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可能会把毕库拉的圆脸描绘成天真无邪的天使脸庞,然而在近距离观查之后,可爱的印象就会渐渐消失,被另外一种诠释所替代,平和的白痴。身为牧师,我在落后的世界上待过很长时间,了解到古老的基因紊乱的影响,它们名称不一:退化综合症,先天性愚型,或者叫代船遗物。此时此刻,这六十来个小人,这慢慢靠近我的穿着黑袍的人,给我留下的整体印象就是这样子的:欢迎我的是一群沉默的孩子,笑嘻嘻,秃脑瓜,脑子迟钝。

我提醒自己,这些应该就是同样一群“笑嘻嘻的孩子”,他们在塔克睡觉时割断了他的喉咙,让他死得像被宰掉的猪一样。

最近的那个毕库拉朝前走来,停在离我面前五步的地方,嘴里说了些什么,声音平和单调。

“等等。”我说完,摸索着拿出我的通信志,按下了翻译功能。

“娜素素子嘎?”我面前的这个小人问道。

我塞入耳塞,及时听到了通信志的翻译。时间没有滞后。这显而易见的外文是古老种舰语言的讹误,种植园的土著使用的黑话跟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属于十字架形状/十字形。”通信志翻译道,最后一个名词给了我两个选择。

“是,”我说道,现在我知道这些人就是那晚塔克被杀时我仍睡着,碰触我的人。也就是说这些人就是杀害塔克的人。

我等着。狩猎脉塞在我的背包里。背包正立在一棵小茶马树边,离我不到十步远。有五六个毕库拉站在我和脉塞之间。没关系。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不会用武器攻击一个人,甚至这个人已经杀害了我的向导,也许下一秒他就打算谋害我。我闭上眼睛,默念着《悔罪经》。当我睁开眼,看见有更多的毕库拉到来了。人群不再移动,仿佛法定人数已满,要进行表决了。

“是,”面对着沉默,我再次说道,“我属于十字架。”我听见通信志的播放器将最后一个词说成“素子嘎”。

毕库拉一致地点头,然后,所有人,像是训练有素的祭台助手,都跪了下来,长袍发出柔柔的瑟瑟响声,这是完美的屈膝礼。

我张嘴想要说话,但是发现无话可说。我闭上嘴。

毕库拉站了起来。微风拂过脆弱的茶马叶,在我们头顶发出呆板的暮暑之声。左边那个最靠近我的毕库拉朝我走近了些,抓住我的臂膀,我感到那手指的冰凉、强壮,他轻轻说了一句话,我的通信志翻译成:“来,该回房子睡觉了。”

此时是下午三时左右。我想知道通信志是否正确的翻译了“睡觉”这个词,它可不可能是“死”的土语或是隐喻呢?我点点头,跟着他们朝大裂痕边缘的村子走去。

现在,我正坐在茅屋里,等待着。我听见的响声。有人醒过来了。我坐着,等待着。

第九十七日:

毕库拉称自己为“三廿又十。”

我刚刚花费了整整二十六小时,和他们交谈,细细观察他们,趁着他们下午三时“睡”两个小时的时候,记录些东西,试图在他们割断我的喉咙前,尽可能多地记录下数据。

但是,现在我开始相信,他们不会害我。

昨天,在我们“睡觉”时间过后,我和他们说话。有时,他们不会回答问题;当它们回答时,那回答和某些脑瓜迟钝的小孩的咕哝声或者答不对题的应答比起来,完全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只是在首次碰面时提出了最初的问题,给予了最初的邀请,之后,再也没人提一个问题,也没人发表一个意见。

我询问他们,又巧妙,又小心,又慎重,还带着训练有素的人种学者的专业式冷静。我询问了最简单、最实际的问题,确信通信志工作正常。它的确工作正常。但是得到的全部回答让我几乎和二十多小时之前一样懵懂无知。

最后,我身心俱疲,放弃了专业人员的精明,对着跟我坐在一起的这群人,向他们问道:“你们杀了我的同伴吗?”

