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点头表示谢意,拇指轻按,打开能量开关,然后扫描了海特·马斯蒂恩所指的那片天空。双筒望远镜的回转晶体以程序化的搜寻模式扫过这片区域,聚焦时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突然,视像凝固住了,模糊,放大,最后,定格。

当霸主舰船填满整个取景器时,领事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那既不是一艘冲击侦察机预期的模糊种子,也不是一艘火炬舰船的鳞茎状物体,经过电子成像显示,那是一艘糙黑的攻击型航空母舰。这东西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只有数个世纪以前的军舰能够与之相比。这艘霸主回旋舰的四幅悬臂格格不入地缩进舰内,形成流线形船体,意欲随时准备开战,它那六十米长的探针和克洛维斯尖器①一样锐利,它的霍金驱动器和聚变舱坐落在发射轴的远端,看上去仿佛是箭的羽饰。

领事一言不发的将双筒望远镜递还给卡萨德。假如特遣部队已经派出全副武装的航母来护送“伊戈德拉希尔”,那么,迎接驱逐者入侵的,将是如何等级的火力舰队呢?

“我们要等多久才能登陆?”布劳恩·拉米亚问。她正在使用通信志接入巨树之舰的数据网,不管她发现了什么,还是没发现什么,反正她显得灰心丧气。

“四小时后进入轨道,”海特·马斯蒂恩咕哝道,“然后飞船登陆还需几分钟。我们的执政官朋友向我们提供了他的私人飞船,搭载我们登陆。”

“去济慈?”索尔·温特伯问。这是这位学者饭后第一次开口。

领事点点头。“济慈仍旧是海伯利安上惟一的飞船起运航空港。”他说。

“航空港?”霍伊特牧师气呼呼的,“我以为我们会直接到北方。去伯劳鸟的王国。”

海特·马斯蒂恩耐心的摇摇头。“朝圣总是从首都出发,”他说,“抵达光阴冢,需要花上好几天时间。”

“好几天!”布劳恩·拉米亚厉声说道,“真是荒唐至极。”

“也许吧,”海特·马斯蒂恩承认道,“但事实就是如此。”

霍伊特牧师面如土色,似乎刚才那顿饭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腹胀难受,即便他几乎没吃一点东西。“你们看,”他说,“难道我们不能换换规矩吗?就这一次,我是说,如果发生了这可怕的战争,诸如此类,就不能换换规矩吗?我们难道就不能在光阴冢附近登录,或者随便哪里,然后直接做完了事?”

领事摇摇头。“四百多年来,无数太空船或者航空器已经试图抄近路,直接去北部荒野。”他说,“但我不知道谁成功了。”

“可以提问吗?”马丁·塞利纳斯说,他像个小学生似的开心地举起手,“那么多飞船都他妈的发生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了?”

霍伊特牧师对着诗人蹙紧眉头。费德曼·卡萨德微微一笑。索尔·温特伯说:“领事并没有说那些地方不能接近。人们可以乘船去,也可以乘其他陆地工具去。太空船和航空器也没有消失。它们轻而易举地登陆在废墟或光阴冢附近,也毫不费力地返回到计算机操控的任何地方。仅仅是,飞行员和乘客不翼而飞了。”温特伯将熟睡的婴孩从大腿上抱起,放进脖子上挂着的婴儿筐中。

“又是这老掉牙的传说,”布劳恩·拉米亚说,“飞船日志怎么说?”

“什么也没有,”领事说,“没有暴力行为。没有强行入侵。没有航行偏向。没有无法解释的时间误差。没有异常的能量泄漏或损耗。没有任何物理现象。”

“没有乘客。”海特·马斯蒂恩说。

领事慢慢的吸了两口气。如果海特·马斯蒂恩是想…开玩笑,这可是领事几十年来与圣徒打交道时,他们第一次显示出一丝萌发的幽默感。领事看向船长那头巾下面的模糊面容,却完全看不出他有开玩笑的意思。

“多棒的情节啊,”塞利纳斯笑道,“现实中的、基督都为之痛哭的灵魂藻海,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到底他妈的谁策划这摊烂计划的?”

