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朕心尖上的人儿,谁敢委屈了你去?不过是两个不知好歹的下人,别生气了……莫说他们本就该死——就算不该,就算只是你闲了拿来出气杀着玩儿,一口气杀上二十个,朕也不管你。”

这话是说给姜氏听的,可自始至终,帝君的眼睛却一直望着皇后。

一番话生生惊得黎氏满身冷汗。到底忍不住气,磕磕巴巴反了几句嘴,“陛下,姜氏杀的可是臣妾宫里的人,陛下您连这种事都护着……让本宫何以立足?六宫中若是人人都像她这样没规矩不服教化,那来日、来日是不是连本宫的性命都堪忧呢?”

帝君敛眉,不怒反笑。“你是国母,六宫之主,宫中上下没有人敢忤逆你分毫,何苦这样严苛。”顿一顿又道,“舒眉是习武之人,性子刚烈。以后少叫她来你宫里,自然平安无事。”

说罢,拉着美人的手,扬长而去。

黎氏被帝君噎得哑口无言,又当众颜面尽失——气得立都立不稳,帝君一走便晕厥了过去,足足病了半月才缓过来。黎相爷哪肯看自己女儿受这样的委屈,很快,姜氏手刃内侍之事便已在外朝传扬开来,不少大臣上书进谏,求陛下严惩后宫。

他们最终等到的答复,是一纸立妃的诏书。

姜舒眉被立为丽妃,品阶与端妃宣氏比肩,地位只在皇后之下。

打那之后,整个后宫的格局都不同了。黎氏不再独大,帝君也不再掩饰自己对姜舒眉的回护与纵容,对皇后也越发的冷淡。又过了一年多,黎家坏了事,满门抄斩,黎氏虽侥幸留了一命,却被废到灵光殿“礼佛”去了。中宫虚位,帝君再没提过立后的事,却一如既往的宠着姜氏。年深日久,偌大后宫之中,丽妃俨然成了有实无名的女主,独占君心,再没有谁敢去拂逆她的心意。

“我只说了‘飞音殿’三个字,居然就引得你絮絮说了这么多。”云裳从妆台前转过半个身子,似有若无的笑意轻扬,耳畔翡翠坠子微微一颤,“……你什么意思?”

小宫女们早都已经被摒出去了。云裳立下的死规矩,梳妆时只留敏珠一个在侧伺候,旁人全都退到殿外听候传唤。宫人们都明白,沐淑媛是要跟自己的心腹人儿说体己话,都不敢说什么,识趣退下。

敏珠低头拨弄了一下飞凤流霞髻上的牡丹花,嗫嚅了一下,才轻声道,“我只是不明白,小姐您是这样明白的一个人,后宫里面又是这样浅显的局势……怎么这会儿不去临芳殿,而偏要去什么飞音殿呢?”

云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似是听了非常好笑的笑话,笑得连肩都跟着颤抖。手里的粉扑落在镜台上,白苍苍一片印子。“哎呦我的敏珠姐姐,好姐姐,你想的也太多了。”

“我要去飞音殿,不过是因为那里顺路,离咱这儿最近罢了……”瞧见敏珠一脸诧异不信的神情,云裳掩嘴收了笑容,换上正色,“再说你想想,宣妃入宫早,出身高。虽说都是妃子,但端妃在前丽妃在后,到底还是压着半头呢。于情于理,怎么说都该是先去见端妃才对。我今儿不去拜会她,难道还要去灵光殿里给念佛的那位请安不成吗?”

“可是——”

可是不能驳了丽妃的面子,更不能激怒她。宫里人都知道,丽妃脾气不好,且为人傲倨,素日最恨别人拿端妃压她。敏珠暗想:要是因为先去飞音殿拜望端妃而惹得丽妃心里不快,生出什么嫌隙,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没什么可是的。”云裳从妆台前站起来,目光飘到窗外的一棵海棠花树上。“这后宫可不比咱们府上,不是看谁老实就能可着劲儿的欺负!”

