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感到一阵暴怒和悲痛,双臂不住发抖。他撩了撩头发,向黑暗中大声喊着,再次重复他以前对那个声音说过的答案:

“再不会有任何献祭,不论孩子还是父母。也不会再有任何牺牲。以恭顺求救赎的时代早已过去。要么作为朋友帮助我们,要么滚开!”

在从前的梦里,这样的回话之后,便是风声和分隔,骇人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渐行渐远。但这一次,梦境依然持续,祭坛发出微光,女子突然不见,只剩下骨刀。赤红色双球体依然在高空中漂浮,那两颗如星球般大小的红宝石像是充满了火焰。“索尔,听着,”声音传来,现在音量小了许多,不再是遥远天顶隆隆的雷鸣,而几乎成了他耳边的低语,“人类的未来系于你的选择。如果难以顺从,你能否出自博爱,将瑞秋献祭?”索尔没有刻意组织语句,却听见了心里的答案。不会再有任何献祭。今天不会有。任何一天都不会有。人类长久以来追寻着上帝,并为对神明的热爱遭受了够多的苦难。他想起了过去的数个世纪,他的民族,犹太人,曾经同上帝谈判,抱怨、争吵、谴责万事的不公,但往往——往往——不论付出多少代价,最终还是归于顺从。一代一代人在仇恨的炉箱中垂死挣扎。未来的世代被灼热的冷酷火苗和新生的仇恨刻上伤痕。这次不会有。永远也不会有。“答应他,爸爸。”一只手触到了索尔的手,他惊得跳了起来。他的女儿,瑞秋,正站在他的身旁,既非儿童也非成人,而是那个他曾经两度熟知的八岁女孩——第一次是正常成长,第二次是因为染上梅林症而退回到那个年纪——瑞秋,浅棕色头发,简单地编了个辫子,矮小柔嫩的身体笼着洗褪色的粗斜纹棉布套装和儿童运动鞋。索尔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却又不敢太用力,生怕弄疼了她,他也感觉着她小小的握力。这不是幻影,伯劳最终的残酷之举还没有到来。这是他的女儿。“答应他,爸爸。”索尔已经解决了在面对一个已经变得凶残的上帝时,亚伯拉罕是否应该顺从的问题。在人类同他的神祗之间的关系中,顺从不会再是至高无上的。但是,如果那个被选中作燔祭的孩子竟要求顺从那个上帝的一时随念,那该怎么办呢?索尔单膝跪在他女儿身旁,张开双臂。“瑞秋。”她用力抱住了他,他记忆中有数不清这样的拥抱,她的下巴高高地悬在他的肩膀,双臂紧紧箍住,那是出于强烈的爱意。她低声在他耳边说着:“求你了,爸爸,我们必须答应。”索尔依然拥抱着她,感觉着她瘦弱的手臂环绕着自己,温暖的脸颊贴在自己脸上。他正无声地哭泣,感到面庞上有湿润的东西流人他短短的胡须,但是他不愿将她放开,虽然他可以趁此机会把眼泪抹掉。“我爱你,爸爸。”瑞秋轻声说道。他站了起来,用手背一把抹去泪水,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瑞秋的左手,开始带着她朝脚下的圣坛漫漫前行。索尔在一种下坠的感觉中醒了,伸手去抓孩子。她正在他的胸脯上熟睡,拳头拧着,大拇指吮在口中,但当他开始直起身来的时候,她也醒了,哭闹着拱起身子,俨然一个受了惊吓的新生儿。索尔站起来,拂下裹在身上的毛毯和斗篷,紧紧把瑞秋拥入怀中。天亮了。说得更准确一些,清晨已快过去。夜晚已经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消逝,阳光偷偷溜进山谷,扫过墓群。狮身人面像就像某种食肉野兽一般,盘踞在他们头顶,健壮的前肢在他们入睡的楼梯两旁伸展。瑞秋大声哭着,她饿醒了,吓得小脸都拧了起来,感觉到父亲心中的恐惧。