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滴滴答答过去。

屋子里静得让人有些心慌。就连外面门廊下打帘子的小宫女们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头,个个竭力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打个喷嚏就犯下天大的过失。

掐指算算,这已是沐淑媛入宫的第十三天。

敏珠无声的叹了口气。

整整十二夜,帝君都在琴微殿里流连。

皇宫里从来没有哪一只眼睛会打盹哪一只耳朵会偷闲,所有人都看得见也听得见:沐相爷家的四小姐生得如花容颜,早在选秀之初便凭一幅画像虏获了君心,破格以妃礼迎入宫中后更是擅宠专房——

出身不凡,美若天仙。未曾入宫便受到特殊的礼遇,之后更是夜夜承欢……

终于,云裳搁下了手里的笔。一边用眼神示意敏珠递上茶来,一边在心里盘算。到今日,只怕这后宫里跺着脚吃味儿的妃嫔们,生吞活剥了她的心思都长出好几轮了吧?

抿一口清茶,唇边弯起丝略带嘲弄的笑意。

她当然知道,如斯恩宠,灼伤了多少人的眼。

可是。

嘴角的笑容稍纵即逝,下一秒,眼底积蓄起茫茫的幽怨。

除了敏珠,这世上怕是没有第三个人会知道她这十二夜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西临帝君白宸浩以纳妃之礼将她迎入了宫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的手攥在掌心。繁长冗杂的仪式中,温柔呵护,形影相牵……他完美得好似举世无双的那个良人。可就在云裳以为他真的为自己意乱情迷的时候,依着祖制喝完合卺酒,结束所有的礼仪程序,帝妃执手共入罗帐之后,白宸浩脸上那深情如许的笑容,瞬间便如风吹云散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朕很累。”冷冷抽开牵着她的手,帝君自顾自将红白相间的吉服扯下丢了一地。侍婢们早都退到了殿外,此刻,偌大的琴微殿内室里,就只剩下他和她。

四目相对,盈盈而立。云裳迟疑着要不要上前伺候,可还未等她动,白宸浩便折身往内室走去。

煌煌灯火下,暗色的影子摇曳一地。

年轻的帝君坐在牙床边沿,瞟一眼满脸错愕的云裳,“忙了一整天,想必你也累了。歇着吧。”

无比温柔的声线,却带着不容反驳威严。

云裳抬起脸。花冠上的珍珠一串串摇荡,像忐忑不安的心,左摆右晃。顺着那男子下巴微微扬起的弧线,她看见窗下摆着的贵妃塌——

顿时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是说……今夜,让她栖身塌上?

新婚之夜,他让她睡在外面的塌上?

她愣愣的站在那儿,仿佛读不懂帝君的旨意。不过,短暂的震惊和怀疑很快便从心头散去。因为白宸浩自从说完那句话后便没有再看她一眼。他很利落的脱去了身上的礼服,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往那张雕花大床中间躺了下去。皎白的中衣像一片月光倒映在身上,看起来近在咫尺,却淡漠如远隔天涯的距离。

红烛滴泪。九五之尊的男子侧身睡去,只留给她一道尴尬的背影。

云裳立在床边,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白宸浩,西临帝君,他以妃礼迎娶自己,费尽周章的让所有人看见他是多么的喜欢她,多么的看重沐家,转脸却又在闺闱之内给她冷眼,明明白白的将她拒于千里之外。

他想干什么?

愣了一会儿,云裳默默退出去。没喊敏珠进来伺候,只是自己走到妆台前坐下,动手卸下了发髻上沉重的花冠。繁杂的饰物一一除去。浓妆卸尽,粉面朱唇。身后罗纱轻荡,眼前红烛摇曳,铜镜里的面庞何等美艳……

可躺在身后的那个人,却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她突然觉得挫败。

虽说不至于对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产生多少好感,但至少,委身于他这件事也不会让她觉得有什么委屈。他毕竟是她的夫君——而后才是西临之帝。打纳妃诏书下到沐府的那天起,云裳就清楚的知道了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

