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并没有从阿客那里走出来。

采白为他侍奉茶水,瞧见他的神色,便有些欲言又止。

她少有这么不利索的时候,苏秉正固然自己都积郁在心,也少不得要问一句,“姑姑是有什么事吗?”

采白才乍然回过神来,道:“婢子在想卢……贤妃娘娘。”

过了好一会儿,苏秉正才想起,她说的是卢佳音。他茫然了片刻,不解自己为何会有一刹那慌乱——为何阿客不是他的皇后?

然而她们过于相像了,原本就容易混淆。他便不去多想,只问采白,“她怎么了?”

采白斟酌了片刻,道:“贤妃与皇后……真是有许多巧合之处。”

苏秉正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采白却说起旁的,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那个跛脚真人?他说了许多事,尽皆应验了,实在神奇。”

苏秉正便有些无语,道:“朕不曾见过他,尽是听你们说的。”又道,“姑姑若是心里有事,可说与贤妃听,她该能开解的。”

采白便抿了唇,道:“婢子是觉得贤妃她……”

她待要在说什么,外间吴吉已进屋禀事,她忙就闭了嘴,退到一旁去。

吴吉却是来通禀苏秉良的后事的。道是,“已按陛下吩咐的处置了,只是有些东西不好处理,想请陛下示下……”便躬身上前,将几样东西摆在了案上。

苏秉正瞧见是一枚玉牌并一柄七宝如意,心头便猛的一缩。

那如意以珊瑚精雕细琢,饰以七宝,流光溢彩瑞气千条。他记得清楚,那年阿客久病不愈,他特地命人制作了请高僧开光,好给阿客压枕辟邪的。

佛七宝并非多么贵重的东西,只胜在工艺精妙。可因是他过问过送给阿客用的东西,旁人必然不敢私下仿制的。

他只不动声色,道:“砸碎了便是。”

吴吉更深地把头垂下去,道:“是。”

他跟随苏秉正久了,已知道自己是做错了事,上前收拾的时候,手上便有些抖。

那枚玉牌上的穗子勾了他的衣袖,被带落到地上。

他忙躬身去捡,苏秉正的目光跟着过去,便扫了一眼。

吴吉胡乱用那包袱包裹,苏秉正已俯身将那玉牌拾起来。

他只将穗子解下来,便把玉牌丢回去。吴吉手忙脚乱的接了,告退出去。

采白已跪倒在地上。

苏秉正什么也不说,只起身到熏笼前,将那穗子丢进炭火里,望着火苗舔上去。

采白道:“必然是有人陷害皇后!皇后她……”

苏秉正只道:“朕知道。”又道,“你去查。阿客身旁能拿到这样东西的也并不多,挨个盘问。不管问出什么结果,都来告诉朕。”

是有人陷害阿客——阿客那么喜欢苏秉良,可若不是他将她灌醉了套话,他也许至今都以为,阿客是厌烦苏秉良纠缠不休的。

她生性如此,什么心事都爱藏起来。当初有机会嫁给苏秉良时,都只一味避嫌,何以身为皇后了,却要送什么信物?

苏秉正从小便望着阿客,明白她的品节。可知道归知道,这陷害却也正戳在他的软肋上。

那玉牌他其实也是认识的。当年祖父赐给苏秉良,他便巴巴的拿去向阿客献宝。阿客自然不肯收,可终究还是被他缠不过,为他配了一枚穗子,做寿辰贺礼送上的。已十四五年了,死里逃生过一回,苏秉良竟还带在身上。可见珍视。

这些年里,阿客又何尝真的忘记过他?

苏秉良的死是阿客的噩梦。天知道他每每抱着阿客入睡时,有多么害怕她在梦里叫出苏秉良的名字。

苏秉正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境。

他压抑得成了习惯,要克制住也并没有多难,可这一日的午膳,到底还是没有吃下去。

这一日是王夕月的生日。

阿客自知于她有亏,她未必乐意见着自己,便未曾亲自前去道贺,只差芣苡送了寿礼去。

夜间乾德殿来了消息,道是苏秉正不来了,令她早些歇着不必等。

他每日在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一朝不来了,这殿里便骤然显得空阔起来。连三郎都有些没精打采,吃过奶便早早的开始打哈欠。

阿客哄着他睡了,看时候还早,便翻了针线出来做。

她有些年数不曾给苏秉正做过什么东西了。放下时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缘故,就是自然而然便不做了,如今也是忽然就重拾起来。