索尔站在强烈的阳光下轻轻摇着她。他走上狮身人面像顶级的台阶,为她换了尿布,热了一包奶喂她,直到她停止了哭泣,安稳地咂咂吸着奶,他给她拍了拍嗝,然后带着她四处走动,直到她再次陷入浅浅的睡眠。距离她的“生日”还不到十小时。十小时不到,夕阳西坠,他女儿将走完生命的最后几分钟。索尔不止一次地希望光阴冢是一幢巨大的玻璃建筑,用以象征宇宙和运行操控它的神灵。那样,索尔会朝着这建筑物扔石头,直到一片完好的窗格玻璃都不剩。他力图记起梦境中的细节,但在海伯利安的刺目阳光下,梦境的温暖和欣慰被撕裂成了碎片。他如今只记得瑞秋低声说出的恳求。一想到要把她献祭给伯劳,索尔的胃就因恐惧而疼痛。“没事的,”他低声对她说,她又一次在这不愿听从她恳求的安睡之乡中抽搐一下,呜咽了一声。“没关系的,孩子。领事的飞船很快就要来了。飞船随时都会来。”直到正午,领事的飞船都还没来。直到下午三时左右,领事的飞船还是没来。索尔在山谷的地面踱步,呼喊着那些失踪者的名字,瑞秋醒着的时候,他唱着那些快被遗忘的歌曲,她快要睡去的时候,轻声为她哼着摇篮曲。他的女儿这么小,这么轻:同他记忆中刚出生的时候一样,六磅三盎司重,十九英寸长,对着巴纳之域古风的房屋里古风的什物微笑。下午晚些时候,他正在狮身人面像张开的手爪下的阴影里昏昏欲睡,突然间,一艘太空船从深青金色天空的穹顶掠过,他猛然惊醒,抱着醒来的瑞秋,站起身。“它来了!”他大喊道,瑞秋动了动,挥舞着小手,似乎在回答。一长列蓝色的熔融火焰在极其强烈的日光下闪耀着光芒,只可能是大气层中的太空船。索尔上下跳跃,多天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身体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大声喊着,跳跃着,直到瑞秋吓得大喊大哭起来,索尔才停止了动作,把她高高举起,虽然他知道,她的目光还无法集中,但依然希望她能看见那艘正在降落的美丽飞船,它正在遥远的山脉之上划着弧线,朝高地沙漠降落。“他说到做到了!”索尔大喊。“他来了!飞船会…”三声巨响几乎同时在山谷响起:头两声是飞船减速时它的“脚印”超过它自身从而形成的声波激突。第三声是它坠毁的声音。索尔眼睁睁看着那长长的熔融尾迹明亮的针尖般的顶点突然变得如太阳般耀眼,扩张成一片火焰和沸腾气体构成的云彩,然后上万块燃烧的碎片朝遥远的沙漠翻滚而去。他眨眨眼,想要消除视网膜上的视觉留影,瑞秋仍在啼哭。“我的天,”索尔低声说着,“我的天。”毫无疑问,飞船已经完全毁灭了。碎片拖曳着黑烟和火焰,朝沙漠、群山,还有远处的草之海飘落,次级爆炸撕裂了空气,即使远在三十公里之外,依然能感觉到那股力量。“我的天哪。”索尔坐在温暖的沙子上。他筋疲力尽,已无力哭泣,内心空虚,已无心做点别的,只是摇着他的孩子,直到她停止哭泣。十分钟过后,又有两条熔融尾迹燃烧在天空中,索尔朝天上看去,它们位于天顶,正往南飞行。其中一艘爆炸了,但距离太遥远,声音无法传到这里。另一艘在南面笼头山脉远方的悬崖之下不见了踪影。“也许那不是领事,”索尔低声说着,“有可能是驱逐者的侵略飞船。也许领事的飞船仍会来接我们。”但是直到下午快要过去,飞船还没有来。等到海伯利安小小太阳的光芒照在悬崖壁上,它的影子映到了站在狮身人面像最高一级台阶的索尔面前,飞船还是没有来。直到整个山谷都陷入了影子,它还是没有来。从这一秒算起,还不到三十分钟,就是瑞秋的生辰了。索尔检查了她的尿布,发现没湿,于是喂了她最后一包奶。她吃食的时候,大大的深色眼睛仰视着他,似乎在寻找他的脸庞。索尔记起了他第一次抱她的几分钟,那时萨莱正在温暖的毛毯下休息;这个孩子的双眼带着同样的对这个新世界的好奇、疑问和惊喜,深深地印人了他的心房。