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也因为这个,警方对季明俨的话产生了怀疑,毕竟他若是撒谎,那他先前所说的对方先动手的证词就有些岌岌可危了。

这天季明俨出病房透气,无意中却看见古纤纤的母亲秦女士领着五岁的儿子从走廊上经过。

季明俨一愣之下醒悟过来,她一定是来探望自己的丈夫的。

当下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季明俨拔腿跑了过去,终于在秦女士将上电梯前拦住了她。

秦女士对季明俨并不陌生。

古纤纤出事后,学生们自发到古家吊唁慰问,但是在一片花季少女之中,最先被看到的永远是季明俨,活生生地演绎了什么叫“鹤立鸡群”。

只是秦女士并不觉着很震惊似的,她回头看着季明俨,目光在他的脸上伤处跟肩头看了眼,刹那间眼底掠过不为人知的一抹恐惧。

然后她勉强笑着问:“季同学,你有事吗?”

“秦阿姨该知道是我跟古纤纤父亲打架的吧。”

“我听他说了。”提到“他”,秦女士的目光往旁边一溜,像是在刻意躲闪什么。

季明俨问:“那他可告诉了阿姨是为什么吗?”

“只是个小误会而已,”秦女士满脸坦然,“我先生都告诉我了,他还说……他其实也不愿意这样,所以想主动承担大部分责任,不知道为什么季同学一直不肯放手呢?”

说到最后,秦女士叹了口气,感伤地说:“你总该知道自打古纤纤去世后,先生跟我都悲痛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又何必无事生非的弄出这些事来,打扰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呢?”

季明俨没想到秦女士会说出这种话。

他的脑中有刹那的空白。

“是我无事生非?”季明俨无法置信,“你的意思是我诬赖他家暴吗?”

这个世界简直黑白颠倒,季明俨的眼前却又冒出在巷子里、自己差点给古先生掐死的时候所看见的“幻象”。

虽然仿佛是幻象,但是季明俨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相信那是真实的,虽然丑陋,狰狞而残忍,但那才是藏在古纤纤笑容底下的血淋淋的真实。

秦女士说:“当然了,我自己的丈夫难道我不清楚?”仍是理所当然,轻描淡写的样子。

她身边的小男孩十分规矩,并没有普通男孩子们在这个年纪该有的顽劣,自始至终安静地一动不动,让季明俨几乎忽略了还有这么个小孩子。

秦女士微微仰头看着少年难以言喻的表情,眼底掠过一丝犹豫。

却仍是冷静地继续说:“季同学,算是我替纤纤向你求个情,看在纤纤的面上你就不要再继续了,先生愿意和解赔偿已经是最大的诚意,咱们就息事宁人的,让纤纤安息不好吗?”

季明俨无法按捺心中的怒意:“你、你替古纤纤求情?”心里又冷又怒,季明俨的声音几乎发颤:“你凭什么?难道那个畜生打她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你明明在场,还有……他!”

季明俨指向那乖巧的小男孩:“你们明明都在场都看见了,那如果不叫家暴那什么才叫!你是她的妈妈,当母亲的不是该护着孩子吗?那时候你不出声,这时侯她死了你还叫我‘息事宁人’,你居然还说‘看在纤纤的面上’,说这些话你亏心不亏心?!”

秦女士的脸色煞白。

她突然没有了之前的镇定,有些惊慌失措:“你、你说什么?你怎么知……”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一声咳嗽。

秦女士跟季明俨回头,却见身后是同样穿着病号服的古先生,他受伤的眼睛给纱布蒙着,只留下了一只左眼,冷飕飕地看着秦女士。

秦女士见了古先生如同见鬼,拉着小男孩儿忙不迭的离开了。

季明俨盯着那恶鬼般的家伙,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些行动不便,以及这是在医院里,季明俨真想动手。

但面对季明俨的剑拔弩张,古先生却气定神闲的多。

他缓步走到季明俨跟前,面上带着一抹笑意。

古先生低声:“那什么日记本,根本不存在是不是?”

季明俨睁大双眼。

古先生了然而冷酷地一笑:“我突然想明白了,你之前说的那句话才是真的,你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姑妄听里那女人说起来的时候,看着你那种愕然的表情,我还以为你是不想她提起,这两天想想,你明明是不知情。你很聪明,在巷子里居然诈我,不过那又怎么样?事情已经过去了,人证物证都没有,又能怎么样?”