她早些年确实不爱做针线,只想着一整天都只重复着这么一个动作,十天半个月才绣出这么一点儿图案来,便觉得人生真是枯燥透顶,还得偷闲去做,更是无可奈何。

然而她也只当一桩小烦恼罢了,谁知却令苏秉正去想她有多压抑自己。

阿客想着,也颇觉得可笑——究竟有多少她不放在心里的事,积压在了苏秉正心头。

她这边比着线,忽而就听道:“采白姑姑来了。”

阿客抬头望过去,就见采白已站在门边儿了。对上她的目光,便笑着上前道:“贤妃娘娘安好。”

阿客这个贤妃实质上是还没册封,只因苏秉正先行说定了,宫里便人人都这么叫。

阿客也就默认了,笑道:“好,姑姑进来坐。”

采白进了屋就悄悄的打量她。

她照旧打扮得素淡。乌黑的头发挽了单髻,只簪了两朵鹅黄的绒花。秀美干净的模样,一双眼睛清的泉水似的,虽不刻意去笑,也显出宁静柔和来,便知她心境如何。

采白眼睛便有些酸——这确实是客娘子的模样。

“久不曾来看看贵人了,今日得了空,还请贵人莫嫌我叨扰。”

——采白说得了空,自然是苏秉正不在乾德殿里。阿客却也没多想,只笑道,“我也想与姑姑说说话的。”便请采白坐。

因三郎睡在一旁,两人便低声闲聊着家常。一时采白瞟见笸箩里的针线,便拾了来看。

静静地瞧了好一会儿,她忽而便道,“贵人连这手绣活,也像极了先皇后。”

她说得酸楚,阿客也跟着心中愧疚,便道:“人与人,总是有像的地方。”

采白叹了口气,道:“是啊……这是贵人的福气,可以未必不会招来嫉恨。”

阿客不明白她何以忽然说道这里来了,便听她又问道,“贵人殿里,近来可曾丢了什么东西?”

阿客对上她的目光,心里便猛的一沉,思忖了一会儿,方道:“姑姑知道,去岁阿拙去世,我病得不省人事,殿里便乱了一阵子,许多东西不及清点。丢没丢,丢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还请姑姑教我。”

采白见她目光黑沉,此刻越发沉静了,更显出客娘子的模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待开口了,竟不觉就道出,“是皇后赏你的东西……贵人仔细想想。”

48明月(二)

阿客手上东西有多少,竟是自己也不知道,分赏给众人的,也早已数不清。

当初在凤仪宫里时,自然有甘棠管着这些。阿客知她公正无私,便从来都放手给她。自己虽能把握大体,可小到某样东西,她却说不准,便只好对采白说,“姑姑且稍待,我令芣苡与谷风去查验。”

采白方回过神来,知道自己不经意间就向她透了口风,然而心底里倒也并不十分后悔,只道:“不必了。当初贵人怀小公主时,皇后赐给贵人压枕的珊瑚如意,贵人可否拿出来看看?”

阿客心里便稍稍松一口气——这样大件且名贵的东西,并不容易做手脚,便唤了芣苡去取来。

这件东西却还收在瑶光殿里。瑶光殿离得远了,辗转取过来,便将到上钥的时候——然而到底还是取来了。

东西依旧收在那只香樟木盒子里,阿客自芣苡手里接过来,亲自给采白打开来瞧。

天色晚了,灯火不甚明,那如意的光华便不显。然而七宝所聚,依旧看得出贵重来,并不是件易得的东西。

采白瞧见那如意的时候,面色也不由就松懈下来,双手捧着,先对阿客道:“是婢子逾越了,还请贵人不要怪罪。”

反而是阿客心里顿了一顿,却也掩饰好了,只道:“姑姑说的哪里话。倒是我稀里糊涂的,让人见笑了。”

采白职责所在,便细细验看那柄如意。到底是在夜里,也只能看出个大概。

她也是信阿客,很快便将东西交还回去,道:“贵人请收好了。”

阿客不着痕迹的在那如意上轻轻一摩挲,依旧将它放回到盒子里,方对采白道:“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还请姑姑告诉我。”

没来由的到她殿里,要看皇后赏赐的东西,采白确实该给她个交代的。

然而采白却垂眸不语。

阿客便明白她有不便之处,挥手令葛覃等人退下去。问道:“可是有人拿了柄同样的如意作什么文章了?”

采白这才对他说:“贵人猜的不错。”

阿客就细细地琢磨着,“若是宫里人,有明账可查,姑姑须也盘问不到我这里来——是外边儿流进来的东西?”

采白沉默不语,然而面上那一瞬的动摇,还是令阿客察觉了。

阿客一时也静默下来,许久,方又问道:“……是陛下令姑姑查的?”

