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溯生辰那日,晴方初好。

宴会之上我一如料想之中,同鬼祖拉开架势的打了一场。

原因无它,是鬼祖她自个巴巴的找上门来,着实叫我开了一番的眼界。

鬼祖虽承了个森冷的名号,本尊将开始的真实模样,却是笑得一脸纯真无害,一手递上镇魂塔,一手切切的握住我的手,“洛儿妹妹,以后咱都是一家人了,你不要同我见外,这点见面礼你且收下吧。”

我明知断不可因一镇魂塔将自个哥哥卖了。原本又期待她霸道冷傲、睥睨四界的模样,徒然改作如今的清丽无害,觉得略略失望之余,好心提醒她,“其实,我比你大上那么一点。”

“你大?”

“恩。”我挑了个蜜饯放进嘴里,“少说早了你几千年吧。”

她拧了眉,“可我嫁过来,我就是你嫂子,你得叫我姐姐。”

我想了想,也觉得有点复杂,“那等你嫁过来我们再谈吧。”

”不行,这是辈分问题。”

“唔,咱们还不到谈辈分的时候。”我嚼着蜜饯,想她可能是个说不清理的人。发觉她并没有动用武力的想法,我对她也就没有格外强烈的防备了。

适时千溯正好进门来,落座在我身边,眼光扫过我身边的鬼祖,没什么反应。

鬼祖立马要起身,被我一把拖住,警惕道,”你做什么?“

她一脸纯良且开心道,”我连嫁妆都带来了,自然还是要去打个招呼的。“

我一听嫁妆二字,犹若雷击,强嫁可还行!

“哎,等等,咱们有事宴会下谈,对吧。这种事…当着大家的面,万一被拒绝了多没面子。”

她切切的拍了拍我的手背,“我没事,不用担心。”

我张了张嘴,“…”

木槿坐在对面,已然憋笑不行,徒留果子焦心着。

我默然看了眼外遭的天色,淡淡同鬼祖道,“哦,那你去吧。”

然后,便是个叫人看了都心疼的结尾。

鬼祖上前,对着千溯一骨碌的抖出了嫁妆的礼单,严明娶了她的种种好处,甚至连黄道吉日都挑好了,恩,今天。

满室的宾客鸦雀无声,见此突如其来的荒唐场面皆有些发愣。

我默默的揉了下发疼额头。

很久很久之后,鬼祖备好的台词终于念完,一直安静听着的千溯开口了,“成婚这事,我需得参与么?”

鬼祖合上礼单,点头爽快道,“自然。”

千溯瞟了一眼桌面摊开的卷轴,坦然自若问,“那你要不要问问我的意见?”

鬼祖立马好奇,“恩,你是怎么看的呢?”

修长的手指将卷轴缓缓卷起,握在手心给鬼祖递了回去。千溯朝她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我拒绝。“

”…“某呆若木鸡,几不可察的晃了晃,终于是个听进人说话的模样。就是受挫得忒狠了些,半天都没了思维的模样,谁喊也不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该这样同她说话才行。

我对兄长的敬仰之情当真犹若那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事后,鬼族那边有人默默上前将她领走,走一半,她要折回来,于是我就上前了。

千溯都拒绝了,那边也已经开始谈正事,她再要闹就过分了些。

没僵持一阵,我俩莫名其妙的就打起来了。

幸好,我魔族一贯是战斗民族中的佼佼者,才不至于在恢复的虚弱期中落了下乘。

她最后的败落,倒不至于气急败坏,就是格外伤心的问了我一句话,“你如此搅我的局,莫不是存心的?”

木槿正巴巴的往这边赶,我想了想还是过去扶了她一把,“没有的事。”

她明显不悦,“难道你嫂子还轮得到你挑么?”

我再解释,“诚然,我哥刚才分明的拒绝了你。”

“你…”一顿,看了眼慌慌张张跑来的木槿,像是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声音一沉,态度急转,寒声道,“你让木槿托梨樰好不容易弄来的东西,如今在我手里头,你,当真要得罪我?”

我抬眼,恍然才知她在说什么,蓦然凝滞。

彼时的木槿离我两者还有一段的距离,我们打打停停早就离开了离镜宫,如今正是一处临海的岸边,荒无人迹,所以她态度骤变的那一句只有我听得到。

我回忆了一番,才算想通她从一开始笃定要我唤她嫂子的强硬是哪来的了。“你打一开始,就是准备要挟我么?还是说,说着玩玩的?”

