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他蠢头蠢脑地说着。然后我意识到,这老家伙的眼睛已经跟他喝的威士忌的颜色一模一样了。

我站起身,把最后一张二十马克的钞票摆在了桌上。

“伙计,多谢。”

“随时效劳,妹妹。”

技工朝他滚去,我来到了门口。

我朝图书馆走去,在热闹的远传广场逗留了一分钟。到目前为止,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是早晨,乔尼于那时刚抵达这里,然后,他遇见了圣徒,也可能是圣徒向他接洽;地点可能是在图书馆,也可能是在外面。他们去了什么隐秘的地方谈话,也就是酒吧,圣徒说了什么话,让乔尼感到惊讶。一个留着辫子的男人——很可能是卢瑟斯人——出现并接下了话茬。乔尼和辫子一同离去。之后的某个时候,乔尼远传至鲸心,然后从那和另一个人——可能是辫子,也可能是圣徒——远传至末睇,在那,那个人企图杀死乔尼。的的确确杀了他。

太多空白。太多“某人”。根本就不是一般的多,一天之内绝对搞不定。

我正思考着是否要传送回卢瑟斯,突然,我的通信志“唧唧”地呜叫起来,使用的是受限通讯频率,正是我给乔尼的。

他的嗓音听上去很痛苦。“拉米亚女士。请你…快过来。我想他们又企图…想要杀死我。”紧随而来的坐标直指伯格森蜂巢东区。

我向远距传输器奔去。

乔尼的小房间开了一条缝。通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公寓里也没有一丝声音。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事情还没有惊动管理当局。

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父亲的自动手枪,举枪进入室内,手一动,卡嗒一声,打开了激光瞄准束。

我放低身子,潜进房间,双臂举枪,红点滑过黑色的墙壁,滑过远处墙上的廉价版画,一条黑色的通道通向小房间。休息室空无一人。起居室和媒体区空无一人。

乔尼躺在卧室的地板上,头靠在床边。鲜血浸湿了被褥。他挣扎着支起身子,又无力地倒了下去。他身后的阳台拉门门户大开,凛冽的寒风从对面的商场中吹了进来。

我检查了单人盥洗室,短短的走廊,厨房间壁龛,然后回到卧室,走到阳台上。我站在这两百米高的制高点上,面前的景象真是壮观,曲线形蜂巢墙遥遥直上,俯瞰着壕沟商场十到二十公里的连绵之地。头顶一百来米的上方,就是蜂巢的屋顶,黑色的大堆钢桁。商场闪耀着万千灯火,商业全息像,霓虹灯的亮光,这一切都加人了远处璀璨灯火的大军。

在蜂巢的这面墙上,有数以百计长得一模一样的阳台,它们都已经为人所弃。最近的一个在二十米开外。这些阳台,是房屋出租经纪人增加效益的源泉——天知道乔尼或许支付了大量外部房间的额外支出——这些阳台完全就是画蛇添足,猛烈的风正向上朝气窗急速流动,里面夹带着粗沙和碎片,还夹杂着蜂巢亘古不变的机油;臭氧的气味。

我收起手枪,走回房间,看看乔尼有无大碍。

伤口从他发际划向眉毛,只是皮外伤,但是血淋淋的。我去浴室拿了点消毒干蛰回来时他已经坐了起来,我把垫子按在他的伤口上。“怎么回事?”我问。

“我回到家时,有两个男人…等在卧室里。他们是从阳台那边的门爬进来的。开了警报器。”

“你交的安全税完全没用,他们应该退钱。”我说,“然后呢?”

“我们打了起来。他们好像要把我朝门那边拖。其中一个拿着管注射器,我把它他手里敲落到了地上。”

“那他们怎么走了?”

“我触响了室内警报。”

“不是蜂巢安全警报?”

“不是。我不想把警方卷进来。”

“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乔尼腼腆地笑了。“我自己弄的。他们把我放了,我想追他们。然后绊了一跤,磕在了床头几上。”

“两败俱伤啊。”我说,把灯开了。然后在地毯上检查了一遍,找到了那支注射器它滚到床底下了。

乔尼注视着它,就好像在注视一条毒蛇。

“你猜是什么?”我说,“又是Ⅱ型艾滋病毒,是不是?”

他摇摇头。

“我知道个地方,可以对它分析分析,”我说,“不过我猜这只是镇定剂。他们只想把你带走…而不是要置你于死地。”

乔尼扯掉干垫,疼得龇牙咧嘴。伤口还在涌着血。“为什么这些人要绑架赛伯呢?”

“还是你来回答吧。我已经开始相信,这些所谓的谋杀,只是桩拙劣的绑架案已。”

乔尼再次摇摇头。

我问他:“两个人中,有人留辫子吗?”

“我不知道。他们戴着帽子,还戴着滤息面具。”

“有没有人跟圣徒一样高?或者跟卢瑟斯人一样强壮?”

“圣徒?”乔尼显得很吃惊,“不。其中一个身高是环网的普通水平。另一个拿着筒的,可能是卢瑟斯人。很强壮。”

“那你是打算赤手空拳追击这个卢瑟斯人啦?你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生物处器,或者加力植入物?”

