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孟漫说如果连续三年不服解药,毒便可以从体内完全清除有你在我身边,再痛我都能熬过去!……”

“那就好!”

他离开的时候,回眸对我微笑,轻盈而去,并不像去赴一个死亡的约会。

所以我丝毫没有担心,坐在绫花镜前挽着我漆黑的发,镜子里的我带着甜蜜的娇羞,细翦明眸,千层烟波。

当梳子无端在发间断开,我的美梦骤然被惊醒。

我未涉足江湖,但我了解江湖,没有一场决斗是哥哥说得那般洒脱,纵然无涯子是一个谦谦君子,也不会对一个招招下杀招的对手手下留情。

比武之时,生死一线,谁会傻到给对手留下余地。

他说的越轻松,就代表他的心事越重。

我忘记头发只梳了一半,跌跌绊绊跑出门,见到掌柜便大叫:“快给我准备马车。”

天灰蒙蒙的,份外压抑。

坐上马车,我强忍着眩晕,一路催促着车夫“快些!”。

我紧握双拳,一遍遍对自己说,他不会有事,可是总觉得他最后的那个笑容特别的无望。

无望地像是对死亡的悼念。

待我耗尽气力,奔到山顶时,我看见的远比想象的可怕。

两个人在殊死搏斗。

但他的对手并不是无涯子,虽然我没见过无涯子,但我相信那个崆峒的掌门人不会黑衣裹身,黑纱蒙面。

哥哥身上遍布伤口,每一剑刺出都会引致血如泉涌。

“哥!哥!”我想要冲过去,文律却抱住我,道:“你过去只会扰乱他心神。”

我不敢再看,将脸专向别处。不远处,一群人围着一个老人的尸体哭泣,哭得最伤心的是一个温雅的年轻人,他跪在老人身前,扯着他的手久久不放......

旁边还有人在劝:“大师兄,情节哀!”

那老人身上没有别的伤口,只有眉心处一点猩红。

一剑致命。

这是哥哥出剑的风格,看来死的是无涯子,这么说,他得手之后,夜枭派杀手来杀他。

为什么?是孟漫,还是夜枭的主人?

这些问题,比黑衣人的招式还要诡异。

回头再看那黑衣人,他已飞身而起,自空中急落,卷起漫天绿叶。

这一招使出,哥哥竟呆愣一瞬。

我想不通是什么让他迟疑。

但我明白,临阵对敌,就这一瞬就足以丧命,

哥哥的呆愣让他错过最佳时机,回神侧身时,已经避不开那快如闪电的剑招。

“哥!”

我就是那么眼看着,剑刺穿他的身体。

我就是那么眼看着,剑穿透他的心脏。

“哥!”

遏天边,乱云凝,他的白衣已成红衣。

他回眸看着我,本要刺出的剑,不知为什么在中途落在地上……

他双唇张合,似乎说了什么话,因为太远,我无法听清。

天旋地转,万物塌陷,我晕倒在冰冷的石地上,意识模糊间,我还记得,他临去时的微笑。

阴阳之途

“哥!”

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边坐着陆穹衣和文律,还有个素朴打扮的老人,正用银针在我血脉上针灸。

“哥?哥?”

我目光四处搜寻,我对自己说,刚刚不过是午夜的一场梦,醒来后他会在我拍着我的背,细声哄着我:“是梦,你看,我还好好地活着。”

“他……已经……”陆穹衣伸手按住我欲坐起的身体,欲言又止。

“不可能,我要见他。”

看见他满面难色,眼里都是遗憾的悲伤,我顿时觉得毫无知觉,只知道木然躺在床上,任由身体在白茫茫的一片浑沌中沉沦。

深深呼吸着,似乎还能嗅到枕边他残留的味道,似乎还能听见他嘤嘤低语,说他爱我!他不会离开我!

