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矮矮的内维尔树投下星星点点的树阴,领事坐在那等候着死 亡。他的双手被一束纤维塑料绑在身后。衣服扯得破烂不堪,依旧湿 漉漉的,脸上淌着一滴滴水,部分是河水,但大多数是汗水。 站在他身前的两个男人检查完他的粗呢包。“娘的,”第一个人说 道,“这里啥子玩意也没有。除了他妈的这把破烂手枪。”他把布劳 恩·拉米亚父亲的武器插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真是倒霉,我们搞不到他妈的那块飞毯。”第二个人说道。 “那玩意到最后已经快飞不动了!”第一个家伙说道,然后两个人 都乐了。 领事眯着眼瞧着这两个大块头,他们穿着铠甲的身体在昏暗的日 光下显出轮廓。从他们说的土语来看,他们是土著;看他们的样 子——陈旧的军部甲胄,重型多用途突击枪,也许曾是迷彩聚合服的 破烂衣服——他猜他们是海伯利安自卫队的逃兵。 从这两人对他的态度来看,他确信他们是要把自己杀了。 起先,落进霍利河让他晕头转向,身上还缠结着绑缚粗呢包的绳 子,还有那没用的霍鹰飞毯,那时,他以为他们是他的救星。领事撞 在水面上的力道非常重,又在水底下昏迷了很长时间,他无法想象这 么长时间他竟然没有淹死;仅仅由于强水流的推动,他才浮出水面, 然后又被那一团绳子和毯子拖下去。这是英勇但必败无疑的战役,他 离浅水区还有十米远的时候,其中一个人从内维尔和荆棘树森林中走 了出来,抛给领事一根绳子。然后他们扁他,抢他的东西,把他绑了, 并且——从他们冷血无情的谈话来看——他们正准备割断他的喉咙, 把他留给预兆鸟处理了。 两个家伙中的个头较高的那个——他的头发如同一堆浸过油的麦 穗——蹲在领事面前,从刀鞘中拔出一把陶质零锋刀。“老头,还有啥 遗言吗?” 领事舔了舔嘴唇。他看过的无数平面和全息电影里头,现在正是 英雄大显神威的时候,趴在地上把对手双脚扭断,把另一个人踢得大 喊饶命,操起一把武器,立刻把两家伙干掉——在绑着双手的情况下 开火——然后继续他的冒险。但是领事毫无英雄的感觉:他疲惫不堪, 人到中年,而且在落水的时候受伤了。这两个家伙可比以前的领事更 加瘦削、强壮、迅速,甚至是卑鄙。他见过暴力行为——甚至曾有过 一次暴力行为——但是他这一生和训练都是致力在外交那紧张且非暴 力的道路上的。 领事又舔了舔嘴唇,然后说道:“我能报答你们。” 蹲着的那个家伙冷冷一笑,拿着零锋刀在领事眼前五厘米处来回 晃动。“用什么报答,老头?我们拿了你的寰宇卡,那玩意在这值个 屁。” “金子。”领事说,他知道,几个时代以来,这是唯一没有失去威 力的两个字。 蹲着的那家伙没什么反应——他盯着刀子,眼中发出一种病态的 神色——但是另一个家伙走向前,一只大手搭在他搭档的肩上。“嘿, 你说啥东西呢?你从哪里去弄金子?” “我的船,”领事说,“‘贝纳勒斯号’。” 蹲着的家伙举起刀子,贴到自己的脸上。“他在扯谎,老谢。记得 我们三天前干掉的那些蓝皮家伙吗,‘贝纳勒斯号’是他们的,就是 那艘蝠鲼推动的老不死的平底游船。” 领事把眼睛闭了一阵子,他感觉到内心一阵恶心,但他没有缴械 投降。五六天前,贝提克和其他机器人船员乘着‘贝纳勒斯号’的一 艘小艇离开了游船,溯河而下朝“自由”进发。显然他们知道了其他 什么事。“贝提克,”他说,“那位船长。难道他没跟你们提金子的 事?” 拿着刀子的家伙笑嘻嘻道。“那家伙吵得很,但他没说多少话。他 的确说了那艘船在哪,那屁玩意是在边陲之上。