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闷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丽妃没说完的话里的意思,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丽妃点到即止,并不再往下说,只皱眉道,“他的性子现在越发是没边儿了,这么活色生香的一个大美人儿,竟肯这么冷落着?”

听见她竟敢数落帝君,云裳不由吃了一惊。虽然知道丽妃胆子大而且又得宠,却万万想不到她会敢说这样的话。丽妃瞥她一眼,“你不必诧异——当年我随他入宫时他曾亲口答应过,今生今世都不拿什么宫规礼仪来羁绊我。”说着说着又有些愤愤,颇有些为云裳不平,想要替她出头的意思。云裳可不敢劳动她,连忙摆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白宸浩的态度,显然是不想别人知道内情。关起房门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也就罢了,出了琴微殿,再不能提。今儿要是由着丽妃把这种闺闱之事闹到他眼前去,自己以后还有立足之地吗?

见丽妃卯足了劲要给她争公道,云裳暗自跺脚,却又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只捡到个最简单的法子,脱口问了出来——“帝君如此大张旗鼓迎我进来,姐姐看了,心里竟半点都不恼吗?”

女人之间,最难免的就是醋意冲天。她是宫中最得宠的妃子,云裳忖量着,自己地位虽然比不过她,但一来出身高门,二则得到了那幅人人都想要的《凤仪图》,加之先前十二夜的“承宠”……怎么说姜舒眉心里都该不舒服一下子,可现在看来,她倒好像并不嫉妒,反而只想着替自己出头,这算什么道理?

“难道我姜舒眉在你眼里竟是那样小家子气的人?”扬声一问,似是很有些恼怒。但很快,丽妃展颜一笑,“你肯说这话,我倒真是高兴。”她伸手拉住了云裳。“好妹妹,你既是真心来问,那我也跟你撂一句实话。若说吃醋,难免是会有的。但别的——呵,我早看开了,便是没有你,也总还会有其他人。”

总还会有其他人。

云裳慢慢咀嚼着这句话,舌尖上竟渐渐沁出一丝苦意来。

眼前这个女子,她对帝君是真正用了心的吧……曾几何时,也是纵马江湖的骄傲人物。却肯为了他,收起张扬的个性,折了翱翔的翅膀,心甘情愿的困囿到这深宫里来。

她爱他。

可这爱的代价……太沉重了。失去自由,没有未来,看不到希望。甚至就连他的爱,都得不到完整的一份。总还会有其他人。是的,就算没有沐云裳,也还是会有别的女子,婕妤美人昭仪修容,后宫三千佳丽如过江之鲫,无数颗流星闯入她爱的天宇,这种事,防都防不来。

丽妃苦笑了一下。她早看开了,没什么放不下,没什么可挂怀。“都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眼波轻轻一闪,一抹清透的诚挚浮现出来,“要是别人不跟我使坏心眼儿,谁会有兴趣去掺和那些下三滥的事情?没得丢了身份!”

说罢,又默默静了一会儿。四下里无话,只有雨声淅淅沥沥敲打在窗上。牛毛变了珍珠,雨声越来越清晰,竟是下得大了。

“帝君这个人啊,久了你就知道了……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谁也猜不透。”隔了好一会儿,丽妃才又开口,“但我想,他这样对你,总还有更深些的用意。”

“姐姐……”

“你什么也不必说。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为了你。”丽妃抬头看了云裳一眼,嘴角弯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用急着信我。人心这东西,历来最是靠不住,日子久了才知道是真是假呢。再说,我说的话你也未必全信。各自是怎样的性情人品……只有以后慢慢走得长了才能看清。”

话头一错,转脸看着窗外濛濛的雨雾。“方才说要带你去见端妃……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云裳低头品着她的那些话,心里确实也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信她。末了听见她这样问,皱眉略一思索,决定不再推脱。“去!”

