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头说他害怕,想叫我把他抱紧点。我在雨中艰辛走着,如其所愿的将他紧紧扣在怀中,而后艰难发问道,“小鬼头,我们过往是在哪见过呢?不然,冥河洪水逼近如此危机的时刻,你怎还会来唤我。”

小鬼头甜软着六七岁孩童特有的稚嫩声线,在风雨中似是一份慰藉,“我之前没有同公子打过照面,但却总听茉茉提起公子你,我从村外跑来的时候,见你还在窗边呆站着,下意识就去唤你了。“

我听罢,良久未说话。风声大作,拂乱了他一头细软的发。

做为骷髅便是有这个好处,一张凸凹有致的脸上,无论何时都不至于能显出什么情绪来,尤其是当连话语都省了的时候。

我给风吹得有些摇晃的步伐渐渐偏离既定路线,朝冥河边上走去。

小鬼在我怀中动了动,不安的小声唤我,”公子?“

我没答。

小鬼环住我的手臂,仍是怯怯,”公子你怎么啦?“

我继而没答,却垂头平静,扫了他一眼。

小鬼头怯怯而苍白的脸色因这一眼,渐渐涌上一层灰暗。

我细细打量着他面色的变化,终是缓缓开口,不紧不慢道,”你说什么?方才风大,我没听清。“

小鬼头抬头看着我,纸般惨白的脸上一点神情都无,空洞幽黑的眸一动不动,死死将我盯着。

我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别的,有什么在我肋骨处蓦然一滑,接着紧扣着小鬼头的怀抱便是一空,手骨之上平添三道轻微的指甲刮痕,痛楚尤盛。

一切只是转瞬,雾蒙蒙的雨帘视野范围内,小鬼头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地上唯余几节带血的断甲。

我松开空空作合抱状的手臂,站在原地,心中暗道不好的干笑两声。

大抵是做骷髅还没有做习惯,我时不时都会忘了自个肋骨下头是空荡荡的一节,将人扣得再紧,他往下挣开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一过失,实属不幸。而更是不幸,我在小鬼头挣脱的前一刻,曾不小心的瞥见过他撕开柔弱面皮后的原貌,清楚瞅见他幽青惨淡的肤色和覆盖整个眼眶的眼白,周身上下似是裹着一层湿腻而粘稠的尸水,绿油油的,显然携了致命的尸毒,当属厉鬼。

小鬼头断了指甲,哀哀似哭婴儿般的尖叫声回响在周遭蒙蒙的雨雾之间,犹若一只濒死的猫在游荡着哀嚎,听着毛骨悚然。我独自在雨中立着,一览无余的由他躲在暗处窥觑,却没多少心思害怕了。

我起初第一眼见小鬼头时便觉他举措奇怪,却因为自己忘性太大,时时给压根没点印象的人搭话,故没多放在心上。

后来临别折清的那一瞥,他并没有实质性的警告我什么,可折清他单单这么认真的看我一眼,我就觉得够不对了。

疑心乍起之后,对小鬼头头一句的语言试探,其实是给他蒙混过去了的。他道是经由茉茉的告知,我并没有察觉什么不妥,却也未因此打消疑虑。

论述心理试探,钻研字句太过费脑,沉默以待、施以无言的威压一类才比较好实施。

一个谎若是撒得好,最好的结局便是让被骗之人相信,再不济就再接再厉的圆下去。我明晓他一句微妙避开锋芒,且并无破绽的回答之后,必当很是关注我的反应。而我摆出一份已经看出漏洞的模样,不问亦不答,不予他二次圆谎的机会。他若真只是个单纯的小鬼头,便不会惴惴而不安。

他的惴惴显而易见,适时的我心中落下三分肯定,竖起防备。

我吊着他一颗心,又深知若是吊着人心,需得有个起伏才算完整,故不紧不慢回了一句风大未能听清的话语,容他稍微喘息。我尚以为小鬼头既然是入了修罗道的通天妖物一枚,总该有个好忍力。哪想不过一回起伏,便叫他觉着屈辱不堪,狠狠赏了我一爪之后,愤而露了狐狸尾巴。

而人算不如天算,这狐狸尾巴我本是攥在手心的,可惜估错了一副*皮囊的作用,竟白白让他从我怀中逃了去,着实可叹。

头顶的雷云迫近,小鬼头却还在我身边的雨雾中徘徊,其架势甚为明了——大家既然同为高级点的妖物,他便是打算着要我替他分担一回雷云,承了他的劫数。

我现在一点法力都无,兼之眼神不好,委实可称得上是个衬手的软柿子。小鬼头的尖叫声离得近,我却无法准确的判断出他的方位,只得任他来来回回,似乎戏耍般的的将我耍的团团转。

