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听错,您是…那位掌兵的殿下?太子殿下嫡亲的弟弟周王殿下?”

赵无咎:“这么说也没错。”

“那我要不要下跪行礼?”她作势要跪,被赵无咎拉了起来:“认识这么久了,现在才跪你不觉得晚了点吗?”

柏十七本来也不是什么循规蹈距之人,正好就坡下驴,自行落座,以一副探究的表情端详赵无咎,心想果然之前一直觉得他不似文官,原来气质一说并非虚妄,她今日也算是亲证了。

赵无咎任由她打量,对她的表情尤觉好奇:“在想什么?”以柏十七的性格,说不定没什么好话。

“也没什么。”她眼里逐渐浮上笑意:“茶楼酒肆传唱的英雄人物忽然之间出现在眼前,总有点不真实,上次还听到外面有说书先生形容周王殿下声如铜铃…原来传言全然不靠谱!”其实外面早有传言,说周王天生貌丑吓人,留在京里有碍观瞻,这才自请前往戍边,没想到天生将才,拒敌于国门,立下绝世功勋,这才回京…云云。

不然怎么解释他好好一个嫡出的皇子,不留在京里舒舒服服等着做亲王,非要跑到边关去受苦?

赵无咎居然心情出奇的好,难得自黑:“是不是见过之后觉得还不如传言,很是失望?”

“传言自有其夸大之处,不过想象落到了实处,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她再想不到传闻之中的杀神居然是个喜欢训人的古板性子,与人民群众的期待南辕北辙,让她一时有点接受不了。

赵子恒原本缩在一边的,听到她这话才道:“外面那些人不知道怎么编排堂兄呢,你居然也信?”

柏十七对他可没什么好声气:“也是,兄弟一场都信不过,挖了坑让我跳,更何况外面传言哪里作数?”

可怜赵子恒一路之上不知道被她坑了多少次,临了还要向她认错道歉:“都是我的不对,我原想着咱们认识的时候就不计较这些身外的虚名,彼此只要投契便好,这才没有明示身份。再说我若明示了身份,你还肯同我做兄弟么?”

柏十七素行不良,明知赵子恒瞒着她带周王一路南下,也不好紧抓着不放,只能郑重问道:“那就容我多一句话,周王殿下…在江南没什么仇人吧?”

赵子恒怪叫:“堂兄从来没在江南露过面儿,哪里来的仇人?”

“那我就放心了。”柏十七道:“外面说书的都爱耸人听闻,位高权重者动不动就能招来一波暗杀,你也知道我胆子小,更惜命,不想莫名其妙惹祸上身。”她做出个畏缩模样,赵子恒恨不得揍她一顿:“你胆小?”

“你若是胆小,这世上恐怕胆子大的也没几个!”

柏十七:“你那是高看我了!”

赵无咎笑意掩饰不住,心想若是胆小的知道皇子亲临,一路之上多有冒犯,恐怕早就跪下不住叩头求饶了,让柏十七向他叩头求饶,真心惶恐于他的身份,无异于痴人说梦。

赵子恒一副牙痛忍不了的模样:“行了行了啊,酸话你也甭多说,我不就是没告之你堂兄的身份嘛,你还跟着喊了多少日子堂兄?既然连兄弟都相称过了,这会儿装胆小也过了啊。”

柏十七泄气似的朝后一瘫,露出一副无赖模样:“你们别用冒认皇亲要杀头一事来吓唬我,小心我隐瞒黄老头的下落。”

黄老头最不耐烦与有权有势之人打交道,嫌权势熏人,若是听说求医者有身份高贵,宁可跑了也不肯治病,他常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有钱有势之人既不缺大夫医治,更不缺人参鹿茸之类的大补之物,最可怜便是寻常老百姓,缺医少药没有银子看病,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站在人文主义立场,柏十七对黄老头众生平等不分贵贱的心态还是有几分佩服的;但是作为漕帮合格的少帮主,手底下养着数千张嘴嗷嗷等着吃饭,对于黄老头这种论调不敢苟同,不能将个人技能利益最大化,他躲在哪座山上啃野菜根都不为过!

赵子恒眼前一亮:“找到黄老先生了?”

“人倒是找到了。”柏十七起身站在赵无咎轮椅前面,两手撑着轮椅两边的扶手,倾身与赵无咎对视:“可惜黄老头有个臭毛病,最不喜欢为权贵服务,偏偏周王殿下的身份…”

赵无咎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珠,两人离的极近,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暧昧,他忽的笑了:“什么周王殿下?我不是你堂兄吗?”