目光冷冷一扫,惊得敏珠心中一跳。

这已是她第二次在云裳脸上看到如此阴冷的神情。丝丝缕缕的寒气从眸子里渗出来,带着怨毒带着威胁带着诱惑,又似乎带一点点的笑意,森森的,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不怀好意地盯着你。

敏珠打了个哆嗦,一低头,慌忙将目光避开去。好在,那种阴冷的神情并未在云裳脸上停留太久,等敏珠再次抬起眼时,她已经专心去数窗外的花了。

跟绛龙城多数的房屋一样,西临皇宫也是依山而建,只是更高一些。皇宫沿山而上,借了山势的巍峨雄壮,颇有俾睨天下的姿态。琴微殿坐落在半山腰上,屋舍藏在花树掩映之间,别有一番意趣。不过,风景虽美,节气却要比山下迟上一些。庭院里的几株海棠花虽已开遍枝头,但稍远处不向阳的地方,还有那么零星的几棵,打着骨朵将开未开。

云裳看着那些花,恍惚有一瞬间的失神。沐府碎香园里的那白棵海棠,这会儿应该已经开盛了吧?她眼前浮起那棵树的模样。一枝一叶,清晰可见。是的,它早就盛开了,纷繁的花枝无比张扬。也许现在已经开始凋谢,落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的雪片……

缠丝海棠的花期虽长,但一年下来,最美的时光,其实也就这么几天。如今她不在那里了,孤单单抛下那棵树……想必碎香园也没人住了,那棵树孤零零的立在院子里,就算开盛了又怎样?还有谁会去欣赏它?

花的命运,不过如此。寂寞的开过,寂寞的零落。一如寂玄山中漫山遍野的白海棠,无论有没有人来欣赏,都会年复一年长出新的枝桠,努力开满雪白的花。等到花谢时,山风簌簌吹过,落英便如飞雪般漫洒山坡,甚至还随风一路飘到遇龙江里去,把江水染成一片白茫茫的。

寂玄山的海棠因此而出名,年年都有才子和佳人慕名去赏花。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山下的渡口总是很热闹的。

当然,也会有人错过。

错过了也没什么,反正明年总会再开的。——只是,明年花开得再好,也不是今年这一朵。

花事如此。那人心呢?

以前在家时,沐风行总说要带她去寂玄山赏花,可来来回回说了好几年,年年春天他都有事情腾不出空当儿……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忙!这一拖,就拖到今日。她看着外面那几枝海棠,心里有点发涩。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吧?

喉头像是被什么鲠住了,酸酸楚楚的钝痛着,像有一块石头卡在那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愣了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嗓子里慢慢飘出来,“先去飞音殿,再去临芳殿,那丽妃若真是传说中的性情女子,想必不会在意这样的小细枝末节。”

敏珠有敏珠的顾虑,她也有她的盘算。虽说只在入宫那天匆匆见过丽妃一面,但云裳心里一直隐隐有种感觉,她总觉得,像姜舒眉那样恣肆而骄纵的女子,断不至于心胸狭隘到将自己困囿在这四角宫墙的无尽纠斗里。姜氏任性且傲慢,是策马扬鞭挥刀杀伐,山崩于前都不会皱一下眉眨一下眼的女中豪杰,云裳想,她会不会压根本就不屑于……参与后宫争斗之类的这些事情?

反倒是那位喜欢关起门来读书的宣妃娘娘……瞥一眼敏珠,云裳无声笑起,先前的那句话虽不是针对她,但也确是有感而发。这一脚踏进来,后宫局势扑朔迷离,一时看不清也是有的。但无论怎么险恶,也不过是这么寥寥的几个人,妃嫔之间的关系还赶不上沐家那几房太太复杂呢。这些年来,她窝在碎香园里装聋作哑,冷眼瞧着沐家几个夫人间那些个事情,各种争宠夺势的龌龊手段,不惜一切的陷害和绞杀,看都看够了。所以今日,云裳宁可小小的得罪一下丽妃,也不敢轻易小看了宣妃去——隐忍多年,不露声色,一味的示弱。这种人,若不是天生的怯懦性格,必然是相当有谋算的高手。听敏珠絮絮叨叨讲说了这半日的话,云裳越发觉得,这个看起来楚楚可怜与世无争的宣婷莲,只怕才是宫中最不好相与的角色。

