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秉正也不让她起来,就往椅背上一靠,散漫道:“说吧。”

王夕月道:“前度陛下说,将掖庭关着的那些宫女太监们放了。因出了正月,臣妾便着手去做。可前日得知,瑶光殿的宫女私相授受的物品里,有文嘉皇后赏赐给卢婕妤的财物……”

苏秉正便微微的扬起头,虽仍是散漫的模样,眸光却已然寒冷下来。吴吉自王夕月手里接了东西奉上来,苏秉正接到手里时,目光依旧望着王夕月。片刻后,才垂眸一看。

那帕子里包着的东西,是一双玉连环。

连环可碎不可离。

苏秉正便又记起那年冬天。还是在晋国公府上,塾里先生被祖父叫去问话,他们一群小辈无人拘束着了,便各自玩闹起来。华阳新得了一套九连环,自认是十分难解的,便趾高气扬的来考校阿客。阿客随手解去五个环。因瞧见华阳脸色不好,解第六个时便费了些功夫,第七个便说解不开了。华阳这才能再得意起来,夸耀“也不怪你,这第七个环原是极难解的”,便要把手来教阿客。苏秉正便替阿客不悦,随手拾起来,翻转片刻,将九个环悉数解开丢在一旁。

彼时一群人凑在周围瞧,华阳闹了个大红脸,正待要认输时,良哥儿忽然□来,对苏秉正笑道:“我也有一套连环,你能解开这个,我才肯承认比不上你。”

他拿出来的,便是一枚白玉双连环。那双环嵌套,根本无隙可解。可苏秉正眉都不皱一下,接过来,拾起砚台落手砸断。淡漠道:“解开了。”

良哥儿到底还是有些风度的,愿赌服输。只是毁了那枚玉环,难免心疼。神色便有些落寞。

下学时,阿客握了苏秉正的手,带他回院。忽而便说,“连环可碎不可离——你解了那题,可终究解不开那环。”苏秉正尚不到该明白这话的年纪,只见她眸光追远,望着的分明是良哥儿的身影。便双手拉住她。阿客垂首对他一笑。又道,“黎哥儿,玉碎难复原。‘成全’二字,有些时候比输赢更难得的。”

连环可碎不可离。

如今苏秉正已能明白这话的含义。可他依旧不免要做那个碎环的人——成全,成全。所有人都追着他要成全,谁想过要成全他呢?

他将那玉环随手丢到一旁,问道:“人在你手下关了一个月,怎么东西今日才拿出来?”

王夕月道:“这原不是从那宫女身上搜出来的。当日掖庭羁押了这宫女,中尉便也收押了与她私相授受的侍卫。因陛下赦了这宫女,臣妾为她销案,才知道卫尉那边也搜出东西来——便是这枚玉环了。”

苏秉正不置可否,只道:“你今日这时机,选得非常巧。”王夕月心里便砰的一跳——然而苏秉正不想传扬出去的消息,谁能打听到?她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知是好是坏。心里便有些不安。

苏秉正却没有追究,又问道:“这玉环是文嘉皇后赏下的?”

王夕月忙道:“是,臣妾核过档。”

将皇后赐给她的东西随意赏与宫女,更兼牵扯进旁人的情弊里,确实是不敬之罪。王夕月算是给卢佳音找了个不大不小的茬。

可这罪名巧合太多些,已不由苏秉正不去追究。他也只沉默片刻,便对吴吉道:“去查那侍卫。”

采白一进屋,就觉出苏秉正心绪不佳——皇帝正背对着她在书架上寻书,漫无目的的将每一卷都打开,而后丢在一旁。听闻采白回来了,倏然停了动作。就那么静静的站着,好一会儿才问:“她怎么说?”