而他,真的就这么消失,不再出现。

“他在哪?你至少让我看看他。”

“他被打下了万丈悬崖,怕是跌得粉身碎骨。”陆穹衣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飘浮的雾。

可对我来说,这句话也将我打下万丈悬崖,摔得我粉身碎骨。

曾经,午夜梦醒时想过,如果他有一天死了,我一定会抱着他的尸首失声痛哭,我会用尽一切方法替他报仇,我会自行了断跟着他去。

可如今,他真的死了,我竟忘记了怎么去哭,好像根本就不会哭。

我只觉得浑身乏力,别说报仇,就是悲伤都觉得乏力,甚至连寻死都觉得乏力。

我闭上眼睛,浮浮沉沉的黑暗世界里,我觉得我已经死了。

直到一个朦胧的声音在对我说:“夫人有身孕在身,请节哀,否则随时有滑胎的危险。”

我有了他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这一刻说不出是悲是喜,只觉得身上的血液又热了起来。

因为,我身上流动着他的血液……

仔细想想,其实我们身上本来就留着相同的血液……

陆穹衣将一碗药端到我面前,柔声说:“先把药喝了,保住孩子要紧。”

孩子!?世界一片寂静,静的我能听见身体里两个不同节奏的心跳声。

陆穹衣又道:“如果他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愿意见你如此……”

哥哥!?世界一片黑暗,暗得可以看见他最后一次微笑,似乎在对我说,他在等我。

“你要活着,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他的孩子……小尘,你怀着他的骨肉,你就是再伤心,也该熬到孩子出世……”

陆穹衣的这一句话我听得真真切切,而且不停在我耳边旋绕,那声音好像并不是陆穹衣的,好像是哥哥在恳求我:“小尘,那是我的骨肉,你就是再想见我,都要熬到孩子出世,你让我看看他长得什么样子!”

听着他的声音,我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就怕听漏了一个字。

我听见他柔声哄着我:“小尘,哥哥不会丢下你,哥哥会等你的,你答应我,把孩子生下来……”

我默默点头。

陆穹衣见我还是不开口,强硬地拉起我,让我靠在他肩膀上,捏着我的鼻子,把药灌进我的嘴里。

药刚喝下去,我就开始趴在床上不停地呕吐。

眼泪像是囚禁了许久的瀑布,决堤而下,再难控制。

我一遍遍呼唤着他:“哥哥!哥……哥……”

哥,死亡,是不是很容易?

就那么一剑,你就离开了!

你不是爱我吗?

那为什么你选择了那么容易的事情,却把活着的艰难留给我!

午夜时分,当恶梦已经成为最幸福的事情,眼泪早已没有滋味。

我坐在窗边,望着一片黑幕的天空。

早已算过不知多少遍,今天是七七的最后一天,也是他能回来的最后一天……

我知道他出现,因为我总觉得他没有离开,尤其是这几日,睡梦里总有一双冰冷的手帮我擦去眼泪。

他一定舍不得我!

他一定是在等我!

风声敲打着门,我疯一般冲到门外,却不见他的身影。

这最后的一天,他一定会来看我,可已过午夜,他为什么还不来?

我缓步走到池塘边,碧波里只剩下我孤单的身影,和那一轮残月。

七七四十九天,我不知多少次想跳进这水池,可为了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我只能每时每刻用回忆和等待麻木自己……

殉情,并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软弱。

是有一种叫思念的疼永无止境,除非死亡。

是有一种叫爱的伤痕无法愈合,除非死亡……

“哥!”我蹲在池边,望着水里的自己:“你怎么还不来看看我?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想我吗?你答应过我不会有事,你让我等你,可你为什么不回来?”

眼泪落在水里,激荡起涟漪,水波里白色的身影在晃动。

那一张脸,即便再苍白无血色,再消瘦不堪,再稍纵即逝,我也认得出……

“哥!”我转头,背后空无一人。

“哥!我知道是你,你来看我了,对吗?你出来,你出来!”我四处寻找,大声呼喊:“楚天!楚天!你让我再看你一眼就好,就一眼。”

“我知道你在,你一定听得见我说话……我感觉得到,你为什么不出来?”

“小尘!”

