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踞勉强笑笑。

这时侯赵二伯因见村长有意跟赵一踞寒暄,就先领了妻子跟女儿进门。赵一踞想借口离开,然而村长仍是一脸的相见恨晚,意犹未尽。

村长压低声音问:“我之前听你二叔说,你大姑有些不好,已经住院了?”

赵一踞知道这些事情恐怕早就传开了,但这会儿听见了仍是皱皱眉。

村长的眼中掠过一点若有所失,从口袋里翻出一包烟,抽出两根递给赵一踞。

“我戒烟了。”赵一踞忙摆手。

村长不以为然,自己点了一根吸了口,才说:“你大姑是个能人啊,你当然也知道,咱们村子这条路也是你大姑出钱修的。”

赵一踞隐隐听见宅子里妻子跟大家的寒暄声,突然听了这句有些反应不过来:“是、我姑姑?”

“当然,你难道不知道?”村长瞪大眼睛看着他。

赵一踞的口有些发干:“我……”

村长却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他走下台阶,看向前方那条宽阔的大道,吞云吐雾地说:“当时她说要修路的时候,我以为她发了颠。满村子的人都说赵家的姑娘钱多了烧手,还是因为没结婚脑袋不灵光了……”

意识到自己多嘴,村长搭了搭烟灰,讪笑说:“可不管他们说什么,全靠了这条路,那会咱们村里才发了财。”

赵一踞知道这回事。

路修好后,村子的后山给铲去了三分之一。

因为有外地客商发现这里的山石品质很好,是一种十分特殊的花岗岩,愿意出大价钱收购。

当时村子里有点门路的纷纷活动起来,赵一踞二伯家的赵森就是第一批得利的。

只是最近乡里不再审批开采山石了,原本轰轰烈烈的采石工程才消停下来,可私底下仍有传言,说有人还盯着这片山。

放眼看去,后山一片郁郁葱葱之外,袒露出了光秃秃的断切面,就像是森然的白骨一样,令人很不舒服。

赵一踞心里隐隐地有些发堵,他下意识地不愿意再说这个话题,于是随意找了个借口跟村长道了别。

赵一踞进了内院,见妻子正跟二伯母对坐着说话,女儿宝宝却在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太太身旁。赵一踞认得这老人家是本族的一位老奶奶,忙上前先跟老人家打了个招呼。

赵二伯等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才让赵一踞坐了,问:“村长跟你说什么了?”

赵一踞回答:“闲话了几句,没什么要紧的。”

二伯顿了顿,才苦笑说:“自从你大姑出钱修了路后,村里好一阵背地里编排她痴傻了的,但说归说,心里却还是巴望着能得些好处,就说你哥哥吧,因为做买卖有点钱,村长来过好几次。”

赵一踞有些不大明白:“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想让他出点钱。”赵二伯嘴一撇:“话说的好听的很,什么要立功德碑,什么你大姑那么有钱,小辈也不能落下,真当咱们家金山银山啊。”

赵一踞哑然,这才明白了之前村长眼里的希冀是什么意思。

“要人出钱干什么?”他问。

“说的好听了,什么修村子里的路,什么再建大工厂,”赵二伯看他一眼:“谁知道他们都花哪里去了,也许都塞自己肚子里呢。”

赵一踞无话可说。

这会儿女儿宝宝正问四奶奶:“我听说河里有小鱼的,我想去捞鱼。”

“以前别说是小鱼,什么鱼虾蟹都有,我们这卧龙湾原先是很有名的,据说它通着前方的海,可热闹了。”

这边赵一踞听着老人家的话,突然怔住。

赵二伯也听见了,他回头看了眼一老一少,也略微压低了声音对赵一踞说:“一踞你跟伯伯说句实话,这次你回来是干什么来的?”

赵一踞张了张口,没有做声。

二伯却已经了然:“你不用瞒着,我知道你是为了你大姑遗嘱的那件事是不是?”

赵一踞笑笑。

二伯也笑:“我看你是白费心思了,之前你两个哥哥都已经回来找过了,要是真的有,他们还能扑个空?”

赵一踞愣住:“是吗?”

二伯语重心长的:“我骗你干啥,要认真说,我看你大姑是真的有些病糊涂了,正常人谁能想到这个?只不过她是个病人,咱们也不好当面说什么。最近你两个哥哥也都说撑不住了,都不想找了,你淼哥也说了,这要是真的有龙,那国家早就轰动了,哪轮到咱们这些人?还是你三姐聪明,趁早不干了,白得了四十万。怎么,你还要再找下去?”