“不好不好。”柏十七最不耐烦那些臭规矩,可是知道赵无咎的身份之后再称他为堂兄有掉脑袋的危险:“这个称呼我听着瘆的慌,换个称呼吧?”

“赵大哥如何?”周王殿下亲自与她商议。

柏十七直起身,催促赵子恒:“赶紧收拾行李跑路吧,再晚我爹就要回来了!赵大哥,您说是吧?”

柏震霆原来以为柏十七知道了赵无咎的真实身份,也会远着周王,没想到她不但没有远离,竟然还轻轻松松拐带了周王跟赵子恒跑了。

“…少帮主去哪了?”

柏家一众下仆跪在柏震霆脚下,说不出个缘由,被迫承受着帮主的怒火,只差瑟瑟发抖了。

丘云平看帐看的头晕眼花,好不容易出关,听说柏十七拐了赵子恒兄弟俩跑了,头一个念头便是:宋四娘子怎么办?

少帮主才娶了美妾回家,把人丢在家里自己个跑出去了,也不知道柏府的下人们如何轻慢四娘子?

他顶着黑眼圈去向柏震霆汇报工作,还摆出一副关心的架势:“少帮主可是遇上了急难之事?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总也是个男子,帮主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譬如…安抚少帮主的美妾之类棘手的活儿。

柏震霆不知丘云平一早就惦记着柏十七的墙角,如果不是碍于收留之恩,说不定早就开挖,还当他是真心记挂着柏十七,更加坚定了让丘云平进家门的打算,难得慈爱一回:“你是个好孩子,十七脾气暴烈了些,往后你可得好生劝导着些。”

丘云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帮主难道瞧出端倪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江南水运发达, 柏家后门口就设有小码头, 几人坐上乌篷船,连个驾船的仆役都不用, 柏十七坐在船尾撑船,头上罩了个斗笠, 蓑衣披起来,行动缓慢, 不抬头活脱脱是个老艄公。

赵无咎兄弟俩连同舒长风一起坐在舱内, 帘子放了下来,狭小的舱内一股子潮湿的水气, 乌篷船顺水而行,来往舟子都被柏十七一根竹篙轻巧避过, 果真是撑船的一把好手。

赵子恒顽心大起, 扬声道:“十七, 要不要我来帮你撑?”

柏十七压着斗笠笑骂:“你是想我们大家都掉河里喂王八吗?还是老实坐你的船吧。”

水乡自有水乡的便利,小小舟子载着几人行了两日,沿途在镇子里靠岸住宿吃饭, 都被柏十七安排的妥妥贴贴,俨然一名老江湖,到了第三日上头,便到了吴镇。

柏十七将船系在镇上小小的码头上, 招呼几人上岸:“听来报信的说, 黄老头就在这镇外山上的一处道观里, 不过他不待见权贵, 恐怕要委屈几位换身衣裳了。”

赵无咎生的稳重威严,舒长风收拾收拾也能见人,唯独赵子恒被她嫌弃了:“你这副轻佻样子最招黄老头厌恶,要不你就留在镇上吧?”

赵子恒嚷嚷道:“本就是陪着堂兄前来江南治腿的,怎能跟堂兄分开片刻?”

柏十七上下打量:“那你就扮个小厮吧?”

镇上成衣店里的衣服自然及不上众人身上所穿之面料精良,换装之后赵无咎瞧起来也不似寻常人,柏十七围着他转了几圈,便替他捏造了一个新身份。

他们一行人沿着镇上人家的指点一路上山,到得道观已是下午,守门的道僮见到几人还当寻常香客,由得几人进得三清观,在三清殿里拜过了三清道祖,便绕过文昌殿直奔后面。

柏十七逮着个道僮问:“听说你们这里住着位大夫?我不远万里特来求医,还请引荐!”顺手便塞了十两银子过去。

其余人等皆低头听她胡吹大气——两三日水路便是不远万里,忒也夸张!

小道僮惊讶于她的消息灵通,拿了银子便引了二人直往道观深处一处院子过去,到得门口便闻到一股药味,他往后一缩:“大夫便住在此处!”

柏十七推开院门,大笑道:“黄老头——”

院门大敞,晾药的架子上晒满了草药,有名身着半旧布袍的年轻男子正站在一旁检视药材,被突然出现的柏十七惊到,随即便笑起来,语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十七,你怎么来了?”

“朱大哥,你不是前年就已经出师了吗?”