“闭嘴,”布劳恩·拉米亚说,“老家伙,你喝醉了。”

领事叹息着。这群人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超过一标准小时。

克隆船员将餐碟清理光,开始上甜点,冰冻果子露,咖啡,巨树水果,卓郎,果子奶油蛋糕,以及由复兴巧克力特别调制的饮料。马丁·塞利纳斯摆摆手,示意不要甜点,而是叫克隆人再拿一瓶酒来。领事细想了几秒钟,要了瓶威士忌。

“我突然有个想法,”索尔·温特伯在大家正吃着甜点时开口说,“如果我们想要活下去,大家就要互相交谈。”

“什么意思?”布劳恩·拉米亚问。

温特伯无意识地摇着婴孩,让其睡在胸前。“打个比方说,这儿有谁知道,为什么伯劳教会,为什么全局会选择他参加这次旅行?”

没人应声。

“我想大家都不知道,”温特伯说,“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这里有谁是伯劳教会的成员?或是信徒?就我来说,我是个犹太人,不管我现在的宗教理念是如何的混乱,我肯定不会去膜拜一个有机的杀人机械的。”温特伯扬起眉头,朝桌上的这些人四顾。

“我是巨树的忠诚之音,”海特·马斯蒂恩说,“很多圣徒相信伯劳鸟是刑罚的化身,他处罚那些不从树根获取营养的人。可是我得说,这纯粹是歪门邪说,根本不存在于《圣约》或是缪尔①的任何相关文献中。”

坐在船长左边的领事耸耸肩。“我是无神论者,”他边说,边将酒杯举到光亮之处,“我从没和伯劳教会打过交道。”

霍伊特牧师面无表情地笑了。“天主教会任命我为神父,”他说,“崇拜伯劳鸟,是与天主教的任何教条相抵触的。”

卡萨德上校摇摇头,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拒绝回答,还是表示他不是伯劳教会的一份子。

马丁·塞利纳斯张开双臂,“我受洗成为一名路德教徒,”他说,“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支派。在你们的父母还没有出生之前,我帮助创建了禅灵派。我曾经是天主教徒,启示教徒,新马克思主义者,界面狂徒,虔诚的震荡教徒,恶魔信徒,还当过杰克斯之那达地区的主教,保证重生协会的缴费会员。现在,我很高兴得说,我是名单纯的异教徒。”他朝着大家笑了起来,“对一名异教徒来说,”他结束道,“伯劳鸟是一个很容易接受的神。”

“我对宗教瞧都不瞧一眼,”布劳恩·拉米亚说,“我可不会向它俯首称臣。”

“我相信,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索尔·温特伯说,“我们中没有人承认加入伯劳教会,然而,他们的眼光却真是独到啊,有数百万名忠诚信徒希望朝拜光阴冢…朝拜他们凶猛的神,他们却单单…选中了我们七个,来进行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的朝圣。”

领事摇摇头。“温特伯先生,你的意思可能说得很清楚,”他说,“但是,我还是无法理解。”

学者心不在焉地捋着胡须。“看来我们要返回海伯利安的理由实在是太令人动心了,就连伯劳教会和霸主的概率情报局都觉得我们应该返回,”他说,“这些理由中,比如说我的,也许已经众人皆知,虽然餐桌上的诸位对自己的故事心知肚明,但是我肯定,除此之外,没有人会全盘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我建议,大家在余下的几天中分享自己任何其他的故事。”

“为什么?”卡萨德上校说,“这看上去毫无用处啊。”

温特伯笑了。“恰恰相反,首先,在伯劳鸟或者其他灾难让我们心烦意乱之时,它至少能取悦我们,让我们这些同路人互相了解,能知道多少是多少。同时,假如我们动动脑子,看看我们究竟有什么相似的经历,吸引了伯劳鸟那古怪的思想,我觉得这样能给予我们很多启迪,来保住我们的性命。”