我凝起心神,聚目望向水雾之间,不知是错觉还是如何,总感觉小鬼头的身影像是泄了气的球一般干瘪下去,并非我早前所见的小孩体态,莫名佝偻起来。那四肢爬行的黑影,渐渐已经不成人形,毛骨悚然似哭似笑的尖叫声却一直继续着 。

入了修罗道的厉鬼,都有一个异变的过程,若是熬过了雷劫,异变结束后,便是通天妖物的完全体,那就麻烦了。

齐刷刷的雨声掩盖了小鬼头徘徊时发出的声响,倒是他刻意发出的尖叫声,像是一步步靠近,隐隐逼迫的警鸣,让我终于有点紧张不安。

冥河的河水渐渐上涨,漫过浅石滩,细小的涟漪阵阵涌到我脚边不远的地方。我原地踌躇一会,便迈步走进了冥河。

我这一身坚实的骨就有这么一个优势,不会被冥河中的亡魂啃噬殆尽。虽然带着自损的意味,但总好过被人捉了当做挡雷的盾牌。

看我走进冥河,小鬼头明显急切起来,尖叫也渐渐从哀怨转向炸毛似的凄厉。雨中诡异形态的黑影几次试图扑向我,我则不慌不忙掬起一捧冥河之水,随时准备着意欲相迎。

可他几次尝试后都放弃了,明显很忌惮冥河之水。

我再往冥河内退几步,一直到大腿都没入了河水之后才道,“冥界那般多的妖物,想必大半都受你庇佑,你既然承诺不将天雷引到石窟中去,他们便一个不离的待在原地。如此却正是有个大好机会,你有何必同我死磕?”

我是听到小鬼头似哭一般哀嚎之后才缓缓想起,当初我在冥河中游的石窟打算了结掉黑骷髅时,听到的那一句‘慢着’正主是谁。

整个石窟厉鬼之间本就无所谓秩序,自然也不会有谁多事的为旁人出头。小鬼头他能在我对黑骷髅起杀心的时候,分外合衬的道出一句‘慢着’,就该是某种统领阶级,庇佑着其他恶鬼的存在了。

自家老大升了阶,成为通天妖物,满石窟的恶鬼自然而然不会恐慌逃窜,该是开怀忐忑的静待雷云过去。指不定从此之后翻身奴隶把歌唱,他们终于可以不用蜷缩在石窟之中苟活,同冥府二分天下。

想必小鬼头也是在那一次才发现了我的存在,将我定位做顶替天雷的头号人选,稍作打探,趁着洪水大乱之时接近我身边。

故而当下,我颇不淡定的站在冥河水中,给小鬼头的建议便是,石窟中恶鬼一抓一大把,他若是需要个挡雷的,去石窟那才安全有保障。

小鬼头对我所说的话半点正面回应都无,却终于在雨幕中现身的爬到沿河岸边,抬起一双似蛇,覆着细小鳞片角质般的阴厉竖瞳,死死的凝着我。

我忍着背脊发寒的震颤感,直视着他的双眸,接着道,“你这样的妖物我见得多,早前所谓的庇佑就像是提前圈养起一群肥羊,待得需要的时候才方便宰杀。他们现在听话得很,全都好好的聚在一起等你开刀,不是挺好么?“只是可惜石窟中的恶鬼们实在弱小了点,不晓得能不能抗下这九道的雷劫。

小鬼头终于开口,不像是从喉咙中发出来的声音,裹着一份阴冷。“你是什么人?”

其实他这样的妖物我一个没见过,类似的魔物却见过不少。妖魔本就如此,不似凡人有一颗柔软的心,所有举措的最终目的都是为己,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他们便可了。

第13章 庇佑

魔界尚未统一之前,立于高位的魔多半是如此踩踏着弱小的魔渐渐强大起来的,我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

小鬼头他自以为圈养一干顶替天雷的恶鬼是多么隐密的后招,殊不知这一招早就被前人用烂了,才会在被我披露之时,惊讶于我的身份。

几句话之间,原本刚没过大腿的冥河之水已然涌上腰部,我支撑不住还是往岸上走了几步,水纹因我腿骨的搅动而泛起一阵细小的涟漪。不晓是否是错觉,我竟瞅见幽暗晃着惨淡白光的冥水之下,一道无声无息的黑影游过。有什么轻轻的带过我的脚踝处,是犹如发丝一般的触感。