一艘没有蝠鲼的游船, 我想,他妈的要去那可是太远了。” “闭嘴,奥本,”另一个家伙蹲在领事面前,“我说,你干嘛要把 金子藏在那艘破船上。” 领事仰起头。“你不认识我吗?我在海伯利安当过好几年的霸主领 事。” “嘿,你可别跟我们玩这套…”拿刀子的那家伙说道,但是另 一个打断了他。“对,老家伙。我记得你这张脸,我小时候在营地全息 电影中见过你。我问你,霸主老头,现在天都要塌了,你干嘛要运金 子到上游去?” “我们是在去避难所…时间要塞,”领事说,试图压制住自己内 心的焦急之情,不让他们听出来,但是同时,他每得到一秒钟的残喘 时间.他就由衷表示感谢。为什么?他内心有一部分问道。你已 经厌倦了活在世上。乐于一死。不,不是像这样死去。不是在索尔 和瑞秋以及其他人需要帮助的时候。 “海伯利安星球上有好几个有钱人,”他说,“疏散当局不允许他 们转运金条,所以我同意帮他们把金子藏在时间要塞的地窖里,那是 位于笼头山脉北麓的古老城堡。他们委托我保管。” “你他妈真是疯了!”拿刀的家伙冷笑道,“现在北面都他妈是伯 劳的地盘了。” 领事低下头。他满脸的疲倦和失败感,这些无需伪装。“我们也发 现了。机器人船员在上星期逃掉了。船上的几个乘客被伯劳杀死了。 所以我一个人在朝河下游逃。” “放屁。”拿刀的家伙说道。那种病态、发狂的眼神又出现了。 “等等,”他的搭档说道。他重重地给了领事一巴掌,“老家伙, 我问你,这条你所谓的金船在哪呢?” 领事尝到了血的味道。“上游。并不在河面上。而是在一条支流底 下。” “嗯。”拿刀者说道,零锋刀平贴在领事脖子一侧。如果他要割断 领事的喉咙,他无需用力割,只需转转刀刃就行了。“你他妈的放屁。 我们他妈这是在浪费时间。” “等一下,”另一个人厉声喊道,“上游多远?” 领事想了想过去几小时里他路过的那几条支流。时间很晚了。太 阳几乎已经触摸到西方的一排矮林。“就在卡拉船闸之上。”他说。 “那么,你干嘛要坐在那个玩具一样的东西上朝下游飞呢,你干嘛 不开那艘游船呢?” “我想找人帮忙,”领事说。肾上腺素消退了,现在他感觉到极端 的疲惫,离绝望咫尺之遥。“岸边有太多…太多的匪徒。乘游船似乎 太危险。霍鹰飞毯比较…安全。” 名叫老谢的家伙笑了起来。“奥本,把你的刀收起来。我们走到那 里去,如何?” 奥本跳了起来。手里仍旧拿着刀,但是现在,那刀刃——以及愤 怒——是冲着他自己的搭档去的。“嘿,你这家伙是不是昏头了?你他 妈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他他妈是在扯淡,就是想让他的小命活得长一 点。” 老谢没有不理睬,也没被吓得后退。“当然,也许他在扯淡。但这 有啥子关系?我们去船闸,连半天时间也用不到,反正我们也没事干, 咋样?要是没船,没金子,那你就把他咔嚓了,咋样?不就是慢点死 嘛,那滋味就像被颠倒吊着一样。要是有金子,你不一样把他咔嚓了, 拿刀的干活,只是你已经成了有钱人了,咋样?” 奥本在愤怒和理智间徘徊了一秒钟,转到一边,拿着陶质零锋刀, 把怒火朝一棵八厘米粗的内维尔树发去,砍中了树干。他及时转回身, 蹲在领事面前,然后重力告诉那棵树,它被切断了,内维尔一头栽倒 在河边,树干发出一阵轰响。奥本一把抓住领事依旧潮湿的衬衣前襟。 “好吧,霸主老头,我们去看看那里到底有啥子玩意儿。敢出声,跑, 或者绊交,我就拿你的指头或耳朵来练练家伙,嗯哼?” 领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三人走入了灌木和矮树的树丛中。领事 走在老谢身后三米远,他身后三米远是奥本。