采白道:“皇后赏赐给卢贵人的如意还在。”

苏秉正方回过身来。他面容懒散着,也不似往常那般沉稳温润,反而有些霸道凌厉的意味。微微的眯了眼睛,眸光像冰一样冷漠无情。这还是他头一回在采白跟前流露出锋利的模样,采白不觉就低了头,又道:“皇后赏出来的东西,都有记档可查。这么显眼的东西,谁敢往外面送?且婢子瞧着,叛军手里缴回的那柄如意,做工十分粗糙,并不像是宫里的制品——如意原本就是摆在外边镇邪用的,有心人都能瞧见的。送个样子出去仿做,倒不难……”

苏秉正道:“你却十分护着她。”

采白垂了头不说话。

苏秉正便懒懒的挥了手,道:“你且起来。”

采白起身时才觉出腿上发软,探手撑了一把,才站起来。

苏秉正瞧见了,垂眸饮了一口茶,方道:“姑姑坐下听罢——”见采白扶着椅边儿坐下了,才又说,“卢妃虽像阿客,可她毕竟不是阿客。姑姑对阿客的忠心,只合留给三郎一个,旁人都是不配的。”

采白沉默不语,苏秉正也不逼她表态。只静静的坐着喝了一杯茶。时光流逝得缓慢,他面色宁静,眸光却沉。

有些事纵然已经过千百遍思虑了,可该有结论时,也依旧是艰难的。

“你且下去吧。”到最后,他也只是挥了挥手,这么说。

外间风声细细,吹折经冬的残枝,也只有细弱的折裂声。可屋里静了,那脆响便能惊人。苏秉正只觉心烦意乱,不胜其扰。自《十洲记》上抬头,道:“灯花跳得乱。”

吴吉忙带了人来剪烛芯。乾德殿烧的是花树,百千盏油灯攒做梅树模样,每朵梅花便是一盏油灯。那灯工艺巧,油也精炼筛滤过,烧起来平稳明亮,从不爆灯花。可皇帝说不好,又能如何?

内侍们将灯芯修了一遍。苏秉正望着烛火,也明白是乱由心生。便将书丢在一旁,怔怔的坐着出神。

——那侍卫招供了。

他本是涿州人士,也是卢佳音家乡故知。这些年帮她传递了不少东西,其中就有那件珊瑚如意。与宫女之间反而并无情弊——原本那宫女就是帮卢佳音送东西的。

若供出来的是真话,那么卢佳音必然是认识苏秉良的。

苏秉正也不明白,自己的烦乱究竟来自何处。他不信这世间就真有这么巧的事——偏偏卢佳音就是认识苏秉良的,偏偏就让他在这个时候发现这桩事。这其中构陷的痕迹十分清晰,就连王夕月也是被人当枪使了。

他只怕这其中有真材实料……真是好笑。明明是这么破绽明显的构陷,可他竟下意识觉得,卢佳音会喜欢苏秉良也不是多难以置信的事。

幸而要验证也是不难的——得知苏秉良叛乱时,苏秉正已然开始追查他当年究竟是怎么得脱死地。且看追查出的结果如何吧。

苏秉正接连三日没有来蓬莱殿里。

这一日天晴,晨光早早的便亮起来。

虽依旧打听不出端由来,可阿客明白乾德殿里必然发生了什么于她不利的事,且让苏秉正相信了。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亲自去乾德殿追问。似这般数日见不到苏秉正一面,只会令她越发的被动起来。

便早早的起身梳妆、更衣,令甘棠等人照料了三皇子,起身前往乾德殿。

乾德殿肃整如昔,便如去年她新近复生,头一回来见苏秉正情景。

吴吉瞧见她的时候,显然是惊了一跳。也不问她的来由,便道:“贵人且稍待,容小人去通禀。”

阿客抬手拦住他,自发间拔下乌木簪子放进吴吉手中,道:“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陛下的,还请您成全。”

吴吉握了那簪子,躬身应下,便往殿里去。片刻后出来,道:“贵人请进。”

阿客随他入殿,她在乾德殿里住过不少日子,可再次进来,依旧觉得这里恢宏得压抑。那阳光自窗格间落进来,人走在长得仿佛望不见尽头的回廊,只有相似光影一重一重的流转。

等尽头峰回路转,便先有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栋,书房高耸的门洞开着,宁神香的白雾自两旁的金兽里腾起。一重屏风后,苏秉正坐在案前,正在翻阅一本折子。

阿客进屋便踩在线毯上,那线毯产自宣州,最厚实柔软,绣鞋随步而没,便如走在云端。阿客踩不实,心里一时竟有退缩之意。

——苏秉正已抬了眼望她。有那么一瞬,那目光竟如出鞘之剑般冰寒刺人。这杀气一闪而没。阿客不曾被他这样看过,待回味过来时,便已寻不见。

阿客托吴吉呈上来的簪子,正摆放在苏秉正案头。

他淡漠望着阿客,道:“这么急匆匆来寻朕,是有什么事?”