赵一踞看着二伯精明的小眼睛,含糊说:“我也不是非要找,只是太久没回来了,到底带孩子来家看看,让她知道自个儿的老家在哪里。”

这会儿宝宝正仰头看着四奶奶,听老人家说着村子里的稀奇故事,满眼渴盼。

赵一踞忍不住插嘴:“卧龙湾还那么热闹?”

二伯先嗤之以鼻地说:“热闹什么?现在卧龙湾都成了臭水沟了!”

四奶奶的眼窝深陷,眼珠有些浑浊,老人摇摇头,叹息着说:“卧龙湾再也不是以前的卧龙湾了。”

赵一踞突然站起来。

二伯诧异地看着他,妻子跟二伯母也齐齐看过来。

赵一踞定了定神,回头说:“我去外头走走。”

望着他的背影,二伯忍不住冷笑着说:“去也是白去,难道就你能耐,能从臭水沟里捞出龙来?”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让大家久等了,今天起恢复日更,不知道还有多少小伙伴在呢~让我瞅瞅~~

☆、镇龙石(2)

赵一踞说到自己要去卧龙湾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俞听沉默,倒是季明俨啧啧地说:“你这位二伯真的好精明啊,明明想要自己的两个儿子早点找到龙,却劝你不要去找,生怕你抢走了他们的机会,哼,这种人我见多了。”

赵一踞看着这分明涉世未深的少年,好奇又好笑:“你见过很多?”

季明俨说:“你别不信,我们学校里就很多这种人,比如你问他晚上要学习到几点,他就劝你说不要太紧张,要学会放松,还说自己从不会努力用功,可私底下常常熬成乌眼鸡,自己力争上游,却鸡贼地希望别人原地踏步,唉。”

赵一踞哑然失笑,他毕竟也是从学生时代走过来的,季明俨说的这种人他也知道,跟赵二伯的企图果然是异曲同工。

俞听见季明俨夸夸其谈,忍不住就想敲他一下:“也许人家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辛苦,所以才装作云淡风轻呢?未必就是恶意。又或者是真的天赋异禀,不需要勤学苦读就能稳居前列,未必就是虚伪。”

季明俨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却难得地没有反驳。

俞听略觉舒服,重看向赵一踞:“卧龙湾怎么样了?”

赵一踞发出长长的叹息。

***

卧龙湾果然不是以前那个卧龙湾了。

但在赵一踞亲眼目睹后才知道,情形比他想象里更糟。

在还没有到达卧龙湾的时候,赵一踞就嗅到一股恶臭。

远远看去,可以看见路边上随意散落的各种垃圾,越往前走垃圾越多,让他怀疑自己不是要去卧龙湾,而是穿越到了什么垃圾场。

直到遥遥地看见了一棵偌大的青翠如伞盖的柳树,赵一踞才确信自己没来错地方。

这里的确是卧龙湾,但是……映入赵一踞眼中的除了各种各样的垃圾外,还有一个孤零零的近乎干涸的泥潭,越靠近泥潭,腐臭味越重。

赵一踞在河边的淤泥里发现了不少死去很久的小鱼小虾,他看看鱼虾又看看眼前的泥潭,呆若木鸡。

他本来怀着几分念旧的心理过来故地重游,没想到所见的情形是这样不堪。

赵一踞一刻也不想多呆,事实上是他根本不能多呆,垃圾跟死鱼死虾的臭味快要把他熏死过去,他的眼睛里有了泪,却只是单纯给这股刺激性的气味伤到了。

在往回走的路上赵一踞遇到了来找自己的妻子跟女儿。

妻子拉着女儿的手:“宝宝非要跟着来看看卧龙湾是什么样子的。”

赵一踞庆幸自己离开的早。

在返回的路上,妻子跟赵一踞说了一件事,是刚才嘴快的二伯母在闲聊中说起来的。

原来在上个月,赵森突然间回到村子里,三天中他召集了许多抽水车跟铲车之类的东西,在卧龙湾大肆抽水。

没有人知道赵森要做什么,赵森当然不会回答自己是要找龙,正好之前有孩子在卧龙湾旁边玩耍失足掉下去差点淹死,赵森就大言不惭地说是担心河里会有水猴子作怪,所以要抽干了看看。

一帮好事之徒远远地盯着赵家大少爷,抽水机干了三天半,卧龙湾就见了底。

当河底的情形初露端倪的时候,岸边上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呼:“死人!好多死人!”