我猛然回头,一个人站在我身后,衣袂飘舞。

却不是他,而是陆穹衣。

“表哥,我看见哥哥了,他来看我了。”我激动地拉着他的手。

他伸手把我抱在怀里,将手上的披风搭在我肩上,将我圈在温暖的小天地里:“不是告诉过你,你身子虚,晚上不能出来。”

“他真的来了!”

“小尘,我知道你想他,可这样毫无疑义,你要是真的想他安心,就该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

“我有啊,我每天都按时吃药,那些补品我全都吃的。”我仰起头,让他看清楚我的脸:“你看我的脸色是不是很好,最近还胖了很多。”

“这就对了!”他用温热的手指擦去我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含笑道:“我们回房吧,上午他们把你的嫁衣改好送过来了,你再试试瘦不瘦。”

“谢谢你!表哥,你为我做了太多,我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回报你。”

我是发自内心地感激他,他为我做了太多,也忍受了太多难言的委屈。

有哪个男人愿意娶一个残花败柳,又有哪个男人肯娶一个早有身孕的女人,可他说,我腹中的孩子过不了多久就会显怀,他为了我的名节,为了我的孩子将来能堂堂正正做人,明知我爱着别人,明知我一身罪孽,还是心甘情愿娶我为妻,给我和孩子一个名份。

而我,能为他做的太少,顶多也就是在他面前乖巧一点,不让他忧心。

他抱紧我,伸手抚摸着我的长发,就像哥哥的手一样温柔:“我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别无所求……他给不了你的,我都能给你,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爱你,好吗?”

“我……”

“我知道你忘不了他,毕竟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你对他的感情岂能说变就变。可你要明白,你对他的感情是依赖,是亲情,而不是爱情,总有一天你会习惯没有他的日子,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也许没有人会相信,兄妹之间会产生爱情,但我知道我是爱他的,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爱上他。

我静静地点头。

我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我早已把孩子五岁的衣服做好,我已经给我们的孩子写了很多封信,告诉他我有多爱他,不舍得他,可是我不能陪着他长大……

孩子……我是真的很想看着他长大,听他叫一声娘。

不知不觉,我对他的爱已经越来越深,深到我越来越舍不得离开他。

“小尘,我们进去吧。”

我跟在他走进房间,关门的时候,我最后望了一眼对面那株垂柳。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里站着一灵魂。

一个心碎了的灵魂。

张灯结彩的陆家,到处都洋溢着喜气,前来送礼祝贺的人也是骆绎不绝。

只有我每天一身缟素坐在房间里,给我未出世的孩子缝着衣服,幻想他一天天长大的模样。

因为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儿,所以我每样东西都准备了一对。

今日,我看着沋沋坐在我旁边一针一线绣着梅花,看着她手指上的血染在花瓣上,我像看见了数月前的自己……

那时候我以为心最痛也不过,是看着他娶雪洛……

现在想起,那哪里算得上是痛苦!

“沋沋。”我道:“如果让你给表哥做妾,你会不会觉得委屈了你?”

沋沋惊恐万分丢下手中的衣服,跪在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好响。“表小姐,奴婢从未有过这种非分之想,您能让奴婢侍奉您和少爷一辈子,奴婢就别无所求了。”

“你别怕,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扶起战战兢兢的她,道:“你对表哥的心意我看得出……”

“您……”她低头看看我手里的衣服,看看我一身素衣,没再问下去。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聪明到什么该做,什么该说,总会把握的很好,也正是因此我才放心把我的孩子交给她。

“沋沋,你愿意就好,等成亲之后,我会帮你安排。”

“表小姐,奴婢这辈子都会记得您的恩德,一定尽心尽力服侍您和少爷。”

“别这么说,你能尽心服侍好表哥我就放心了。”

正说话间,外公房里的丫鬟站在门外,恭谨唤道:“表小姐,老爷请您过去。”

“哦,好,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自我回来陆家,我很少去外公房里,因为每次去他房里,他都会满脸期盼的问我:“楚天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强装笑脸回道:“他有事情,可能晚些时候来。”

然后,我们两个人就再无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