我的三个对话人正埋头在一台拙劣的织布机上编织着,没人抬头看我一眼。“是,”其中一个说道,我开始把他叫做阿尔法,因为他在森林里第一个靠近我,“我们用利石割断了你同伴的喉咙,把他颠倒地拎着,静静地看着他挣扎。他命享真死。”

“为什么?”过了会,我问道。我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无味的就好像一粒谷壳碎屑。

“为什么他命享真死?”阿尔法说,仍旧埋着头。“因为他的全部鲜血流光了,他停止了呼吸。”

“不,”我说,“我是问,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阿尔法没有回答,但是贝蒂,我猜她是女的,说不定是阿尔法的老伴,从她那台织布机上抬起头,干干脆脆地说道:“为了让他死。”

“为什么?”

回答的绣球总是被抛回我的手中,我完全没法得到哪怕一丝的启迪。经过多次询问之后,我确定,他们杀塔克是为了让他死,他之所以死是因为他被杀了。

“死和真死有什么分别?”我问道,在这点上,我信不过通信志,也信不过我的脾气。

第三个毕库拉,德尔,发出一声呼噜声,以作回答,通信志翻译为:“你的同伴命享真死。你没有。”

最后,我失落至极,眼看就要怒火冲天了,于是我厉声喊道:“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们不杀了我?”

三个人都停下他们手中没头没脑的编织工作,看着我说:“你无法被杀死,因为你不能死,”阿尔法说,“你不能死,因为你属于十字形,你追随十字架之道。”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这该死的机器前一秒把十字架翻成“十字架”,后一秒又翻成了“十字形”。因为你属于十字形。

一股寒意贯穿我的全身,我突然有一股想要笑的冲动。我是不是无意中闯入了那个老掉牙的全息传说中去了,那个失落的部族,膜拜偶然闯入他们森林的“神”,然后那个可怜的杂种用剃刀还是啥玩意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部落的人们,看到了他们的来访者就这么死了,于是他们得以确信,并且带着些许慰藉,把他们往昔膜拜的神作为祭品献祭?

想到塔克那苍白的脸,那皮开肉绽的伤口,这祭品是一点也不新鲜,真是好笑啊。

他们对十字架有如此的反应,表明我所遇到的这群人,是曾经的基督徒殖民地的生还者,或是天主教徒?虽然通信志中的数据坚称,四百年前坠落在高原上的登陆飞船中,载着的七十名殖民者,仅仅只有新科翁马克思主义者,所有人对古老宗教不会在意的,更别提他们是不是公然敌对的。

我琢磨着是否要撇下这个问题,如果继续追问实在是太危险了,但是我愚蠢的需求逼迫我继续下去。“你们信耶稣吗?”我问道。

他们脸上带着一副茫然的表情,不再需要口头的否认了。

“基督啊?”我再一次试了试,“耶稣·基督?基督教?天主教会?”

毫无兴趣。

“天主教?耶稣?玛丽?圣彼得?保罗?圣忒亚?”

通信志发出响声,但是这些词似乎对他们毫无意义。

“你们追随十字架吗?”为了这最后的接触,我劈头盖脑问道。

三人看着我。“我们属于十字形。”阿尔法说。

我点点头,却毫不明白。

今晚,在日落前,我睡了很短的一点时间,醒来时,大裂痕黄昏之风的风琴和笛子的音乐正好开始奏响。在这儿村里的岩脊上,那声音尤为响亮。连茅屋都仿佛加入了合唱队,往上升涌的狂风吹过石头夹缝,吹过扑啦扑啦拍打着的叶片,吹过粗糙的熏洞,鸣叫着,哀号着。

有什么不对劲。我头昏眼花,花了一分钟才意识到,整个村子被遗弃了。每间茅舍都空空如也。我坐在一块冰冷的大石头上,心里思忖,难道是我的出现激起了某种大逃亡?风之乐已经终了,流星开始它们每夜的表演,在低低的云层划出道道裂痕,然后我听到身后传来声响,我转过身,发现三廿又十的七十人正站在我身后。

他们一个个走过来,沉默不言地回到了茅舍中。没有光。我脑中想象着他们坐在茅舍中,呆呆凝视着。

我没有立刻回到我自己的茅屋,而是在外面待了些时间。过了会,我走到长满草的暗礁边,站在石头坠向深渊的地方。一簇藤蔓和植物的根紧紧抓着悬崖峭壁,但似乎有几条几米长的藤蔓荡到了下面,悬在天堑之上。不可能有藤蔓长到足够让他们顺着爬到底下距此两千米的河边的。

但是毕库拉就是从这个方向走来的。

这一切都讲不出个头绪。我摇摇头,回到我的茅屋中。

坐在这,在通信志触显的映照下,我写下了这些,我试图想出一些防范措施,确保我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可是我什么主意也没有。