阿客稳了稳心神,柔声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陛下已许久不曾去蓬莱殿里,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令陛下不喜了?”

苏秉正握住了那柄簪子,他握得用力,指节都泛白了。面色却还平静。

他沉默了许久,方道:“朕记得你有一枚白玉葫芦,上雕了梵文大悲咒,十分精妙。是怎么得的?”

阿客道:“臣妾已不记得了。想来是陈年旧物,上个月偶尔翻出来,便带了几日。并没记起来历。”

苏秉正倏然便一帕子东西砸在她的脚下。红线毯柔软,那东西砸下来便再不弹起,帕子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的东西,正是那枚白玉葫芦,并一枚白玉双环。”

阿客脑中便嗡的一声响——连环可碎不可离。那是当年良哥儿对她说过的话。一个男人居然向往这样坚贞的情感,她曾因此取笑他。可终究不能否认,她心底里也是默默憧憬的。

因这枚白环,她终于记起来——良哥儿曾有一枚玉牌,上面有他亲手所雕梵文大悲咒。那是他赠她辟邪护身的牌子,可她不曾收下。

苏秉正阴鸷的望着她,道:“再想想,现在记起了没有?”

阿客知道自己已露了行迹,她只是说不出话。怔怔的望了那玉环许久,才道:“我确实记不起了。还请陛下示下。”

苏秉正道:“你私传物品出宫,那宫女和侍卫都已招供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话说?”

阿客道:“我殿中物品究竟有些什么,自己也是说不清的。自然有女官统筹。我亦不敢保证人人都是好的。如今受人陷害,可见我识人不明。只是说我私传物品出宫,我却万万不敢认。陛下准许三娘时时入宫陪伴我,我若真要送什么东西出去,只需给三娘便可,何必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转托一个宫女?还请陛下明鉴。”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随本能辩解,言辞苍白。

苏秉正道:“我信你不会这样糊涂。我只问你,当年你未入宫时,可曾与人有过私情?”

阿客只觉视野模糊,良哥儿音容宛在眼前。可她依旧摇了摇头,道:“没有。”

苏秉正缓缓的道:“好,好——你自己看!”

他将手中折子用力的丢过来。那折子擦过阿客眉角,摔在毯子上。血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可她亦觉不到疼。只俯身拾起那折子,静默的读着。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在本章结尾找回来些感觉

好吧,本文终于进入尾声了……

50明月(四)

当年良哥儿中了苏秉正一剑,并没有伤到要害。终南山寺出家人慈悲为怀,悄悄的将他救下来,藏在寺中。等风头稍过,良哥儿便隐姓埋名,离开了长安。

也许是因为阿客的关系,他最后去了涿州。化名梁孟庸。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便遇上了卢佳音一家。

他虽在学业上不用心,到底也是师从名门,与乡野间的读书人气度不同。天子开科取士,卢佳音的兄长有心科考,卢佳音的父亲便请梁孟庸开馆授业,他就成了卢家座上嘉宾。数年间多得卢家人的照应,几乎是常年住在卢家。

当年秦明桥求娶卢佳音,卢佳音的父亲与继母都是愿意的,然而卢佳音抵死不从。此事之后,梁孟庸便离开了涿州。卢佳音大病一场,第二年春天才将养过来。等到秋选,她便自荐入宫了。

阿客逐字逐句的读那折子。每一字都像一道惊雷,震荡在她脑海中——想不到卢佳音家与良哥儿竟有这样的过往。

苏秉正既然怀疑她与人私传物件,显然是她宫中有宫女被人收买,陷害于她。只怕苏秉正已听了不少说辞。然而那些说辞到底是从旁处听来的,他大约会有所保留。可卢家与良哥儿的关系,却必是他派亲信之人查出来的。兼是意外所得,只怕他已深信不疑。