我不很能看透旁人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是真两面做人,还是仅仅只是开开玩笑,所以才有此一问。

“莫说要挟二字这么难听,你给我一个机会靠近千溯,那么我也不同你为难,如何?”

我笑了笑,道,“不如何。”

天际之上蓦然若浓墨一般卷积的云层牵扯而下,平静的海域霎时沸腾起来,逼迫出阵阵凄厉的巨大海兽的兽吼。

我祭出自上古之后就不曾摸过的魔剑,奚华,站在魔云环绕的中心,真心实意的同她道,“你是想活着把那东西给我,还是死了之后我拿?”

魔界的处世方法一向简单粗暴,我不想继而同她勾心斗角的废话,尤其是在实力能够直接将其碾压的时候。

赶来的木槿不明所以,却真切的看见我祭出了奚华剑,来不及骇然,一时间又开始拼命的往回跑,她那点修为甚至不够余波轻触的分量。

我在等鬼祖的回答,她面色或明或暗,折腾了颇有一阵。

然后我才看到她身后的天际线有一抹空间波动极速而来,上一个呼吸还在天边,下一瞬就已经到了面前。

这里是自仙族往离镜宫的必经之所,这样速度的空间波动洪荒四界怕是没几个人能做到。

心绪转变得太快,我脸上的冷漠尚且没有收拢完全,华光一闪便是一袭淡蓝身影翩然而至。好似寂静黑夜之中倾泻的一抹月光,幽定而清冷着。

夜寻。

我心跳很是突兀的漏跳一拍,有力的提速着。

夜寻正停在同我相去不远之所,第一眼看的是我手中的奚华剑,开口的说出的话却是对着鬼祖的,“小毛球,你怎么在这?”

鬼祖变脸比我来得快得多。当我还在因小毛球三字而瞪大眼回忆之际,她早就已经备好了一张委屈的纯真脸,蹩了蹩唇,愤愤然朝我一指,“帝君,你快些来做个主吧。当初她让我选千溯,到头来却又来搅我的局。方才,方才还准备杀我。”

小毛球,正是我曾经养过的那只叫不出种类的毛绒小兽,一度十分喜欢夜寻。也由此被我好心、塞给夜寻几次的爱宠,小毛球!

这事一波三折,折得我已经半点脾气都没了,只是堪堪回忆起过往种种,心里已经黑成一片一片的了。如果是小兽,那应该没少被搂搂抱抱才是。

“你才是骗子。”我淡淡道,“骗我说要跟千溯求婚,其实应当也不见得是真心如此。叫我以为你只是只小兽,偷偷来揩油。说话也是刻意的混淆视听,颠倒黑白,你…”我咬了咬牙,觉着给她在夜寻面前倒打一耙分外的不好受,“把东西给我,骗子。”

小毛球后来和夜寻的关系很好,这个我是知道的。

那天我把夜寻气走了,小毛球却嘚吧嘚吧的跟上去之后便是如此。我常常都能看到她同夜寻出双入对,欢天喜地的,回到我这后就魂不守舍了。

当时将她看做是兽,我当然就没多想,如今知道它是个人,那魂不守舍就有了些旁的意味。

而且我都认不出,但是夜寻却一眼就看出了她就是小毛球,莫不是晓得她真实身份还允许她接近的?

时至今日,我自然明白夜寻的心意,也不觉得他会是喜欢着鬼祖的,就是觉着自个缺心眼得让自己都痛恨,心里隐隐的因此而不舒服。换个更贴切的词,便是,引狼入室的后怕。

鬼祖话说一半,“我从来…”

夜寻忽而开口,截了她的话语。

他当时给人的感觉就好似并没有听到鬼祖在说话,有点怔忪。话语中似有若无的带了些固执的情绪在,淡淡道,”你记起来了。”

我不能确定这是句陈述还是句疑问。

第106章 抉择

我后来才晓,鬼祖她本就是给夜寻那边的。

同样的一件事,我托了木槿去办,而夜寻则唤了鬼祖去办,在最后的关头两条线撞在了一起。双方暗自权衡之下,鬼祖才同木槿一齐到了魔界。

然而双方之间都并没有将话挑明,故而鬼祖才瞎编着看上千溯这么一个借口。

来了之后便切切的同我搭话,想要暗暗将镇魂塔中的东西交托给我,奈何我同她没能对上讯号,不晓得她还有这么一层的意思。

可就我看来,她给千溯拒绝时的表情,可不像撒了个虚假的谎言之后,一不必上心的结果,不然也哪来后面的恼羞成怒。

镇魂塔最后落在了夜寻手中。

仙族来迎接的人很快,快得我还来不及正经同他说上一句话,回上一句,“我已经记起来了。”夜寻便被一群感激涕零,激动得无语伦次的小仙簇拥着走了。

鬼祖抱着轻伤的手臂忌惮的看我一眼,没做声的跟上。

御云走了没几步,夜寻停下来回眸放空中的我,淡淡道,“愣着做什么?过来。”