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沿 着他来时的相反方向跋涉,一点点远离城市、飞船,以及拯救索尔和 瑞秋的希望。 过了一小时。领事还是想不出任何聪明的法子,一旦抵达支流又 没发现游船,他该怎么办。有几次,老谢朝他们挥手,示意他们安静 并躲起来,其中一次是听见了蛛纱在树枝间翩翩飞舞的声音,另一次 是听见河对岸的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但是没看见一个人影。丝毫没有 救援的迹象。领事记起河岸边那些被烧焦的房屋,空空的茅舍,无主 的码头。由于害怕伯劳,害怕在疏散时被扔给驱逐者,外加几个月来 被自卫队的流氓无赖四处抢劫,这地方已经变成了荒无人烟的土地。 领事策划着各种借口和延长性命的办法,但最后把它们撇在一边。他 唯一的希望是,他们会走得离船闸很近,他能在那纵身一跃,跳人深 深的急流,虽然双手还绑在身后,但他会尽量让自己不沉下去,直到 他藏身在那个尖岬下方迂曲的小岛上。 只是,他现在已经累得没力气游水了,即便双手没被绑也没这个 力气。两个男人携带的武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瞄准他,即便给他十分 钟的优先时间,让他在暗礁和小岛间行动,他也没办法。领事已经累 得头脑迟钝,老得勇气全无。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儿,已经亡去许多年 了,是在布雷西亚的轰炸期间被炸死的,刽子手比这两个家伙更为可 耻。领事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没有信守诺言,无法帮助其他朝圣者。他 感到遗憾…无法目睹这一切的结果。 奥本在身后吐了口唾沫,叫道:“嘿,去他妈的,老谢。我说,我 们给他来点好看的,帮他开开他的尊口,咋样?如果真有船,我们自 个去,咋样?” 老谢转过身,擦了擦眼睛周围的汗水,满眼疑惑地朝领事皱了皱 眉,然后说道:“嘿,得,也许你说得对,随你,不过,别让他最后开 不了口,咋样?” “那当然。”奥本咧嘴笑道,把武器挂在肩上,拔出零锋刀。 “不许动!!!”头顶上传来低沉而有回响的声音。领事跪倒在地, 前自卫队的匪徒训练有素地立马解下武器。他们四周传来一阵奔腾狂 吼,以及树枝和灰尘的抖动鞭挞,领事抬起头,正好看见布满云彩的 夜空中泛起的涟漪。云彩下方,头顶正上方,有一团东西正在下降。 老谢举起钢矛枪,奥本正举着发射器瞄准,然后三人同时坠倒,不像 什么士兵射击手,也不像什么弹道方程式中的后坐力运动,而像是奥 本先前砍倒的那棵树一样倒了下来。 领事的脸朝下仆倒在尘土和砂砾中,他躺在那儿,眼睛一眨不眨, 根本就眨不动。 击昏式武器,他想到,脑子里的神经突触已经迟缓得仿佛陈年老 油。尘土飞扬的河岸边,有什么巨大无形的东西在三人之间着陆,一 阵局部的飓风同时猛烈爆发。领事听见舱门打开时的呜鸣,阻种涡轮 下降到起升临界点时内部发出的嘀嗒声。他依旧无法眨眼,更别提抬 头了。他的视野中只剩下好几块鹅卵石,一片沙丘,一小片森林一样 的草地,以及一只建筑蚁,在这么点距离下它看上去是那么的大,那 东西对领事湿润但毫不眨动的眼睛似乎顿时来了兴趣。它转了过来, 朝面前离它半米远的湿润战利品急速跑来,领事想到的是“急速”, 但耳边听到的却是身后不慌不忙的脚步声。 一双手伸到了他的臂膀下,一声咕哝声,传来熟悉但不自然的声 音:“该死,你重了好多。” 