黄昏之风吹拂着山谷上的云朵,它们飞快地飘移着。西南方先是传来隆隆的声音,像是遥远的雷声,然后这声音伴随着有节奏的扰人炮声传来,极可能是南方五百多公里开外的核弹或是等离子爆炸。索尔搜寻着逐渐降低的云层上的天空,偶尔能瞥见炽热的流星尾迹在头顶上划出一道道弧线:可能是弹道飞弹或登陆飞船。不管是什么,它都已经为海伯利安而捐躯了。索尔不去管这个。瑞秋喝完了奶,他柔声对她唱歌。他本已走到山谷的入口,但是现在他又慢慢地走回狮身人面像。墓群正闪着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电子激起的氖气射出刺眼的光芒,泛着层层光波。上方,西沉的太阳发射出最后几束光芒,将低云染成了一片淡彩火焰的云幂。距离瑞秋的最后一次生日庆典只剩下三分钟不到了。索尔知道,即便领事的飞船现在抵达,他也来不及登船,更来不及将孩子送入冰冻沉眠。他也不想这么做。索尔慢慢地爬上通往狮身人面像的阶梯,心中料想着二十六标准年以前,瑞秋也同样走过这条路,从没想到在那黑暗的墓穴中等待着她的,竟是这样的命运。他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稍作停歇,深吸一口气。现在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太阳射来的光线,它充满了天空,似乎要引燃狮身人面像的双翼和上部物体。坟墓自身似乎在散发着它储积的光能,就像希伯伦沙漠中的岩石,多年以前索尔曾经在那的荒漠中漫步,寻找启示,却只找到了忧愁。空气也微微地闪着光,风声渐起,将砂粒吹过山谷地面,复又温和下来。索尔在顶级石阶上单膝跪下,脱下瑞秋身上裹着的毛毯,直到孩子只穿着柔软的棉布婴儿服。襁褓。瑞秋在他的手中扭动着身子。她的脸颊发紫,十分光滑,那一双小手红红的,用力握拳,又放开。索尔的记忆中,当医生把那个婴孩递给索尔的时候,她就完全是这样的,他当时也是像现在这样注视着他新生的女儿,然后把她抱上萨莱的腹部,让做母亲的也能好好看看。“啊,上帝呀。”索尔吸了口气,又垂下另一条腿,现在是真正的跪下了。整个山谷都摇撼起来,仿佛是地震的颤动。索尔能够模模糊糊地听到南部遥远之地传来的持续不断的爆炸声。但是现在,更为攥人心虑的是从狮身人面像中射出的骇人光线。索尔身后的影子远远地拖在阶梯之上,延伸过整个山谷地面,足有五十米长,随着坟墓的搏动和光芒的振颤,也在不住跳跃。索尔眼角的余光瞥见其余的坟墓也亮起辉煌的光芒——如同巨大而结构复杂的原子反应堆熔毁前的最后几秒钟。狮身人面像的入口律动着蓝光,然后变成紫罗兰色,最后变成惨白。狮身人面像之后,光阴冢山谷上方的高原壁墙之上,一棵难以置信的巨树闪着微光出现了,那巨大的树干和尖利的钢铁树枝刺穿发光的云层,直通其上。索尔飞快地瞥了一眼,望见那些三米长的荆棘和上面挂着的可怖果实,然后他又看回狮身人面像的入口。不知何处,风声怒号,雷声隆隆。某个地方,朱红色的尘雾像干燥的血幕飘扬起来,映照在墓群可怕的白光之下。不知什么地方,众人大声呼号,齐声尖叫。索尔不去理会这一切。他的双眼只顾看着他女儿的脸,还有她身后远处。现在,有个影子塞满了墓群闪光的人口。伯劳出现了。这怪物不得不低下头,它那三米高的身躯和铁刃才堪堪扫过门顶。它走上狮身人面像的顶层走廊,朝前行进,这半生物半雕塑的东西,每跨一步,都伴随着梦魇中那可怖的沉着。渐逝的天光在怪物的甲胄上泛起波纹,如瀑布一般淌下弧形的胸甲,流向钢铁荆棘,在每一个关节上冒出的指刃和柳叶刀上闪耀。索尔把瑞秋抱在胸前,直直地望进伯劳眼睛的千面红色熔炉。