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呆呆坐着看他日渐枯老的容颜。

看他满是斑点和皱纹的手,抚摸着手里从未展开过的画卷。

那一刻,我总能感觉出他的忧伤,总觉得他那双写满人世沧桑的眼角没有对尘世的留恋,可为什么他还要撑着满是病痛的身体活着?

一进外公的房间,就见早已不能移动身体的外公,手里捧着一副画卷在看。

我走过去,一见上面的人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那画上是一个极美的女人在山巅舞剑,雾绡之姿,灵动如飞,仪态万千,渺若烟尘。

但最美的是那张脸,清冷的明眸流转,瑰艳的双颊轻仰,薄唇微合,气若清风……

这……正是那张镌刻在我记忆深处的脸。

以前一直觉得哥哥的脸生得比女子还美,今日才知道他竟生得与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脸。

“外公,让我看看行吗?”

外公闻言,将画卷递给我。

我接过,轻轻抚摸着那五官,即便没有那细腻的触感,能再见这栩栩如生的脸也已足够。

仔细再看,发现画卷下面落着两个字:孤羽。

“这画是……”

外公看我手指触摸的两个字,叹道:“这画是琳苒失踪之后,我在她书案上找到的……当年,我让她嫁给武当大弟子时,她虽没有欣喜的表情,但也没有说不肯,我以为我为她安排的是最好的,却未曾留意,那时她的案头就摆着这幅画卷……

后来,她与宇文孤羽比武之后,宇文孤羽在陆家门外站在七天,琳苒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七天。我对她说:如果她想见,我绝不阻拦,就算她想取消婚约,我都不会反对。可她还是没见,她说武当是江湖的泰斗,这场联姻全江湖的人都在看着,她绝对不能陆家的声誉毁在她的手里……”

外公说道此处,停了停,掩口咳了几声:“唉!琳苒凄苦的一生都是我害的。”

“外公,您别难过!她和父亲一直很恩爱,至少她拥有过幸福。”

外公看了一眼在旁边为他摇扇的丫鬟,哽咽道:“孩子……外公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父母。”

“这不是您的错。”

“不,这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对琳苒寄予那么大的期望,不是我让她一个弱女子承担陆家的责任,她就不会……”

我紧抓住他颤抖的双手,给他安慰。

面前这始终让我感觉不到亲切的老人,此刻也变得亲近许多。

就连记忆里那个总是连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的母亲,这个时候我也有些想念。

“小尘,楚天到底什么时候能来?”

“他可能来不了。”我忍住酸楚,陪着笑脸道:“他有事情可能赶不过来。”

“怎么可能!你和穹衣成亲这么大的事情,江湖上连岌岌无名的后辈都来,他怎么可能不来?”

“哦!”我发觉自己失言,忙道:“我是说现在来不了,过几天就能赶过来……我成亲他怎么可能不来,怎么可能不来……”

“他再不来,我怕我等不了了。”

“您别这么说,您一定……”我咬紧嘴唇,好半天才换过气来:“您一定可以见他最后一面的。”

“那好,我等着他……”他笑笑,堆满皱纹的脸上都是期待和向往:“他真像琳苒,不但长得像,性格也是那么执拗,认定的事情谁都无法改变。”

“是啊,他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对人好,他这一生,其实无愧于天地,只是有愧于自己。”

我触摸着画中的人,总觉得隔着生死,他还站在我面前。

那笑容,美得让那把富丽堂皇的宝剑都黯然失色。

她手里的剑,我这才发现那剑正是陆穹衣那象征天下第一的宝剑。

难怪哥哥的武功如此厉害,原来母亲曾拥有过这把剑。

一个女人有这般美貌,这般绝世的武功,的确值得男人在门外等上七天,只可惜,她有太坚定的信念……

再仔细想想,她既然把陆家的声誉看得比一切都重,为什么她要在成亲之前偷偷离开。

“外公,您知道我母亲为什么要在成亲之前偷偷离开吗?”

“谁跟你说她偷偷离开?”外公十分激动道:“琳苒从不会做偷偷摸摸的事情,”

“对不起!您别生气,我说错话了。”

我猛想起哥哥说过,她的房间有打斗过的痕迹,剑谱上还有血腥的味道。这么说当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一定是有人想要杀她,而且伤了她……

不要说能不能进得了陆家,敢进陆家杀她的人就不多,到底是谁?!

“外公,是不是成亲之前,陆家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试探着问道。

“孩子,上一代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别再去追究,谁对谁错,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的话让我无比震惊,过眼云烟?!他的言语里像是洞悉世事的坦然。

“这么说……您知道是谁杀了我父母?”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就想再见见楚天。”

“哦,您很快就能见到的。”

手指下的人在对我微笑,似乎也在说:小尘,你别难过,我们三个很快就可以重逢。

“小尘。”外公唤道:“你以后要多关心关心楚天,我看得出他过得不好,他心里背负着很多东西。”

“我会的,等我看见他……我一定好好待他。”

“你要告诉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别总为别人活着,到头来苦的是自己。”

“我记住了。”卷起画,放在外公枕边,我悄悄拭去眼泪,起身道:“您累了,休息一下吧,我明天再来看您。”

“嗯,去吧,嫁了穹衣之后,要好好做他的妻子……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爱他。”

“是,我记住了!”

出门后,我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祠堂为亲人们上了一柱香。

看见上面摆成一排的灵位,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

陆家,一个江湖上地位如此尊贵的家族。

外公,一个江湖上受人敬仰的人物,为什么会沉默于长子暴毙,次女被暗杀。

而杀我哥哥的那个黑衣人又是谁?

这个家族到底隐藏着怎样的过往……

正想着,听见开门声,不需要回头,听那沉稳的脚步声就猜得出是陆穹衣。

“小尘,今天怎么突然来祠堂上香?”