领事的脚后跟拖在泥土中,在老谢…或者奥本偶然抽动的手指 上绊了一下…他没法转头去看他们的脸。他也无法看见他的救星, 直到他被举了起来——那人在他耳边发出一声冗长的轻声诅咒——把 他从右舷的舱门塞进了长长的柔软皮躺椅上。这艘掠行艇已经除去了 伪装。 西奥·雷恩总督出现在领事眼前,舱门合了下来,内部的红灯照 亮了他的脸庞,那脸上还带着孩子气,但同时也微微带有恶魔似的表 情。年轻人帮领事接好安全网按扣。“抱歉,我不得不把你和那两人家 伙一起击昏,”西奥坐了回去,接好自己的安全网,拉了拉全能控制 器。领事感觉到掠行艇颤动了一下,腾空而起,在那盘旋了一会,然 后开始朝左边转去,就像一个盘子在毫无摩擦的轴承上转动一样。加 速度把领事按进了座位中。 “我没多少选择,”西奥在掠行艇内部那柔和的声响下说道,“我 们可以使用的唯一武器是防暴击昏器,同时,最容易的办法就是用最 低的配置把你们三个全部放倒,赶快把你从那儿救出来。”西奥用一根 手指把他陈旧的眼镜朝鼻子上推了推,这动作真是熟悉。他朝领事笑 道,“古老的唯利是图的谚语——‘杀光所有人,让上帝去解决这烂 摊子吧。”’ 领事想要动动舌头说说话,但是口水流在了下巴和皮椅上。 “放松一下,”西奥说,他的注意力回到了仪器和外面的景色上 了,“两三分钟后,你应该就能讲话了。我现在飞得很低,速度很慢, 所以要花上十分钟才能回济慈。”西奥朝他的乘客看了一眼,“先生, 你很幸运。依肯定已经脱水了。那两个家伙倒下来的时候裤子都湿了。 击昏器,仁慈的武器,但是如果你边上没有更换的裤子,那就很尴尬 了。” 领事想要发表一下自己对“仁慈的”武器的看法。 “先生,再等一会,”西奥·雷恩总督说道,他拿了块手帕,凑过 来擦了擦领事的下巴,“我得事先跟你说一下,晕眩作用消失的时候, 会有一点点的不舒服。” 就在那时,有人将几千根针扎进了领事的身体中。

“你到底怎么找我的?”领事问。他们飞行在城市上方几公里的地 方,依旧是在霍利河上。他已经坐了起来,话语已经差不多能听清楚 了,领事也很高兴,自己还要等好几分钟才会站起来,或者走走。 “先生,你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找到我的?你怎么知道我沿着霍利河回来了?” “首席执行官悦石发来超光信息告诉我的。老领事馆的古老发射台 接收到的特许信息。” “悦石?”领事摇摇手,想要把手指的感觉摇回来,那手指现在就 女口同橡胶香肠一般。"悦石到底怎么知道我在霍利河上有麻烦了?我把 我祖母希莉的通信志接收器留在了山谷里,我想在回到飞船上时和其 他朝圣者取得联系。悦石怎么会知道的?” “我不知道,先生,但是她具体点明了你的位置,告诉我你有了麻 烦。她甚至告诉我你是在驾驶一条霍鹰飞毯飞行,但那条毯子掉了下 来。” 领事摇摇头。“西奥,这位女士有着我们想象不到的情报来源。” “对,先生。” 领事朝他的老友瞥了一眼。西奥·雷恩现在是海伯利安这个新保 护体世界的总督,任职时间有一个多当地年了吧,但是旧习很难改掉, 他一直叫他“先生”,这称呼是在领事执政的七年里养成的,当时西 奥还是副领事,也是他的得力干将。他前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不, 领事意识到,现在他已不再年轻了:责任在那年轻的脸上留下了一条 条皱纹——他当时怒不可遏,因为领事拒绝接管总督一职。那事就发 生在一个多星期前。可恍如隔世。 “西奥,顺便,”领事说,仔细地咬着每一个字,“谢谢你。” 总督点点头,显然已经迷失在思绪中。