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俨悄悄地走到离滕女士稍远的地方,假装打量玻璃鱼缸的。

虽然脸对着鱼缸,耳朵跟眼睛却一概地向着俞听的方向倾斜,直到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鱼缸中的那只黑金兰寿俨然正贴在玻璃的内侧,几乎跟他面对面的时候,季明俨吓了一跳,差点往后蹦了出去。

倒是里头的玄灵,嘟嘟的鱼嘴里吐出一串泡泡,小尾巴一甩,转身游走了。

季明俨看着那细碎的鱼吐泡,以及金鱼那个仿佛鄙夷的表情,一刹那似乎心有灵犀地解读到那鱼泡里满含着某些属于鱼类的鱼身攻击性言语。

就在季明俨努力解读玄灵的鱼泡之时,那边滕女士苦笑着,慢声细语地说:“上次从店里离开后,我总是会想起您说的那些话……虽然仍是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可是这两天,总觉着应该、再回来一次。你瞧,是我出尔反尔了。”

“不,这只是缘分未尽而已。”俞听瞥了一眼旁边的季明俨,见他正趴在鱼缸上,仿佛想钻进去跟玄灵亲密交流。

“缘分?”

俞听看着季明俨那认真的表情,嘴角略微一挑,重又收回目光:“正如我之前所说,您心中有结没有解开。若是解开了,尽了缘,您自然不会再见到我。”

滕女士仔细听着,脸上还有些许的困惑:“是吗?可是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做了……能做的一切我都已经尽力……”

“是不是,做的太多了呢?”

“太多?”

俞听的手指在明净的台几上轻轻地划过:“之前听您讲了一个故事,现下就让我给您说一个老典故吧。”

“请讲。”滕女士的眼神里竟有几分迫切。

这时侯季明俨放弃了跟玄灵的交流,转而看向俞听,也对她想讲的十分好奇。

俞听轻声说:“这个故事很简单,其实就是佛祖的‘割肉饲鹰’。”

这个故事并不陌生,连季明俨都隐约知晓,何况滕女士是居士,她睁大双眼:“啊……”

传说佛祖释迦摩尼还没成佛之前,打坐修菩提道的时候,看到一只瘦弱的老鹰在追逐一只鸽子。

释迦佛可怜鸽子精疲力竭,又不忍它丧命,就劝说老鹰放过鸽子。

然而老鹰说:若是放过了它,我就会饿死,谁又能救我呢?于是释迦佛就提出要用自己的肉来代替鸽子,老鹰同意,并表示要取跟鸽子同等的肉。

释迦佛割肉放在秤上,但是不管多少,肉都要割尽了都无法让秤平衡,最后释迦佛舍身跳入秤中,刹那间秤的两头才达到了平衡。

原来老鹰跟鸽子都是佛幻化来考验释迦摩尼的,也从此,释迦真正成了佛。

滕女士虽然知道这个故事,可却不太明白俞听说起的用意。

“我想要说的是,老鹰吃鸽子,这是世间万物的因果,佛祖要干涉,自然搅乱了因,也必须承受果。”俞听看向面前容貌娟好却神情忧苦的女人:“但是往往有很多人自以为行善积德,内心却把自己当做高高在上的造物,肆无忌惮地破坏世间的‘因’,却完全没想到承受其‘果’。”

滕女士震撼,她隐隐地感觉到什么,但是还没有完全了悟。

“我、我也破坏了“因”吗?”她蹙着眉,手中一直捻动的佛珠停了下来:“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俞听看着她:“你以为的‘放生’,真的给予了他们‘生’吗?”

滕女士的双眼慢慢地睁到最大:“当然!”本能地说了这句,她又忽然闭嘴。

俞听看向店外那些不断涌动的影子:“那不如再想想,这种事情里,谁是那只追逐鸽子的老鹰,谁是那只逃无可逃的鸽子吧。”

滕女士微微发抖:“怎么、可能?”