朱瘦梅乃是黄友碧唯一的弟子,早就在外面独自行医,还真没想到他能出现在吴镇。

他生就一副清秀的面孔,又是个温雅谦和的脾性,做大夫久了更是淡泊平和,乍然见到柏十七却心情极好,快步迎了过来,站在她面前细细打量:“我出师了就不能回来服侍师傅了?”他比柏十七高了大半个脑袋,低头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关切的问:“你是不是又淘气了?哪里伤着了”

柏十七站在他面前笑嘻嘻的没正形:“朱大哥你不能盼我点好啊?”眼珠子在院里巡梭:“黄老头呢?”

朱瘦梅打趣道:“师傅要是听到你找他,说不定早藏起来了。”他看看天色:“这会儿他老人家还在山上采药呢。”

柏十七一听此言,立时朝着门口招手:“赶紧进来,把院门关起来。”

舒长风推了赵无咎进来,赵子恒回身关上院门,柏十七向几个介绍:“这位赵大哥…是浙江漕帮底下的分舵主,腿受伤许久,想找黄老头给瞧瞧。”

赵无咎临上山之时,柏十七还将他的头发弄乱了一些,加之出门之后他便未曾再修面,下巴新起的胡茬青黑一片,身着粗布长衫,倒有了几分江湖人物的粗豪落拓。

他向朱瘦梅拱手见礼,朱瘦梅素知柏家交游广阔,单五省漕帮以及与漕帮有生意往来的客商数目便很是吓人,倒也信了柏十七的话,与赵无咎回礼,进屋斟了茶出来与众人吃,依旧与柏十七谈些别后事宜。

柏十七天生言语爽利,日子又过的跌宕起伏,逗的朱瘦梅笑意满面,赵子恒有种“好兄弟被人抢了”的错觉,有心插话,可他如今扮着赵无咎的长随,只能站在一边装哑巴,还悄悄瞪了朱瘦梅好几眼。

朱瘦梅五感敏锐,却假作不见,直等到太阳西斜,穿着件旧道袍扎着绑腿头发篷乱的黄友碧终于回来了。

他方推开院门,柏十七已经跳起来过去抓住了他的胳膊:“黄老头,可找到你了!”

黄友碧被吓了一大跳,都不必定睛瞧便知道谁来了,在她额头敲了个爆栗,没好气道:“说吧,你又想祸害我什么好药材?”

朱瘦梅含笑上前接过他身后装满药草的背篓,任由柏十七拖着黄友碧到得赵无咎面前,气呼呼道:“喏,你不是专喜欢治疑难杂症吗?我给你送个医案过来,浙江漕帮的兄弟,可别再糟践我一片好心了!”

黄友碧年约五旬,须发掺了霜色,肤色呈现出一种长久被暴晒之后形成的暗褐色,手长脚长,头发随便用木簪子挽着,如果换身粗布麻衣再扛个锄头,这身形貌说是田间老农都有人信,唯独一双睿智的眸子颇为不同。

他蹲下身摸摸赵无咎的双腿,便开始脱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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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黯,朱瘦梅接过道僮篮子里送来的饭菜摆在外面石桌上,无奈叹气:“都是你招的,师傅只要忙起来连饭也不肯好好吃,现在怎么办?”

柏十七翘脚坐着,心不在焉盯着房间里亮起来的灯光:“…要不我端过去喂?”

朱瘦梅被她逗乐了:“还是你先吃吧。”

赵子恒与舒长风趴在门口张望,被柏十七一边一个拖了过来:“黄老头问诊不喜欢人家打搅。”

黄友碧有很多怪癖,比如问诊总忌家属在一旁走来走去,问东问西,没事儿就爱往深山老林子里钻,或者背个药箱做铃医,走村串镇,不是寄居在道观就是庙宇,时常穷的叮当响,身上铜板都没几个。

他从年轻时代就开始行医,如今已经名满江南,不知道医治了多少疑难杂症,有不少江南富商愿意资助他开医馆,或延请他做府医,都被他拒绝了,便是赚了丰厚的诊金,转头也救济了穷人,天生一把散财的好手。

赵子恒与舒长风心神不定,坐在外面心里跟猫抓似的,若非柏十七拦着,早闯进去了。

等到黄友碧问诊完毕,出来洗手吃饭,已经是月上中天。

柏十七见他神色凝重,连嘻笑之色也收了起来,很是担心:“赵舵主的腿能治好吧?”