他没有问领事他在山北见 到了什么,也没问其他朝圣者的命运。他们身下,霍利河变宽了,一 路蜿蜒向首都济慈流去。远远的身后,河岸两边低矮的悬崖耸立起来, 它们的花岗岩板层在夜光的照射下发出柔和的光芒。一片片常蓝植物 的树丛在和风下微微闪烁。 “西奥,你怎么有时间亲自来找我的?海伯利安的局势肯定乱得不 行了。” “的确,”西奥让自动驾驶仪接管驾驶,他转过来看着领事,“几 小时…也许几分钟之后…驱逐者就会开始入侵。” 领事眨眨眼。“入侵?你是说登陆吗?” “正是。” “但是霸主舰队——” “完全乱套了。在环网被侵略之前,他们面对驱逐者就完全有些招 架不住了。” “环网!” “整个系统在失陷。其他一些正危机当头。军部已经命令舰队从军 用传送门撤回,但是,显然系统内的舰船没那么容易撤离。没人给我 讲这些细节,但是显而易见的是,除了军部在奇点球和传送门周围建 立的防御圈,驱逐者已经毫无约束地掌控着所有地方了。” “那航空港呢?”领事想象着自己那艘漂亮的飞船,躺在那儿,已 成一堆闪烁的残骸。 “还没受到攻击,但军部在尽快将登陆飞船和补给舰撤离。他们在 那只留下了海军的一队虚设部队。” “疏散进行得怎么样了?” 西奥笑了起来。领事听过这年轻人无数次的笑声,但这次是最苦 涩的。“疏散,只包括领事馆的人和霸主要人在出去的最后一艘登陆飞 船上能塞下的一切。” “他们放弃拯救海伯利安的人民了吗?” “先生,他们甚至连自己的人都拯救不了。大使发来的超光信息 中,我能听出一点苗头,悦石已经打算任由受威胁的环网世界陷落, 以便让军部重新集结,在游群增加时间债的同时,用几年的时间铸就 防御力量。” “我的天。”领事小声说道。他一生的多数时间是在代表霸主工 作,与此同时秘密策划着它的垮台,为祖母报仇…为祖母生活的方 式雪恨。但是现在,想到这些事真的发生了… “伯劳呢?”他突然问。几公里的前方,出现了济慈低矮的白色建 筑。夕阳触摸着山峦和河流,仿佛是黑暗前的最后赐福。 西奥摇摇头。“仍有报告。但是现在驱逐者是恐慌的主要来源 了。” “但是,它难道没有在环网吗?我是说伯劳。” 总督向领事投来强烈的目光。“在环网?它怎么可能在环网?他们 还没有在海伯利安上建造远距传送门。在济慈,安迪密恩,或者浪漫 港,都没人看见它。大城市中谁都没见过它。” 领事默不作声,但是他在想:我的天,我的背叛全是徒劳。我 出卖了我的灵魂,然后打开了光阴冢,可伯劳竟然不是环网陷落的原 因…驱逐者!他们一开始就比我们精明。我对霸主的背叛是他们计 划的一部分! “听着,”西奥严厉地说道,他抓住领事的手腕,“我之所以撇开 ~切要寻找到你,是有理由的。悦石批准释放你的飞船——” “太棒了!”领事说,“我能——” “听着!你不能回光阴冢的山谷。悦石要你避开军部的防御圈,飞 到系统中和游群的人接触。” “游群?为什么要——” “首席执行官想要你和他们谈判。他们认识你。她已经想办法让他 们知道你要去他们儿那了。她觉得他们会让你…他们不会摧毁你的 飞船,但是她没有接收到游群确认的信息。这很危险。” 领事坐回到皮椅中。他感觉自己好像又被神经击昏器击中了。“谈 判?我跟他们有什么好谈的?” “悦石说,一旦你飞离海伯利安,她会通过你飞船的超光仪和你联 系。这一切得马上行动。就在今天。在所有第一波世界陷落到游群手 中前。” 领事听到了“第一波世界”,但他没问他挚爱的茂伊约有没有位 列其中。也许在,他想,如果是的话就再好不过了。他说:“不,我会 回山谷去。” 西奥扶了扶眼镜。“先生,她不会允许的。” “哦?”领事笑道,“她打算怎么阻止我?