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已经确认黎绂津顶点的公共终端没有了危险,他们正一个个 迈进我刚刚使用的私人大气保护体传送门。我向别处走去。 军部的突击队员守卫着政府大楼的大厅,他们审查着远距传输的 到来者。但事实上,这个传送门是环网中最难企及的入口之一。我通 过了三个检查点,然后抵达了行政与住宅侧楼,也就是我的公寓所在。 突然,守卫跑了出来,赶走主大厅中的其他人,保护好附属大厅,然 后悦石急急地走了出来,身边环绕着一群顾问、助手和军事领导者。 意外的是,她看见了我,于是停下了脚步,她的扈从也笨手笨脚地停 下来。隔着穿着战斗装甲的海兵组成的人墙,悦石朝我开口了。 “非人先生,你对演讲有何想法?” “妙极,”我回答道,“真是振奋人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 从温斯顿·丘吉尔处剽窃而来的。” 悦石笑了笑,微微耸了耸肩。“如果要剽窃,就剽窃人们已经遗忘 的大师吧。”她的笑容褪去了,“边境有什么消息?” “人们开始明白他们面临的现实,”我说,“除了恐慌。” “我也总是这样,”首席执行官说,“朝圣者有什么消息?” 我很惊讶。“朝圣者?我还没…做梦呢。” 那些扈从组成的人流以及迫在眉睫的事件开始驱策着她,赶着她 向大厅里走去。“也许你不再需要通过睡觉做这些梦了,”她叫道, “试试看。” 我目送她离去,现在我可以去找我的套房了,我走到了门口,但 是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对自己的厌恶,扭头离开。我内心充满了恐惧和 震惊,我在逃离这袭向我们所有人的恐怖之物。我很乐意躺在床上, 不去睡觉,紧紧地拉着被子,拉到下巴上,为环网哭泣,为小孩瑞秋 哭泣,为我自己哭泣。 我离开了住宅侧楼,走进了中央花园,沿着砂砾小径游荡。微小 的遥控物在空气中嗡嗡作响,就像蜜蜂,有一只与我并驾齐驱,与我 一同穿越了玫瑰园,跟着我一道走人一处地方,此处,雾气朦朦的热 带植物中,凹陷的小径九曲十八弯,最后,我来到了桥边的旧地区域。 我坐在了一条石椅上,我记得我曾和悦石在这谈过话。

也许你不再需要通过睡觉做这些梦了。试试看。

我把腿抬到椅子上,双手抱膝,指尖抵在太阳穴上,闭上了眼睛。

第32章

马丁·塞利纳斯扭动翻腾,那痛苦带着十足的诗意。一根两米长的 钢铁荆棘从他的两块肩胛骨之间刺穿了他的身体,然后从他的胸前戳 了出来,探出一米长的尖端,真是疹人。即使他舒展猿臂也无法碰触 到尖端。那荆棘毫无摩擦,他满是汗水的手掌和蜷缩的手指怎么也抓 不牢。可虽然那棘刺滑溜地触手不及,他的身体却没有滑脱,他被牢 牢地钉在了那里,就像被钉住作展出的蝴蝶。 没有血。 理性在痛苦的疯狂阴霾中回归,之后的几小时里,马丁·塞利纳 斯惊异万分地思索着。没有血。可是有疼痛。哦,对,那是源源不绝 的疼痛——超越了诗人想象的疼痛,他那最狂野的想象也想象不出此 种痛苦,超越了人类忍耐、超越了苦难疆界的疼痛。 但是塞利纳斯坚忍着。塞利纳斯承受着那苦楚。 他开始第一千次的尖叫,声音粗粝,内容空洞,言不成句,甚至 没了猥亵。词语无法传达这种痛楚。塞利纳斯尖叫着,扭动着。过了 一会,他四肢无力地挂在了那,一根长长的棘刺响应着他的摇摆,也 微微晃动着。他的上面,下面,身后,挂着其他人,但是塞利纳斯没 有花时间去注意他们。每个人都被自己个人的痛楚之茧分开了。 “为什么这里是地狱,” 塞利纳斯想,引用了一句马洛的话, “而我竟置身其间。①” 但是他知道这不是地狱。也不是什么来世。但他也知道,这不是 现实的分支;那棘刺穿透了他真实的身体!八厘米的有机钢铁穿透了 他的胸脯!可他没死。他没流血。这是某个真实之地,某个真切之物, 但是不是地狱,也不是活世。 这里的时间很古怪。塞利纳斯以前知道时间会拉长,会变慢—— 坐在牙科医生椅子上暴露出神经的痛楚,待在医疗诊所候诊室等着治 肾结石的痛苦——时间可以变慢,愤怒的生物钟的指针休克不动,时 间也仿佛不动了。但那时,时间其实是在动的。牙根管填充手术完成 了。超级吗啡终于抵达了,生效了。但在这儿,没了时间,空气也凝 固住了。痛苦是波浪的涡流和泡沫,而那波浪永不停歇。 塞利纳斯既愤怒又痛苦地尖叫。在他的棘刺上扭动。 “天打雷劈!”他终于说出了口,“天打雷劈的狗娘养的直娘贼。” 这些词语是另一个生活的遗迹,在这棵树的现实之前,从前的生活都 仿佛成了梦境。塞利纳斯仅仅恍惚记起了那生活,他也恍惚地记起了 伯劳把他带到了这里,把他刺在这儿,留在了这儿。 “哦上帝啊!”诗人尖叫道,双手抓着棘刺,想要把自己抬起来, 以减轻那沉重身体带来的痛楚,那重量无限加大了那无限的痛苦。 底下是一幅风景。他远眺到几里外。那是静止不动的纸型立体布 景,是光阴冢的山谷,以及远处的沙漠。连那死寂之城和远山也被复 制成了塑化贫瘠缩微模型。这些都无关紧要。在马丁,塞利纳斯的心 中,只有树和痛苦。这两者不可分割。塞利纳斯在剧痛中咧嘴大笑, 露出他的牙齿。当他还是旧地上的孩子时,他和他最好的朋友,阿马