我远远的凝着他,反手收起奚华,笑笑走上前去。

宴会上,夜寻不再是以我面首的身份出席,而是仙族的尊者,同我想去甚远,搭不上话。

原本知道夜寻曾是我面首的人极少,位下的神魔交头接耳的内容皆是帝君突然出世。谁都不晓他隐世的那些年,其实就在我离镜宫那一间院落,想到这一层,我便有种占了大便宜之感。

觥筹交错,局势已经变化,惯来萎靡,低声下气的仙族说话之间隐隐有挺直腰杆的风头。魔族却是横惯了,听着过往任由捏圆捏扁的仙不那么服帖的言论,大有以简单粗暴之法解决问题的冲动,偏偏也是忌惮着座上风轻云淡,作壁上观的那一人,忍下冷笑不语。

四界的平和,也建立在孰强孰弱,谁做主,谁依附明确的境况下。无论联姻还是缔结契约,都是不公的,折清便是因此而来。

我无声无息的吃着桌上的蜜饯,姑且听着来去的谈话。

千溯抽空也顺道将他桌上的移来给我,轻声问,“今个怎么偏爱吃这酸甜的东西了?”

见他有空和我搭话,我也就解了自我的沉默咒,”唔,不知怎的突然想吃。“伸手又拿了颗酸得掉牙的梅干,偷觑他一眼,“不然的话,总觉着嘴里涩得慌。”

千溯本并不是瞧着我的,不过是分神同我搭上一句话而已。听罢我这一句之后,身子顿了顿,偏头过来似笑非笑的瞅着我,“想说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倾身凑到他耳边,是为了避免唇形被人看到,“折清他…”

可真到要说的时候,却问不出口了。这事牵扯的东西实在太多,我理不清,也害怕理清,却又不得不了然清楚。

千溯也不催我,过了许久,搁下酒盏,漫不经心唤了一句,”启悟。”

座下有人旋即起身,恭敬朝这方行了一礼。

而后千溯才似笑非笑同我道,”你不必为难,我没什么可隐瞒的,你尽可去问启悟。说到底我只需你知晓,我很满意这个结果便可了。”

我小声道,“你怎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因为我就这么一件事,觉着有愧于你。自然,也不是我一人有愧于你。”言罢,意味深长的望了眼夜寻,“这便才是你今夜没完没了吃蜜饯的缘由罢。”

我顺着他的眼光,恰好的遇上一汪古井无波的墨瞳,望向这边。

心里猛的一揪,再也笑不出来。

我在千溯的准许下,同着启悟先一步的离了席,而后去密隐阁,独自的呆了一夜一昼,看到过往所没能看到的那些事端。才晓得千溯所道的,博弈之道,水惯来很深的言论。我在风平浪静的海面,只做一颗被他护好的棋子。而他也从不惮告诉我,海底的暗涌。

翌日的傍晚去了夜寻所在的院落。

彼时夜寻院中尚有几位谦恭的小仙,围在棋盘前。一名看上去颇有几分贵气的紫衣青年则坐在夜寻的对面,正在同他对弈。

见我入门来,小仙皆朝我行了礼,那紫衣青年则不过朝我稍稍点了点头并没有给人失礼的感觉,反倒叫人觉着他端正自持,格外沉稳。

在场的人很多,我再一次发觉自己没有能和夜寻好好谈谈的机会,便只做和善的笑笑道,“我是来寻件东西的。“

言罢,分明的朝夜寻递了个眼色,可他却没理会我,只平淡的落下一枚黑子。

我想了想,以为他忙着下棋懒得答,就是将镇魂塔放在屋内较之明显的地方了。所以没再说什么,往屋内走去。

可惜屋内被我神识从头到尾的扫了个遍,一刻钟下来,什么收获都没有。

回头见夜寻正缓缓往屋内走,而方才那几个小仙结伴从院门出去,还小心翼翼的带上了院门。

静谧无人的庭院之中树影勾结,唯余一盘未下完的残棋。

夜寻逆光站在门口,半倚着门框的模样瞧上去有些倦懒,淡淡问,“找什么?”