击落我的飞船吗?” “我不知道,但她说她不会允许的,”西奥听上去真心感到不安, “军部舰队在轨道上的确有警戒飞船和火炬舰船,先生。它们在护送最 后的登陆飞船。” “好吧,”领事说,笑容依旧,“让他们把我击落吧。两个世纪以 来,一切载人飞船都不能着陆在光阴冢山谷的附近。虽然飞船安然无 恙地着陆了,但是它们的乘客不翼而飞了。在他们把我熔成渣之前, 我就早已挂在伯劳的树上了。”领事暂时闭上双眼,想象着飞船空空地 登陆在山谷上方的草原上的情景。他想到索尔,杜雷,以及其他 人——奇迹般地返回——跑进飞船寻求庇护,用飞船的诊疗室救活海 特·马斯蒂恩和布劳恩·拉米亚,用冰冻沉眠和睡眠舱拯救幼小的瑞 秋。 “我的天。”西奥低声道,震惊的口气将领事从幻想中拽了回来。 他们就在城市上方,已经飞到了河流最后一个弯口。悬崖高耸在 这里,一直延伸到南方雕刻着悲王比利的山脉,并达到了顶峰。太阳 即将落下,点燃了低云和东部悬崖上高高的建筑。 城市上空,战斗如火如荼。激光切进云朵,穿透下来,飞船如蚊 蝇般左闪右躲,仿佛过于接近火焰的飞蛾烧了起来,伞翼和悬浮场的 小点在云顶下飘动。济慈正受着猛烈攻击。驱逐者已经来到了海伯利 安。 “丫丫个呸的!”西奥毕恭毕敬地低语道。 城市西北方的丛林山脊中,一小股喷涌的火焰和一段摇曳的凝迹 标示着一枚肩扛式火箭炮发射出的炮弹,它正笔直朝霸主掠行艇飞来。 “抓紧了!”西奥厉声叫道。他重新操纵手动控制,启动开关,将 掠行艇朝右舷猛拉,试图在小型火箭弹的回转半径里转向。 艇尾猛然爆炸,将领事扔进安全网中,暂时模糊了他的双眼。当 他重新定睛,舱里已经满是烟雾,昏暗中,红色的警示灯不断跳动, 掠行艇的系统故障警告声急切地回响在耳边。西奥不屈不挠地趴在全 能控制器上。 “抓紧了!”他重复道,但这已经毫无必要。掠行艇令人晕眩地旋 转着,在半空中稳住了,接着又失去了重心,他们一路翻滚侧滑,坠 向火光冲天的城市。

第36章 我的眼睛眨了眨,睁开了,目光朝圣彼得大教堂巨大、黑暗的空 间环顾,刹那间有点迷糊。这里是佩森。昏暗的烛光下,爱德华蒙席 和保罗·杜雷神父倾身向前,他们的表情非常急切。 “我…睡了多久了?”感觉似乎仅仅过去了几秒钟,那些梦是一 个人在安然躺着进入熟睡的瞬间内看到的闪烁幻象。 “十分钟,”蒙席大人说,“你能告诉我们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理由要向他们隐瞒。当我向他们描述完这些景象,爱德华蒙席 划着十字。“我的天,技术内核的大使竟然怂恿悦石将人们送到那 些…隧道里。” 杜雷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先去神林和世界树的忠诚之音谈 谈,之后我会去鲸心和你会合。这种选择太危险,太愚蠢,我们得告 诉悦石。” 我点点头。我曾想和杜雷一起去神林,也曾想回到海伯利安,这 些念头现在都无影无踪了。“我同意。我们得立即起程。你们的…教 皇之门能带我去鲸逖中心吗?” 蒙席大人站起身,点点头,伸了个懒腰。我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有 一大把年纪了,却从未接受过鲍尔森理疗。“那扇门有优先接人权,” 他说,然后转向杜雷,“保罗,你知道如果我能去的话,一定会陪你一 起去的。但是教皇陛下的葬礼,新教父的选举…”爱德华蒙席喉头 里冒出一丝轻微的悲戚之声,“即便全人类的大难近在眼前,这每天的 职责还要继续下去,真是奇怪啊。佩森离野蛮人人侵还有不到十标准 天了。” 杜雷高高的额头在烛光下发出微光。“教会的事务超越了每天的单 一职责,我的老友。