无所谓顺势而去,更无所谓随波逐流,她很清楚自己从此将成为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个,日日都要生活在无尽的争夺、算计和绞杀里。她甚至思考过该如何取悦帝王,怎样想方设法得到他的恩宠……孰料,千般万般皆算计,唯独没算到洞房花烛之夜他会和衣而睡,将她抛于无比尴尬的境地。

不,这远不是最尴尬的。

回过神来,吩咐敏珠拨旺盆里的火苗,云裳重新拿起案上的笔,却再写不出一个字——躁郁的情绪就像那橘色的火星,在灰烬里轻轻的蹦开,转瞬间又寂灭下去。她叹了口气,捏着笔管的指头轻轻往下一送,手里的兔肩紫毫便直直跌入了火盆。

紧跟着,又有几团字纸被丢了进去。

已近式微的火星终于遇了助燃之物,瞬时攀附上去。光焰渐渐壮大,火舌卷了上来,噼噼啪啪烧成了一片。

大婚当夜,帝君将她丢在窗边塌上。云裳枕着寂寥硬生生捱到了天明。白宸浩习惯早起,五鼓刚过就醒了。云裳便也跟着起来,装作没事人似的唤太监宫女进来伺候。推开殿门叫人之前,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反手搓揉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中衣。似乎就是在那一刻,她看见帝君眼中闪过了零星的赞许之意。但也只是稍纵即逝的情绪。白宸浩并未在她这里多做停留,洗漱停当后给太监总管的第一句旨意,是去临芳殿用早膳。

虽是初来乍到,不懂后宫的格局,但入宫前好歹也做过些功课,知道临芳殿是丽妃的寝宫。而丽妃,正是后宫中最得帝君恩宠的妃子。

众人簇拥着帝君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云裳想,他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

一夜无眠的辗转反侧足够她想明白很多事情。云裳心里明白,一如几位姨娘在私下里说过的那样,帝君要的,其实只是“沐家的女儿”。煊赫和恩宠,都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幌子罢了。他要笼络的,是她那个权倾朝野的爹。

爹送上礼物,他笑着接纳。沐云裳再怎么美艳倾城,也只是个精致的花瓶,他把她摆在屋子最显眼的地方给人看,让天下人都看见他是多么的在意与沐相之间的关系。他,或者说他们,要的只是那个和美异常其乐融融的表象,至于其他的——那花瓶美不美,好不好,他喜欢不喜欢。谁会去管呢?哪怕帝君私下里拿着花瓶当痰盒当夜壶,或是压根懒得多去看一眼,都无所谓。没人关心那件东西,只要它还在,还摆在那里,就够了。

未得势,先失宠。想到自己从此无异于被打入冷宫,云裳忽然舒了口气。眼前境况虽与她的计划相去甚远,却没由来的让她感到一阵欢喜——她很乐于做一个顶着华贵头衔的深宫弃妇,就像这几年把自己关在碎香园里做“木头小姐”一样,自娱自乐,没什么不妥。至少,这让她在想起沐风行时心里不再觉得憋闷沉重。

可谁想,事与愿违。

是夜,华灯初上,帝君的銮驾再次停在琴微殿前。

云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宸浩翻脸的速度实在是比翻书要快得多!他脸上洋溢着宠溺的笑,他肆无忌惮唤着她的闺名,他当众揽过她的肩把她搂在怀里,他无视众多下人的目光将她打横抱起直接进了寝殿——是的,执事太监和内廷女官都看见了,帝君再度临幸沐淑媛。

他们不会看见房门关上之后白宸浩迅速便将她放下的一幕。哦,不,或者说他是直接把她从怀里给扔出去的更恰当些。云裳倚门站着,白宸浩兀自朝里走了两步,似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

只一刀冷冷的目光,已足够让她明白自己应有的分寸。

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除了配合,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短暂的目光碰触之后,云裳在那道目光里谦卑地低下头去,屈膝行了一礼,然后折身走回内室,从箱笼里抱出床被子来,默默铺在了外间塌上。