与谋逆之人扯上干系,卢毅这一生也许再无出头之日。甚至苏秉正若要追究,卢家上下都是要被良哥儿株连的。

与此相比,卢佳音与良哥儿之间可能有的私情,反而只是细枝末节。

——然而苏秉正如今追究的,分明就是卢佳音与良哥儿之间的私情。

阿客脑中一时只是嗡鸣不止,她猜度不透苏秉正的心境。只能端端正正的跪下来,道:“陛下……”

苏秉正面色冰寒的望着她,等她的解释。

可阿客不知该怎么解释——这是卢佳音的过往,她根本一无所知。甚至究竟有没有过“梁孟庸”其人,她都是不确定的。她也只能说:“我并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枉论与他有私。”

苏秉正一时竟冷笑起来,“你说上面所说都是假的?”

阿客摇头道:“不敢。折子上说梁孟庸指点成国公读书,陛下只需传成国公询问便知。当年臣妾年少,养在深闺少见外男,实在说不出所以然——若有知道的事,自然不敢隐瞒陛下;可臣妾不记得的事,也不敢随口乱认。”

卢毅与良哥儿有私交,苏秉正断然不会再令三郎与他亲近。可卢毅也是他亲自选定了要继承范阳卢家的人,他大约不会公开审讯他——阿客怕的是苏秉正不给卢毅申辩的机会,便悄无声息的处置了他。若只是贬谪了、永不录用,倒还好些——可苏秉正是连自己的堂兄都能下杀手的性子,他不会心软的。

胡乱申辩反而徒添疑窦,不如先听卢毅的说辞,再考虑其他。

可苏秉正仿佛早料到她的答案一般,怒极反笑,“好,好……你不想说,朕也不问了。来人!”

阿客脑中嗡鸣更响。她抬头望向苏秉正,他便如立在地狱烈火上,目光里透着重伤的野兽般的凶狠。那气势刺人见血,可他自己也未必不觉得疼。阿客便有些茫然,她想他不该是这样的,仿佛整个人都被愤怒和意气驱使着。不分轻重缓急,简直……就像个被妒火冲昏了头的男人。

片刻后她心中忽然一沉……是了,此刻他也许就只是个被妒火冲昏了头的男人。透过她,他看到的分明就是当年的卢德音。她已嫁了他,心里恋慕的却是良哥儿。那日良哥儿自她衣橱里跌出啦,他已发了狂。只是他的喜欢那么卑微的向她敞开着,他伤不了她。可那伤口在他心里亘了十年,不能发作却也不曾愈合。到了今日,才终于被人再度挑开。

十年的压抑与发酵,一经挑开,便到了磨牙吮血的地步。

此刻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听,不会信。因为只有撕碎了她,才能令他心中稍得平稳。

外间并没有侍从涌入,只采白低垂了头,端着茶安静的趋步上前。就像一股流水,将屋里坚冰利剑般的气氛破开少许。

阿客与苏秉正就都望向了采白。苏秉正的眸子里充满了戒备,却并未发作。

采白屏息将茶盘捧起来。苏秉正只一动不动盯着她,许久,才终于缓缓的抬起手。采白待要松一口气时,苏秉正玄青色的衣袖猛的一挥,便将茶盘摔在地上。那茶杯迎面砸来,阿客抬袖子遮挡。杯子砸到她的手臂,滚落在地。热汤泫了满袖满地,腾起一片白气。

采白匆忙跪在地上。道:“陛下,看在文嘉皇后和三皇子的面子上——”

苏秉正的瞳子便猛的一缩——阿客,又是阿客。他这辈子就合该被阿客折磨。一次两次,一个两个,都要将心给了旁人。可阿客也就罢了,卢佳音凭什么也敢?不过就是阿客的一个影子。求而不得,那便不要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就真稀罕这么一个人吗?

他僵白的手指攥住了阿客的手腕,将她一拽。她手腕上几乎没什么肉,映着苍白的光,纤细得仿佛反手便可折断。“你搬出阿客来,就为这么个人,这么件事求情?”

他用力的将她掼在地上。阿客摔得不轻,脑中一片钝疼。眉角的血混着水渍,一滴滴的洇入线毯里。

采白忙扑过来扶她,仰首对苏秉正道:“陛下,卢婕妤……她就是客娘子啊!”