我心中咯噔一下,赶忙去看岸边的小鬼头,生怕他亦是不怕冥河之水。却见他仍好好的趴在岸边,只是模样奇怪,干瘪深陷的胸腔之内隐隐有什么一下一下,似心跳般的鼓动着。偏偏幽青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无,似蛇的眼睛却瞪得奇大,突兀在一张干皱覆着青鳞的脸上。

我良久的将那鼓动瞧着,蓦然倒抽一口凉气,暗道一声惨了,来不及再细辨什么,转身噗咚一下便自个狠扑进水中,拼了命的往冥河中心游去。

堕入修罗道的妖魔,大多是隐忍潜藏了万年的厉鬼,一朝堕魔,沦入修罗地狱,阴冥尸气也随之大涨。而堕入修罗那一日,也便是雷云降临之时。这过程大抵像是凡人飞升,不过等阶高了不止一星半点而已。

而我曾在魔界战场上时听千溯提及过,有那么一种厉鬼,在隐忍潜藏期时会将自己寄生在一具半残魂的尸体中,待得雷云来后,便得以蜕尸胎而脱逃。

这种双胎鬼尸,即便是全盛时期的我,也被千溯嘱咐要多加小心,其所携带的尸毒委实不容小觑。

且而我亦记得他曾提过,双胎鬼尸,万年难得炼成一具。 我如今运势临头,在独余三魄的时候被人巴巴的找上门来了。转瞬也便了悟,并非是石窟中的小喽啰们那双胎鬼尸他不惜得用,而是有我这么个极佳的挡雷板后,那些喽啰就成了真正的羔羊,是用来吃的。

我心中骇然,一面头也不回拼命的往冥河里钻。漆黑的冥河底部除了周身横亘不断传来的噬骨之痛,扒开的水划过指尖,竟又在恍惚间留下轻柔发丝缠绕的触感,待得拿另一手去拨开,却又丁点都感知不到了。

就像是落入一张编织细致的网,待得想去挣开,却发现身边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若即若离的压迫感几乎让我无法喘息,我清晰的感知到有什么尾随着我,从冥河河岸起一直跟到冥河的中心,几次我都看见了‘它’绵长细软若海藻般在水中飘散的发,却在转身的一瞬间,在我背脊后一寸之处消失了。

‘它’缠上我,却只是不紧不慢的将我驱赶着,并不着急的任我挣扎,似乎在静待着什么时刻。

也便是如此屏息的一瞬间,我眼前突然毫无预兆的刺来一阵极致的耀眼的光芒,整片灰暗的天际霎时犹如白昼,短短一刹那便又消失开去。我尚未反应过来,紧接着便是一声犹如山体崩塌般的巨大声响炸开在河岸边上,似乎正是降落在双胎尸鬼所在之处。雷劫终于落下。

即便未能直接受冲击,临着双胎鬼尸所在河岸处,翻腾而起的河水亦掀起一层足有一丈高的浪潮,直直朝我这个方向扑来。

我沉在水中,听到岸上双胎鬼尸凄厉的尖叫声,像是能将人的耳膜生生穿透般,其所受的痛楚可见一斑。

愈是如此,我便愈是心惊胆战,想那血雷既然能灭了堕入修罗的厉鬼,其滋味必当不很好受。我若是再给那双胎鬼尸擒了去,就真的没戏可唱了。

正要就着浪潮朝冥河的另一边飘去,涌动的暗流之间,有什么从我背后攀上,滑滑的,穿过我的肋骨,轻轻的拨动了我在骨上系带着的无名招魂铃…

我扭身,正好对上一张幽青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脸,给水泡得浮肿了,空洞洞的黑眼睛直直的瞅着我,细软而飘散的发缠在我的骨上。

说没吓到是骗人的。我没想那双胎鬼尸他褪下的那一层人皮也有妖性,且而因为其本体尚在岸上,妖性尚存且源源不断。这层人皮无论被啃噬多少次都会复原,似游魂一般的在水下跟着我。

我一把扯桩它’的发,原以为只是个受人趋势的傀儡之物,却没想到‘它’在我手中蓦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浮动的面皮与自水中张大的嘴,衬着那声尖叫,格外的可怖。