更何况,她身后还有那么煊赫的一个家族呢。

转念之间主意已定,打发敏珠去库房取了几件礼物,说着话的工夫就出了寝殿的正门。不想,还没等步下台阶,便看见守门的小太监丛喜急匆匆奔了上来。

又惊又吓,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启、启禀淑媛,丽、丽妃娘娘来了——”

云裳一怔。

琴微殿地势较高,站在门前玉阶上恰好可以俯视正门。云裳抬眼望去,果然,不远处宫门大开,一行人走了进来。并没有葳蕤的仪仗和过多的扈从,只是疏疏几条人影。走在最前面的女子身着一袭红衣,明艳的色彩衬着挺拔的身姿,日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叁:凌波曲

丽妃进了琴微殿,云裳忙不迭见面行礼,少不得一番寒暄。

宾主落座,饮完头一盏茶之后,客套话叙完,便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云裳素来是个不太多话的,尤其今儿摸不透丽妃的来意,更是不敢多言。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闲篇。眼看着就要冷了场面,忽地,门帘一掀,敏珠带着两个小宫女端了几只盒子进来。

分明已有时鲜果蔬搁在案上,这会儿却端端捧上几个食盒来,云裳瞥了敏珠一眼,抻头一看,只见盒子里装的是珍珠饼和海棠糕。

“娘娘千万别取笑。虽不稀罕,可到底不是宫里的东西,是我们家府里自做的点心——”敏珠屈膝,递上第二盏茶来。“淑媛刚才还说叫包几盒子带给娘娘尝鲜来着,可巧娘娘您就来了。”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给云裳递了个眼色。

云裳会意,趁机接过话头,“丽妃娘娘尝尝看。东西虽粗糙,比不上宫中的精致,可也从没见过别家有这个做法……”

丽妃并不领情。她连看都不看那几盘点心,伸手端过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朝着静立身后的王嬷嬷使了个眼色,王嬷嬷会意,马上带着丽妃的随从们退了出去。云裳见状,明白丽妃是有话要说,也忙不迭挥手散掉了一众宫奴。

敏珠随着宫人们退了出去。到底是不放心,出了门,打发几个稳重可靠的宫人带着丽妃的随从去前殿吃茶,自己却站在殿外廊檐下伺候。

众人散去,终是冷场。云裳和丽妃各自低头吃茶,间或有腕上玉镯相互磕碰的声音,悉悉索索的金玉碰撞,溅起零星的碎响。

仲春将暮的天气,午后的晴空下掠过一丝燥热。沉吟中,山间起了微风,吹落一树海棠花瓣,啪啦啦打在窗纸上,沙沙的轻响。屋子里静谧得有些异样,云裳讨了个没趣儿,也便不再相让,伸手拈起块点心含在嘴里,暗自忖量着该不该先开口,又该怎么开这个口。

今日一见,丽妃比那日大典上更有不同。一袭红衣耀眼夺目,装扮却是极其简单,并无半点赘饰,脸上也没有多少粉黛的痕迹,峨眉淡扫,微点樱唇,天然一道英气逼人的气势。虽是宫装打扮,鬓边却没什么钗环首饰,只用一根青檀木簪挽起满头乌发,素雅天成。这样娉婷的一个女子,立于脂粉堆中,倒是别有一番韵致。

正想着,忽听盖碗“叮”地一响。

循声望去,正巧对上丽妃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

那眼神里,有考量,有刺探,有好奇,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戏弄和揶揄。云裳一愣神的工夫,姜舒眉已然开口,“我今儿来的不是时候吧?看刚才那样子,淑媛可是要出门去?我这一来,添了乱,少不得误了你的行程。”