俞听看向季明俨:“你过来。”

季明俨正在呆若木鸡地听她“打机锋”似的,没想到会被召唤,忙受宠若惊地跑过来:“姐,什么事?”

俞听伸手:“你的手机给我。”

季明俨想也不想,麻溜地从口袋里掏出来点开:“姐你要给谁打电话?”

俞听不理,随意点了几下,把手机放在了滕女士面前。

那是一个小视频。

视频很简单。

没有人类。

一个池塘,几只龟,怪异的是几只大些的乌龟在追逐一只小些的乌龟。

那只小乌龟拼命地逃跑,但是终究逃不开。

大乌龟们一拥而上,将小乌龟的四肢咬住……

那些场面,连季明俨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滕女士更是无法忍受,伸手捂住脸:“太残忍了!”

但是她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俞听会给自己看这个。

季明俨也觉着不寒而栗。

“姐,这干啥啊,乌龟们都疯了?同类相食?这、这小的太可怜了!活生生的就给分尸了啊……”

“他们不是同类。”

“啊?明明都是乌龟啊?”

俞听叹了口气:“这些体型较大的是巴西龟,并不是中华地方本有的,这只被捕食的才是咱们本地的龟种,叫做中华草龟,草龟性子温顺,不会互相争斗残杀,但是巴西龟性情凶残,而且生殖极快,草龟遇上巴西龟只有给捕杀的份儿……长此以往,只怕草龟也要绝迹了。”

滕女士听着俞听的讲述:“巴西龟……”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细长的手指抖个不停。

俞听看向她,知道她已经明白了。

所谓的“放生”,原本是慈悲的好意,但是现在俨然已经变味。

急于求成的心态,不管什么生物都要去放生,甚至跳蚤,臭虫之类的也成为了放生对象。

同时也对外来物种的泛滥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却没想到,这种突如其来的侵袭破坏了原本的平衡,对于本土的生物造成何等巨大的破坏。

除了俞听给滕女士所看的视频之外,另外比如有些放生的狐狸之类,因为被放生的山头上并没有食物,导致大批狐狸放生之后便因为饥饿或者疾病死去。

甚至还有人把本来属于淡水的水族类,硬是放生到海水里去。

这种放生,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杀生,而且非常的盲目跟残忍。

想要积攒功德的贪念,成了那只老鹰,而那些被放生却走投无路的生灵们,以及给那些放生后的生灵所捕杀的生灵们,则是逃无可逃的鸽子,没有佛祖可以拯救。

跟随滕女士身后的那些影子,正是因而死去的生灵所化。

***

滕女士离开的身影有些踉跄。

她手上原本一直拈着的白玉菩提子则落在了柜台上。

季明俨本想追出去还给她,却给俞听制止了。

“若不是发自本心的彻悟,这个东西她不留也罢了。”

留着也没什么用。

季明俨的心情很复杂。

“姐……”终于他说:“你、你懂的真多!说的真是透彻,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俞听把菩提子收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季明俨忽然想起那句“三界中只要她愿意没有不知道的事”,他的眼珠转了转,颇有点心虚:“您知道我……去哪里了?”

俞听笑笑,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没什么,你并没有做错事。”

“啊?”他挠挠头,“你真的知道我做了什么啊?”

“当明星是有好处的,只要不偏离你的本心。”淡淡地说了这句,俞听看向店外:“这次是李清宁连累了你,但你……”

她看着少年身上隐隐绽露的异样光华:“你富泽深厚,只要自己不行差踏错,应该不会有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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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灵们(1)

季明俨心中藏着那个最大的疑问,却不敢当面询问俞听。

他也不想知道自己什么“福泽深厚”是何意思, 思来想去, 猫一样在座位上委顿下去, 双手却趴在桌上, 下巴抵在双臂之间。

俞听看着他奇特的姿态:“干什么?”