狠狠甩手,吃惊之下打算将之抛到冥河之外,却给‘它’的发丝缠死,甩脱不能。

于此同时,第二道血雷落下。

不似第一道雷光的雪亮,这回的雷光中隐隐带了一丝猩红,显得异常妖异。

雷光乍显之后,‘它’缠着我的力道有一丝的削弱,紧接着却是强上十倍的附着力,甚至逆着涌动的河水,开始将我往冥河岸上,双胎尸鬼所在的地方拖拽。

冥河之内浪潮滔天,我一来在其中泡久了,浑身疼到无力,二来周身的关节之处统统被‘它’的头发缠绕得死死的,挣扎起来总落不到实处,让我很是憋屈。

‘它’那一张幽青的脸趴在我的背上,绵软只剩皮囊的手覆在我的肋骨,随着水波悠悠的荡着,道不出的毛骨悚然。眼见着已经再度被拖到了中游地段,我挣扎无果之后深吸一口气,终是探出两手伸向了背后…

入手处那肌肤的触感有点发硬,我甚至不敢多做感知,当两手皆有所触及,也不管抓住的是什么,只当抓住绵软浮肿些的兽皮,狠狠一拉…

附着之感转瞬消失,冥河之中的万魂即刻便将失了妖性的人皮啃噬一空。

‘它’对于我而言到底不是什么难解决的东西,毕竟妖力有限,只是那触感留在我的掌心,让我心中梗得慌。

在河水中几度沉沉浮浮,我好歹是爬上了可得我喘息的浅滩。

适时恰好第五道雷劫落地,我瞧见足有两人合抱大树粗的血红光柱砸在远远的对岸,激起一圈悍然的浪潮。

我浑身*的躺在碎石子上,一边半死不活的喘着气,一边体会着整个地面因那强烈的雷击而带来的震颤感,心有余悸的做着深呼吸。想我未能和那双胎尸鬼做正面冲突,又趁着他蜕变还没完全就凭借冥河避远了,实在是明智之至。

在我这个地界已经听不到双胎尸鬼的尖叫声了,我连连咳嗽着爬起身,打算再度避开一些。

扶着一边的乱石,我尚且还未完全站起身之时,背脊上突然一重,似乎有什么跳了上来。

我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地一滚,那玩意自我身上跳开,站在滚一圈后半跪在地的我身前,对我桀桀怪笑着。

是一个七八岁小孩的模样,同早前的小鬼头没甚两样,只是气色要好上许多,水润润的。眼睛却仍是那双阴毒,覆着青鳞的蛇眼。

他已经褪了尸胎,可想而知方才被血雷劈中的,定当是他褪下的胎皮,因为其上与之相近的妖气甚足,甚至超过本体刻意隐瞒下的气息,才会被误当做本体而受到雷云的清扫。

我弄不清楚他是何时来到对岸,好整以暇的等着我自投罗网,想必那张被丢到冥河中的人皮也只是他用来吸引我注意力的。这才叫我没注意到他不声不响渡河的时刻。我上岸之际的确还在奇怪,茉茉安置在冥河下游的小船,是什么时候飘到中游地段来的。

小鬼头自打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弃掉我,欲擒故纵的陪我玩了这么久,控制好所有的时间点,恰好在尸胎被第五道血雷劈得连渣都不剩时。一面避开雷云,一面顺手黏上我这第二顺位的挡雷板,可见他确然是个灵智颇为不错的妖物。

此刻要逃已经不现实了,雷云转瞬将要移到这方来,小鬼头朝我伸着一双小小的手,明明是欢快的表情,声音却是森然沙哑着的,“你是要死着替我挡雷,还是活着挡?”

我朝后退两步,并不回应。反正都其结果都是差不离的,还要费心选个什么劲。

想来小鬼头也是觉得时间并不至于充裕到还能陪我戏耍一阵的程度,道完那一句之后见我没个反应,桀桀笑了声后,就在眼前生生消失了。

我这具残魂骷髅的反应已然差到,直在被他整个扑倒在地之后,才堪堪反应过来他方位的所在。

他整个人趴在我身上,像是疯了的恶兽一般,一口白牙咔嚓的咬在了我的颈骨之上。我听到那断裂的一声,甚至以为自己就这样断成两截了。没想一脚狠力的踹在他胸口,直将之甩出去十丈来远之后才发觉,碎掉的原来是他的牙。