”镇魂塔。”我开口应着,手指探过桌上的铭刻纹路,并没有从中寻出什么来,“小毛球她说放到你这了,可是我没找到。“

“恩,是在我这。”他很是坦然的承认了这么一句,却没有再说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镇魂塔应该是被他带在身上了,并不在屋内。

纵然他并没有主动提及,我还是开口讨要道,“能给我么?”

“你要去找折清?”他如是反问。

我直起身来,暗暗的吸了一口气,“镇魂塔里头收集的东西,我没理由不给他。”

夜寻敛起眼,阳光在其纤长的睫羽下投下一片灰暗,幽幽的。逆光的剪影下,我辨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只是听得他语气风轻云淡着,“你预备将我如何呢?“

我心尖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中般的一疼,该来的总是会来,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才是。

我在密隐阁的一昼一夜,一面查看着有关的记录,一面也想了许多,而后便后悔了。

后悔不该因为心里那一丝的不踏实而步入密隐阁来求一份真相,也并不若我想象中一般,会让我多么踏实。

事已至此,无论旁人心态,我都了悟自己的选择会是如何。

”折清他,至少现在还是我的夫君,我…”顿一顿,“我们的事,可否能暂且搁一搁?”

我说这个话的时候,内心是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平静,一如语气上的商量。

夜寻认真的发问,“倘若我说不好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可他在伴着我的沉默之中,依旧是抬手,安然的将镇魂塔展了出来,递向我,半点没有阻碍的意思。

我犹豫小会儿,走上前,伸出手要拿。

他神色不动,却是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便在我尚处讶异之际,低头吻了下来。

我下意识的偏头避让,入目之处,夜寻近在咫尺的墨瞳狠狠一黯,恍似光芒瞬间的抽离,浮冰辗转碎裂。

夜寻从前并没有怎么主动的同我亲近过,所以我几乎是理所应当的想,他不会是个纠缠的性子。就如同他平素的作风一般,风轻云淡,不会强求什么。

所以当他冰凉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我更倾向于在想,他或许会像对待木花痕一般,狠狠给我一耳光。

可他不过双指用力,几乎强硬的将我的脸正过来。低头时眸色灰暗,沉若深渊,了无笑意的唇不容拒绝的覆上我的。

我撑起精神,咬紧牙关,换得下唇上的一阵剧痛。他身上精纯浩渺的仙力通过彼此唇舌的相接而渡过来,同时而来的还有似铁锈一般腥甜的血气,叫我脑中一波漫过一波的震颤般的麻痹着理智。

时至今日,我早已习惯了夜寻身上的仙力,不再若从前那般,会让我魔煞之气本能的反抗排斥,而是缠绵而旖旎的相遇相融,暧昧的勾连着。

我没有推开他,咬紧牙关,直等到他先放开了我。

夜寻的唇角沾染了我的血,妖冶的颜色衬着他苍白的脸色与墨色的瞳,别样的靡丽。

我从未从他身上看到过脆弱的神色,此刻亦是一样。他恍似漫开裂痕的眼神早已尽数收敛,仿佛从未有出现过般,只是瞧着我的眼神,微微陌生,伴着凉凉的笑,轻声道,“ 我知道了…”冰凉的指拭去我唇边的血迹,语气难以言喻的温和,几乎宠溺,“我不阻你就是。”

我眼眶一热,“夜寻…”

他只将镇魂塔递交在我的手心中,便松开了我,环绕着我的熟悉气泽转瞬冷淡下去。

我抱着手中有棱有角冷硬的物什,拧眉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朝外走了一步,低声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终归是我先招惹了他,又将他害到如此的田地,若不是你…”一顿,到底没有能说出指责的话,诚如千溯所说的,夜寻的有愧之处。也便换了话题,”我会很快回来的。”

言罢,匆匆的往院外走去。

“千洛。”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只当不曾听见,手指触上木制的门扉。

“千洛。”

我按着门扉,忍了忍,还是回了头,“怎么?”

回眸处,夜寻因为我的转身,扬起一抹倦懒而苍白的笑,好似满足。

我微微怔忪的看他以一个轻松的姿态半靠着门框,像是说给自己听,又或是在说给我听,声音静静的,陈述,”千洛,我不会再等你了。”

并不是多强烈的语气,我却无端的了然于他的笃定,心底发慌的在门口站了许久许久都没有离去。

第107章 波澜

可我还是离开了,彼时夕阳沉落,月缓缓爬上中天。

我知道这样的僵持并没有意义。

天之涯莲海一片寂静,我爬上云泽古树的枝头,吹了一夜的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