日落淡入了索尔不断重现的梦中那血红的光芒。伯劳的头微微转了转,毫无摩擦地转了个圆周,向右旋转九十度,向左旋转九十度,好像这怪物在环视它的领地。然后它向前走了三步,停在索尔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怪物的四只手臂扭曲着举起来,指刃舒展。索尔紧紧地抱着瑞秋。她的皮肤湿润了,她的脸庞因为出生时的吃力而发青发紫。只剩下几秒了。她的双眼向着不同的方向转动,似乎要努力看清索尔。答应他,爸爸。索尔记起了梦。伯劳的头低了下来,直到那恐怖的头罩之下,红宝石的双眼死死盯住了索尔和他的孩子。它水银的下颚略微分开,露出里面一层层一排排的钢铁锯齿。四只手伸到前头,金属手掌朝上平摊,停在了索尔面前半米的地方。答应他,爸爸。索尔记起了梦,记起了他女儿的拥抱,他意识到,在最后——当其余的一切都灰飞烟灭——对于所爱之人的忠诚是我们能够带入坟墓的唯一东西。信任——真正的信任——便是那种爱的托付。索尔举起他新生垂死的孩子——几秒钟大的孩子,现在正以她最初和最后的呼吸啼哭着——把她递给了伯劳。失却了她微弱的重量,索尔当头感到一阵眩晕。伯劳举起瑞秋,向后退去,光芒包容了它。狮身人面像背后,荆棘树停止了闪光,进入颇合时宜的状态,视野中的它变得骇人地清晰。索尔往前走去,双臂祈求地张开,伯劳步步退后,走入光芒之中,消失了。爆炸吹皱了云层,冲击波的重压把索尔冲得跪倒在地。在他身后,四周,光阴冢正在打开。

第31章

我醒了过来,但是就这么被谁叫醒,我心里老大不乐意。 亮光突然侵入,我侧过身,斜眼瞧着,咒骂着,我看见李·亨特 坐在床边,手里依旧拿着一支气雾剂针筒。 “你吃了好多安眠药,睡了整整一天了,”他说,“起来晒晒吧。” 我坐起身,擦了擦粘在脸上的头发,眯起眼向亨特看去。“到底谁 允许你进我的房间的?”由于用力说话,我开始不停咳嗽,亨特从盥洗 室拿着一杯水回来了。 “给你。” 我喝着,想要大发雷霆,但夹在痉挛和咳嗽之间,一切徒劳无益。 梦境的残迹就像晨雾一般逃之天天,怅然若失的糟糕感觉突然降临。 “穿好衣服,”亨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首席执行官希望你在二 十分钟内去她的房间。你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 “什么事?”我揉揉双眼,手指梳理着乱糟糟的头发。 他紧绷地笑了笑,“你可以接人数据网看看。尽早下去,到悦石的 房间。赛文,给你二十分钟时间。”他离开了。 我接人数据网。如果想要形象化地表示进入数据网是什么样子的, 其中一种方式是想象一小片旧地的海洋,它在不同时期会有着不同程 度的湍流。平常的日子里,往往显示出一片平静的海域,带着令人好 奇的波纹。危急存亡之际,显示的是随风翻变的波浪和带着白色泡沫 的海浪。今天,飓风正在肆虐。登录被延迟,任何接人信道都如出一 辙,混乱统治着时时更新的崩溃巨浪,数据平面矩阵疯狂地进行着存 储转移和主要信息的传输,而全局呢,平日里只是信息和政治论辩的 多层信号,现在却变成了混乱的狂怒之风,弃置不用的公民表决,以 及过时的形势模板,这些东西如同破烂的云朵被狂风卷得无影无踪。 “噢,老天啊。”我小声说道,断开了接口,但是我仍感觉到信息 流的压力重重地锤打着我植入物的电路和我的大脑。战争。闪电奇袭。 环网即将面临的毁灭。弹劾悦石的话语。几十个世界上的暴动。卢瑟 斯星球上伯劳教会的起义。军部舰队对海伯利安系统的遗弃,他们拼 死拯救后院,但是太迟,太迟了。已经遭受袭击的海伯利安。恐惧, 恐惧通过远距传输器发动的侵略。 我站起身,一丝不挂地跑去淋浴房,及时进行了声波洗浴。不知 道是亨特还是谁,在那里摆放着一件正式的灰西装和斗篷,我匆匆忙 忙穿戴上,把湿头发朝后梳了梳,湿漉漉的卷发落在我的衣领之上。 让人类霸主的首席执行官等是毫无用处的。哦,不,她不会多等 一秒钟。