季明俨眼巴巴地看着她:“我才回来, 你怎么也不觉着惊喜, 这两天我可想你了。”

俞听正要去取一个柠檬, 手势停了停,她回头看向季明俨。

“不要随口就说, ”看着他尚有些青嫩的容色,“说的太多了显得轻浮。”

“我可没轻浮,我心里想的更多, 说出口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一吧?”季明俨一本正经的,坐直起来,手按在胸口。

俞听嗤之以鼻。

“你怎么不信啊。”季明俨索性探身过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都不多看我一眼。”

俞听本以为初次见到的那个季明俨已经很让人诧异跟头疼的了, 现在面对这撒娇鬼上身的少年,才知道当初那个初次相见的何其正常。

但是他的掌心十分温暖, 好像能跟她体内的血液生出奇妙的共振一样。

俞听深深呼吸:“放手。”

季明俨虽然不想放,却也不敢违抗:“唉,这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你越来越过分了,”俞听忍住笑,“你玩了几天难道还没够, 你的课业呢?赶紧滚去看。”

季明俨果然以滚动的姿态滚到了沙发边上,然后醒悟:“啊,我的书都在家里。”

等到季明俨爬回家中取了课业书本,重新返回姑妄听后,却意外地发现了一群不速之客。

“叮”地一声,门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群散落在沙发或地上的鼠兔。

鼠兔们听见动静人立而起,竖着毛茸茸的大耳朵,乌溜溜地瞪向门口。

季明俨惊喜交加:“哈罗,是可爱的鼠兔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把身后书包一甩,像是篮球场上击掌一样跑过来,俯身探手,挨个儿跟鼠兔们的小爪子对掌。

俞听站在玻璃鱼缸旁边,见状歪头对里头睡觉的玄灵说:“你看,这像是不像是幼儿园?终于来了个起头的。”

玄灵肥嘟嘟的身子慢慢地沉了底。

俞听扭头:“喂?!”她伸出手指敲了敲鱼缸:“又元神出窍?你别乱跑!别给我惹事儿!”

自打鼠兔们来到,玄灵就声称自己不堪其扰,定要出去散心,之前俞听还劝他别轻举妄动,可到底没有拦住。

俞听转念一想,这段日子她帮无事司做了不少事,魏西楼那边还欠自己一些人情,想必……对于玄灵私自外出,无事司也不至于那么斤斤计较了吧。

此刻鼠兔族长站出来:“季小朋友,你好,我们是李清宁姑娘送过来的。”

季明俨问:“是李姐姐,那她人呢?”

原来鼠兔们先前因为报仇,才发动族群,浩浩荡荡动高原跋涉来到了中原腹地,但是城市之中龙蛇混杂,危机重重,这些家伙们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李清宁因为意识到自己昔日的过错,很想弥补,她身上虽然也有几颗丹药,但都极为普通,于是就想回老家去“拿”一些。

只是她看着那些萌萌呆呆的鼠兔,又实在不放心把它们留在原地。

何况那龙套甲乙还不停地追问她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那些“道具老鼠”,又是怎么回事。

李清宁思来想去,用了一个大行李箱,把鼠兔们拖到了苏市,放在了俞听店内。

俞听习惯了清净,之前来了聒噪的季明俨已经令她头疼,如今又多了一群鼠兔,实在无法消受。

但是李清宁虽然是个鲁莽少女,鼠兔们却甚是可爱,为首的鼠兔族长进门便先拜伏在地上行了大礼:“少君,是我们来的唐突了,老朽带领一干族群向少君请安,再向少君赔罪。”

这般隆重的致歉仪式,让俞听也狠不下心来将它们驱赶离开。

李清宁拜托了俞听,便一溜烟去了机场。

季明俨抱起一只较小的鼠兔:“原来如此,李姐姐有时候也蛮心细的嘛。”

“她何止心细,她还很吝啬呢,”俞听把一张单子从里头推到季明俨跟前:“你有钱吗?”