黄友碧埋头扒饭:“有几分把握,但也不敢保证。”于病症上他一向比较谨慎,轻易不会打包票说能治好。

京里御医用尽了浑身解术,都没能让赵无咎的腿有一丁点感觉,他此次南下心中也存着一点微渺的希望,但理智又告诉他这是在做无用功,因此“有几分把握”于他已然是好消息了。

他微微一笑:“我这腿已经请过许多大夫,尝试过许多方法,都没什么效果,成与不成老先生尽管一试,无论什么样的治疗我都尽可配合,您老不必担心。”

黄友碧见过不少病人,大夫都还没有放弃,病家就已经放弃了,眼前男子目光坚韧,但看那腿上刻骨伤痕,当初应是伤的很重,他居然也能熬过来,可见此人心智非同一般,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勉力一试。”

柏十七拍掌道:“我小时候腿断了不也是您老人家治好的,想来赵舵主的伤您也必能治好,从明日起不如我们进山猎些兔子野鸡之类的改善改善伙食?”

道观里送来的菜味道着实不错,就是寡淡的慌。

黄友碧恨不得拿筷子敲她的脑袋:“说吧,你这次不会是又闯了什么祸,跑出来躲灾了吧?”

柏十七一脸的被冤枉:“我是那样的人吗?”

“是啊。”黄友碧一点也不给她面子,还对柏震霆表示幸灾乐祸:“你打小什么毛病老夫不知道?小时候淘气断了腿都不老实,还要哄了瘦梅背着你去河里捞鱼,两个人差点被水冲走,泡成落汤鸡回来,生病都不耽误你闯祸的,长大了还能有乖的时候?”

想起那时候喝过的苦不堪言的药汤子,柏十七总觉得饭里都有一股药味儿,对黄友碧也不客气起来:“如果不是朱大哥翻方子,谁知道您老恨不得往我汤药里加二斤黄莲,这是医者之道吗?”

朱瘦梅居中调停:“您二位别吵了,饭菜要凉了!”

柏十七朝黄友碧做了个鬼脸:“瞧在朱大哥面上,我不跟糊涂的老人家一般见识!”

黄友碧敲她的脑袋:“也就瘦梅宠着你,不然当心老头子把你赶出去!”

两人低头各自扒饭,饭后却因为床铺问题又发生了矛盾。

院子里总共有三间屋子,黄友碧居中,平日朱瘦梅睡在左厢,右厢放置些草药,却也放着张床,今日便权当作客房,却也挤不下四个人。

况且一听说柏十七跟赵无咎等人挤住在一起,黄友碧师徒的脸都绿了,齐齐反对。

黄友碧的理由是:“你打小睡相不好,右厢房总共一张床,你也不怕自己去睡,把别人全都踢下来?”

朱瘦梅说话就温和多了:“赵兄弟腿上还有伤,也不好太挤,不如你来我房里睡?”他后半句“我去师傅房里打地铺”还没说出来,赵无咎就态度很坚决的反对:“既然十七睡相不好,也不能去打搅朱兄弟。”

听起来倒都是无可辩驳,柏十七抱着脑袋想静静:“要不我去三清殿守夜得了?省得你们吵吵!”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月光照在三清殿上, 小道僮在侧殿里打盹。

朱瘦梅躺在黄友碧房里的榻上,睁着眼睛瞪着房梁,里屋师傅的鼾声如潮汐般有起有伏, 他的心情也随着鼾声而起起伏伏。

今晚争执不下,最后黄友碧拍板,让柏十七住到朱瘦梅房里去, 赵子恒还说:“我们三人挤一间, 十七一个人住一章,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殷勤询问:“十七, 不如我们俩住一起吧?”被赵无咎在肩膀上狠拍了一记:“让你睡哪就睡哪, 废话恁多!”

赵子恒很委屈, 不过他的委屈无人理。

朱瘦梅心里存了事儿, 这张小榻是平日师傅坐卧用的, 他连腿都伸不开,只能半屈着,就更加睡不着了。

外面霜白的月色映照在窗户上, 他不由自主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朱瘦梅小时候是个孤儿,从小就被个老乞丐收养, 磕磕绊绊活到将将能自己提着打狗棍乞讨, 老乞丐就在那年冬天过世了,留下他也差点没熬过那个冬天——多亏黄友碧行医归来,路过那座破庙, 发现了高烧不退的他, 才救了他一条小命。

此后黄友碧身边便多了个连名儿也没有的瘦弱小药僮, 后来的名字还是救了朱家镇上的秀才公,那位秀才公得知他的身世慎重起的。

朱瘦梅从小就勤勉好学,吃过苦的人都知道现下的生活有多来之不易,识药学医不敢稍有懈怠,除了侍候师傅起居,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医上,偏偏摔断了腿的柏十七被柏震霆送过来,托付给黄友碧照顾治疗。

柏震霆的原话是:“我家这崽子淘的厉害,不然也不会摔断了腿,黄兄你只管严厉管教!”