“你来的真是准时。”梅伊娜·悦石在我进入她的私人房间后说。 “你他妈都做了什么?”我对她厉声叫道。 悦石眯起眼睛。显然,人类霸主的首席执行官不习惯别人跟她那 样讲话。真是堆臭狗屎,我想。 “记住你是谁,你在跟谁讲话。”悦石冷冰冰地说。 “我不知道我是谁。而我在对谁讲话呢,也许是自贺瑞斯·格列侬 高以来的最伟大的刽子手。你到底为什么要让战争发生?” 。晚石再次眯起眼,左右四顾。这里就我们两人。她的起居室非常 宽敞,虽然黑,但让人感觉很舒服,墙上挂着来自旧地的原版艺术画。 在那个时候,我丝毫不在乎我是否是站在一间挂满了凡高原版画的房 间里。我盯着悦石,从百叶窗中透过一点微弱的光线,让我看见这林 肯式的脸庞,我觉得那仅仅是一张垂老女人的脸。她也回眼盯着我看 了一会儿,然后扭过了头去。 “哦,抱歉。”我大叫道,可口气中毫无歉意,“你没让它发生, 是你主动开战的,对吧?” “不,赛文,我没有主动开战。”悦石的声音很平静,几乎是在低 声细语。 “说大声点,”我朝她咆哮。我在高高的窗户边来回踱步,凝视着 着从百叶窗中投进来的光.它们在我身上游移,看上去就像是描上去 的斑纹。“还有,我不是约瑟夫·赛文。” 她一扬眉。“叫你济慈先生如何?” “你可以叫我‘非人’——专门非难别人与人作对的家伙,”我 说,“所以其他巨头来的时候,你可以说,是那个‘非人’让你瞎了 眼的,然后他们就会拍拍屁股走人,说这是上帝的旨意。” “你打算蒙蔽我的眼睛吗?” “我现在就可以扭断你的脖子,不带一丝悔恨地从这里走出去。这 星期,会有数以万计的人死于非命。你怎么能让它发生的?” 悦石摸了摸下嘴唇。“未来会朝两个方向发展,”她轻轻地说, “一个是战争和完全的未知,另一个是安宁和必然的完全大灭绝。我选 择了战争。” “这都是谁说的?”现在,我的声音中涌现出更多的好奇,而不是 愤怒。 “这是事实,”她朝自己的通信志瞥了一眼,“我必须在十分钟后 在议会成员面前宣布开战。告诉我,海伯利安的朝圣者有什么消息。” 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低头凝视着她。“如果你答应我几件事,我 就会告诉你。” “如果我办得到,我会答应你。” 我顿了顿,意识到这世界没有什么手段,可以让这个女人签发一 张保证其不食言的空额支票。“好吧,”我说,“我想让你给海伯利安 发超光信息,叫他们撤销对领事飞船的监控,再派人到霍利河上游找 到领事。他在离首都大约一百三十公里的地方,在卡拉船闸之上。他 可能受伤了。” 悦石弯着一根手指,揉着她的下嘴唇,点点头。“好,我会派人去 找他的。至于释放飞船,就要看你告诉我什么东西了。其他人还活着 吗?” 我把短斗篷卷在身上,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躺椅上。“有几个。” “拜伦·拉米亚的女儿呢?布劳恩?” “伯劳把她抓住了。她现在暂时昏迷着,跟某种神经分流器连接了 起来,接入了数据网。在我梦里…她正漂浮在什么地方,与那个植 入的人格,也就是第一个济慈重建人格重新团聚了。两人正在进入数 据网…确切说来是万方网。在以前,我从没梦见过这个内核线路和 维度,也没梦见过这接人的网络。” “她现在还活着吗?”悦石靠了过来,态度相当认真。 “我不知道。她的身体不见了。我还没看见她的人格是从哪里进入 万方网的,我就醒来了。” 