连正叉着腰抽烟的赵森都吓了一跳,无数个脑袋探向河边,大家看的很清楚,在河底的淤泥跟水草之中,竟然有不少的白骨堆积着,嶙峋的白骨之中还有无处可逃的鱼虾正在做垂死挣扎。

幸而有几个大胆的村民,用钩子将白骨勾住,有的老人仔细辨认了辨认,才发现这原来不是人类的骨头,而是一些牛羊之类。

“大概是有家养的死猪之类,给扔到了河里吧。”大家议论纷纷。

赵一踞听了妻子的话,才明白为什么卧龙湾居然会干涸成那样。

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却并不是因为赵森没有找到龙,而是因为赵森的所作所为,自己这位哥哥太横行霸道了……赵一踞回头看了一眼卧龙湾后面残缺的小青山,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假如黑龙在山底下的话,自己这位哥哥是不是会把山推倒或者挖空?

赵一踞忽地想起了那句话——抱歉,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他下意识地不愿意去承认这句话,但以他现在的窘迫状况而言,他仿佛是最没有资格对这句话嗤之以鼻的人,事实上他也不想为所欲为,他只跟这世上大多数最最平凡的人一样,想要拥有足够的金钱可以养活他们一家三口,让妻子无忧无虑,让孩子健康成长,如此简单而已。

而一家三口的背后,夜色中,小青山像是个受了伤的老者,孤独而沉默地守着已经翻天覆地的卧龙湾。

***

晚饭过后,女儿宝宝缠着四奶奶,让她再讲故事给自己听。

一老一小好像格外投缘,四奶奶就问宝宝:“你去卧龙湾看了吗?”

宝宝摇头:“爸爸说改天带我去。”

四奶奶摸摸她可爱的小脑袋:“我给你讲个卧龙湾以前的故事吧。”

赵一踞一听这个,就猜到了四奶奶要讲什么,只是他并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甚至还有一点希冀。

宝宝已经急不可待,像是嗷嗷待哺的小鸟般仰头看着四奶奶。

四奶奶笑问:“你知道卧龙湾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宝宝摇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四奶奶说:“因为在很久很久之前,村子里有个人,傍晚的时候因为觉着热,就想去河里洗澡,谁知走到卧龙湾的地方……对了,当时还不叫这个名字呢,那个人远远地看见河里黑乎乎的,像是阴天里的云降落在河面,又像是晚上的雾气,他还不当回事儿呢,一直把衣裳脱的差不多了想下河的时候,又看见河里亮起了两盏很大的灯笼……”

“一定是有人在捞鱼才打着灯笼呢?”女儿天真地插嘴。

赵一踞脸上露出了然的笑,这个故事他小时候也听过,现在看老人给女儿讲述,心里有一种久违的仿佛温馨宁静的感觉。

四奶奶笑了两声:“那个人本来也这么以为的,谁知那一对灯笼忽然动了动,很快地灭掉又亮了起来,那个人才发现不对,大着胆子走近几步细看,才发现……”

“是什么?!”女儿紧张地问。

“原来是那么长的一条黑龙呐!”四奶奶张开手比划着,绘声绘色地说,“它就那么趴在河面上,头有半个卧龙湾大,尾巴一直伸出了卧龙湾,搭在了海沿子上!那两只灯笼原来是它的眼睛!”

女儿发出了真真的惊叹声,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四奶奶,完全给这个故事惊迷住了。

“后、后来呢?大黑龙呢?”

四奶奶放缓了声音,握着女孩子柔软的小手又说:“那个人吓的大叫起来昏死过去,等他醒来后,河面上空荡荡的,早就不见了龙的影子……从那以后,这河就改名叫卧龙湾了。”

女儿急切地看着四奶奶,不想这个故事结束,追问:“再后来呢?大黑龙还出现过吗?”

“后来……”四奶奶敛了笑,叹了口气。

这时侯赵二伯进门:“您老人家又给孩子讲那个老掉牙的故事呐?”

宝宝催着问后来的事,四奶奶没有开口,赵二伯却说:“其实我也听过太爷爷说起来,咱们樟河先前是有过龙的,风水好的很!所以老赵家祖上才那么显赫,只可惜……”

赵二伯脸上露出悻悻的表情:“都是那些可恶的外地人。”

“什么外地人?”宝宝问。

赵一踞虽然听说过卧龙湾的故事,却不知这件事,忙问:“二伯,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

“这也未必是真的,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赵二伯见开了口,索性继续说:“我也是听老一辈的人说,有一年来了几个外地看风水的人,他们看出了樟河有龙气,所以起了坏心,想要把龙引走,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把龙镇压住了,那头龙惨叫了七天七夜,终于受不了,就飞走了,从此咱们樟河的风水就坏了……一辈不如一辈了。”

赵一踞听了这个故事,浑身没来由地有些冷风森森。

宝宝睁大亮晶晶的双眼:“那些外地人好坏,龙好可怜啊!没有人去救救他吗?”