“娘娘说笑了,您肯屈尊往琴微殿里来,是云裳的荣幸。方才、方才确是要出门的。我想着,入宫这么些天了,照礼也该去各宫拜望……”云裳抬起眼,视线与丽妃微微一碰,见她不动声色的笑了笑,便继续说道:“可巧了,我这还没出门,娘娘您就到了。嗨,到底还是云裳失礼了。”

“你既入了宫,咱们也就算一家人了,说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平白显得生分。我不过是打明霞殿过来,想起来了,就顺路进来看看……谁曾想你正要出去。呵,这么说,咱们俩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姜舒眉接口极快,显见得是早预备下了话等着她,断然不肯给半点回旋余地,“这么说来,你刚才也是打算往我宫里去的?”

云裳心里沉了一沉。丽妃的这几句话,表面听起来亲热,实则句句带着不屑。言下之意分明是在告诉她:就算我只不过是顺路进来串个门儿,你也得像得了天大的面子似的哄着供着我。丽妃正得宠,人又张扬霸道,满宫上下没有个敢对她不恭的,因此说话时难免有几分傲倨写在脸上。云裳冷眼瞧着,心里虽有些闷闷不乐,却也无从发作。到底她分位低,又刚入宫,没根没底不知深浅,只能谨言慎行,谁都不敢开罪。

一忽儿又听见姜氏追问说刚才是不是要去临芳殿,心念转处,倒也有顺水推舟的说辞浮上来。横竖她还没出琴微殿的大门,此刻就撒个谎,说是本就要去临芳殿拜见的,料那姜氏也听不出什么,也可省下好些个尴尬。

想是这么想着,开口时话锋却忽然转了弯,“不,不是的。原是打算去飞音殿……”

话一出口,倒把她自个儿唬了一跳。舌头顿时僵了一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收是收不回来的——声音虽轻,但已足够彼此听明。

花几上的香炉里袅着淡淡的香,散淡如青草气,合着微薰的南风,一点点散在空气里。丽妃望着云裳,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稍一沉吟,扬声重复了一遍,“飞音殿?”

“是,飞音殿。”云裳暗暗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线中不带一丝异样。抬起脸,面带微笑着答道,“我想着,飞音殿到底更近些,从我这里过去,再去临芳殿也顺路……”借着话头,竟把先前跟敏珠说过的话又讲了一遍,先去飞音殿,而后再去临芳殿,最后一总儿兜转回来,省得绕远。这事儿她没撒谎,路虽有远近,人却无亲疏,虽说性子差得天上地下,但这两位妃子娘娘,哪个她都不想得罪。云裳本来的打算就是一碗水端平,慢慢走着细看,不敢轻慢任何一位,所以方才喊敏珠预备下的礼物,也是一模一样的双份儿。

听她说完这些话,丽妃眼底闪了一闪,眸中似有稍纵即逝的一抹流光,顿时把云裳看得呆了。云裳偷眼打量她,虽不是十分惊心动魄的美人,但姿容秀丽,气质张扬,别有一番神采写在脸上,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丽妃的眼,云裳想,也怨不得帝君宠她,自己若是个男子,怕也会被这样的女人给迷住吧?那么乌溜溜的眼珠子,像会说话的一样,秋水盈盈泛着波光,眼风只消在你身上轻轻那么一转,整个人的魂儿都要被销去大半。

丽妃顿了一下,不知在想什么。少顷,搁下手中茶盏,冷冷哼了一声,“你倒是老实,连个谎都不会撒。”

云裳明白,话真了,总是要得罪人。所以,想要在这皇宫中生存,第一要事便是学会虚情假意的逢迎。可她偏不愿意。“也不是不会。”想了想,不卑不亢笑着接口,“只是何苦来呢?娘娘这样聪慧的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难道说会连我撒不撒谎都看不出来吗?”