第四章

第一百零三日:

我知道得越多,我懂得越少。

我已经把绝大部分装备移到了茅屋中。他们为了让我待在村里,把这间茅屋清扫一空,作为我的屋子。

我照了照片,记录了视频和声音芯片,还给村子和居民作了个全息扫描。他们看上去毫不介意。我在他们面前投放他们的影像,他们会笔直穿过去,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对着他们播放了他们说过的话,他们笑笑,回头干他们织布机的活了,一坐就是几小时,别的什么都不做,啥都不说。我给了他们一些贸易小饰品,他们一声不吭的拿了,发现不能吃,就随手把它们扔在地上。草丛里丢满了塑料珠子,镜子,小块色布,以及廉价钢笔。

我开了个完整的医学实验室,但是毫无用处;三廿又十不肯让我检查他们,不给我采集血样,即使我再三向他们展示,跟他们说这毫无痛苦,他们也不会让我用诊断装备扫描他们,一句话,无论怎样,他们都不跟我合作。他们不争论。他们不解释。他们仅仅是转身离去,继续干他们那些不是事的事。

一星期后,我仍旧无法分辨男女。他们的脸让我想起那些视觉迷题,你盯着它们,它们会变化形状;有时候,贝蒂的脸看上去无可置疑,是张女性的脸,十秒之后,那性别的感觉竟无处可寻了,我再次把她(他?)当成了贝塔。他们的声音也同样会改变。轻柔,非常柔和,毫无性征…他们让我想起可以在落后世界上碰到的那些编得一塌糊涂的住宅电脑。

我很想看看一个裸体毕库拉。对于一个四十八标准岁数的耶稣会士来说,这不太容易说出口。而且,即使对一个老练的窥淫狂来说,这也不是桩简单的事。看样子,裸体完全是他们的禁忌。他们醒着时穿着长袍,正午两小时瞌睡时也穿。他们离开村子去大小便,我怀疑,即使在那时,他们也不会撩开宽松的袍子。他们似乎不洗澡。可能有人会想,他们必定满身恶臭,但是这些原始人身上,除了微微有一股茶马的甜味,再也没有其他气味。

“你有时必定要脱衣服。”有一天,我对阿尔法说,为了获取信息我把细心抛在脑后。

“不。”阿尔说完,就走到别处去了,他坐在那,啥都不做,但是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们没有名字。一开始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但现在我确信无疑。

“我们曾经都是,以后也都是,”最矮的毕库拉说,我想她是个女的,把她叫做娥琵,“我们是三廿又十。”

我查了查通信志记录,证实了我的猜测:现在人们已知的一万六千个人类社会中,没有一个社会,不存在个体的名字。甚至在卢瑟斯的蜂巢社会,也有个体名,那是由他们的等级和其后的简单代码构成的。

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们,他们还是茫然盯着我。“保罗·杜雷神父,保罗·杜雷神父。”通信志翻译器重复道,但是没有人尝试学一下,连简单的牙牙学语都不曾有过。

除了每天日落前的集体消失,以及平常两小时的睡觉时间,他们很少集体做事。连他们的住所也似乎是胡乱安排的。前一次午睡,阿尔会和贝蒂在一起,下一次是和甘姆,再下次是泽尔达或者皮特。看不出明显的体系或者日程表。每隔两天,整个七十人的群体会到森林里搜寻粮草,然后带着浆果、茶马根、茶马皮、水果回来,反正能吃的就拿。我一直深信他们是素食动物,直到我看见德尔在咀嚼一只树栖生物,那是一只幼崽的冰凉尸体。这只小型灵长类动物肯定是从高处的树枝上掉下来的。这样看来,三廿又十不会对肉表示不屑;他们只是太蠢,不会猎杀罢了。

毕库拉口渴时,他们会走上大约三百米,到一条小溪旁喝水,这条小溪变成一条瀑布,落入大裂痕。虽然多有不便,但是我看不到革制水袋,也看不到水壶,或者任何陶制品的身影。我把水储存在十加仑的塑料容器中,但是村民一点也没注意。我对这些人的敬意陡然坠落,我发现,他们可能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一代又一代,却没有唾手可得的水资源。