采白便不能再推脱,替苏秉正开脱道:“陛下并没有怀疑到贵人身上。”

阿客心里便猛的一沉——东西是她当年赏赐给卢佳音的,既然不曾怀疑到卢佳音身上,那么就是自然就是怀疑到她身上了……

若只是瞧见那如意,未必会让苏秉正动容,只怕关键在于那如意牵扯到的人。

秦鸣桥……还是良哥儿?

几乎立刻就将秦鸣桥排除在外,她又想起萧雁娘当日说的话儿——良哥儿叛乱了。

烛火摇晃得厉害,她微微的有些头晕。身上的力气像水一样落下去,她站不住,便伸手扶住桌子,缓缓地坐下去。

良哥儿死了。

这些日子她一味的逃避,不去想这个结果,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真是奇怪,就这么一丁点儿迹象,她竟立刻就想到这个结果。

女人的直觉,有的时候当真没什么道理可讲。

可阿客知道,这猜测恐怕是没有错的。许是因为她当年便已经历过的缘故,此刻她竟没觉得多么伤心,就只是条理清晰的推演着——大约是有人得到了良哥儿的遗物,献给苏秉正,而里面有原本只该属于她的东西。

她都已经死了,就算有卢毅承袭了卢家,可到底根基浅薄,并不值得陷害。只怕那人的动机……在三郎身上。

身上连半分力气都不剩,可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竟又站了起来。

脑海中所有的想法都冷冰冰的,她自己都觉得害怕——她想的是,告诉苏秉正她就是卢德音。她明白苏秉正对她的感情,纵然她真的做下了,当她站在他面前时,也必然能扭转过局面;何况她并没有做过——他们之间没有说不明白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能周全地思虑。

庄周梦蝶,她说不明白的——苏秉正亲眼见她死去,也许还是亲手将她埋葬,她怎么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真要诉诸借尸还魂吗?

还没到这一步。

何况她还有旁的事要查。

纵然是在灯火下,采白也看得出她面色不好。

往严重里说,这后宫苏秉正唯一放在心上的也只有先皇后卢德音。但凡牵扯到了她,就没有善了的。采白倒也能明白阿客的不安,便安抚她道:“贵人不要急躁。东西不还在这里吗?且容我去向陛下禀报——现下已经不早,要有事也得等天明之后。贵人今夜便仔细想想,看有什么线索。到时候陛下问话,贵人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阿客便向她福身,道:“祸事落到我的头上,我却连怎么招祸的都不明白。姑姑有难处,不便事事相告,我也不问。不敢求姑姑替我说情,只求……到可说话的时候,姑姑能言无不尽。”

采白道:“贵人请放宽心。”

时候不早,她不能再留,便起身告辞,然而到了门口,瞧见蓬莱殿外梅花,又站住了脚。

她欲言又止的回头望着阿客,阿客忙上前去,道:“姑姑是想起什么了吗?”

采白立时便回过神来,沉默了片刻,问道:“只是一些私事。贵人……信不信鬼神?”

她目光柔缓,却令阿客感到沉重。

“……这世上总有些事,不是人力所能及,不是人心所能揣测的。”阿客便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至于鬼神……我不知道。姑姑为什么问这些?”

采白道:“只是遇着些想不通的事。”她对阿客笑了笑,“——不妨事的,贵人不必放在心上。”

有些事,必得当面对质才能说清楚的。

阿客也并不怕苏秉正不给她申辩和对质的机会,她感到不安的是,也许自己百口莫辩。

——那柄如意是假的。

固然材料也很名贵,做工也十分精良……可到底还是比不得真品。珊瑚的红不够沉郁饱满,在灯火下便显得逊色;镶嵌的技法也不同——来自波斯的工匠有秘传的工艺,镶嵌黄金与宝石不用漆粘,与汉人的技法是不同的。虽在外形上着意模仿,可阿客见得多了,依旧一眼就能瞧出不同来。

苏秉正见识只会比她更多,没道理瞒不过她的,能瞒过苏秉正。

将采白送走,阿客便屏退了众人,对芣苡道,“你随我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进了屋,阿客便将那盒子推到芣苡的面前,问道。

在采白跟前,芣苡一直都绷着,才刚刚松了口气,听阿客这么问,一时就没有回味过来,只是怔愣着。

待她终于明白过来什么,才有些茫然地跪倒在地上,却依旧仰头望着阿客,“二娘子……”

她面色说不上是惊是怕,还是二者皆有。

阿客竟觉得,比起令人以假换真来,反倒是她的质问更令她不安似的,便说,“这如意不是皇后赐的那件。”

芣苡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道:“……是。”

——她竟不否认,分明是早已知晓。阿客一时就有些发懵,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仔细的与我说清楚。”

许是她语气有些重,芣苡立刻就叩头下去,道:“是我一人做错,连累了娘娘。娘娘不必担忧,我这就去向采白姑姑说明。”

她起身就要往外去,阿客忙一把拉住她,道:“你说什么胡话!我不过问你缘由,你便要自作主张了!”