季明俨转头看向古先生。

“当然,你还这么年轻,应该不会像是纤纤一样短命,”在旁人看来古先生的笑却仍十分温和:“现在告诉我,姑妄听里的那女人到底是谁,她想干什么?是你事跟她串通好了,她跟你一唱一和而已?”

前面那句话,也是季明俨想要知道的。

可面对图穷匕见的古先生,季明俨按捺怒火冷冷一笑:“想知道她是谁?她就是你的末日!”

不管怎么样,这句话让恶人的眼中露出了一点惊惧,虽然只是一瞬。

***

季明俨心中五味杂陈,他突然怀念姑妄听的那难喝的柠檬汁。

比起苦涩辛酸无比的现实,柠檬汁的味道显得这样可爱。

直到一阵沁甜的浓郁花香飘进鼻端。

季明俨睁开双眼,突然看见一个绝对想不到的人出现眼前。

“怎么是你?”他脱口而出。

俞听仍是身着纯白色小立领的亚麻半袖衬衫,乳白色直至脚踝的裙子,手中却捧着一把开的正好的淡黄色百合花。

“怎么不能是我?”美人捧花,整个人淡雅秀美的像是行走的一幅画。

季明俨不为美色所动,飞快地想了想自己该先问哪个问题,终于:“你为什么要骗我说有什么日记本。我差一点给你害死。”

“你的命硬,一般人是害不死你的,”俞听笑,“另外我没骗你,她真的给过你呀。”

“你……”季明俨想指责她挣扎眼睛说瞎话,可对上她真挚的眼睛,那话却又说不出口,于是老老实实追问:“真的?那在哪里?”

俞听垂头嗅着花香:“在哪里,只有你自己知道。”

季明俨直愣愣地看了俞听半晌,终于又问:“好吧,那还有一件事,警察去什因街上找过,没有‘姑妄听’这个店,上次我也并没有知道,为什么?”

俞听一笑:“因为你们都不是因缘人。”

“有缘人?”

“也可以这么说。”

“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

季明俨紧锁眉头,终于先放下这件事:“你既然来了,赶快去找警察,把你知道的一切说出来,不能让姓古的逍遥法外!”

“我不能。”

“为什么?!”

“我不能直接介入。这是不被允许的。”

“什么?!”

俞听沉默地整理着百合的叶片。

季明俨等不到答案,目光移到她手中的百合上,讪讪的:“你还给我买花了?谢谢你破费。”

“不是给你的,我只是买了路过,待会儿还要带走。”俞听毫不留情地回答。

季明俨目瞪口呆:“你也太……”

俞听笑面如花:“我能来探望你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小孩子可不能得陇望蜀哦。”

她的笑脸有一点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俞听去后,季明俨陷入了长久的冥思苦想中。

眼前总是闪现俞听之前那个带着三分熟悉的笑颜,直到听着窗外的蝉鸣连绵起伏,季明俨突然想起了那个他在学校后操场偷懒睡觉却给突然告白的午后。

当时他在睡觉,隐约察觉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懒得去理会。

直到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是古纤纤纯净的笑脸:“季同学,我喜欢你。”