悦石点点头。“上校呢?” “卡萨德被莫尼塔带到了什么地方,这个人类女子似乎是住在光阴 冢中的,跟着光阴冢一起在时间中旅行。我最近一次看到上校,他正 在赤手空拳攻击伯劳。其实,应该是一帮伯劳,有成百上千个呢。” “他还活着吗?” 我摊开双手。“我不知道。这些是梦!是碎片。零零碎碎的感 觉。” “诗人呢?” “塞利纳斯被伯劳夺去了性命。他被刺在了荆棘树上。但是后来我 在卡萨德的梦里又瞥见了他。塞利纳斯还活着。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 么回事。” “这么说来,荆棘树是真的?完全不是伯劳教会宣扬出来的喽?” “噢,对,是真的。” “而领事走了?打算回到首都?” “他带着他祖母的霍鹰飞毯。一开始还好好的,但是飞到卡拉船闸 的时候,嗯,这我提到过,然后出了岔子。飞毯…还有他…都掉 到了河里。”我把她下一个问题也一并回答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 着。” “那牧师呢?霍伊特神父呢?” “十字形把他变回了杜雷神父。” “是杜雷神父?还是无脑子的复制品?” “是杜雷,”我说,“但…损坏了。气馁了。” “他还在山谷里吗?” “不。他进入了一个穴冢,以后就再也没见到他。我不知道他发生 了什么事。” 悦石朝她的通信志瞄了一眼。我想象着那混乱不堪的场面,在这 栋建筑里…在这个世界上,在环网的其余地方盛行。显然,首席执 行官在她对议会演讲前,隐退到这儿,独个呆上十五分钟。这可能是她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最后一次享受独处了。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 “马斯蒂恩船长呢?” “死了。他被埋在了谷里。” 悦石深吸了口气。“温特伯和他的孩子呢?” 我摇摇头。“我的梦杂乱无章…也不遵循时间顺序。我觉得事情 已经发生了,但是我感到困惑,”我抬起头,悦石正耐心地等着我讲 完,“伯劳出现的时候那孩子只剩下几秒钟时间,”我说,“索尔把孩 子献给了那怪物。我想它已经把孩子带到狮身人面像中去了。光阴冢 正闪耀着明亮的光。有…其他的伯劳…在出现。” “这么说来,光阴冢已经打开了?” “对。” 悦石碰了碰通信志。“李?听好,让通讯中心的执勤官联系海伯利 安的西奥·雷恩,还有那里的军部人员。命令他们释放我们拘留的飞 船。还有,李,告诉总督,我会在几分钟后给他发一条私人讯息。”那 机器唧唧地呜叫起来,她回头朝我看来,“你还梦到其他什么了吗?” “影像。话语。我不明白发生了些什么。那些东西太超乎寻常 了。” 悦石微微一笑。“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正在梦见一些事件,而这些 事件是另一个济慈人格无法经历到的?” 我什么也没说,我被她的话惊呆了。我原以为自己和朝圣者的联 系很可能是通过某种基于内核的线路,连到了布劳恩的舒克隆环中的 人格植入物,通过它,通过它们共享的原始数据网,得以洞晓这一切。 但是那个人格已经被解放了啊;数据网也应该由于远距离而无法运转。 如果没有发射器,即使超光接收器也不能接收消息。 悦石收起笑容。“你说得出原因吗?” “不,”我抬起头,“也许它们仅仅是梦罢了。真的梦。” 她站了起来。“也许,如果我们能找到领事,我们就能知道。或者 等到他的飞船飞到山谷中的时候。我还有两分钟就得去议院了。