芣苡忙就道:“婢子不敢!原本就是娘娘护着我,此刻出了事,我不能再连累您。”

她说的蹊跷——阿客便明白,真品只怕早已不在瑶光殿,而这件事卢佳音该也是知道的。

她心里原本就乱着,一时更是理不出头绪,然而到底还明白,既是有人着意陷害,这柄如意只怕也在算计之中。

大约不会是芣苡弄错,而是另有隐情,她便套话道,“我既然护着你一回,便没道理在此刻将你交出去。我只疑惑,你素来谨慎,掌管殿里财物从未出错,何以这么贵重的东西,却出了差池,这才要你细细说明——我也不瞒你,有人利用这物件陷害我。人在暗处,你不说明白,那暗箭是从哪里射来的,我都没有头绪。”

芣苡面色却疑惑越重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跪下去,垂头避开阿客的目光,道:“那日杨嫔与杜宝林一道来探望娘娘,说起皇后赏赐的如意,便想要观赏。奴婢将如意奉上,杜宝林故意失手将如意摔了,却反诬奴婢不小心。”

阿客便隐约明白了什么,却还是问道,“……然后呢?”

“娘娘护着奴婢,讲了两句公道话,杜宝林便羞恼起来。”芣苡道,“杨嫔从中调解,说她有件类似的如意,可先顶替着,她且偷偷寻人将残坏的修好了,方可免祸。娘娘为了护着奴婢,便答应了。”

灯火摇曳着,阿客的指甲掐进手心里,许久才叹了口气,“……只怕摔坏的那柄,也是假的。”

芣苡才不由地抬头望她。

阿客道:“被人彻底的算计了。”

她诚意将那如意赏赐给卢佳音,谁知过于贵重的东西,反倒成了卢佳音的负担。

诚然她根本不吝惜一柄如意,可在卢佳音这里,摔了她赏赐的东西也会忧虑不安,被杨嫔与杜宝林稍加恐吓,再扯进芣苡去,终于有物贵人贱之惧,才着了旁人的道。

而那如意落入杨珮手里,就和落进周明艳手里是一样的。且周明艳的兄长周明德在西疆戍守,必也参与了围剿,想混进件东西去,实在再容易不过。

此刻心里略略有谱,虽局势并未改变,可阿客心里总算稍稍平复下来,一时轻轻敲打着桌面思索,一面随口问道,“多久之前的事了?”

“前年冬天,”芣苡道,“……就在小公主出生前不几个月。”

——竟这么久了。想来当日杨嫔将东西骗去,也并没有谋算到如今的用处。且这东西只要稍一核档,便知道是赏赐给谁了,因此也未必就是为了陷害她。

总还有迹可循。

阿客道:“我明白了。”又叮咛她,“还没到不可转圜的地步,你且稍安勿躁,先等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明白了吗?”见芣苡点头应下了,才又说,“让葛覃来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这一阵子忙着搬家,然后又感冒犯了鼻炎T__T本来想要攒够1w字再发的,不过果然还是有些手生……

总之……连载重开

49明月(三)

这一日是王夕月的寿辰。

苏秉正素来给她脸面,她请他赴宴,他固然懒得去,也还是赐下财物与她添彩。

王夕月便换上盛装,亲自来向他谢恩。

他们之间素有默契在,这些表面上的功夫双双都做得滴水不漏。明明该是宠妃向皇帝撒娇讨好处的场合,生生弄得像下属向上峰领受嘉勉的局面。场面话两句就说完,倒是精核概要。

闲话叙毕。因近前就是卢佳音的册封礼了,苏秉正便也随口提了一句,“毓秀宫可还平安?”

——册封卢佳音,头一个受刺激的显然就是周明艳。原本宫中除了卢德音就是她位分最尊,她膝下又有皇长子。结果卢德音过世,她不进反退,被苏秉正连番斥责。如今更是有旁人要与她比肩,要说她就这么安安分分的认了,苏秉正还真不信。

王夕月却道:“倒没听闻淑妃宫中有什么事——周淑妃性直,口不饶人。对外多有龃龉,可要说起收整一宫,约束下人,也少有人比她严明有则。她宫里是少出些乌七八糟的事的。”

苏秉正听出她话中意味,方缓缓的抬头望向她,“哦。”

王夕月心一横,跪下道:“臣妾今日来,是有事禀报。事涉卢婕妤,臣妾不敢擅做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