夜里她仍是睡在花塌上。裹着薄薄的杯子横躺在窗下,睁着眼睛怎么都睡不着。三更天的时候起了夜风,山风丝丝缕缕透进来,肩膀上有些凉意。被子太薄,她瑟瑟抖着,可思忖了许久,终是没敢起来惊动他。

云裳知道,其实白宸浩也一夜没睡。他甚至连衣裳都懒得脱,斜枕在床上抱着卷古书看了半宿,天一亮便摆驾回了清思殿。

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

一直到第十二夜。每一夜都是这样,他夜夜宿于琴微殿,却夜夜给她难堪。

日复一日煎熬,云裳始终缄默不言。

沉默并不是因为读不懂他的心思——相反的,她很快便从白宸浩的举动中看透了他做戏的深意:很显然,帝君乐于让朝臣们误以为自己迷上了丞相家的女儿,也巴不得宫里宫外都知道她是他的新欢。背人处,他对她不理不睬视若不见,惜字如金从不多言。十二夜的疏离冷淡足够云裳看清他对自己的厌烦——而她最想不明白的恰恰也就是这点:就算是存心制造假象给沐相或者其他人看,白宸浩也大可不必如此极端。他完全可以把表面功夫做足,假戏真做,连她也给瞒过去。

疏远和敌意表露得太过明显。恩宠和冷遇间的反差也过于强烈。云裳读懂了帝王心中对沐氏之女的抵触和敌意,可问题是:以白宸浩的身份地位心机城府,他根本不该将这些东西表露在明处。

这位帝君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十二夜共处一室,隔着尴尬偷眼打量,对他多少也算有一点认知。

白宸浩还很年轻。二十一岁,正是绛龙城里的公子哥儿们忙着斗鸡走马寻花问柳的年纪。他却已经坐了整整十三的年江山。

他是先帝的独子,与元公主锦澜一母同胞,皆为皇后嫡出。十三年前,先帝和皇后在山间行宫避暑时遭遇意外,双双罹难。噩耗传来,举国震动。五日之后,虚龄八岁的太子宸浩匆促继承了皇位。因年幼,皇祖母晏氏临朝摄政。

云裳虽是闺阁女儿,对朝局了解不多,但到底也是相府的千金,这一节故事,在家时不止一回听人说起:当日朝中局势怎样动荡不安,太皇太后如何力挽狂澜。几位权臣貌合神离明争暗斗,甚至有起了二心的贼子想要造反!——沐家人怎么会不清楚这些呢?沐相爷就是因为在那个节骨眼上坚定的投靠了太皇太后,才在狂风骤雨般的变数中保住了荣华富贵,有了日后鲜花着锦的春风得意和此后十几年间日益隆重的恩宠和圣眷。

太皇太后晏氏,那是个活在传奇中的女子。雁丘最后一代女帝的女儿,金尊玉贵的大漠公主。论辈分,她是现任雁丘王的祖姑姑。小字柔萝的她本应该是雁丘女帝,却在二八年华时选择远嫁西临,当了祖帝的皇后。有人说,若不是当年她的长兄夺权称帝结束了雁丘国女主天下的命运,只怕西临永远不会有一位姓晏的皇后——倒是那沙海深处,会多出一位与西临相抗的美艳劲敌。

四十载沉浮,出身皇族的太皇太后早已见惯了风浪。摄政六年间,她以极其高明的手段将满盘乱棋打理出一片清明局面。就连朝中男子都纷纷叹服,说太后英明睿智,泽披天下。只可惜,天不假年,晏柔萝去的太早,棋局尚未走到终路,执子之人便已撒手人寰。

那之后,是白宸浩独个儿撑起西临这片天。

亲政那年,他只有十四岁。

沉重的江山压上少年稚嫩的肩。外有重臣一心要反,内有叔伯虎视眈眈。年少的皇帝跌跌撞撞一路走来,政坛之中跌宕起伏杀机不断,堪堪的令人心惊胆寒。

想到这儿,云裳忽然有些起佩服自己的老爹来。沐相爷确实是有过人之处:为官多年,那么多的大风大浪里,居然一次都没有翻过船。沐梓荣就像一个精明的赌徒,每一次都能将自己的筹码押到准确的位置。先皇亡故时他已经是副相,虽不能跟黎氏相抗,但也算是大权在握,几位想夺权的王爷频频向他招手,满心拉拢之意——他倒也没回绝,只顺水推舟打了个哈哈,说自己乐得坐享其成。王爷们以为他不会是障碍,造反胜券在握,却没想到,隔天夜里,当他们逼宫的人马兵临城下时,本该作为内应出现的沐相爷却带着军队站在了宫墙上!