还有 什么事吗?” “有个问题,”我说,“我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那细微的笑容又出现了。“这种问题不论是谁都不清楚,赛——济 慈先生。” “我是认真的。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些。” “是内核派你来的,把你作为我和朝圣者之间的联络员。还有,也 派你去观察。你,毕竟,是个诗人,是名艺术家。” 我弄出一阵响声,站起身来,与她一起慢慢地朝私人远距传送门 走去。那扇门会带她到议院。“在这样一个世界末日的时候,观察能有 什么好处呢?” “那就去发现吧,”悦石说,“去看看世界末日。”她递给我一张微 卡,可以用通信志使用。我把它插了进去,瞄了一眼触显;那是一张 寰宇授权芯片,可以让我有权使用所有传送门,不管是公用,私用, 还是军用。这是一张通往世界末日的门票。 我说:“如果我被杀了呢?” “那我们将永远听不到你问题的答案了。”首席执行官悦石说。她 飞快地碰了碰我的手腕,然后转过身,踏进了传送门。 在那几分钟内,我孤零零地站在她的房间里,欣赏着光线,欣赏 着寂静,欣赏着艺术。墙上有一幅凡高的画,价值连城,大多数星球 都买不起。这幅画作表现的是这位画家在阿尔勒的住所①。疯狂自古 就有。 过了片刻,我起步离开。我凭着通信志的记忆,随着它的引领, 通过政府大楼的迷宫,最后终于找到了中央远距传输器的终端。我走 了进去,去发现世界末日。

世上有两条全程远距传输通道,它们径直穿越了环网:中央广场 和特提斯河。我传送至中央广场,在那儿,青岛一西双版纳的半公里 商业街的一端通进新地,另一端则通进永埔星的简短海滨商业街。青 岛一西双版纳是即将遭受第一波攻击的世界,三十四小时后,这里就 将面临驱逐者的猛攻。新地列在了第二波冲击的名单上,即使现在已 经宣布这一事实,离入侵还有一标准星期多的时间呢。而永埔星在环 网内部,离遭受攻击还有很多年呢。 青岛这里没有恐慌的迹象。人们被吸引到数据网和全局中了,而 不是在街上游玩。走在那狭窄的小巷里,我能从一千台接收器和私人 通信志中听见悦石的声音,那是奇怪的和声细语,而我周围则充斥着 街道上小贩的高声吆喝,电车嗡嗡地在头上的运输层驶过,我能听见 轮胎驶在湿漉漉的公路上的咝咝声。 “…差不多八个世纪前,一位领导人在袭击前夕告诉他的人民 ——‘我所能奉献的没有其他,只有热血、辛劳、眼泪与汗水。②’你 们问我,我们有什么策略?我对你们说:那就开战吧,在太空,在陆 地,在天空,在海洋,用我们的力量,用正义和公正给予我们的力量, 开战吧。这——就是我们的策略…” 青岛和永埔星之间的传送区附近有军部的军队,但是行人仍一如 既往在那川流不息。我心里琢磨着,军队什么时候会霸占中央广场的 步行街,作军事车辆运输用呢。我想,这些车子是朝前线开赴呢,还

①指凡高的《文森特在阿尔勒的卧室》。 ②这句话是二战时丘吉尔的一段著名的演说。

是朝后撤退呢。 我迈了进去,进入了永埔星。那里的街道还是干的,中央广场的 岩石城墙之下的三十米开外的地方,海洋偶尔会喷溅出水花。天空一 如往常,带着赭灰相间的威吓之色,那是中午不祥的黄昏之色。小小 的石质商店中闪着灯火和货物的亮光。我意识到这里的街上比平常少 了好多人,空空荡荡的;人们站在商店里,坐在石墙或石椅上,低着 脑袋,无神地侧耳倾听。 “…你们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我会回答两个字:胜利。不惜 任何代价的胜利,不管如何恐怖也要取得的胜利,不管路途多长多难, 必须取得的胜利。因为,如果无法胜利,我们都将无以生存…” 排在埃德加镇枢纽终端那的队伍很短。