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青山隐隐,怪石嶙峋,还有薄薄的云雾。像盛大而华美的布景……旁边穿梭往复的仆役们,多像戏台上的龙套。

此时此刻,相府花厅就是名角齐备的巨大舞台。生旦净末皆已扮过。

正轮到她上场。

“云裳。”

迎面出来的人,是西临丞相的长子,她大哥,沐风行。清隽淡漠的脸,波澜不惊的眼。阖府上下这么多人,唯有他,从来不在她面前堆起虚伪的笑容。

他走近,如平日一般亲昵的唤她名字,“快进去吧,爹娘都在等着。”

那样风淡云轻的口气,好像只是叫她去吃宵夜一样——不,她长这么大,从没跟爹爹和大娘吃过宵夜。只那么一回,偷偷扮成小厮跟着他去外头办事,二更天时才赶回城。恰是霜降的节气,马蹄过处,满地尽是白霜。一路赶着进了城门,她又累又饿,下马休息。深秋瑟瑟的寒风里,城门口夜市的小摊子上,他给她买过一碗雪片甜汤。

见她冻得发抖,他放下碗,顺手就把冰凉的柔荑握进掌心——云裳永远忘不了那一晚。宽大的手掌,温暖而有力量。大概是因为刚端过热汤的缘故,掌心里微微发烫。

十二岁那年最冷的那个夜里,是他给了她一个掌心的温暖。

他向她保证过:放心,哥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此时想到这些,心口像被什么东西鲠住了一样。已经弯起的嘴角慢慢又落了回去,一早积蓄好的笑容全都僵在了脸上,闷闷的,讪讪的。

心事无处安放。

多么美好的过往。那么多亲昵和依恋,仿佛,仿佛就在昨日呵……

她却已经要嫁了。

现实没给她留太多惆怅离别的机会。下一刻,三娘四娘五娘,还有她们的儿女亲随,一叠声儿全迎了出来。每个人脸上的喜悦都像是画上去的,好听的场面话从他们的嘴里涌出来,像一群乌鸦在她耳边聒噪着。云裳被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到正厅里去,不过转眼间,笑容就又回到了她脸上。

风行的身影渐渐匿在了嘈杂的人群背后。沐梓荣咳了一声,众人归位。云裳被敏珠和一个老妈子左右搀着,端端正正跪在厅中早就预备好的毡毯上。

“女儿给爹娘见礼了。”

躬下身,恭恭敬敬磕头。一而再,再而三。四周几十上百口人全都瞪大眼看着呢,一丝水分都没有,结结实实的三个响头。

一下又一下。额间的珍珠花钿磕在光滑的地砖上,硌得她生疼。

沐相爷穿着朝服坐在上首,含笑受礼。他身旁的柳氏则是一品夫人的霞帔装。伉俪二人相视一笑,和蔼的望着眼前的“乖女儿”,心安理得受下这三叩首——没有人知道,跪在地上的云裳,低头的瞬间几乎要将银牙咬碎——她的亲娘在哪儿呢?那个本该受她大礼,垂泪送她上轿的温婉女子,在哪儿?在哪儿?!

她的生母,相府的二夫人,她已经死了六年。六年来……没人问,没人提。所有人都刻意回避着她留下的痕迹。这些人早就把她给忘了!不入祖坟,不受供养,就那么孤零零的躺在城外的破庙里!现在,独生女儿要出阁了,要入宫当娘娘,却连她一块牌位都见不上!

恨吗?恨吗?……能不恨吗?

眼泪漫出眼眶,噼噼啪啪地砸在青砖地上。

滴滴热泪滚下衣襟,落在旁人眼里,却立时走了味道。人人都道云裳感伤——也好,按着帝都的规矩,新娘子出门照例是要哭一哭的。不哭反要被人笑话。三叩礼毕,丫鬟婆子们俱都没有上前,满屋子人面色各异的瞧着她哭,好像忘了该叫她起来。

到底还是丞相和夫人亲手把她搀起。

“好孩子。”见她哭得伤心,沐梓荣略微有些动容,“乖女儿。爹也舍不得你。”

“爹娘都舍不得……可不舍得也不成啊。女孩子家大了,总归是要出阁的。”柳氏装模作样的擦了擦眼角,牵住云裳的手,慈母般温煦一笑,“想当初你两个姐姐出阁的时候我也舍不得,可又能怎样呢?再爱再宠,当娘的也不能留女儿一辈子,总要为你们的将来打算!”