“没有。我当时肯定是疯掉了。”

我扶着他站起身。“那么,人工智能也会生气喽?”

“就我而言,对。”

“来吧,”我说,“我知道一家打折的自动化医疗诊所。看过病后,你暂时先跟我住吧。”

“跟你住?为什么?”

“因为你升级了,现在,你不仅仅需要侦探,”我说,“还需要一名保镖。”

我的住所在蜂巢区域纲要中注册的类别不是单元住宅;这是一幢修复一新的仓库阁楼,是我从朋友那接管的,这家伙被放高利贷的骗子缠住了。后来我这个朋友决定移民到一个偏地殖民地。我做了笔好买卖,得到了这个地方。从我的办公室的走廊走到家,仅有一公里路。这里环境稍微有点简陋,有时,从装卸码头那传来的噪声可以淹没所有谈话内容,但是这地方比一般的小房子大了十倍,我尽可以放心地在家里使用体重和体力训练设备。

第八章

没错,乔尼看上去也被我的这个地方吸引住了,我得骂自己几声,别太乐开怀了。

下一件事情就是,我会抹上口红,脸上扑上胭脂,就为了这个赛伯人。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住在卢瑟斯?”我问他,“大多数外世界的人都觉得很难适应这里的重力,这里的风景也太乏味了。此外,你的研究资料不是在复兴之矢的图书馆里吗?为什么要选择这里呢?”

他回话时,我仔细地望着他,并且侧耳倾听。他的发根部分是笔直的,中分,垂到领口的部分变成了卷发,带着红褐色。他说话时有个习惯,喜欢把脸撑在拳头上。让我大为吃惊的是,他的方言语调竟然没带一丝口音,就像一个精通这门新语言的人,而且还没有那些与生俱来的懒散约音。在那声音后面,带着一点轻快活泼的调子,让我回想起一个飞贼的泛音语调,那人出生在阿斯奎斯,一个宁静穷困的环网世界,那星球上住着第一扩张时期的移民,来自于曾经的不列颠群岛。

“我在很多世界上住过,”他说,“我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观察。”

“作为诗人?”

他摇摇头,然后疼得缩紧身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伤口缝线。“不。我不是诗人。他是。”

虽然目前境况不佳,但是在乔尼身上,我发现了一种精神,一股活力,我很少在别人身上看见这种东西。这很难用言语形容,但是我看见过很多有权有势的名流挤满房间,争着抢着盘旋在某人身边,那人就是像乔尼这样的。不仅仅是他的缄默,他的敏锐,更是一种他仅仅注目时便会散发出来的热情。

“你为什么住在这里?”他问我。

“我出生在这儿。”

“对,但你是在鲸逖中心长大的。你父亲是名议员。”

我没有吭声。

“许多人希望你进入政坛,”他说,“是不是因为你父亲的自杀,让你打消了从政的念头?”

“他不是自杀的。”我说。

“不是?”

“新闻报导和检察报告都说是自杀,”我呆呆地说,“但是他们是在胡说。我的父亲从来不会自杀。”

“那么是谋杀吗。”

“对。”

“但是,没有找到动机,也没有找到嫌疑犯,是不是?”

“对。”

“我明白了,”乔尼说。码头的黄色灯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他的头发仿佛新铜一般微微闪光。“你喜欢从事侦探这一行吗?”

“做得好的时候喜欢,”我说,“你肚子饿吗?”

“不饿。”

“那我们去睡会觉吧。你可以睡在睡椅上。”

“你是不是经常做得很好?”他说,“从事侦探这行?”

“明天再瞧。”

早上,乔尼传送至复兴之矢,时间跟往常一样。他先在广场等一会儿,然后传至天龙星七号的古老移民者博物馆。在那,他立即传送到北岛的核心终端,然后再传至棒林的圣徒世界。

我们已经事先商量好时间,现在,我正在复兴之矢上面等他,躲在柱廊后的阴影中。

在乔尼进去后,又进去了两个人,接着,一个留着辫子的男人也进去了。毋庸质疑,他是个卢瑟斯人——看那蜂巢的苍白脸色,看那肌肉和大块头的身体,看那走路的傲慢模样,他或许就是我那遗失了很长时间的兄弟。

他从不正眼瞧乔尼,但是,赛伯人转悠到境外传送门边上时,我能看出他脸上吃惊的表情。我站在后面,扫到他的卡,仅仅是一眼,但是我敢打赌,那是张追踪卡。

辫子在古老移民者博物馆中极为小心,盯着乔尼不让他走远,但也随时随地瞄着自己的身后。我穿着一身禅灵教的冥想服,戴着隔离护目镜和诸如此类的伪装。我转悠着,来到博物院的外部传送门,没朝他们的方向看一眼,径直传至神林。

