。”

“也是怨过的吧?”

墨九没有否认,亦没有说话。

那一年的冬天,也很冷。那个时候的她,只有自己一人。墨妄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给她带来安全感的第一个人,她曾经满心感激地信任他,虽然在那个事情上,他谈不上背叛了她,可她当初确有一种被抛弃的悲伤……

墨妄选择方姬然,她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了。

其实这也从侧面佐证,他在她的心里,从来都很重要。

人的感情可以分为很多种。

友情、爱情,亲情,有时候,甚至自己都未必能分得清楚。

但不论哪一种情,有些人,是独特的存在,不可取代的存在。

墨妄就是墨九这样的不可取代,他的存在,不同于萧乾、不同于东寂,不同于完颜修,不同于她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只要想到他有可能会永远的离开,死去,从此世上再无墨妄,再也看不到他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墨九的心就像万箭钻心一般,痛,狠狠的痛,仿佛在油锅里煎熬——与当初萧乾不在,并无区别。

她怕。

她怕死了痛失亲人的感觉。

亲人。是啊,墨妄就是她的亲人啊。

“师兄……”她低低饮泣:“我以前是不是对你不好?是不是对你关心得太少太少了?我好像从来只有自己的事找你……你从来不提,我竟然也从来没有问过你,天寒地冻的日子,你冷不冷,你棉衣够不够穿,你的脚僵不僵,你练剑的时候,手冷不冷……我错了,师兄,我错了……”

“小九,别犯傻,你没错……”

“不,我错了!我知道我自己错了。我以为你会一直在,天亮了,睁开眼睛,你就会在。只要我想要找你的时候,你就会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不管我有什么要求,你都会替我办到……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没有想过……不,我不许想……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

想到这里,她像是突然从悲痛中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