肩辇刚拐了两个弯,云裳心里就大呼不妙。本以为是去见端妃,可没想出了琴微殿后,丽妃的座驾竟是一路西行,奔清思殿方向去了。

云裳的肩辇跟在后面,喊停不是,掉头也不是,一时慌乱了方寸,不知该怎么办。

清思殿是帝君的寝宫。按照宫里规矩,除非白宸浩宣召,否则妃嫔们是不得随意前去的——仗着帝君金口玉言的那番承诺,仗着他对她的专宠,丽妃可以堂而皇之藐视宫规,有恃无恐。可她呢……她沐云裳可只是个才入宫没几天的嫔妾,此番贸然闯去帝君寝殿,万一白宸浩怒了怪罪下来,那她……

雨珠子嗒嗒打在油纸伞上,爆豆一般。云裳略一回眸,便看见敏珠紧抿着嘴唇皱眉思索,显见的是为她捏了一把汗。云裳看看她,佯装淡定的笑了笑,想让她放心,可自己心里却愈发的沉重。隔着雨幕,主仆二人都没说话,花木掩映的石板路上,只有雨珠啪啪打在桐油大伞上的声响。

“落——”

随着王嬷嬷响亮的一声吆喝,肩辇慢了下来。云裳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再去胡思乱想了。丽妃的肩辇已经停在了清思殿门前,两扇巍峨的殿门就敞开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山风带来一丝凉意,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深吸口气。死就死吧,豁出去了!还有什么能比现在的情形更糟?最多也就是失宠得更彻底些而已,反正白宸浩也不能随便杀了她,怕什么!

这样给自个儿打着气,伸手扶着敏珠下了肩辇——底下早有宫女撑伞候着。

太监们抬着肩辇退到廊下去。云裳往前趋了三两步,走到清思殿的正门前。丽妃正站在伞下等着她。“我就说吧……哼,这点子事儿,我还是算不错的!”冷笑着努努嘴,她示意云裳往廊檐深处看去,“此刻你要是往飞音殿去,一准儿扑个空!”

廊檐深处停着一乘四人抬的肩辇。帷幕上绣着荷花,脚踏和篷子上半湿半干,显然来了已有些时候。

云裳了然。“原来端妃娘娘在清思殿。”

“那是。除了她,还有谁会弄这一套吟风弄月的把戏?”浓浓的醋意扑面而来,丽妃不屑的神情写了满脸,“走吧,咱们也去看看,看狐狸精这回又玩什么新花样了!”

云裳看着她,有点想笑,却又不敢。很显然,帝君私下传召宣婷莲来清思殿让丽妃大为恼火。她这会儿的样子跟之前在琴微殿完全不同,浓重的醋意让她仿佛变了个人,有点像……

像什么呢?云裳歪着头想了想,哈,像个听到风声跑来捉奸的……悍妇!

笑容不过一瞬,下一刻,心里涌出来的东西变成了恐惧。丽妃的耳目比自己想象得要多得多——虽然之前只说了半句,但她显然毫不掩饰自己在琴微殿安插有耳目的事实。帝君与自己之间的异样关系她早就有所耳闻,亲往琴微殿走一趟,不过是为了查实……想必端妃那里的眼线只会是更多吧?要不然怎么人家前脚才刚到清思殿,她后脚就得着讯息,忙不迭的扑过来?

种种线索传递给她的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姜舒眉和宣婷莲的关系,恐怕远不止是“不合”那么简单,而是糟到了根本无法调和的地步。云裳抬头看了一眼走在自己身边的丽妃,暗暗钦佩和惧怕起这个女人来。现在,她拽自己来清思殿是目的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跟她一起出现的这刻起,云裳就不可能再跟宣氏维持那种她想要的、表面上的和美关系……无论情不情愿,现在她都已经被迫站在了端妃的对立面,成了丽妃的同盟。

“铮”的一声清鸣,优美的琴音响遍空庭。

云裳驻足在清思殿侧旁的一扇门前。花门洞开着,四周没有下人,丽妃站在门口,沉着脸看向屋里,不知在想什么。

天色阴沉,明暗交错的光影里,云裳辨不清屋子里的摆设,只看到远处窗边斜卧着一条白色的背影。

十二夜来,已经看得无比熟悉的背影。

白宸浩。

“陛下好雅兴。”丽妃扬声,“清风细雨,美人相陪,好不惬意呢。”说着,拉起云裳的手便踏了进去。

白宸浩另有书房,这里不过是一间近乎书斋的便殿。不大的屋子,四壁挂了不少名人的书画,摆设倒也简单,只一张书案,两个书架,几只花凳,还有一副对弈的棋盘。

再有……就是美人手中的那把琴了。

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云裳终于看清,帝君并不是坐在窗边——雕花槅扇门里摆着张软塌,白宸浩懒懒倚在上面,白色的袍子随意垂落,黑发散乱地披在肩头。槅扇外是精致的轩榭,再远些,是波光粼粼的一湾碧水。离他不远处的花毯上,一个女子正席地而坐。水蓝色的织锦宫装随意拖在地上,衣角和袖口上滚绣着嫩黄的玉兰花,远远看去,像是风吹花落铺满身,衬得人无比娇艳。