一夜厮杀,血流成河。

沐梓荣在最后关头投靠了太皇太后,反手扳倒了两位亲王,与大将军沈远心一起将白宸浩拱上了皇帝的宝座。几年后,太皇太后亡故,身为右相的他又瞅准时机向帝君示忠,立马回枪挑落了几个跋扈的外戚,为帝君在最短时间内独掌大权扫清了道路。

这二三十年间,绛龙城不知发生过多少故事,天子换了两代,朝堂上的官员走了一轮又来一轮,就连曾经叱咤风云的黎家最终都没落个好下场……唯独沐氏,屹立不倒,稳坐相位。

只可惜,世间的事情历来都是物极必反,盈满则亏。沐梓荣为皇家出过力也立过功,帮帝君铲除一拨又一拨异己的同时,也在丰满着自己门下的势力。这几年羽翼渐丰势力坐大,终于惹得帝王侧目,小心防范起来。

云裳拨了拨盆子里的火苗。

当年臣强君弱,没几个人瞧得起那个临危受命的孩子。但时至今日,已经再也没人敢小觑二十一岁的白宸浩了。

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心思缜密,能屈能伸。最初那几年,人们都以为他是几方势力裹挟下的傀儡,朝堂上的翻云覆雨手还不是太皇太后、大将军和两位相爷?谁也没想到这少年的软弱竟然是个幌子,装聋作哑是为了韬光养晦!更没想到的是白宸浩杀伐决断的干脆狠戾。未及弱冠便痛下狠手,对朝中资格最老的一党动了杀机——两年前灭去黎家的动作震惊朝野。所有人都呆住了:一向倚重黎氏的帝君,竟然会冷不防的对自己老丈人下手?!

云裳更是想不通。像他这样肯忍的一个人,怎么会把事情摆在脸上,如此明白的给自己难堪?

难道说,他心里有什么自己看不透的、更为深沉的算计?

“我饿了。”盆里的火苗渐渐熄下去,心里的杂乱也慢慢理出了些眉目。云裳伸手卷起剩余的纸张,抬头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敏珠,“已过了饭口,别惊动膳房了,也不用费劲折腾,随便给我弄碗粥喝就好。”

敏珠点点头,掀帘出去。很快便带人端了食盒进来。临窗桌下逐一摆开,确实不算铺张,但也不是她要的清粥小菜——大概觉得只端碗粥来显得太过寒酸,敏珠捡着挑了几盒细致点心和简单菜蔬,林林总总凑了十多种,摆满了大半张桌子。

云裳瞟一眼。没说什么,也没动那些菜,只拈了几根清淡的银芽,默默喝了几口粥就放下了。搁了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扭头一叠声的喊小宫女伺候着换衣裳。

敏珠正打发太监们收拾桌子,听见这话,忙跟着进了内室。宫女船儿正在那里翻倒箱笼,她抻头看一眼,见云裳是要出门的正装,不由一怔,“小姐,您这是要……”

“老待在屋子里也怪闷得慌。”云裳一边说,一边已经穿戴起来了。抬手让小宫女把中衣上的帛带系好,她回头对敏珠笑,“快别愣着了,过来给我梳梳头。收拾停当了好随我出去走走。”

正午刚过,庭外日光和暖。

恰是春深时分,满宫海棠花开正盛。宫中娘娘们闲极无聊带个婢女出去赏赏花,确实也还说得过去。话虽这么讲,可敏珠却瞧出来了,云裳小姐她并不打算在皇宫里逛园子。

果然。

“我想着去别的宫里走动走动。入宫这么些天,论理也该拜望一下诸位娘娘,免得人家说咱们不知礼数。”娇憨一笑,眼波清澈见底,单纯得像个孩子。敏珠沉吟一下,没有反驳,走上前去给主子理了理发髻上的花,试探着问道:“那,咱们是去临芳殿,还是……”