说着,伸手拭去云裳腮上的泪。眼睛望着云裳,余光却在周围的妾室和庶子庶女身上巡视,“嫁入帝王家,那可是别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咱们云裳是个有福的孩子。哎,快别哭了,小心叫你几个姨娘笑话。”

云裳默默收了泪,不再多说一个字,按顺序去给其他长辈行礼。沐梓荣拈着胡子在身后笑,“四丫头,今儿,怕也是爹爹和姨娘们最后一次受你的头了。”

淑媛乃是九嫔之首,位视九卿,爵比县公。虽说不能压过当朝相爷,但到底是天子妻妾,身份不同,入宫之后就再也没有给外命妇们行礼的道理。

“是呀是呀。”三姨娘满脸堆笑的搀起才刚跪到一半的云裳,眼睛里恨不能流出蜜来。“往后见了,得我们大伙儿给娘娘磕头呢——”

夸张的腔调引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

云裳低下头,微微咬住了嘴唇。是的,只此一次,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日重逢,沐云裳必将你们一一踩于脚下!你们当年加诸于我娘身上的种种……我会替她,悉数报偿!

娘……

眼前恍然又浮现起了那个女子的身影。好多年前,好多好多年前……风姿温婉的妇人牵着她心爱的小女儿的手,站在碎香园的棵白海棠树下。

“娘,为什么海棠都是白的呢?”

“嗳?裳儿觉得白海棠不好看吗?”

“好看,可是年年看,总是一样的花,人家看腻了嘛……娘,你说这花儿要是红色的该多好看呢?”

“傻孩子,海棠本就是红色。九国之中,只有咱们西临的缠丝海棠开白花。其实也不消走太远,你往东南去,紫国地面上的海棠花就是粉艳艳的呢。”

母亲是紫国人。提起故乡,眼里不由得流露出几许深浓的惆怅。年幼的女儿却留意不到这些,只一味撒娇般的缠着,偎在母亲怀里,不依不饶的打破沙锅问到底。“那,有大红的吗?像血一样,特别特别红的那种……”

“红海棠?”姚氏伸手折下一枝花,插到婢女手中的青瓷瓶里,眼角溢出宠溺的笑意,“娘可是听都没听说过。不过,天下这么大,也许……是有的吧。”

海棠。红海棠。

年幼的她并未多想,只单纯觉得那样的颜色定是妖娆丰艳,美丽绝伦。试想,如火如荼的红花,一路开去,灿若明霞,比之眼前雪一般单调的花枝,必是别有一番妖冶风情……

如今想来,难道说,一语成谶的命运,就是在那样不经意的玩笑中种下的吗?

翩若蝶翼的睫毛轻轻一扇,眼前瞬间换了场景。还是那座院子,还是那棵海棠,也还是那个绝色的女子——可是她脸上却已失了血色,没了神采。倾城的面容上惨白一片,两颊微微透明,额上青筋暴起,五官扭曲成团,看起来狰狞可怖。她用力地向前伸着手,死死抓住一个女人的华丽裙角,跪着爬着,拖着她的腿声嘶力竭的大喊,哀求她放自己一条生路。

没人理她……

没人肯可怜她。

华衣贵妇冷声一哼,几个黑衣的仆人就从后面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将她拖走,重重推搡在那海棠树下。

女子颓然的倒在那棵树下,像只被人丢弃的纸娃娃,轻轻一碰就散了架。

云裳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的血。汹涌的,蜿蜒的,从身体的某个角落里流淌出来,殷红的暗红的黑红的,由小溪慢慢汇聚成大河,洇满了裙摆,打湿了地面,像是总也流不完似的。

终于,将一切都淹没。

那么多的血。染红了树下的落花,将泥土染成黑褐的颜色,不甘的手指拼尽最后力气挣扎,树干上被抓出一道道的血痕。灼灼的日光洒遍庭院,飞舞的蜂蝶与她一起见证了那触目惊心的一客:一树海棠,白花尽成血色。

红得,让人绝望。

朱红的樱唇微微哆嗦了一下。

无辜枉死的冤魂能否看到此刻的和乐升平?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今日将要出嫁了呢?九泉之下的母亲……她是不是正含笑望着眼前的这一切,是不是正等着她去为自己讨回公道?她是不是也有满腔的怨怒,是不是跟她一样,盼着能够早日将这些人送下地狱,让猩红的血色满这座华丽的宅院?