这话虽是恭维,但也算不上谄媚。丽妃虽出身行伍,却并不是粗肆之人,云裳与她闲聊了这半日,早已察觉出其心细如发的一面来。她张扬,却不乏机变,句句话都好像漫不经心,实则早在步步相逼。

遇见这么一个人,斗不过惹不得,明知她喜欢直白,却偏要去跟她动心眼儿兜圈子,岂不是自讨苦吃么?

“所以干脆懒得敷衍?”听了这句,丽妃非但没有动怒,脸上反倒渐渐露出一丝浅笑来。“因为懒得绕远,所以要先去飞音殿,因为懒得跟我耍心眼,所以索性说大实话……”

“是。”

“哈!”姜舒眉猛然拍了下手,“沐云裳,你这性子我倒是喜欢!”

“先前扯了那么多没用的废话,真是我小心眼儿,打门缝里瞧人了。”说着,站起身来,眼角露出一星赞许之意,“你这个脾性……莫说我喜欢,就是公主见了,必然也会喜欢。”

云裳见她猛然改了态度,不由愣住了,又听扯到元公主身上,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只好讪讪陪笑。姜舒眉在房里转了一圈,回到云裳跟前,低头俯看着她,“我这个人最厌烦肠子里绕弯子的人。难得你也一样。既对了脾气,那我也就不跟你虚应故事了——我今儿到琴微殿,可是冲着你那幅图来的。”

未等云裳答话,径自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下去,“还有,以后也别什么淑媛啊娘娘啊您啊您啊的叫了,听着让人恶心!我略年长你几岁,若不嫌弃,你就喊我一声姐姐。我以后只叫你云裳,你说可好?”

话说到这份上,云裳哪里还能说个“不”字?赶忙站起来,笑着弯腰拜了下去,“蒙姐姐不弃,云裳这里见礼了……”

才跪到半截里,红纱袖摆便搀了过来。那手才刚搭上云裳的小臂,云裳心里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到底是习武的女子,虽只轻轻一扶,手上却带了千钧力道,断然没有她不应的余地。

丽妃自己倒是浑然不觉,一边搀她,一边继续笑道:“才说了我烦这些,你就又来跟我整这虚套子——再这样,我可真要恼了!行了行了,快别拜了。赶紧的打发人拿你那宝贝图画出来给我开开眼才是正经。”

她几次提起《凤仪图》,云裳心里尴尬,可是又不好一口回绝,只得扬声唤了敏珠进来,开箱子取出图来,平铺在东屋里的大书案上。

丽妃兴头很盛,不待人请,便自顾自走了过去。

这是云裳第二次看见《凤仪图》。

前一次是在沐府,临上轿前匆促一瞥。这图背后的深意太重,竟让人忘了细细端详,只记得那凤凰栩栩如生,姿态华贵异常。照理说入宫之后,云裳该把这画供在正厅的,但看见白宸浩那样对她,心里揣度一番,反倒渐渐怀疑起了他赐画给自己的动机——看见敏珠带着小太监要把《凤仪图》挂在正殿墙上,忙喊他们罢了手。夜夜“专宠”已经引得无数人背后恼恨,再挂出这幅图来,还指不定又要生出多少事情。

私心里,云裳一心盼着日子过得快些,盼着时间长了,众人能忘了《凤仪图》这档事儿。她也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奢望,谁能忘得了呢?打从黎氏被废,不知多少文臣武将轮着番儿给帝君上书,劝说中宫不能无主,要他及早再立皇后——白宸浩却只置若罔闻。他那样宠丽妃,宫中一度也有传言说要立丽妃为后,可等了一两年,也迟迟不见有立她的表示。更没提过要扶宣氏上位的事。云裳拿脚趾头想都能想见后宫的女人们有多么看重这幅《凤仪图》,还有那些为了争夺后位而使出的浑身解数。——宫里宫外,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瑶华殿里的那幅画,可这个节骨眼上,他却偏偏给了她!

怎么偏偏就是她?!