我爬起身,摸着完好无损的脖子看小鬼头捂着嘴在地上挣扎呜咽着,见我起身又一手半撑起身子,阴测测的盯着我。

我给他瞧得发毛,心里直往下沉。眼见着小鬼头身子一低,四肢并用的正面朝我扑来,暗叹这实在是到了一个被动等死的境界。

霎时又觉脑后生风,警铃大作的骇然回头,却见一双指节分明的手轻轻覆上我的眼。柔和的衣袖触到我的肩膀,是一个带入怀抱的姿态。

茫然时,有人自我耳后缓声道,“千洛,你老大来罩你了。”

第14章 轮回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始料未及,尚未来得及反应什么,头颅正对的近处乍现一声小鬼头含糊的嘶吼,鼻息甚至近可感知,将我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小步…

是以,这小半步的一退,我光溜溜的背脊正好贴上身后之人的衣衫,而他原本将我拉近、从后随意搭上覆住我的额头和眼眶的手,更是配合着的将我往其怀中再带了带。

我一呆,等终于反应过来这个“他” 是谁的时候,不自觉猛然冰冻僵立,不动声色且稳妥的手贴大腿,立正了。

折清对我的靠近并没显多在意,待我站定后才松了环抱着我的手。

我咽了口虚无的口水,抬眸。

入目之处是小鬼头悬着的瘦弱身子,被折清一手松松扼住脖颈和下颌,连尖叫都不能的磨着尚存的几颗牙,一双似蛇的竖瞳,隐隐渗透暴怒的血光。偏偏周身上下皆崩得紧紧的,像被什么无形之物束缚住一般,一动不能动的束手无策着。

我看清现在的局势,默了半晌后,正欲狗腿的赞一句老大高明,却被人一个顺手的丢开了去,骨碌碌的在乱石堆中滚上一遭灰头土脸。

折清瞧也没瞧我,“走远些。”

我诺诺的抖一身灰,一面点头,一面开溜,“好的,老大。”

一口气跑了百来米,从死里逃生的境界中走出来之后,才终于想起义气这种虚无的玩意,有点放不下面皮的忙顿了步,于飘渺成丝的雨雾中回首一眼折清所在之处。

唔,朦朦胧胧什么都瞧不清楚。

我抹一把眼洞前滴滴答答的水帘,狠力的凝神远目,才终模模糊糊见着冥河岸边,猩红雷云压低,纠缠成网的闪电恍若天际破碎的裂痕,一洗冥界黯沉的色泽。洪水的喧嚣间,仿佛霎时天崩地裂,呈构出一幅末日之景。

而便是在这么一副景致之中,折清姿态宁静,半俯下身,一手浸在冥河之中,淡然垂眸凝视。手边水花激烈的四下飞溅,像是有什么在剧烈的挣扎着。在我这个方向唯能看见水面上,偶尔扑腾出一只幽绿的鬼爪,徒劳而狠绝的抓向折清的手臂,带着几分拼命的架势。

双胎尸鬼凄厉的哭喊像是趋于无力一般,渐渐转为婴儿的啼哭,听上去格外的可怜,却迟迟不见他的肉身被万鬼啃噬殆尽。

我担心的拧眉,折清的神情在茫茫雨雾之中淡然着,无所谓于它的挣扎,似乎对尸鬼说了句什么。

我想他一贯惜字如金,怎舍得还同那尸鬼说道句话,赶忙凝魂在耳仔细去听。

正是聚精会神之时,水声稍起,那端折清蓦然偏首,雨丝绵延处,他悠远眸光遥遥落定在我身上,唇微微一抿。

我一怔,以为他要同我说什么。与此同时,一道血红的雷光毫无预兆的坠落…

寂然无声的刺目的光幕聚合,我怔然凝望着的身影,湮没于无尽光华。

一切无声,直待光幕崩裂,短暂的极静破碎,仿佛有什么突然在耳边悍然炸裂,脑中一阵虚无的轰鸣,久久不散。

无形的音波激荡过境,便是一阵不可阻挡的地裂山崩,河道被掀翻凝滞,生生逆流而上。

我所见,恍似无形的空间波动犹如荡开的湖面涟漪,所过之处,就算是冥河之中的鬼魂亦瞬间徒作灰飞烟灭。恍若一场灭世的浩劫毫无预兆的降临,万事万物,在劫难逃。

也便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想起自己还拖着一副残损之躯,不晓能不能抵挡下这份劫难。