赵二伯觉着童言无忌,也不想跟个五六岁的孩子多嘴,于是笑笑没说话。

四奶奶却和蔼地说:“傻孩子,当时哪会有人知道这些呢?”

宝宝很失望,大眼睛里多了毫不掩饰的伤感,好像随时都会哭起来,妻子忙过来安抚。

赵二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这故事是真的,那些外地人虽然心坏,倒也有些真本事,居然能把龙镇压住,要是现在找到他们就好喽。”

四奶奶问:“找他们干啥?”

赵二伯看一眼赵一踞,讪笑:“我就随口一说,要真有这些能人,或许可以把龙找回来呢?”

“找回来?”四奶奶却说:“我看是找不回来了,老一辈都说,当时龙是喜欢卧龙湾的水好地方好,才停下来趴在水里歇一歇,现在呢?它就算回来只怕都认不出来喽!”

老太太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挪着一双小脚往外走去。

夜晚,赵一踞想到白天的所见所感,虽然是才到樟河的第一夜,但他所受的打击,却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宝宝因为初来乍到,却十分新鲜,又因为听了四奶奶所讲的故事,不住地央求赵一踞跟妻子带自己去海边捉鱼找龙。

妻子看出赵一踞心情不佳,总算安慰着宝宝睡了,才悄悄地问赵一踞:“怎么样?”

赵一踞苦笑:“没什么,宝宝想去海边,明天咱们就去海边看看吧。”

他之所以回到樟河,是因为周副院长的提醒,同时也唤醒他心中儿时的那个梦,父亲的离奇遭遇让他难以忘怀,虽然希望渺茫,但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就当作是可笑的故地重游吧。

大概是换了地方,这一夜赵一踞难以入眠,老宅里腐朽的味道熏得他头疼,隐隐地仿佛还传来了卧龙湾垃圾场的恶臭气息,虽然老宅距离卧龙湾还有一段距离,垃圾的味道未必会传过来多半是他心理作用,但这仍让赵一踞心神不宁。

他的脑海中不停地出现卧龙湾一片狼藉的场景,以及小青山满目疮痍的样子,这就是他的故乡……本以为回到了故乡,现在才发现故乡早就变得陌生甚至不复存在了,他最终连一点熟悉而眷恋的影子都将留不住。

卧室的窗户是老旧的木格窗,里头镶嵌了玻璃,因为年久失修有些窗玻璃都开裂甚至破损了,赵一踞听见外头夜鸟掠过扑棱棱的声响,夹杂着遥远的海岸上传来的仿佛是潮涌的声响。

他依稀扑捉到一丝童年的味道,与此同时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哀愁涌了出来。

思绪纷乱,黑暗中,赵一踞缓缓地叹了口气,终于闭上双眼。

这夜赵一踞模模糊糊地做了个梦,在梦中他好像在拼命地追什么东西,或许是龙,或许……是赵清那千万的遗产,他无法分清,正在难舍难分疲惫不堪的时候,耳畔响起了一声尖利骇人的哭号,把赵一踞从混沌的梦中生生地拉回了现实。

他汗毛倒竖地睁开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感谢还有你们在(╯3╰)

☆、镇龙石(3)

尖利而高亢的号哭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突然划破了混沌的夜色,也打碎了古宅原本的死寂静默。

赵一踞正在毛骨悚然,却听到身畔熟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说:“宝宝怎么了?不怕不怕,妈妈在这里。”

那是妻子温柔的声音!

赵一踞好不容易从自己怪异而令人迷惑的梦境中清醒过来:突然发出哭声的是女儿宝宝,妻子正在安抚小女孩。

他抬手在额头上抚过,手背上是湿润的冷汗。

这会儿女儿宝宝仍是放声大哭着,挣扎着扑入母亲的怀中大哭:“妈妈!妈妈!”

妻子抱紧女孩:“宝宝不怕,是做噩梦了?”

宝宝大哭了两声,突然冒出了一句:“黑龙很可怜!”

赵一踞已经坐了起来,本想跟妻子一起安抚女儿的,听了这句话,一时愣住。

妻子知道女儿只是梦魇了,温声劝慰:“黑龙怎么了?原来宝宝是梦见黑龙了?”

宝宝却仍是大哭不止,极为伤心,她惊慌失措地抓着妻子的睡衣衣襟:“妈妈,快救救黑龙呀!它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