莫不是真如她猜测的,白宸浩是有心要给后宫立个靶子,将她竖在这里,好让大伙儿有的放矢,免得满腔妒火无处撒?

云裳站在姜舒眉身后,望着案上那幅图,不由微微叹了一声。金翠相间的凤羽,细腻入微的笔触,很难想象,这样一幅图竟会出自马上夺天下的高祖皇帝之手。沐风行喜欢跟名士交往,这几年云裳跟着他,也颇见识过一些冠绝天下的名作。可是细看下来,那些所谓的传世名画,竟没有一幅比得上眼前的《凤仪图》。——写意的山水,工笔的凤凰,每一鳞每一羽都勾描得细致入微。七彩的羽毛不知是使了什么颜料绘的,时隔三百多年,仍旧姿色不减。抛开与中宫后位的那些个关联牵扯,云裳真是打心里赞赏和喜欢这幅画。

不止她喜欢。很明显,丽妃也喜欢。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姜舒眉忽然扭头问云裳,“你刚叹什么?”

云裳涩涩笑了一下,并不接话,只反问道:“姐姐很喜欢这画?”

“不。确切的说,不是喜欢,而是好奇。”丽妃倒也坦荡,书案边捡了个凳子坐下,接过敏珠递过来的茶,曼声道:“说了也许你不信,今儿还是我第一次见这幅图呢。”

这一说,不但云裳愣住,就连敏珠脸上都疑惑起来。这画一直都收藏在宫里,她怎么可能没见过?

丽妃看见两人疑惑,轻轻一笑,却不点破,只说:“你且想想,这画原是谁的?”

当然是帝君的。《凤仪图》乃是西临皇室不传之秘,历代帝后视若珍宝,小心收藏。白宸浩将它赐给云裳,打破了此图只传皇后的先例,所以才给她招来种种不必要的嫉恨……咦,等等,丽妃的意思显然并非是指图的主人,而是曾经拥有它的那个人——

在云裳拿到这幅画前,拥有它的人是……黎后,黎文君!

顿时恍然大悟。

宫里尽人皆知,丽妃与皇后不合。

“她倒是生怕别人看不见她皇后娘娘的尊贵呢,成天把这图挂在那里让大伙儿瞻仰。”冷冷一笑,丽妃的话锋颇有几分刻薄。回想起当年瑶华殿里极尽奢华的各种摆饰,还有黎氏那端着架子的“温柔”笑脸,翦水明眸中顿时闪过一波再清楚不过的鄙夷,“没错,这宫里,谁都见过《凤仪图》,只除了我——想必你也听说过我跟她之间的那些故事吧?自打吃了那回下马威,差点被她的人打死在宫门口,我从此就都绕着瑶华殿走,再也不敢进她那个门儿了……”

《凤仪图》一直挂在瑶华殿,她既不进那个门,自然也就无缘看见。想想也是,黎后再怎么爱显摆也不能自己抱着画到处去给人看。后来,黎氏被废,《凤仪图》自然被收回了内库,碍着那层位主中宫的深意,嫔妃们就是再喜欢,也不敢在帝君面前提起——丽妃再怎么得宠,也不能跟白宸浩说让他把《凤仪图》拿来给自己,因为一出口便是太过昭彰的野心勃勃。

不过此刻云裳的感慨可不在这上头。听丽妃的口风,竟是对当年恩怨毫不掩饰——既不掩饰自己吃过亏的事实,也不掩饰对黎后的极端厌恶。难听就是难听,刻薄就是刻薄。直来直去,不绕弯子,有什么说什么。见她竟是这样坦荡直白的女子,云裳不由有些纳罕,心里更生出些刮目相看的敬意。却不想,话到后半句,丽妃却忽然冒出些如小媳妇儿般委屈的软话来,听得云裳一个没撑住,“噗嗤”一下子笑了出来。

丽妃挑眉,“你笑什么?”