“什么东西?”季明俨把单子拿起来,“膨化食品若干,谷物类若干,蔬菜类……姐你要请客?”

俞听指了指玩耍的正欢的鼠兔们:“饲养宠物。”

季明俨大笑:“我以为呢,还有很多小孩子吃的东西。”

季明俨拿着单子去了一趟超市,大包小包地提了许多回来,幸而他人高腿长孔武有力,一个人拿三个人的量,路人看的啧啧羡慕。

结果是鼠兔们在店内磕薯条,薯片,各种蔬菜,原本平静的姑妄听内,给一阵“嘁嘁咔嚓”的声音取代,场面不要太怪异。

而季明俨自动化身成了保姆,自然而然又承担起打扫的任务。

俞听看他忙里忙外,跟鼠兔们打成一片,课业这种东西竟不知名为何物了,很是为他的前程担忧。

在鼠兔们于姑妄听安家后第二天,魏西楼造访。

魏司长眼见这许多毛茸茸的小东西遍地走,有些吃惊地看向俞听:“怎么,你要发展副业?”

俞听不屑回答。

鼠兔们倒是嗅到他身上的威杀气息,一个个蹦跶着躲到沙发背后。

季明俨正在忙着做作业,见魏西楼来到,忙起身打了个招呼,又询问魏司长:“要喝茶,咖啡还是……”

魏西楼笑:“你是兼职打工了?”

季明俨很坦然地说:“只是暑假体验生活,不是打工。”

魏西楼又看俞听:“还好,不然要告你非法使用童工。”

鼠兔们比较憨直,又因魏西楼身上的气息给人造成威胁感,其中一只便吱吱地叫说:“才没有,不要诬赖少君。”

魏西楼坐在吧台前,却硬是扭身回头看:“哟,修炼了多久了,话说的还挺溜的么。”

“我已经有几十年了,比你年纪都大!”

魏西楼笑:“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建国后不许成精啊?”

鼠兔们齐齐地呆怔了一秒,然后都恐慌起来:“真的吗,为什么?那我们怎么办呀,要被捉拿了吗?”

季明俨慌忙进行保姆式的安慰:“不是不是,魏司长是在跟你们开玩笑呢。”

鼠兔们的情绪这才逐渐稳定,又理直气壮的对魏西楼说:“我们是国家级保护动物!你不能捉我们,那是非法的哼!”

魏西楼乐不可支,回头对俞听说:“有了这帮家伙,这儿倒是热闹起来了。适当的变一变是好事。”

俞听不置可否,只问:“今天来是路过还是有事?”

魏西楼从怀中掏了掏,拿出了一个小盒子:“之前锦带山的事,多劳你了,知道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是最近我无意中得了的,适合你。”

季明俨一边安抚鼠兔们,一边留心魏西楼的举动,见他掏出一个红彤彤的盒子,一时心中警铃大作,这盒子看起来怎么那么像是影视剧里男主求婚用的东西,里头莫不是藏着什么钻戒吧?

他在心中拼命祈祷:千万不是千万不是。

倘若真的是的话,那就让俞听千万别要千万别要。

俞听看魏西楼一眼,把那盒子拿了过去:“是无意中得了的?”

魏西楼愣了愣,脸上浮现出一种别样的神气。

然后他咳嗽了声:“你不会……知道了吧?”

俞听并没回答,淡淡说:“魏司长费心了,你的心意我领受。只是以后不要再冒险了。”

“你、你……”魏西楼微黑的脸皮隐隐有点不大自然的发红:“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弄的我一点儿个人**都没有了。”

俞听嗤地笑了:“你放心,我并没有窥听什么,只是刚才你给了我这个,我感觉到这上面的气不一样罢了。如果真的是随手得的,上面本不该有这么多肃厉斗气的。”

魏西楼稍微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他指了指那盒子,“总之你收下仔细用了,我……我还有事儿,你这里也挺忙的,改天我再来吧。”

他说走就走,临去看了季明俨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