“飞音殿。”

短短三个字,炸得敏珠心里咯噔一声。

此时云裳在宫中的品阶,乃是九嫔之中的“淑媛”。上下皆知,帝君性子寡淡,素来不大喜欢封赏后妃,所以宫中嫔御们大多都只是“美人”“才人”之类的低级封号,放眼看去,偌大皇宫里,如今能比云裳地位更高的,除了已经被废囚在灵光殿吃斋念佛的皇后黎氏,便只剩下临芳殿的丽妃和飞音殿的端妃了。

敏珠拾起妆台上的篦子,一边给云裳收拾头发,一边沉吟着开了口。

宣妃和姜妃两位娘娘,出身来路各不相同,真要相处起来,怕是大有讲究。

端妃宣氏,小字婷莲,出身不凡,血统高贵,是大长公主的独生女儿,太皇太后的嫡亲外孙女,帝君的表妹,正经八百的皇族,与帝君公主是自幼一块儿玩长大的。入宫为妃之前,顶着“郡主”名头的宣家小姐年方十二便已才名远播,乃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名媛。宣家是什么背景?不消敏珠多嘴云裳也知道:开国元老,京中望族,与皇室渊源极深。远了不说,就最近这一百年里,宣家前后娶过三位公主,出了两代皇妃。

当年宣婷莲被聘入宫的时候,太皇太后还在,老祖宗疼女儿,对这个外孙女也是百般的回护宠爱。当时宫里都在传,说宣婷莲肯定是不二的皇后人选。可谁想到,最后的结果竟然也只是个妃——后冠的最终拥有者是黎相爷的女儿,黎文君。

臣下们为此颇有些腹诽,说那黎氏美则美矣,但论起出身、品德、性格、才情,可都差了宣氏一大截去。也有人说,当初册后诏书上写的原本是宣婷莲的名字,是临时改了黎文君的。为这事儿,大长公主还连夜跑到太皇太后病榻前哭了一场,不依不饶闹了大半宿。

可到底还是没给改过来。

时至今日,已经没几个人能说清楚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怎么临着立后大典,忽然一下子就换了人呢?这也不重要了——换后风波的重点并不在后宫恩怨上,而是帝君有意让那些举棋不定的臣子看清楚自己的心思:他最倚重的人是黎相爷,而非那些个私欲旺盛只会争权夺利的外戚和皇亲。因黎相之故而立文君为后是顺理成章的抉择,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给表妹一个端妃的名号,也算是对外戚们仁至义尽。

初时也有人怀疑里面有猫腻,但后来细细打量着看去,帝君确实也不怎么宠她。宣妃是典型的名门闺秀,性子极其娴静温婉,谨行纳言,从不参与后宫的风波纠缠。人如其名,宛如婷婷一朵出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不得宠的宣妃从不抱怨,平日最爱的事情是将自己关在飞音殿里读书练琴,除了一些正式的庆典,她甚至很少在人前露面。

帝君对她也不怎么上心,一年下来,最多也只在飞音殿消磨几个晚上。倒是偶尔想起了,会唤宣妃到清思殿弹上两支曲子。

却也只是听听曲子罢了。

宫人们私下都在传,说这位娘娘,简直比被废去礼佛的那位前皇后还不如。丽妃入宫之前,黎氏好歹还有过那么几年得宠的时光呢。

皇后与宣妃关系倒是一直不错——一方面是因为宣妃不得宠,对她没有威胁;另一方面,宣妃背景太深,黎氏轻易不敢招惹。再说后妃位置已定,自己是皇后,到底压着她呢,只要宣妃不生事端,黎文君也不愿与她交恶。于是就这么着,一后一妃你敬我让,看来倒也其乐融融。不像另一位……

那另一位,着实太过炙手可热。

云裳入宫前就听说了,临芳殿的丽妃是帝君的心头肉。

敏珠拿镜子给云裳看了一下发髻,见她不满,忙拆了换花样。手里忙着,嘴里却絮絮说了下去:

丽妃入宫的时候,黎氏还是皇后。黎文君的悍妒狠戾是出了名的,满宫惧怕。那样爱吃味儿的一个人,眼里揉不下半点沙子,就连帝君多看了几眼的宫女她都要找个借口拖出去打,更何况是个他从外头带回来的野女人?