“谁建了屋子?”我问。他们没有代表村子的词语。

“三廿又十。”威尔回答道。我能把他辨认出来,仅仅是因为他断了一根手指头,还没长好。他们每一个至少有一个这样的特征,虽然有时候我觉得辨认乌鸦还简单点呢。

“什么时候建的?”我问道,尽管我现在应该知道,任何以“什么时候”打头的问题都不会得到回答。

我没有得到回答。

他们的确每晚都进大裂痕。沿着藤蔓往下。在第三晚,我试图看看他们的大逃亡,但是有六个人在悬崖边上拦住我,把我带回茅屋,动作温柔但是态度坚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毕库拉带着侵犯的行为,他们走后,我坐在那,细细琢磨了会。

第二晚,他们开始出发时,我迅速回到我的茅屋,没有朝外面窥探,但是他们回来后,我取回了扔在悬崖边上的摄影仪以及三脚架。定时器运行得非常棒。全息像显示,毕库拉是抓着藤蔓,在朝悬崖下攀爬,手脚敏捷得就像茶马和堰木林中到处都是的小型树栖动物。然后他们就在突岩之下消失了。

“你们每晚爬到悬崖下去做什么?”第二天我问阿尔法。

这名土人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天使般、佛陀似的笑容,我开始感觉到厌恶。

“你属于十字形。”他说道,仿佛这句话可以回答一切问题。

“你们爬下悬崖是去拜神吗?”我问。

没有回答。

我想了片刻。“我也追随十字架,”我说道,我知道我这句话会被翻成“属于十字形。”现在,随便哪天,我都不再需要翻译程序了。但是这次对话太重要了,不能留给运气处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应该在你们爬下悬崖时,加入你们?”

在那片刻,我想阿尔法正在思考。他的额头上出现了皱纹,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三廿又十的人差不多要皱眉头了。然后他说:“你不能。你属于十字形,但你不是三廿又十的人。”

我意识到,为了把其中的区别表达清楚,他脑子里每个神经元和突触都开动了。

“如果我爬下悬崖,你们会怎么做?”我问道,但我没期待他会回答。假设的问题和我的那些基于时间的询问,都带着同样无功而返的坏运气。

可这次他竟然回答了。那天使般的笑容和无忧无虑的表情又回来了,阿尔法轻轻地说道:“如果你敢试图爬下悬崖,我们会把你按在草地上,拿利石割断你的喉咙,然后等着你的血停止流淌,等着你的心停止跳动。”

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想知道在那一刻,他是否能听见我心脏的猛烈跳动声。好吧,我想,至少你可以不再担心他们把你当成神了。

静默持续着。最后,阿尔法加上了一句话,到现在我还在思索这句话。“如果你再爬,”他说,“我们会再一次杀死你。”

说完,我们互相盯了好一会儿;我确信,两人都深信不疑,对方是个十足的大傻蛋。

第一百零四日:

每一个新发现都会加深我的疑惑。

自打我第一天抵达村子起,有个现象一直困扰着我:这里竟然没有孩子。我翻看我的记录,那是我每天观察后口述在通信志中的记录,在往回翻时,我发现我曾经好多次提到此事,但是在这本我称为日记的个人杂集中,却没有一次提到过。也许其中牵涉到的东西太让我毛骨悚然了。

我频繁而笨拙地尝试刺探此神秘之事,对此,三廿又十总是给予他们平常的启迪。被询问的人脸带赐福似的笑容,回答着一些不合逻辑的推论,相比之下,世界网中最蠢的乡下傻瓜的牙牙学语也仿佛是哲贤警句。而这些家伙经常是屁都不放一个。

一天,我站在一个家伙前面,我称他为德伊。我站了很久,最后他终于发现我的存在了,然后我问:“为什么这里没小孩?”

“我们是三廿又十。”他轻声说道。

“婴儿在哪?”

没有回答。没有感觉到他在逃避这个问题,他仅仅是茫然地凝视着。

我深深吸了口气。“你们中谁最小?”德尔似乎在思索,在和那概念搏斗。

他被打败了。我在想,是不是毕库拉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以至于任何关于时间的问题都注定失败。然而,一分钟的寂静之后,德尔指着阿尔法,后者正蹲伏在阳光下,在他那拙劣的手织机上忙活着,然后说道:“他是最后一个返回的人。”

“返回?”我问道,“从哪返回?”

德尔瞅着我,面无表情,连不耐烦的情绪都没有。“你属于十字形,”他说,“你必定了解十字架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