彼时黄友碧暂居苏州乡下,赁了三间土屋,与村上开蒙学的秀才公家相隔的不远,治好了卧床多年的秀才娘子,便将朱瘦梅送去开蒙。

朱瘦梅每日时间有限,他不但要读书,回来还要学医,煮饭,帮黄友碧晾晒草药,忙的不可开交,忽然有一天家里添了个断了腿的小孩子,七八岁年纪,唇红齿白,长的比他讨喜不说,还让黄友碧时时记挂,上山采药的时候都叮嘱他:“一定要看好十七,别让她乱跑。”

那时候他性格比较拘谨,心里还暗藏着乞讨学来的生存法则,犹如小兽般护食,黄友碧的话让他心里升起深深的危机感,总觉得这个小孩子是来同他抢师傅的,既不敢把他丢出去惹怒了师傅,又不愿意照顾他。

柏十七从小淘的没边,是江苏漕帮二代里的孩子头,手底下有一队小兵,忽然之间卸了任,被柏震霆丢到乡下,寂寞的都快发芽了,见到朱瘦梅就亲热的不得了,“瘦梅瘦梅”叫个不住,还点评他:“给你起名字的老头定然不安好心,本来就瘦瘦弱弱的,还叫什么瘦梅呀?不如叫胖梅得了!”

朱瘦梅很爱惜自己的名字,对自己现有的一切都非常珍惜,听到柏十七如此侮辱他的名字,趁着黄友碧出门把柏十七按在地上要揍,结果被他搂着脖子在泥地里滚了一圈,一身布褂子脏的不成样子,左边的袖子都被抓破了,他气的差点哭出来——这可是师傅央了邻居大娘缝制的,他极为爱惜。

柏十七见他哭丧着脸的模样,很是不解:“衣服弄脏了换一件就行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朱瘦梅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有父母疼爱的孩子哪里懂得他的心酸?

蒙学馆里的同窗们都有父母疼爱,有的祖父母都还活着,谁人尝过他的辛酸苦楚?

朱瘦梅讨厌死了眼前的小孩子,找了个进山采药的机会诱惑他:“山里有很多野果子,现摘了在山泉水里洗一洗,又甜又酸,可好吃了。”

柏十七果然欢呼雀跃嚷嚷着要去,她腿上还夹着板子绑着固定,拄着一根拐仗走路,有时候也支使朱瘦梅背她。多数时候朱瘦梅不太愿意,但当着黄友碧的面儿都表现的十分乖巧。

他背了柏十七进山,一路上肚里不知道骂了几百遍“死胖子”,有父母疼爱的孩子恐怕连饥饿都没尝过,吃的白胖粉润,背起来累的要死,拼死拼活背到半山腰,他借故要去采药,让她在原地歇着,自己跑了。

那天下午,朱瘦梅心神不宁,天人交战,无数次想要回去,又无数次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等到天色渐黯之后,他终于慌了,想到要迎接师傅即将而来的厌恶眼神,也许还会认为他心术不正,就跟村上那些偷偷骂他的孩子们一样,认为他是个“没爹没娘无人管教的野孩子”,他心里就好像压了块沉沉的石头,都要喘不过气了。

他一口气跑到半山腰,柏十七却不在原地,差点急出满身的汗,扯开了嗓子就喊:“柏十七——”

才喊了没两声,头顶传来一道睡意朦胧的声音:“吵死了!”

朱瘦梅抬头看时,才发现柏十七倚在树杈上睡觉,还不耐烦的翻了个身,悬悬就要掉下来,一边嘟囔:“吵死小爷了,你不是不来了吗?”

“我我…我…谁说我不来了?”

柏十七翻身坐起,吊在一根绳子上滑了下来,还顺手把那条绳子又收了回来,塞进了衣服里,另外一只手里提着个小布袋,塞给了他,抱怨道:“本来刚烤出来的金黄焦香,放了一下午都蔫了,口感差了许多,我都恨不得扔了,真是浪费了小爷的手艺。”

朱瘦梅闻到一股肉香味儿。

他打开包袱,也不知道柏十七这小布袋里衬是什么,居然还防油隔水,哪怕凉了的烤肉也是肉啊,朱瘦梅恶狠狠一口咬下去,比肉干还好吃,使劲咽下去之后差点热泪盈眶:“你怎么…你怎么弄到的?”

黄友碧对于吃喝不讲究,反正饿不着冻不着就行,但小孩子馋肉简直没有缘由,看到山间林中的兔子野鸡也觉得那是一盘行走的肉菜,想想就要流口水,朱瘦梅又没打猎的本事,于是只能干看着。

“抓的啊。”柏十七拍拍他的肩:“回去了,再晚了黄老头要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