咬碎银牙,断断容不下。

丽妃姜舒眉,算来也是段宫闱传奇。关于她得宠的机缘,众说纷纭,前后有过不下十个版本的说法。比较靠谱的一个是:那年秋天,沈大将军没了,元公主在家里服丧,整日以泪洗面。帝君挂念姐姐,去将军府探望。元公主见了帝君,心里高兴,便邀他一起去狩猎。姜氏当时是陪在元公主身边伺候的,自然一起随了去。原本是天家姐弟散心解闷儿,可谁想到了郊外猎场,一来二去的,帝君竟看上了这将门虎女!

姜氏的出身也还罢了,只是名分有些特殊。她原是武家女子,其父姜垣是沈大将军的部将——十多年前,姜家军在边关上的名头倒也叫得相当响。崇政八年白虎关一役,西临大败给了云国,姜垣镇守白虎关,誓死不降,率军顽抗,最终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于翠芜山下。听说最后是被敌军万箭穿心而亡,死状无比凄惨。白虎关收复之后,马革裹尸回朝,先帝闻听,动容泪下。特旨给予优抚……姜垣身后追封了爵位,也算是哀荣无比,可到底撇下了家中一双年幼的儿女,无父无母孤苦无依。念着旧日的袍泽之情,沈将军将这对兄妹收养在了自己府上。姜舒眉的哥哥姜焕,打小儿就跟着父亲习武,兵书战法都是稔熟的,也算是个少年英雄,十七岁上便立下战功,当了大将军帐下的先锋官。将军死后,姜焕自请出京,远赴边陲守关去了。

姜舒眉则留在将军府里陪着元公主。

她从小就在将军府长大,大将军待她如女如妹,沈府上下皆呼之为“小姐”。姜小姐颇有乃父之风,又承大将军多年的教习,擅弄刀枪,武艺不凡,巾帼不让须眉,很有些女中丈夫的风范。

所以,才有那一日弯弓立马的临危不乱。

狩猎途中,帝君误伤了一头母狼,引来狼群的强势围攻。当时,扈从都在后面还没有跟上来,帝君身边只有元公主和少数几个侍卫。眼看着势单力薄,一行人被四面八方涌来狼群围得难以脱身,须臾间就要有性命之忧。千钧一发之际,姜舒眉忽然挺身而出,当机立断的射杀了头狼,震慑住狼群进攻的步伐,为大家博取到一丝转圜的时机。

随后大军赶到,绞杀狼群。危局化解,元公主出言嘉许,姜氏却并不居功,面不改色策马回营,不料才一转身,就正对上了帝君赞赏的目光——

也不知是这姜氏真笼络住了君心还是陛下故意借此事卖给长姐一个面子,总之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狩猎回城,帝君直接将姜氏带入了宫中。姜舒眉一进宫便是昭仪,夜夜侍寝,恩遇非凡。过了数月,忽然一道诏书下来,竟又越级封了丽妃。

敏珠一面梳着头发,一面细细跟云裳讲着这些宫闱秘闻。

姜氏能封妃,还跟黎皇后容不下她有关。

姜舒眉一入宫便遭到皇后的强烈反对。黎氏搬出宫规,引经据典,说国朝惯例,从没有武家女子入宫侍君的先例。不想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帝君一句话就给顶了回去:“高祖帝的华皇后便是武家女子,随夫征战多年,屡立奇功。高祖帝在世时常慨叹说:我西临江山有一半是华氏打下的。”

“再说,就算没有华皇后这个先例,难道朕还不能开一个先例吗?”