我打入无限极海的编码, 迈了进去。 天空跟往常一样还是万里无云,一片绿色,浮城之下的海洋是更 深的绿色。海藻农庄漂浮在地平线上。远离中央广场,这里的人更少 了。木板路上几乎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些商店也关门大吉。一群男人 站在皮船码头边,聆听着一台古老的超光接收器的声音。悦石的声音 平淡,带着金属质感,飘荡在充满海味的空气中。 “…但是现在,军部的部队已经在向他们的岗哨集结,他们心中 不带任何感情,他们带着坚定的决心,带着信念,他们不仅仅会拯救 所有面临危险的世界,而且会拯救人类霸主的一切,我们不会落人那 些最邪恶、最残暴之人的暴政之下的,不会让它玷污历史的…” 十八小时后无限极海将会面临入侵。我仰望天空,心里带着些许 期盼,想在那看到游群敌兵的迹象,看到轨道防御和太空军队活动的 迹象,可惟有天空,风和日丽,以及这个城市在海上的轻摇轻晃。 天国之门是入侵名单上的第一个世界。我迈进泥滩的贵宾传送门, 站在黎绂津顶点上俯瞰着这个美丽的城市,真是名副其实。此地已是 深夜。这么晚了,技工街道清扫工已经出来了,他们的刷子和声波嗡 嗡地震着鹅卵石,但是这里却有动静,黎绂津顶点的公共终端排着一 长队静悄悄的人群,漫步区传送门那里排着的队伍更长。我可以看见 当地警察高高的身影,他们全副武装,穿着褐色的冲击甲,但是如果 军部的部队闯到这里,加以增援,那就不会看见他们了。 排队的人不是当地的居民——几乎可肯定,黎绂津顶点和漫步区 的地主们有他们的私人传送门——他们看上去是一些工人,来自厥类 森林和公园几公里外的开垦计划的工人。没有什么恐慌,交谈也少得 可怜。队伍列队前进,看上去就像是耐性十足的忍受痛苦的一家子人, 在慢吞吞朝吸引人的主题公园前进。他们带的东西没有比旅行袋和背 包还大的了。 我感到惊奇,难道我们这么要面子,即使面对入侵,还是如此 的安之若素吗? 十三小时后天国之门会面临入侵。我按着通信志,进入全局。 “…如果我们能够反抗此威胁,那么,我们钟爱的世界将保持完 好,垂死环网的生命将迈人阳光普照的未来。但是如果我们缴械投降, 那么,整个环网,霸主,我们知道的一切,我们关心的一切,都将沉 入又一次黑暗时代的深渊,到那时,科学之光被颠倒,人类自由被剥 夺,这一次黑暗时代将会更加无穷无尽的险恶,无穷无尽的暗无天日。 “所以,让我们振作起来,迎接我们的责任吧,让我们都担起责任 吧,如果人类霸主和它的保护体,和它的联盟,能够在接下来维持万 载千秋,人类仍旧会说:‘那就是他们最美妙的时刻。… 这个城市寂静、带着新鲜气味,在其下方某处,射击开始了。首 先传来的是钢矛枪的喋喋不休声,然后是防暴击昏器的深沉嗡嗡声, 接着是激光武器的尖叫声、咝咝声。漫步区传送门前的人群急急地涌 向终端,但是防暴警察从公园里出现了,他们接通了卤素探照灯的电 源,把人群浸在了眩光之下,警察开始用手提扩音器向他们发出命令, 叫他们重新排好队,不然就散开。人群迟疑了片刻,队伍前前后后扭 动着就像一只被混沌的水流困住了的水母,然后——他们听见了比刚 才更响更近的开火声音,在它的刺激下——又向传送门的平台涌去。 防暴警察发射了催泪瓦斯和眩晕毒气罐。暴徒和远距传输器中间, 紫罗兰色的阻断场呜呜地突然出现,卡在了他们中间。一列军用电磁 车和安全掠行艇的队伍飞在城市的低空,探照灯朝下刺戳。其中一束 光束照到了我,停在了我身上,直到我的通信志闪烁出一段询问信号, 然后那束光移开了。天开始下雨了。

安之若素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