然在那波动在蔓延至我身前之时,一道结界悄无声息的凝聚而成,我之身侧,霎时安宁。

风波过境之后,是长存的寂静。

再无后继的愀然沉寂,无声无息的涤荡开来一份肃杀。

我在原处久久的站立着,像是呆了一般。

实则,在我如今现有的记忆之中,就已经有过数十次濒临死亡的时刻了。即便毁天灭世,或是阴冷可怕的场景印在脑海,或许记忆犹新,却没哪一次会叫我体会道真真切切的恐惧。

可折清方才对双胎尸鬼道出的那句话语,不期然被我尽数听取之时,却让我无由来、发自内心的打了个寒颤。愕然抬头望向沉得厉害的雷云,时隔多年之后才再度清晰的明晓,何为恐惧。

适时漫漫水波浮动,双胎尸鬼已然失了挣扎,折清垂首,眸光收敛,承着三分凉薄与它道话语的便是。

“你一番心计谋划,如今可是看清,谁成了谁的替死?“顿一顿,”不过你既然想,那便来试试,看这血雷落下后,会是谁的灰飞烟灭。”

血雷一共六道,并非九道,名为六道轮回。自洪荒开辟以来,最险恶的雷劫。 拢共十次降世,三位上古魔尊因此永久消匿,再无讯息。

放目望去,已然不见冥河的另一岸,只剩汪洋的一片,汇聚在雷劫过后巨大的深坑之内,断了流。

宁静,伴随着天际一抹血红的阳光缓缓倾泻。

有人从浩渺云海的那端缓步走来,神色若常,恍似闲庭漫步的轻慢,半点无劫难后的负累。

云袖贴近,他手自然而然的握住我的手骨,像是安抚一般,轻轻的握紧。

百里之内一片虚无死寂,他的声音不轻不重的落在我的耳际,“愣什么?”

那样清晰的话语,竟在我心间引起轻微的战栗。

我咔咔僵硬着抬首,原想顺当的问一句安好的话语,没想话到嘴边,不自觉的磕巴了一下,“老…老大”。张开嘴,声音却发不出来了。

折清安静等了我良久,亦凝了我良久,却没能等到我说完后头的话语。

“千溯道你天不怕地不怕,唯怕六道轮回血雷,原是真的。“

我干笑,浑身瘫软麻痹的感觉还有没消散,是为极致恐惧过后的余韵。

旁观一场雷劫就能懦弱至此,我也觉自己当真是不中用了些。

前尘的记忆有迹可循,我模模糊糊的知道是因为在幼年时某种灰暗的经历,从而对六道轮回雷劫打心底的抵触,可当时的境况,却怎么也记不清了。

这就好比一贯插科打诨的木槿却畏惧雀鸟一般,不过是因为千万年前,我陪着年幼的她在野外游玩时,一不小心睡沉了,让她被外遭来的云鹰给叼了去。失踪三天后才失魂落魄的被同样失魂落魄的我给找了回来。

从此往后,她一见体型较大的鸟类就整个人都不好了。跟我现在的境况,基本一致。大抵是童年阴影所致。

折清见我默认,淡淡扫我一眼,道一句“既如此,你便在这缓缓”的话语后,再未言其他,竟是凉薄的撇下我,一个人走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半晌。

垂头看眼自己方才还被他握住的手,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默然拧眉。

折清走后不久,天上又开始飘起细琐的雨,就像是最后一次的清扫,云层也单薄许多。

我踏入变作浅滩的河岸,一步步的朝双胎尸鬼早前的方向走去。

因为河岸受雷击后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愈是往双胎尸鬼尸首的方向走,水便愈深。沉在水底后,甚至可以看见那一道被生生辟开的沟壑,彰显着血雷的霸道。

第十一次降世的六道轮回血雷,那原该是我的劫数。

仙者,善于推演命格。自天家一族也自甘为我魔界附庸之后,其推演命格之道也渐渐传往魔界,木槿平日不学无术,对于这推演一途却颇有天资,习术百年便小有所成。一日曾传信告诉我,这世间第十一次六道轮回血雷就要降世,让我多加小心。

我此后的确上心准备应对雷劫,可正巧在折清手中折了命,唯余一幅尸骨一点魂魄到了冥界。差些将这雷劫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却有人不声不响,妥善替我处理好了一切。

而且这个人,还是折清。

将成的深壑之下,浮出幽绿略带粘稠的尸水,我顺应牵引,攀着新成的断岩,步步往下,寻着了双胎尸鬼的尸首。

幽暗的深沟下原本该是什么都瞧不清的,但冥河之中稀疏飘来几具莹白几近透明的水鬼,缠在我的身边,好歹是可以让我得以凭借着,瞧出双胎尸鬼仍是残着一丝儿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