她的脸颊上有薄薄晕红,目光从他脸上掠过,飞快地往他身后扫了一眼,然后转身。

她的身影像是一头灵动的小鹿,正自由地在草地上奔跑,却不知从哪里扑出来一只豺狼……

给豺狼可怕的撕嚼声惊醒的季明俨,擦了擦额头的汗。

可正是因为这个可怕的梦,提醒了季明俨。

次日,警察在安宜中学后操场的大榕树中间的空心里,找到了一个木盒子。

盒子里放着一本完好的日记本。

死去的古纤纤在活着时候生活中的一点一滴,都在日记之中。

包括那次“摔下楼梯骨折”。

——父亲如何因为早饭的水稍微过热而大发雷霆,意欲再次对母亲动手,古纤纤奋不顾身地挡在跟前,却给父亲痛打了一顿,手臂撞在了桌角导致骨折。

她知道父亲如果对母亲动手,只会更狠,所以想替自己的母亲多承受一些。

但是……显然并不是任何的母亲都配为人母。

有了这本日记,法医从古家小儿子身上发现了没有消退愈合的伤痕。

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知道这次古先生跑不了了,秦女士终于站了出来。

更多的真相浮出水面:原来案发的那天,因为小儿子把食物吐在了古先生的手包上,古家自然又是一场狂风暴雨,古纤纤为了保护弟弟,又给痛打了一顿,失魂落魄中遇到了凶手。

这也跟凶手供词中说见到古纤纤的时候她脸上就有伤的话不谋而合,当时不论是凶手还是负责案子的警察都忽略了这不起眼的一点,还以为古纤纤是因为路上摔跤的原因。

***

两个月后。

古先生因为“过分使用暴力”“谋杀未遂”“虐待儿童”等罪名,数罪并罚,锒铛入狱。

在看到新闻的时候,俞听正在试验新买的一个不粘锅。

随意看了眼新闻,正好看见秦女士抱着儿子,哭的双眼通红,语声哽咽。

俞听只是冷笑。

这女人要是有勇气早点站出来,兴许古纤纤就不会死了,可悲的是古纤纤豁出性命所保护的人却这样的自私而怯懦。

回头的时候,俞听蓦地又看见玻璃门外那道影子。

女孩子的身上已经不再水淋淋的,她仍是那清爽干净的一身校服裙,裙摆在风中微微扬起,齐耳的短发缎子一般。

她的笑容很甜美,也很干净。

古纤纤就算离开了,也仍是惦记着自己的亲人,若不是她强行撞缘,俞听不会借季明俨的手顺利解决这件事,也算是……及时地救了那个可怜的男孩子逃出魔掌。

而在姑妄听门外,古纤纤向着里面的人缓缓地鞠了个躬。

那单薄的魂魄随着一抹不为人知的白光笼罩,随着一阵轻柔的微风消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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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中(1)

季明俨再次看见秦女士是在案子尘埃落定的两个月后。

那是个一个阴郁凄冷的秋雨天,秦女士正在接幼儿园的小儿子古彦,她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灰色及膝毛衣,半长的头发用一根皮筋绑在脑后,脸色苍白,状态看起来不太好。

接到儿子后,秦女士紧紧攥着古彦的手走出人群,她不习惯跟人眼神接触,只是低着头。

古彦走的慢了些,秦女士回头训斥了他一句,小儿子低垂着头一声不响。

季明俨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身边的死党陆涛也认出秦女士:“那不是古纤纤的妈妈吗?”

秦女士正忙于训斥古彦,直到听见一声“秦阿姨”,才蓦地停了下来。

看见季明俨,秦女士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但很快她就恢复了镇定:“季同学,这位……”

“我是纤纤的同学陆涛。”陆涛忙自我介绍。

秦女士仓促一笑:“没想到能在这里见面。我、我才接了小彦,该回家了。”

陆涛正要告别,季明俨忽然说:“秦阿姨,我有几句话要跟您说。”

秦女士停下脚步。

季明俨看她一眼,从书包里掏出那本古纤纤的日记本,原本作为证物日记本在公安局保管,后来定案就又送还给季明俨。

季明俨看着厚厚的日记本,真给俞听说中了,少女的心事,果然藏着天大的机密。

当看完了这日记本后,季明俨后悔的日夜难眠。

他后悔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发现古纤纤把日记本藏在树洞里,如果他早点发现,也许现在,一切不幸就可以避免……

天生善良的人总会把不幸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想,可是那些冷血自私的人,就算是始作俑者,也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

“这个,我原本不想看,”季明俨一笑:“但是……她写着是给我的。所以我觉着我看看也无妨。”

秦女士虽知道这日记本的存在,却并没有任何好奇。

少年笑了笑:“秦阿姨,你知道古纤纤在日记本里怎么写你的吗?”