苏秉正简直想仰天大笑,可怒火令他笑不出来,“姑姑糊涂了。”

采白待要再说什么,苏秉正已龙颜大怒,“够了!姑姑年纪大了,若连活人都分不清,便出宫疗养去吧!”

采白只能争抢着分辨道:“不信您可以问她啊,陛下!她记得婢子的本家姓名,记得先帝在涿州对她说的话,还有大夫人和小公子……那些都是只该客娘子知道的事。”她推着阿客,“客娘子,你与黎哥儿说……”

茶水混着血渍流进眼睛里,阿客视野中只有一片模糊。可她觉得出苏秉正身上的怒气,他目光中杀机已然大盛,刺得她浑身都在疼。纵然此刻她与他说这些,他也只会恨她居心叵测的打听到这些事,竟敢收买采白,冒充卢德音。可到了这一步,她也不能不说。

她不及开口,外间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吴吉终于带着人犹犹豫豫的过来了。瞧见屋里的情形,他忙又命人退避,候在门外。

阿客便将话咽了回去。

苏秉正这才收回目光,道:“白氏体弱智昏,不宜在乾德殿中奉职,准回原籍。念其侍奉文嘉皇后有功,令地方优加奉养。”又道,“婕妤卢氏……身染恶疫,即日起迁含水殿中疗养,诸人不得探视。都带下去吧。”

侍卫们从命进屋,采白挣开束缚,道:“陛下……”

阿客便握了采白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姑姑不必多说了。”

有人拖拽她,她陡生恼怒,道:“不许碰我!”侍卫们不敢拂逆,只候在一旁。

她擦去额上血水,望向苏秉正,道:“卢家收留过这样的人物,可卢佳音能侍奉天子,卢毅能袭爵成国公。却又在此刻被揭发拆穿。究竟是人无能,还是天弄巧?”她整齐了衣衫,收拢了发髻,静静的望着苏秉正,“黎哥儿,夫人总说,人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你还是更信会让自己痛苦的事?”

苏秉正只冷然望着她。待到她转身随侍卫们出去,外间凉风透入吹动了帷帐,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他紧绷的肩膀才缓缓的松懈下来。

这一日对苏秉正而言也是艰难的。

夜间用过膳,他依旧一个人在书房里静心。茶水房新换的宫女把握不好他的口味,那茶水放得凉了,满口生涩。他正当烦躁易怒的时候,忍不住又摔了杯子。吴吉忙带了人来打理,当面将那宫女斥退了。又道:“白姑姑已收拾好了东西,明日便要出京了。”

苏秉正只觉得夜风寂冷。许久才回过神来,道:“她是文嘉皇后身边的旧人……令她去凤仪宫挑件东西带走吧。”

吴吉忙应下。

苏秉正一个人静了半晌,忽而道:“朕出去走走。”

谯楼上暮鼓才歇,夜幕降临,漫天寒星璀璨。

苏秉正就一个人踱步在夜风里,靴子下石板踩起来沙沙的响。初春风里生润,那水汽缓缓的沁入衣衫,却并不觉得冷。太液池边柳枝已软,在风中款款的摇曳。那池水映了星光,点点泛明。

苏秉正就停在那水边。一个恍惚,就依稀瞧见水里有阿客的倒影。她褪了鞋袜,坐在青石上濯足,那明晃晃的月亮玉盘似的被她打碎又聚合。水声泠泠。她俯身时辫梢落进水里去,她扬手将辫子甩到身后,一个侧身的功夫,便瞧见了他。于是笑着向他招了招手。可他并不上前,就只是静静的瞧着。直到又一阵风吹过,柳梢点水,那影子一散而尽,徒留满池碎光

他情知不过一场幻觉,可心里却倏然被难过填满。一时竟有些透不过气来。

——太后确实说过那句话,“人相信的不过是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可他只想笑卢佳音断章取义。她若打听得再仔细些,便该知道太后是在教他如何明辨利益、洞悉人心。真相往往残酷,世事常不如人愿。可他不能做自欺欺人的懦夫,他必得透过重重血色,看清最真的真相,然后才能真正把控局面。

他自幼及长,所知所见所有的一切都是冰冷残酷的现实,只有阿客像一个柔软美好的梦境。他固然深恨不论王宗芝还是秦鸣桥还是苏秉良,有那么多人曾觊觎他的宝物,可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不能指望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她的好。