马丁·塞利纳斯笑了起来,他闭上眼睛,吟咏道:

“各自骑跨海豚之背

靠尾鳍来掌舵,

无辜之人再次经历死亡,

他们的伤口再度绽破。”①

“是列尼斯塔,是不是?”霍伊特牧师说,“我在神学院研究过她。”

“差不离,”塞利纳斯说,他睁开双眼,又倒了一杯酒,“是叶芝。一个混球,他活着的那年代过了五百年后,列尼斯塔才刚刚在吸吮她老妈的金属乳头呢。”

“瞧,”拉米亚说,“我们互相讲故事,这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和伯劳鸟会会面,我们告诉它我们想要什么,然后我们其中一人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其他人死光光。不是这样吗?”

“神话的确是这么说的。”温特伯说。

“伯劳鸟可不是什么神话,”卡萨德说,“它那钢铁之树也不是。”

“那么,为什么要讲故事?”布劳恩·拉米亚边问,边戳起最后一块巧克力酪饼。

温特伯轻轻的抚摸着熟睡的婴孩的后脑勺。“我们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中,”他说,“霸主公民中,每一百万人中,就有一人不是沿着环网旅行,而是在星际间游历,我们正是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我们各自代表着自己过去的一个特有时代。比如说,我,已经六十八标准年龄,但是由于旅行带来的时间债,我那六十八年已经横跨了霸主一个世纪的历史了。”

“那又怎样?”他旁边的女人说。

温特伯张开手,指着桌边的所有人。“我们这些人代表一个个时间孤岛,同时也代表彼此分隔的观点海洋。或者,说得更通俗一点,就好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拿着一整块拼图的一小块,自从人类第一次登陆海伯利安以来,没有人知道这拼图的全貌,”温特伯挠挠鼻子,“这是一个谜题。”他说,“说实话,这个谜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即使这是我最后一星期来享受它们了。我很乐意看到智慧的闪光,即使不成功,能够解这个谜,我也心满意足了。”

“我同意,”海特·马斯蒂恩冷漠地说道,“我没想到过这一点,不过,我可以理解,在我们面对伯劳鸟以前,讲故事是个明智之举。”

“但是要是有人撒谎呢?”布劳恩·拉米亚问。

“这无关紧要,”马丁·塞利纳斯笑道,“妙就妙在这上面。”

“我们应该投票解决,”领事说道。他想起梅伊娜·悦石曾说过这群人中有一人是驱逐者的间谍。听故事,会把间谍揭露出来吗?领事笑了起来,觉得间谍这一想法真是愚蠢透顶。

“谁说我们是一帮快乐的小民主家?”卡萨德上校漠然地问道。

“我们最好这样做,”领事说道,“为了达到我们各自的目标,我们大家必须一起抵达伯劳鸟的地盘。我们需要一种方法,来进行抉择。”

“我们可以选一个领导者。”卡萨德说。

“去他娘的。”诗人的口气滑稽得很。桌上的其他人也摇头不赞成。

“好吧,”领事说道,“我们来投票。这是我们第一个决定,是温特伯先生提出来的,大家看看,是不是要把我们过去和海伯利安的联系说出来。”

“要么同意,要么否决,”海特·马斯蒂恩说,“要么我们每一个人都分享自己的故事,要么不讲。我们少数服从多数。”

“那就这样,”领事说,他突然很想听听其他人讲述他们的故事,同样,他也确信自己不会讲他自己的故事,“有谁赞成讲故事?”

“同意,”索尔·温特伯说。

“同意,”海特·马斯蒂恩说。

“完全同意,”马丁·塞利纳斯说。“我可不会错过这场持续一个月在粪坑里兴奋洗澡的滑稽戏的。”

“我也赞成,”领事说完,让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万分。

“有谁反对?”

“我不愿意,”霍伊特牧师说,声音无精打采。

“我觉得这主意蠢透了,”布劳恩·拉米亚说。

领事转向卡萨德。“上校?”

费德曼·卡萨德耸耸肩,不置可否。

“计票如下:四张赞成,两张反对,一张弃权,”领事说,“赞成者多数。那谁先开始说?”