“姐姐真会开玩笑。”云裳看她眼神,知道她已经猜到了自己为何发笑,越性儿一气说完,“哪个不知道啊,当初那阵仗虽让姐姐受了委屈,可吃亏的人却是皇后……”掩口一笑,满眼天真烂漫的笑容叫人恼都恼不起来,“姐姐性子刚强,为人又最是桀骜大胆,但今儿这么一说,倒好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

掩袖吃吃笑了一会儿,忽听丽妃冒出一句:“你以为性子刚强的人就不会受委屈了么?”

听这个意思,当日与黎后之间怕是还有曲折。云裳猜着丽妃下面还要有话,便收了声静静等着。不想丽妃却再不肯往下说了,等了半晌,到底没提那些往事,只沉沉叹了一句,“有些事……怎么说呢。便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让你受委屈了,人人都捧你,心里也还是会委屈的……”

“你不懂。”

“说穿了,人心,到底不甘吧。”

迂回跳跃的几句,听得云裳云里雾里,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可是看见丽妃眼底的怅然,闪念间忽又想起沐风行来,不由得也勾起了几分伤感。触景生情想了想,他倒是一心想让她不受委屈的,可弄来弄去,最后却把她弄进了宫门——这一路前途未卜,虽然荣华无边,可心里的苦,有谁知道?要是将来真有什么事,只怕受点委屈还都是小的。弄不好,生死都难料。

两人各揣心事,闷闷坐了半晌,相对无话。

丽妃来琴微殿的本意,一则是为了看那张《凤仪图》,二则是要刺探云裳的性情。如今坐了半日,似也有些腻烦了,又见云裳木木地出神,便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喝了杯里的茶,伸手唤来敏珠,“去叫王嬷嬷吧,在你们这里叨扰了大半天,我也该回去了。”

云裳回过神来,赶忙挽留了两句。

“您且稍坐。”敏珠不慌不忙打发了小丫头去请人,这才笑嘻嘻的回丽妃的话,“外头落雨了——刚才您来的时候天正晴着呢,我估摸着底下人怕是没备雨具。不妨事,已经吩咐人去取了,只是得委屈娘娘多坐一会儿。”

丽妃转头一看,果不其然。两人在屋里说话说得入神,没留意到窗外竟落起细雨来。春雨雨丝极细,虽绵密入织,却是渺无声息。沙沙地打在房檐上,恰如花瓣飘散在风里。

“这才是天意留人。”云裳抚掌笑道。虽才是下午,但天色阴沉,仿佛将暮。“雨虽不大,但这当儿出去,少不得要污了裙子。姐姐不如再多坐一会儿,叫他们备了辇来再走。”

西临皇宫不比沐府,没有串联各处能避风雨的九曲回廊。后宫贵眷们逢着雨雪天气或是懒得走动时,都是用四人抬的肩辇。

丽妃不应声。

目光转到窗外。微雨的天,濛濛的雾,风里溅起极细极细的花香。闪念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转头对云裳说,“你先前不是说要去飞音殿么?”

云裳会错意,以为她还在为自己打算去拜见端妃的事情不快,忙答道,“看这天气,今天肯定是去不成了。我改日再……”

“不用改日,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不由分说地冒出这样一句,丽妃脸上闪出一种有些古怪的笑意来,“不过,我猜她这会儿肯定不在飞音殿。”

说着,完全不给云裳反驳的机会,拉起她的手就要出门。云裳看她神情古怪,生怕她有什么别的盘算,本能的挣了两下。

姜氏是习武之人,手指虽纤细,力道却着实不小。决意拽住了她,云裳哪里还能挣脱得开?推推搡搡行至门口,实在抗不过去,云裳忽然灵机一动,用脚尖踩住了袖子上垂下的轻纱。

身上的衣裳是最时兴的宫装,天水碧色的广袖罗裙,宽大的袖摆轻盈而夸张,点缀其间的翠色纱罗足有数尺之长,盘绕着,从肩头一直垂到地上。云裳暗暗踩住了一根垂在地上的纱带,借着丽妃拉她的劲道,佯装踉跄——两下里一用力,撕拉一下,满绣云纹的罗袖上裂出条一尺半长的口子来。