云裳知道,这人肯定就是端妃了。向前越了一步,给白宸浩问过安,又向端妃行了个礼。“云裳见过端妃娘娘。”

偷眼看看,宣婷莲的眉眼确实算不上惊艳,只是气质让人觉得很舒服,恬淡温婉。端妃抬头看了一眼云裳,淡淡笑了下算是回应,也不说话,只低头又拨琴弦。

丽妃则仿佛很有些生气,站在门边看着白宸浩的背影,扬声道:“看样子,臣妾来得不是时候吧?平白的煞了好风景,扫了陛下的兴!”

话一出口,醋味儿愈发浓烈。云裳都觉得自己被她呛了一口,可白宸浩却没有反应,丽妃气不过,索性佯装恼怒,转身就要走。

“行了行了。不过是闲来无事,喊莲儿来弹两只曲子……你说你又吃的哪门子醋?”撒泼这招很是见效,白宸浩终于回过了头。西临帝君再度化身无奈的情人,眼里掺着宠溺,柔声哄着丽妃,像哄孩子,“说什么煞不煞风景。既来了,那就陪朕一起听吧。端妃的琴艺可是愈发精进了……”眼角余光瞥过云裳,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复又转过身去,“莲儿,再弹一曲《松风》。”

“是。”

端妃指尖一动,清越的琴声再度响起。

丽妃施施然走到白宸浩身边,倚着他坐下,示威般揽过他的手臂。端妃的心思却只在琴上。云裳孤零零站在三人身后,立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像多出来的,尴尬无比。想想傻站着也不是办法,周围又没有仆从伺候,只得自己去屋里捡了个凳子坐。

风雨如织。淅沥的雨点打在水面上,天色渐渐黯淡如夜,铺天盖地的静寂里,唯有乐声经久不息。一曲《松风》,一曲《流水》,泠泠琴音连绵不绝,如珠玉碰撞,铮铮淙淙,清透之中又带着一丝萧瑟。

云裳渐渐听得痴了。沐风行是弄琴的高手,在家时也常弹几支曲子给她听。云裳虽算不上精通,但也多少懂得一点音律。《流水》弹到尾声,她听出曲风中带了点哀怨的味道,而这种绵长幽怨的调子,在端妃弹起《长相思》时,变得愈加浓烈。

长相思。

大哥曾给她讲过这支曲子的来历。爱而不得,咫尺天涯。相思成灾,悱恻缠绵。那是有情人满腔幽怨化成的一曲哀婉,是流于弦上的无言清歌。句句为情,字字皆痛。情入骨髓,痛彻心扉。

长相思……长相思,摧心肝。

一曲《长相思》弹罢,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暮色飘摇中已经看不清什么风景,只有满树枝桠灰沉沉压在檐角。身后,早有太监蹑手蹑脚进来点起了几盏灯。瑟瑟风雨之中,烛火摇曳,映着四个人各自缄默的神情。

端妃收了琴,起身对白宸浩行了个礼,“天色不早了,臣妾该回去了。”

“唔。”帝君正捏着丽妃的手望着湖水出神,听见端妃的话,既不挽留,也不应承。宣婷莲似乎早已经习惯了,不置可否的笑笑,抱着琴便往外走,行到云裳身边,忽然诧异地“咦”了一声。

“沐淑媛,你怎么哭了?”

云裳木木地抬起头,见白宸浩和丽妃也回过头来看着自己。不由循着他们的目光伸手摸了一把脸,呀,真的,不知什么时候,泪水竟已铺了满脸。

“我、我……”支吾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端妃娘娘的琴声是云裳听过的最动人的曲子。方才那曲《长相思》的火候,远在国手之上!云裳被琴声打动,一时情迷,心里难过,所以、所以……”她半跪下去,“还望陛下和娘娘恕罪!”