阿客不喜欢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就是这么较真这么无趣的一个人,想尽了一切办法就是要霸住她,哪怕要悖逆她强迫她困住她。你也不能指望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的不好。

明明知道所有的这些,还要营造假象自欺欺人——那他究竟得有多么可悲。

他宁愿清醒的痛苦着。等待那遥不可及的,她也真正爱上他的那天。

自然,他也足够清醒的知道,阿客已经死去了,那一天永远也不会来了。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阿客……可那真的,就只是幻觉而已。

他驻足得久了。采白去了凤仪殿,又回来。竟就这么打了个照面。

将到上钥的时候,天色昏黑,侍卫们认不出,便上前盘问。苏秉正命吴吉去传话,“让她过来吧。”

采白很快就被带到他的面前。她已换下宫装,一身练布的素衣,身无长物。

他就问道:“选了什么东西?”

采白摇了摇头,道:“客娘子的双鱼珮。不知陛下可还记得?是一件蓝田玉雕的双鲤鱼,客娘子入府时带着的。那是卢家祖上所传。可东西不在凤仪宫里。”

苏秉正道:“记得,那玉佩当年阿客已给了朕,不算是凤仪宫的东西。你挑旁的吧。”

采白道:“那就没有旁的了——”片刻后又道,“若陛下恩准,婢子还有句话想说。”

苏秉正静默了片刻,道:“说吧。”

采白便跪下来,缓缓的沉了口气,道:“陛下总觉得自己喜欢客娘子,可客娘子是怎么被喜欢着的?悔了有媒有聘的婚事,给人做没名没分的童养媳,过着半尴不尬的日子。满府都传陛下会另娶,而后陛下就真抬进了新贵人。却又不肯放她出去,将她困在深宫里,眼看着您的姬妾们斗法。到最后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却连好好的看一眼都不曾,就这么撒手人寰。婢子读书少,不懂什么道理,可也知道,天下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时,无不是百般宠爱,务令她过体面舒心的日子。”

苏秉正只沉默不语。

采白便也徐徐的将话说下去,“陛下总以为客娘子辜负您的喜欢,可这世上真有人如客娘子这般去辜负一个人吗?她一辈子究竟哪一件事,不是牺牲了自己,去成全陛下?您明明什么都得到了,却像个孩子似的大哭大闹,自怨自艾,究竟有什么意思。”

苏秉正道:“什么都得到了……你真以为我什么都得到了?”

采白道:“客娘子确实将一切都给您了。”

苏秉正已无心再争辩什么,只道:“说完了,就走吧。”

采白深深的叩头,道:“爱屋及乌。便为了卢婕妤的姓氏与模样,陛下也多垂怜她一份吧。”

作者有话要说:……真不容易啊这章卡的。终于揭开了。

51明月(五)

含水殿在太液池中央的湖心岛上,只一座曲桥连接,轻易便能隔断。兼是夏季避暑的去处,便尤其的僻冷寒凉。

阿客骤然被软禁在这岛上,仓促之下也不及部署。只托了萧雁娘,好歹将葛覃留在蓬莱殿中。她亦不及传信给卢毅,只希望他能耐心分析事态,自保之余,能对她略作施救。

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次她被发配,陷害她的人必然会趁机要她的命。她在含水殿不会太好过,多待一天都可能会出事。也唯有指望苏秉正能尽快回心转意。

任人宰割的日子总是难熬的。岛上宫女多少粗使杂役,也显然有人打过招呼了,对阿客一行十分的粗鲁和怠慢。眼神里就透着宰割牲畜般的阴狠和算计。幸而阿客自幼便见多了迎高踩低的泼妇豪奴,能拿捏住气势,芣苡也够泼辣和壮实,才勉强能够自保。可她毕竟是为人所囚,时日久了,还是要被鱼肉的。

外间草木萌发,岛上却还没有融暖的迹象。宫殿旷了一个冬季,干冷蒙尘。夜间风穿枯木,那呜咽幽怨之声便不绝于耳。阿客便拉了芣苡与她同睡。阴寒沁骨的时候,两个人就瑟缩着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