丽妃闻声回头,瞧见云裳露在衣袖外面的一段莹润玉臂,顿时愣在那里。

撕坏了衣裳,自然无法跟了她去。敏珠在一旁看着,心里早有阻拦之意,只是碍着身份不好开口。如今看到这一幕,忙不迭上来打圆场,“咳,这广袖罗裙美虽美,可是真的不大方便。淑媛您快换下来,奴婢这就给您找件旁的去……”

云裳掩着袖子,欠身跟丽妃告了个罪,转身就要退到内室更衣。忽听丽妃柳眉倒竖大声喝道,“都给我出去!”

声线极其严肃,完全是不容反驳的命令语气。吓得敏珠打了个愣怔,立在那儿半天没敢动。丽妃见她不走,瞪了一眼,“出去!”

此时恰巧王嬷带着丽妃的仆从们到了门口,丽妃扫了眼自己的人,拍案斥道:“都给我退到外面去!没我的话,一个都不许进来!”

她对下人一向宽和,此刻忽然发威,顿时唬得王嬷一身冷汗,忙不迭带了人退下去。敏珠虽一时摸不到头脑,但看这架势,也不敢反嘴,只得随着王嬷等人退出了寝殿。

丽妃反手关了门,一脸凝重的走到内室里,在床畔的花凳上坐下。云裳不明就里,也摸不透她在玩什么把戏,便小心翼翼的跟了进去。

“这些天你睡哪儿呢?”一开口,惊得云裳说不出话来,“先前有人跟我说他从不碰你,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却是真的了。”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巡了几遭,停在被撕裂的衣服上。云裳循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罗袖上裂开尺把长的口子,口子里露出一截瓷白的左臂,沿着小臂往上……半遮半掩之间,赫然露出几点猩红的斑痕!

恍然警醒过来,顿时只觉头晕目眩。云裳膝下一软,缓缓跌坐在床边的脚踏上。

“十二夜。夜夜临幸琴微殿。”丽妃低头瞥她一眼,声音恢复了平静,“陛下跟前最得意的新宠……臂上却还带着处子才会有的守宫砂!这要不是我……而是被其他人看见,引出什么不好听的闲言碎语来,你说我该怎么办?杀,还是不杀?”

元公主不在,丽妃代掌后宫权柄,大小事情都是她说了算。

涔涔冷汗沿着云裳的脊背滑落。到底……到底还是被人给知道了。丽妃看穿了白宸浩冷落她的真相,便无异于握住了她最大的把柄,此事若是传扬开去,她以后在宫里还怎么做人?心中万马奔腾般翻滚过无数想法,还未想出什么好的对策,忽听丽妃沉声问,“你这几夜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云裳扶着床沿站起来,再不敢对她有所隐瞒。指了指外面的花塌,“我……睡那里。”说着,心中一阵委屈,忍不住落下泪来。

委屈,却也不全是委屈。她感激丽妃没有当众拆穿她,但她也知道,经了今日这一场,自己是彻底栽在丽妃手里了——纵使心中对这个女子有万般的好感,她也不敢贸然去提那个“信”字。人心何其险恶,总归还是要防着她,谁知道是不是当面坦荡背后一刀?

丽妃似乎也看穿了她的心思。她蹙眉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别误会。我生气可不止是为了你。”

错愕抬眼,只听丽妃继续说道,“这宫里不得宠的人多了去了,远的不提,飞音殿就有一个现成的。不值什么。刚入宫的嫔妾被冷遇,甚至一年半载都见不上帝君面儿的也有的是,不算什么大事情……可你不一样。你是他千方百计弄进来的人,轰轰烈烈迎娶了有正经名分的。这些天他又夜夜盘桓在你这儿,起居注上都记着呢。到头来你却还是处子之身……这要是传扬开去,外面人怎么想?说你的闲话事小,要是说出什么别的不好听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