毫无动静。马丁·塞利纳斯在一小片纸上写着什么,最后抬起头来。他把纸撕成好几片碎片。“我记下了一到七,总共七个数字,”他说,“抓阄决定讲故事先后吧?”

“听上去真是幼稚。”拉米亚说。

“我是个幼稚的家伙,”塞利纳斯脸上带着色鬼的笑容,回应道,“大使先生,”他朝领事点点头,“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用来做帽子的镀金枕头?”

领事递过他的三角帽,折叠的纸片扔进了帽子中,传给了众人。索尔·温特伯第一个抽,马丁·塞利纳斯最后一个。

领事打开纸片,确认没有人看得见。他是第七个。他如释重负,就像空气从打满气的气球溢出一样。他推断,情况很有可能是,在轮到他讲故事之前,事情会干预进来,打断讲故事的环节。或许战争会让事情不切实际。或许大家会对故事失去兴趣。或许国王死掉。或许马死掉。或许他可以教马说话。①

没有威士忌了,领事想。

“谁第一个?”马丁·塞利纳斯问。

片刻的静默,领事听到树叶和着微风飒飒抖动的声音。

“我,”霍伊特牧师说。牧师的表情显示出他正忍受着活活的痛苦,这种表情,领事曾经在那些并处于晚期的朋友脸上见到过。霍伊特摊开纸片,上面清楚地涂着一个大大的“1”。

“好,”塞利纳斯说,“开始。”

“现在?”牧师问。

“干嘛不?”诗人说。他至少喝了两瓶酒,但仅有的迹象是,圆脸上微现出一点深晕,某种魔力倾附在他弯弯的眉毛上。“离降落还有几小时,”他说,“我打算睡个觉,把冰冻沉眠的痛苦甩掉,然后我们安全着陆,安顿在当地人那儿。”

“我们的朋友的看法是,”索尔·温特伯轻声说,“每天午餐后的几小时是讲故事的最佳时间。”

霍伊特牧师叹息着,站起身。“等一会。”他说完,便离开了餐桌。

过了几分钟,布劳恩·拉米亚说:“你们觉得他是不是紧张过头了?”

“不,”雷纳·霍伊特说,他从木梯子(一个主干楼梯)的顶上爬了出来,“我需要这些,”他把两本又小又脏的笔记本放在桌上,坐了下来。

“可不能照着祷告本逐字逐句读啊,”塞利纳斯说,“魔术师,我们要讲我们自己的荒诞故事。”

“他妈的,给我闭嘴!”霍伊特叫道。他在脸上画着十字,手触到胸前。这一夜,领事第二次发觉,他正在看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抱歉,”霍伊特牧师说,“不过,假如要讲我的故事,我必须同时讲述其他人的故事。这些日记属于一个人,当初我为什么来海伯利安,今日又为何返回,正是为了这个人。”霍伊特深深地吸了口气。

领事触摸着日记。它似乎曾罹患火难。“你的朋友是个怀旧的人,”他说,“假如他仍旧书面记日记的话。”

“是的,”霍伊特说,“假如你们都准备就绪了,那我就开始讲了。”

桌边的众人点点头。在就餐台下,一千米长的巨树之舰正在冷夜中航行,生命的脉动无比强烈。索尔·温特伯将熟睡的宝宝从婴儿筐中抱起,小心地放在地上一块加了衬垫的毯子中,就在他座位边上。他拿出通信志,将它放在毯子边上,按了下触显,设定成噪声模式。这一星期大的婴孩趴在那,睡着。

领事伸了个懒腰,抬头发现了一颗蓝绿相间的星星,那就是海伯利安。他看着它慢慢变大。海特·马斯蒂恩把兜帽往前拉,整张脸埋在阴影之下。索尔·温特伯点上烟斗。其他人则加了咖啡,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椅子中。

马丁·塞利纳斯看上去则是听众中最生龙活虎,最期盼的一位了。他身体前倾,小声吟道:

“他说:‘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