秦女士没预料到他会这样说,双眸微微睁大。

季明俨将日记本翻开:“今天爸爸因为妈妈动了他的牙刷位置,又狠狠地打了妈妈一巴掌,妈妈的脸都肿了,但她却对我说,今天爸爸的心情还不错,因为如果他心情不好,恐怕要拳打脚踢好几个小时,我跟妈妈说这样是不对的,该找一些人来帮我们,不然我怕有一天,不管是妈妈,我还是弟弟,也许会给爸爸打死。”

秦女士震惊地盯着他,她想制止季明俨念下去,可却好像没有力气。

陆涛虽然知道古先生家暴,但是日记本的内容却还是第一次听说,顿时吃惊地睁大眼睛。

季明俨顿了顿,继续念下去:“但是妈妈不许我告诉任何人,妈妈说,我们一家人都靠着爸爸养着,要是爸爸不要我们了,我们会变的很可怜,妈妈觉着爸爸打我们是天经地义的,我很想快点长大,那样我就可以有能力养活妈妈,弟弟,跟我自己了。”

陆涛双手握拳,眼圈开始泛红,是因为震惊,也是因为激怒:“怎么、怎么能这样?!”

秦女士低下头。

季明俨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又掀开数页才又停下:“今天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觉着很绝望,原本我以为如果我长大了,就有能力拯救妈妈弟弟跟我,可是今天爸爸因为弟弟没有跟他说晚安,罚弟弟跪在卫生间,我为弟弟求情,却给爸爸踹了几脚,说我‘忘恩负义’,让我一块跪,妈妈居然也帮着爸爸,说我们要‘孝顺’爸爸,我看着妈妈怯懦卑微的脸,突然明白了,就算我有能力又怎么样,妈妈应该还是不会跟我离开这个家的,对她来说爸爸就是天,就是神,就是命!就算打死了她或者我跟弟弟,也是‘天经地义’,她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可怜妈妈,可怜她嫁给了爸爸,但我更恨妈妈,我恨她为什么这样不争气!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我跟弟弟考虑,这个社会总在说男女平等,可妈妈却还在当着爸爸的奴隶!”

秦女士忍无可忍,捂着耳朵颤声叫起来:“别念了!”

陆涛眼泪都快要掉出来,气的骂:“这是什么狗东西!”

季明俨把日记本合起来,握在手中:“秦阿姨,这都是古纤纤心里的话,你是他们的母亲,我听说‘为母则强’,但是恕我直言,阿姨您的所作所为,真的不配为一个母亲。”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没有给他打过,我只是……”秦女士辩解:她只是害怕,害怕会给丈夫打死,但除此之外,她还有这深入骨髓的冷漠的自私,毕竟她有两个儿女,丈夫动起手来的选择面更大了,对她反而有利。她只想熬过去,只要打不死,熬一熬总是能熬过去的,哪里能想到……

季明俨冷笑:“我给他打过,所以我反击了,上次您在医院不是看见了吗?要不是给人拦着,恐怕我会打死他!我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可是……那时候我突然间想杀了他。因为他罪有应得。而你呢?你真的是无辜的吗?你让我想起了为虎作伥里的那种‘伥鬼’,给老虎咬死了就开始助纣为虐。”

“我没有,我没有!你胡说!”

“你当然没有,这都是我胡说的,”季明俨盯着这个可怜的女人,眼里有可怜,也有憎恨。

也许是骨子里的奴性,也许是真的给古先生给打怕了,成了彻头彻尾的“奴隶”,连她自己的女儿都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季明俨说:“事实究竟是怎么样,您自己心里明白!”

说完后季明俨低头看着旁边的古彦,男孩子有一双很大的眼睛,有点类似古纤纤。

五岁的孩子应该已经懂事了,但是古彦似乎天生有点自闭,古纤纤的日记本里也说过,古彦很少开口说话,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古先生的行为更加变本加厉的恶劣。

季明俨跟古彦对视了一会儿,终于蹲下身子:“以后,要是还有人动手打你,一定要告诉别人,不管是老师,警察叔叔,或者是哥哥,听见了吗?这样做才是正确的。”

古彦点点头。

季明俨看着小孩子清澈的眸子,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住,你姐姐虽然、虽然已经不在了,但她曾经是这世上最疼爱你,会不顾一切的保护你的人,知道吗?”

这次,古彦并没有点头,他只是抬起头看向马路对面。

季明俨回头看了一眼,马路对面是一堵石墙,上面爬满了绿色的爬山虎。

他以为小孩子不懂事,或许是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