端妃不但不怪罪,反而颇有些惊喜,拉着云裳的手笑起来,“果然是大家闺秀,不比寻常女子。难得你也是个懂琴的……陛下,今儿我可是觅到知音了!”话虽是好话,不过却惹恼了一旁的丽妃,“那是,相爷家的千金,出身高门,自然比旁人懂得多些,哪像我们这些乡下野丫头……”

耳听得话锋不对,云裳心里开始打鼓。她有些怯,这两位娘娘该不会是想拿自己当引子,当着帝君的面就掐起来吧?好在,白宸浩很快介入,二妃间打了个圆场,“难得你遇到个投缘的人。”他对端妃道,“既是知音,那就结伴同去吧,朕不留你们了。”

端妃颔首一礼,从容地带着云裳退了出来。行到门口,又听里面帝君吩咐太监,“传膳吧。丽妃,你今晚就陪朕一起……”声音渐渐低下去,听不清又说了什么。

两人走到门口,端妃自顾自上了辇,回头对她道,“今儿这雨怕是难停了……改日吧,改日到我宫里来,咱们细聊。”

云裳应了声“是”,站在廊下目送那肩辇去得远了,才回过身来。敏珠早已体贴地递过披风来,“雨越发大了,淑媛快回去吧。”

肆:相见欢

象牙梳子沿着乌黑的秀发一下下滑动,云裳伸手卸下耳边的翡翠坠子,望向镜子里的敏珠。“今儿这事你怎么看?”

白天丽妃来琴微殿的种种,敏珠自然是看在眼里的,清思殿里的来龙去脉云裳也已经大致说给她听了。敏珠想了想,停下手,眼里闪过一点忧虑。“很明显,这两位都有拉拢小姐的意思……您是陛下破格迎娶进来的,又赐了那幅画……帝君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她们心里肯定也忌惮着是不是有立后的可能,少不得跟您多亲近些,轻易不好交恶。”

云裳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丽妃果然如传说中那样,恃宠而骄,人又特别的张扬。性情……看起来很磊落,但实际也是个有手段的。咱们初来乍到,身边不知道有多少她的耳目……”敏珠压了压声音,伏在云裳耳边,“不过依我看,端妃可不像传说的那么失宠得厉害。宣家这位小姐怕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主儿,想必咱们宫里,来自她那边的眼线怕也不少。依我看,及早查清楚了,一一打发出去为好。”

“这我明白。”云裳不以为意的笑了下,“外头那些太监宫女,还指不定都是哪宫哪殿派来的心腹呢……你看着办吧。”顿了一下,忽地眼风一转,目光锐利地扫过敏珠的脸。“敏珠,在这宫里头,我身边能信的人只有你一个。”慢慢转过身来,定定望着她的眼,“可是你却好像忘了告诉我,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打从入宫那天沐风行丢下没头没尾的一句之后,这话已经在云裳心里憋了十几天。起先她只当敏珠是大娘那边的人,所以临出沐府时给了她个软钉子,让她明白入宫之后就该忠于自己而不是柳氏。可没想到……

敏珠听见这话,不由打了一个愣怔。说不出为什么,小姐逼视的目光总会让她有几分心怯。搁下手里的梳子,顺势屈膝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三个头磕过,等再抬起脸来时,眼里已是噙了泪。“敏珠不敢瞒小姐。我确实是夫人派来的……目的,自然是监控小姐。夫人对小姐不放心,嘱咐敏珠,宫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悉数报给她和相爷。”

“嗯。”这话还算老实。云裳不动声色转回头去望着镜子,敏珠是爹爹和大娘的人,这是明摆着的事儿。

“可其实,敏珠心里真向着的,并不是老爷和夫人。”不待她开口问,敏珠已然自己招了。乖觉如她,早已嗅出云裳可能猜到了什么,索性把心一横,说实话。“明面上,敏珠是老爷夫人安插在小姐身边的眼线,小姐的一举一动敏珠都要向他们汇报。可实际上……敏珠只听大公子一个人的吩咐。”

“这倒奇了。”云裳捡起桌上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发。“不管是爹娘的眼线还是大哥的心腹,目的不都是一样的吗?不过是看着我,把我的一举一动报上去。难道还有区别?”