这让我感到好笑,撇下乔尼一人,独自在博物馆里穿梭,而我则前往北岛的主要终端,但是这两个都是公共场所,这是一个计划好的冒险。

乔尼从世界树的抵临传送门里走了出来,买了张环游票,时间恰到好处。他那如影随形的跟班必须加快脚步赶上来才行,这家伙从隐藏处跳将出来,终于赶在公共掠行艇离开前,登了上来。我已经坐在了上甲板的后座上,乔尼则在前头找了个位子坐下来,计划进展得非常顺利。现在,我穿着基本的游客装,除我以外,还有十几名游客的成像器均在运行,辫子匆匆忙忙地在乔尼后面坐了下来,他们之间相隔三排位子。

环游世界树的旅程总是很带劲——父亲在我刚满三岁时,带我第一次乘了一下——但是这次,掠行艇在高速公路般大小的树枝中穿行,环绕着有奥林帕斯山那么高的树干一路向上,我却没有了往日的心情,我看见一个戴着兜帽的圣徒,发现自己我和乔尼讨论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如果辫子出现,我们将如何追踪他,跟踪他,来到他的老巢,如果需要,我们将花上几星期来追溯出他游戏的根源,这些办法聪明且非常狡猾。最后,我选择了一个较为直接的方法。

公共艇把我们倾倒在缪尔博物馆附近,人群在广场周围乱转,被两个想法拉扯着:是花十马克买张票来增长点见识呢,还是直接到礼品商店买点东西完事。此时此刻,我走到辫子跟前,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以谈话的口吻跟他说:“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他妈想拿我的客户怎么办?”

有一种老掉牙的说法是,卢瑟斯人和洗胃器一样灵活,也有它一半的舒适。如果你认为我可以让你确信这前半句话,那么,辫子离后半句的偏见也实在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他迅如闪电。尽管我看似随意的一抓麻痹了他的右臂肌肉,他左手的匕首还是刹那间划了过来。

我立刻向右侧倒去,匕首在空气中切过,离我的脸颊仅厘米之遥,我跌倒在人行道上,翻了个身,手里已经变戏法般出现了神经击昏器,单脚跪地站起了身,直面他的恐吓。

但没有恐吓。辫子跑开了。在逃。逃离我。逃离乔尼。他把游客推到一边,东躲西闪,避开他们,朝博物院入口跑去。

击昏器滑回袖口,我也开始跑起来。击昏器是很棒的近战武器——跟霰弹枪一样非常容易瞄准,如果散布开来的辐射打中了无辜的旁观者,那也不会有什么可怕的结果——但是,如果超出了八到十米的距离,它就是废物一个了。如果击昏器处于全射状态,我可以用它把广场上的半数游客击得头痛欲裂,但是辫子已经跑得太远了,那距离没法让他倒地的。我紧紧追击。

乔尼朝我跑来。我朝他挥挥手,叫他回去。“盯牢我!”我叫道,“用追踪器!”

辫子已经来到博物馆的人口处,现在他扭过头,看着我;匕首仍然抓在手里。

我朝他猛冲过去,想到接下来几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我心里涌动着某种类似愉悦的情绪。

辫子跳过一个绕杆,推开游客,进人大门。而我则紧迫不放。

我进入肃静的大礼堂,看见他推推搡搡地通过拥挤的自动扶梯,向上来到远足中楼,然后,我终于明白他在朝什么地方前进。

我三岁时,父亲带我参观过圣徒远足地。远足地的传送门永远开着;在三十个世界上,圣徒的生态学者维护着若干自然景色,他们觉得这会取悦缪尔,要想走完这三十个世界的引导之旅,大约要花上三个小时。我记不太清了,但是我想,这些路线应该是些环形小路,各个传送门之间靠得很近,这样就便于圣徒导游和维护人员的通行。

真是该死。

环游传送门边上站着一名穿着制服的守卫,他瞧见那闹哄哄的场面,看着辫子抄近路跑了过来,于是他朝前走去,拦在辫子面前,想要截下这名无礼的入侵者。虽然相离十五米,但我还是看到了这名老守卫脸上的表情显出了震惊和怀疑,他踉踉跄跄地朝后退去,辫子的长匕首插在了他的胸前,刀把耸立在那儿。

这名老守卫,很可能是名退休的当地警官,他眼睛朝下看去,脸色煞白,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骨制刀把,仿佛那不是真的,然后一头栽在了中楼的地砖上。游客尖叫起来。有人在叫医生。我看见辫子把一名圣徒导游推到一边,匆匆跳进闪光的传送中。

事情偏离了我的计划。

我加快脚步,朝传送门跃去。

穿过传送门,我差一点在那儿滑倒,脚下是山腰的草皮,极其滑溜。头顶的天空撬一片柠檬黄。空气中带着热带气味。一张张惊骇的脸朝我转来。辫子正在朝另一个远距传输器跑去,他抄了条近路,穿过精心种植的花床,踢飞了花木盆景。我认出这富士星。我止不住地朝山下滑去,手脚并用再次朝上爬,穿过花床,尾随着辫子留的破坏足迹。“拦住那人!”我高喊,意识到这样叫实在是愚蠢得很。没人动弹一下除了某个日本游客举起她的成像器,记录下这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