①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 - 1593):英国 剧作家和诗人。这句诗出自他的《魔鬼梅菲斯特》。梅菲斯特,就是 浮士德传说中的魔鬼,后者正是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这个魔鬼。

尔斐·施瓦茨,曾去参观过北美保护区的天主教公社,了解了他们拙 劣的神学理论,之后他好多次取笑“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刑罚”。当时, 年轻的马丁张开手臂,叉开双腿,仰起头说道:“哎呀,我能从这看到 整个城市。”阿马尔斐放声狂笑。 塞利纳斯尖叫。 时间并没有真的流逝,但是过了一会儿,塞利纳斯的头脑却回到 了某种类似线形观察的东西中去了…不同于盲目接受的痛苦组成的 沙漠中那星星点点、毫不连贯的清晰纯粹的痛楚绿洲…在他对自己 痛苦的线形感觉中,塞利纳斯开始把时间强加在这永恒之地上。 首先,猥亵之语让他的痛苦变清晰了。他把痛苦喊了出来,但是 他的愤怒也变得清晰透彻了。 然后,喊叫和痛苦的纯粹痉挛之间的疲惫时间中,塞利纳斯沉浸 于思索中。起初,这仅仅是为了对头脑里的时刻表进行排列细数,那 些时间把十秒前的痛楚和即将到来的痛楚分隔了。塞利纳斯发现,在 聚精会神的时候,那痛楚会稍微减轻——虽然仍无法忍受,仍驱赶着 所有的真正思想,就像风中的烟云,但或多或少总是减轻了。 于是塞利纳斯开始集中精神。他尖叫着,谩骂着,扭动着,但是 他集中着精神。由于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集中,他只能集中在痛苦 之上。 痛苦,他发现,是有结构的。它有一个建筑平面图,它的结构比 一只拥有腔室的鹦鹉螺更加复杂,比扶壁众多的哥特大教堂带着更多 的巴洛克风格。即使在喊叫时,马丁·塞利纳斯也在研究着他那痛苦 的结构。他意识到,那是一首诗。 塞利纳斯第一万次拱起身体,拱起脖子,在这不可能缓和痛苦的 地方,搜寻着痛苦的缓和,但是这次,他看见了头顶五米高的地方有 一个熟悉的身影,挂在一个没啥两样的棘刺上,在那虚幻的痛楚中扭 动着。 “比利!”马丁·塞利纳斯喘息着,这是他首次真实的想法。 从前的君王和恩主越过无边无尽的深渊凝视着,已经被痛苦蒙蔽 了双眼,它同样蒙蔽了塞利纳斯的双眼,但是他还是微微侧过身,似 乎在这名字被遗忘的地方,回应对他名字的召唤。 “比利!”塞利纳斯再次喊道,然后由于痛苦,眼前一片模糊,头 脑也一片模糊。他集中在痛苦的结构上,跟随着它的模式,仿佛他在 追踪这棵树的树干、树枝、嫩枝和棘刺。“殿下大人!” 塞利纳斯听见另一个声音盖过了那喊叫声,然后惊奇地发现喊叫 声和那声音都出自自己之口:

…汝乃幻梦之物; 汝之狂热——细想地球; 若有望,福佑待汝何? 何者避风港?万物皆有居; 众人皆有喜悦痛苦之每一天, 不论他的辛劳是高尚是低下—— 痛苦唯一,喜悦唯一,截然不同: 唯有梦想者怨恨,自己的一生, 虽罪有应得,但带着更多的忧愁!①

他知道这首诗,不是他的,而是约翰·济慈的,他感觉到,这些 词语愈发地构建起他周身的痛苦混沌。塞利纳斯知道,这痛苦与生俱 来——是宇宙给予诗人的礼物。它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的物理反应, 赋于诗文、散文、所有那无用的生命时光中。它比痛苦更痛苦;它是 忧愁,因为宇宙给万物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