“忽然想看看他们。”

“是不是外公跟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都不肯说!”我叹道:“我哥哥为了报仇,付出那么多,可外公清楚地知道是谁做的,却不肯说。”

“他不想说总有他的道理。”

“表哥,你为什么不想为大伯报仇?你相信他是死于急病吗?

“报仇!?”他低头,似乎在努力地呼吸,在压抑什么:“我当然想过,而且不止一次。”

“你的意思是?”

“其实,要报仇很容易,要试着去原谅一个人,太难了。”

“这么说……你也知道?”

“我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搂着我的肩,道:“别问了,我们不想你知道,是不希望你搅进上一代的恩怨里,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点点头,被他搂着出了祠堂。

我懂了,如果是我,也不想我的孩子知道是谁杀了他的父亲。

我希望他能开开心心地活着,不要像哥哥一样为仇恨葬送了年轻的生命。

左右为难

窗外,疾风阵阵,落叶萧萧。

红色的灯笼和沙幔在风中飘摇......

窗内,铜镜无光,嫁衣如血。

我独坐镜前细细摸着嫁衣上缀满的金玉。

每个人都在恭祝这金玉良缘,却不知我泪湿了多少次嫁衣......

他可知道我多想嫁给他,我多想穿着这身红衣与他并肩接受别人的祝福。

可惜,他再也不能看见我穿上嫁衣的模样。

今生我们不能了!

现在我已不奢求能长伴他身边,能再看他一眼就足够,哪怕就远远再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哪怕就一次,也好……

让我知道他过的好不好,让我说出那句他没听过的......“我爱你!”

眼前一花,我真的看见了!

清楚地看见,一身白衣的他站在窗外,久久地凝视着我……

“哥,哥!”我慌忙追出去,白影一闪,他消失于黑夜里。

我提着裙子朝他消失的方向追去,我不停地奔跑,夜风在耳边呼啸。

“哥哥!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回来看我了,你出来,出来啊!”我相信那不是我的错觉,他真的来了,他一定惦记我,放心不下我,回来看我了。

他一定是听见我的祈求,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可他为什么不出来和我说句话。

再也没有力气,我跪坐在地上,哭着求他:“哥!你出来,就让我看一眼也好!”

“我知道你听得见,我知道你在……”

我哭得喉咙都哑了,还是喊着他,生怕一停下来,他就走远,听不见我说话。

“就算阴阳永隔,你也让我知道你变成什么样子......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不奢求什么,你就让我远远看一眼,好不好?”

我哭得浑身都在颤抖,无助地抱着自己发寒的身体跪在地上:“我求你,再让我看看你!”

“算我求你!我求你!”

树叶的沙沙声传来,我惊喜地抬头,他真的从树后走出来。

他憔悴了好多,本就清瘦的身材,如今凸显出一身清骨。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爬起来冲到他面前,因为太过兴奋,早已忘记想要和他说的话,就知道看着他,连眼睛都不敢眨,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他也没有说话,满眼伤痛地看着我,用眼神向我倾诉他的无奈。

这一瞬间,我别无所求......

“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看我的!你一点都没变?!”

他没有回答,估计是不知道该和我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傻傻地问:“我给你烧了很多纸钱,你收到没有?”

他别过脸,还是不说话!

不说话没有关系,我紧张地走近一些,他和生前不太一样了,我得仔仔细细记住他的样子,以后到了黄泉路上我好认得出。

他的侧面如石像般冰冷,早已没有生前的温柔,他的脸好苍白,早已没有生前的情愫。

我好想哭,可我忍住,不想让他看见我伤心难过的样子。

“哥,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是不是很孤单,我......我......”

我正想告诉,让他等我,等孩子生下来我就去陪他,他却转身离去。

我一急,早忘了人鬼殊途,跑上去抓住他的手臂。

这么久才见上一面,我实在舍不得他走。

“哥,别走,我还有话没说完......”

他的手臂还是那么温暖有力,和生前一样。

他的手臂是热的,怎么可能!

我撩起他的袖子,又仔细摸了摸,果然还有温度。

“怎么是热的?怎么是......你活着?”我大脑一片空白,手攀上那朝思暮想的脸,那柔软的触感,那微温的身体,不是一个死人该有的。

我还是不敢相信,又问一遍:“你活着?”

“谁跟你说我死了?”他的语气冷如寒冰。

“表哥说你被人杀了,他说他亲眼看见的......我以为你死了,你为什么两个月都不回来找我?”

长时间尽力维持的坚强在这一刻完全坍塌,快乐来得太突然,比伤心还要难以承受,我浑身无力地瘫在他怀里,紧紧搂着他。

“我有些事,脱不开身。”他推开我,语气带着冷淡异常:“听说你要成亲,我过来看看。”

“你来看看?!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松?”

“那你让我怎么说?”他的声音里听起来带着浓浓的怒意。

我也愤怒了,愤怒于他的回避,愤怒于他的无所谓:“如果我知道你没死,我怎么可能嫁给别人?”

“你现在一样可以当我死了!”

“你!”我头脑一热,挥手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看见他脸上的红印,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我居然打了他。

委屈一下子翻涌起来,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你说的轻松,你脱不开身,你知道不知道我着两个月是怎么过的?我每天都不敢睡觉,就怕你回来看我的时候,我不知道......”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我突然觉得眼前一晃,灼热的唇压住我的唇。

这是梦吧,又是一场嬉弄我的梦。

这甜蜜的亲吻……这个梦……实在太真实。

我忘情地搂着他的颈项,用尽所有热情回应着他......

我将舌伸到他口里,舔弄他略有些僵硬的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