“当然有。相爷和夫人的目的是要确保小姐听话。而大公子……大公子吩咐敏珠跟着小姐,是怕小姐在宫里受了委屈,有难处没地儿说去……”

“啪”地一声,象牙梳子生生被云裳掰断了一个齿。

他安排人跟着她入宫,一举一动都要回报,竟然是怕她受了委屈?朦胧中有什么东西浮上了眼眶,云裳强装镇定,“然后呢?”

“小姐要是有什么事,敏珠可以报信给大公子。遇到了难处,大公子也会想法子帮小姐化解。”

真要有什么事,我不会坐视不管——

云裳想起那日沐风行丢下的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是的,他发过誓,说要照顾她一辈子,永远对她好,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她没忘,她都记得。虽然恨他送自己入宫,但现在看来……他并没有食言,他仍旧还在默默的待她好,小心翼翼护着她,用他的方式不让她受委屈。

够了。真的够了。一直以来她想要的,不就是这样一个可以永远信赖的依靠吗?即使不能跟他在一起,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但只要她知道他心里还念着她,他还在对她好,那就够了。足够了。

“那你到底是听我的还是听大公子的?”许久,云裳收敛起情绪,找回自己冰冷的声线,“敏珠,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无论做谁的心腹,主子都只能有一个的道理。”

到最后,只能选一个是时候,你是会忠于他,还是忠于我?

“奴婢是大公子的人。”敏珠咬了咬嘴唇,不假思索地答道,“不瞒小姐。当日奴婢的哥哥曾犯下人命官司。”涩涩笑了一声,眼里却忍不住滚下泪来,“若不是大公子出手相救,早就被斩首示众了。”

淡淡“哦”了一声,云裳示意她起来,“你要报恩。所以在大哥和我之间,你最终会选择的主人,是他。”

“是。大公子的恩德,敏珠虽死难报。”

“很好。”丝丝笑意掠过嘴角,“他果然没有看错人。”见敏珠诧异,伸手把象牙梳子塞给她,“行了,天也不早了,再给我梳一会儿头就去安歇吧。”

“我也累了,该好好睡一觉。”

丽妃留在了清思殿,白宸浩忙着摆平这只醋坛子,今夜肯定不会来了。

本以为终于可以安睡。却不想,合了眼便开始乱梦。

茫茫的雾,看不见远处也看不清近处,四目所及之处只有大片空荡的白色。她赤足站在那儿,只觉肩头瑟瑟的冷。呼啸的山风不停地吹着。她虽看不见,但却清晰的知道,眼前不远就是悬崖。

本能的想要退缩,可脚下却像生了根,挪都挪不动。

身旁依稀有人在说话,可是她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梦境里,白雾逐渐散开去,她看见自己身边站着个女人。美丽的女人。那么娟秀的五官,却带着绝望而慌乱的神情,满脸都是纵横的泪。女人期期艾艾地哭着,像是受了什么蛊惑,僵直地往前踏了几步,站到了悬崖边上。

她本能的想要拉住她——

却已经迟了。

一脚踩空,那女子跌了下去。

没有飞花的轻盈,没有蝶般的姿态。锦缎华衣包裹着的肉体,沉重的跌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就站在悬崖边上,她看得无比清楚。那女子摔成了一滩肉泥,猩红的血液从她身体里迸射出来,溅了一地,在悬崖下的山涧里刻下永恒的印记。

“不!别死!”她在梦里大声的喊着。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只是个梦,要醒来,要赶紧醒来,只有醒来才能逃离——可整个人却像是被魇住了,动弹不得,身体是僵硬的,手不能动,脚也不能动。她觉得自己像块陈腐的木头。

“你都看到了,对不对?”身后,森冷而幽怨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朵,像毒蛇吐着信子一点点逼近。“你恨吗?恨吗?”尖细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转瞬之间拔高上去,“我恨!”