我会简短地拜访一下圣徒世界,然后和赛文先生 一起说服首席执行官不要听从内核的建议。事情结束后我就会回来, 爱德华,到时我会和你讨论讨论这混乱的异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跟着这两人出了大教堂,走过一扇边门,进入高高的柱廊后的 一条走廊,穿越左边一处露天庭院——雨已经停了,空气闻上去很清 新——走下一条阶梯,穿过一条狭窄的地道,进入了教皇的房间。我 们走进房间的前厅中时,几名瑞士卫兵①唰地立正。这些高大的士兵 穿着甲胄和黄蓝相间的条纹马裤,虽然他们的仪式用战戟同时也是军 部出品的能量武器。其中一个走向前,凑在蒙席大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刚刚有人抵达主终端来看你,赛文先生。” “我?”我正聆听着其他房间里的声音,那些反复吟哦、抑扬顿挫 的悦耳祈祷。我猜它跟教皇葬礼的准备工作有关。 “是的,一位叫亨特的先生。他说事情很紧急。” “我本来再过一分钟就要去政府大楼见他了,”我说,“为什么不 让他到这儿和我们见见呢?” 爱德华蒙席点点头,小声对瑞士卫兵说了几句,后者对着古老甲 胄上的饰章低语了几声。 所谓的教皇之门——一个小型远距传送门,边上环绕着复杂精细 的六翼天使和智天使的金色雕像,顶上是五幅浅浮雕,描绘了亚当和 夏娃在恩典之下的堕落,被逐出了伊甸园——蹲立在一间守备森严的

①瑞士卫兵:瑞士裔军团中的士兵,在梵蒂冈被雇佣做教皇侍卫。

房间的中央。从这间房间进去就是教皇的私人房间。我们等在那儿, 房间每面墙上都有镜子,我们在里面的镜影显得苍白疲惫。 李·亨特在领我进大教堂的那位牧师的护送下走了进来。 “赛文!”悦石的心腹参谋叫道,“首席执行官想要马上见你。” “我正要去她那里呢,”我说,“如果悦石让内核建造并使用那死 亡武器,那她将犯下罪不容赦的错误。” 亨特眨眨眼——在那巴塞特猎犬似的脸孔上,这反应近乎滑稽。 “赛文,你知道发生的一切吗?” 我忍俊不禁。“一个坐在全系显像井中无人照管的小孩,看见很多 东西,可是懂得很少。不过,要是他厌倦了这一切,他还是有办法换 个频道,或是把那东西关掉的。”亨特通过不同场合认识了爱德华蒙 席,我向他介绍耶稣会的保罗·杜雷神父。 “杜雷?”亨特开口道,他的下巴几乎掉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 见这位参谋找不到合适的言辞了,我倒是更喜欢这一景象。 “以后再给你解释,”说完,我和牧师握了握手,“杜雷,祝你在 神林好运。别待得太久。” “一小时,”这位耶稣会士承诺道,“不会比这更久。困扰我的只 有一个难题,我必须先解决掉它,之后我就会去见首席执行官。请先 向她说说我在迷宫中看到的恐怖情景…我稍候会亲自向她说明。” “她很可能忙得在你到来之前都没法见我,”我说,“但我会尽力 为你扮演施洗约翰①的角色。” 杜雷笑了。“我的朋友,可别掉脑袋噢。”他点点头,在古老的触 显面板上打入了传送代码,消失进了传送门。 我向爱德华蒙席辞别。“我们会在驱逐者攻击波到这里前,把这一 切解决好的。” 这位垂老的牧师抬起手,向我赐福。“去吧,年轻人,愿上帝与你 同在。我感觉到黑暗时代在等待着我们所有人,但是你将挑起尤为重

①施洗约翰:犹太先知,《新约》中为耶稣施洗礼并排除障碍。后来 希律王为满足女儿莎乐美之请,砍下了施洗约翰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