皇后吃了瘪,从此不敢再当着帝君面多说什么,背地里却使出种种手段刁难折磨姜氏。这事情若搁在一般妃嫔身上也就算了,毕竟,有谁敢去跟六宫之主的皇后抗衡呢?还不是打落门牙和血吞,偷着把泪珠往背人处藏去?胆子大的,最多也就在承欢时跟帝君哭诉几句,吹两道枕头风也便罢了。

森严宫规压着,黎后笃定姜氏不敢跟自己造次。却不曾想那姜舒眉竟是个烈性女子,忍过一次两次后,便再不肯吃这种明亏。一日恼了,竟公然顶撞皇后——黎后正恨不能抓她错失严惩立威,哪里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即拍着桌子喊来两个心腹,要在宫门口杖责姜氏。

看见主子要吃大亏,姜氏的随从赶紧出去报信,可还没跑出瑶华殿,事情的变化就令所有人都傻了眼:姜氏不肯受刑,以理据争,两个太监又狗仗人势,不待皇后下令便恶声恶气起来,推搡中,其中一个胆大的,动手掌掴了姜氏。这一巴掌彻底惹恼了姜舒眉,盛怒之下,愤而夺刃,她竟当着皇后和众多宫眷的面,动手砍杀了两个掌刑的太监!

血色沿着白玉台阶蜿蜒而下,姜舒眉面色如常,一脸的满不在乎,伸腿一踢,两颗人头便骨碌碌滚到了皇后眼前。

黎文君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大骂姜氏“造反”,喝令内廷侍卫将她拿下。这次,姜舒眉倒是没有反抗,她从容的在太监的尸首上抹了抹刀上的血,抬手一指,冷笑着对围上来的侍卫们道:“有能耐在我姜家刀法下走上十招的,尽可以放马过来。”

血气未干,雪刃微寒。

傲倨的笑容中,森森的恐惧爬上众人心头。

姜家刀,沈家剑。皇宫侍卫有一多半曾经是大将军门下的弟子,而姜氏之父姜垣早年也曾做过内侍卫统领——纵是抛开这些情面不顾,有本事有胜算,他们也不能对内廷宫眷真下杀手。瑶华殿的侍卫长愣了半天,环顾四周,竟无一人敢贸然上前。

双方僵持不下,事情闹大,终于惊动了帝君。

黎后又气又恨,心里又高兴终于抓住了大把柄,憋足了劲儿要置姜氏于死地。可她万万没想到,帝君才刚赶到中宫,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口告状,那位前一刻还持刀杀人无比泼悍的姜氏,转脸就哭得梨花带雨,哽咽着窝在帝君怀里撒起了娇——

如何被人诬害,怎么被带到中宫严刑拷问,皇后怎么刁难,太监如何欺凌,自己又是怎样的忍无可忍才回手反抗,娓娓道来,一丝不乱。不等皇后人反驳,一叠声又大哭着说是掌刑太监以下犯上,趁机轻薄,自己实在气不过才动的手——被指正的人已经躺在地上,死都死透了,要到那里去对证?旁的人,见过这一场,吓都吓傻了,各自保命要紧,哪里顾得上反驳。只能由着她信口去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姜舒眉哭了一阵,抬手擦了泪,环顾四周道,“皇后要教训嫔妾,臣妾不敢不从,任由打骂。至多也就是辩解两句罢了。可是,这两个太监算是什么东西?竟也敢掴我的脸——陛下且来评评理,如此奇耻大辱,难道我还要忍着?”

扭头又反问帝君一句,已然是有些不依不饶的撒泼:“当日你许诺过我什么来着?都忘了吗?难道说带我入宫,就是叫我受人欺负吃委屈来的吗?”

没人知道帝君许诺过她什么,但人人都看得出她的恃宠而骄。黎氏紧紧咬着嘴唇,根根指节攥得发白,身旁的嬷嬷宫女也俱都是面色铁青。

陛下不发话,谁也不敢动。

帝后二人对峙良久,黎氏张了张嘴,欲要辩白几句,孰料帝君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