“只要能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做什么我都愿意——”声音的主人歇斯底里的在她耳边喊着,一边喊,一边用力抓着她的身体,一直抓出条条斑驳的血痕来。歇斯底里过后,尖细的声音忽然又换了诱惑的口吻,带着星星点点的哀求伏在她的肩头,“来,我们做个交易……”

不,这句话分明是她自己说的。是她说的:“想报仇?好啊,我们来做个交易。”

交易,对,就是交易。

白色的雾气渐渐散尽。手能动了,脚也能动了。她不再站在悬崖边,而是远处空旷的草地上。悬崖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棵开满了白花的树,孤零零站着。说话的人不见了,可那声音却还绕着她。“咱们说好了,可不能反悔的啊……”

“你不能反悔啊。”

望着四周,她突然觉得恐惧起来。“你,你在哪儿?不要装神弄鬼,你出来!快点快出来!”

“我出不来了。”那声音是从她心口处传出来的,女孩儿尖细的嗓音,幽怨的,又带着一点冰冷的笑意,“我就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冷汗沿着脊背滑落。涔涔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是云裳啊,沐云裳。你说我是谁?”那声音笑着答她,“你怎么糊涂了呢?咱们是一体的,你忘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云裳……”

“不——”

倏忽惊醒。睁开眼,眼前是雕花的大床,帐子顶上绣着梅兰竹菊,落地的轻纱在一侧悠悠的荡。摇曳的烛火渐渐近了,是守夜的宫女采绿。“娘娘,您没事吧?”

云裳坐起身来,抚着胸深吸了口气,喘了好一会儿才哆嗦着接过采绿递过来的茶。浅啜一口,“没事。”

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金色的阳光从树梢上落下来,草地上闪动着一块块深浅不一的斑痕。海棠白色的花簇随风轻摆,在那斑驳的树影里跃动,不时落下些花瓣,纷纷的,像雪。

春已暮,夏方初。

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就连房后背阴处的几株海棠,现在也已经开始凋谢了。

那日之后,白宸浩再也没有来过琴微殿。也不知道丽妃使了什么手段,听说将帝君哄得连几个才人美人那里都不去了,只一味夜夜在临芳殿里逗留。宫中为此很是传了一阵子的闲话,众人都说,原指望相爷家美如天仙的女儿进宫后能笼络住君心,跟跋扈的丽妃分庭抗礼……可没想到,这美人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傀儡,才充了没半个月新欢,就被陛下冷落在了一边。

到最后,只剩下跟端妃做伴的份儿。

闲言碎语多了,少不得有些就传进了云裳的耳朵。她也不恼,无声一笑,转头吩咐敏珠去把曲谱拿来——借着云淡风轻花尚好,再把端妃教授给她的《相见欢》练一遍才是正经。

《长相思》后的第二天,云裳专程去了飞音殿,拜端妃为师,专心学琴。不过她并不常往飞音殿去。一则端妃是个清淡性子,不喜欢招呼人。只是见云裳诚意要拜师,乐得顺水推舟收个投缘的徒弟;二则她也忌惮丽妃,怕自己和云裳走得太近了会引人侧目,生出别的事端。所以仍旧是过她那深居简出的日子,只三五不时的遣人送些曲谱琴书过来。

丽妃对云裳倒是没有半点顾忌,常来琴微殿里坐坐,或是打发人叫云裳去临芳殿说话。言语间提起来,仍是为云裳不得宠的事情不平——可是却又说,“我也没法子。私底下当然也提起过的,可我才刚起了个头儿,他就拿眼睛盯着我,不许我再问下去。”

“姐姐费心了。”云裳也不细究她这些话到底是真的假的,只感激说,“其实我这样也挺好的。”

“好什么?”丽妃瞪她一眼,一脸的怒其不争,“眼下是没什么问题,可还有天长日久呢!你总该不会是想守着个姑娘身子在宫里坐一辈子吧?”见她不答,沉吟了一下,又曼声道,“按说这话不当讲。依我看……帝君这么待你,还不是因为你们家老爷子……”

“这话怎么说?”

“你不知道?”丽妃仿佛吃了一惊,夸张的睁大了眼,“外头都快闹翻天了。这段日子,相爷和陛下为了什么新政的事情,有些分歧——”

“我一个弱女子,哪里懂这些。”嘴上这么说着。云裳别过头去。她岂会不知道?有敏珠这个耳报神,外面的局势总有风声传到她这里。白宸浩要推行的新政触动了达官显贵们的利益。沐相心里腹诽,嘴上难免就有异议。君臣间有了裂隙,朝中大员更是干脆分为了两派,多半人都站在相爷一边,想劝帝君回心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