橐橐的脚步声打断了云裳的思绪。

柳管家一路小跑着进了花厅,身后跟着个五品服色的太监——极富特色的尖锐嗓音在脚尖碰到门槛的一瞬抻直了扯开:“圣旨到……”

沐梓荣一愣。再有半个时辰云裳就上轿了,这会儿端端赐下道圣旨来,莫非事情有变不成?到底经过风雨,沐相爷脸上没变颜色。顾不上细想,忙带着家眷应声跪了一地。

阖府上下山呼万岁。

云裳垂头跪在父亲身后。太监奇怪的嗓音像是锥子在扎她的耳朵。她听见圣旨里提到了她的名字,紧跟其后的是一通文辞华美的骈句,大抵是褒奖女德之类的套话。心里不由冷笑起来:帝君陛下可是连沐相女儿是圆是扁都没见过呢,单凭着一副画像,居然就能看出什么过人的德行来么?

翰林院拟旨的官员显然不肯轻易放弃拍帝君和相爷双重马屁的好时机,下足了谄媚工夫,那串赞美词很长,长到足够云裳的心事在肠子里来回转了好几个弯。偷眼瞥一下跪在身侧的风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却是凝重的。云裳心里略松了一松,不由自主的笼过手去,借着衣袖的遮掩,轻轻掐了下他手背。

沐风行吃痛,却仍端正跪着,纹丝不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下,想提点她注意规矩可眼神却怎么也锋利不起来。古怪的目光落在云裳眼底,倒更像一缕是拿她无计可施的叹息。

她心里瞬间便如孩子般高兴起来。

低眉顺眼跪了半晌,膝盖在地上硌得生疼。终于听见太监念到了重点——“着,赐沐氏古画一卷,即刻入宫。”

嗨,兜了那么大一个圈,竟只是要赏她一幅画。害人白跪了这大半日,真没意思。云裳恭恭敬敬接下小太监递过来的锦盒,再度低头叩谢皇恩。太监领过赏,跟着柳管家出了花厅,匆匆回宫复命去了。

低头看看手里有些旧了的锦盒,又抬头看看沐相爷脸上凝重的表情。云裳大概能猜到这卷画怕是有些来头,但却并不清楚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无助的目光本能的瞟向风行。

“这会子无端的赐下幅画。莫不是……”大公子的眼神没有回应她,声音却明显滞了一下,“《凤仪图》?”

人群中仿佛有谁抽了口冷气。沐梓荣蹙着眉头不说话。想了想,示意云裳打开手中的锦盒。

徐徐展开,是一卷帛画。虽很旧了,但明显被收藏的很好,没有丁点儿破损。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将卷轴展开,七色斑斓的画面缓缓呈现在众人眼前:金翠辉煌的羽毛在烛火映照下闪着淡淡的华光,一只白色凤凰立在山石上,骄傲的仰着脖子,振翅欲飞。乌溜溜的大眼睛凝望着云端,目空一切,神情像活的一样。

画面一角,端正的字体写着“凤仪天下”四字。盖在上面的落款是一枚朱印,篆书优雅,古意盎然。红艳之下暗淡的字迹最后写着日期:烽息初年,九月初三。

烽息初年?国朝之初?难怪看着旧秃秃的,原来竟是一卷三百年前的古画。只是,帝君巴巴的差人送这个来,什么意思?

云裳不懂,但有人懂。柳氏脸上的错愕一闪而过,很快便换上了洋洋的喜色:“云裳,可知道《凤仪图》的来历吗?”

云裳木然摇头。

“傻孩子。当年高祖开国时已是年届不惑,正妻华氏早在离乱中过世。登基之后,帝君身边得宠的姬妾不少,后宫诸妃不遗余力相争,个个都盼着能早日飞上枝头母仪天下。却没想到,高祖帝亲手作了这幅《凤仪图》挂在中宫……”

画中凤凰代表他死去的正妻,被追封为皇后的华氏。高祖帝英明,只用一幅画便灭绝掉了嫔妃们争宠夺嫡的全部心思,从此后宫安定,他老人家虚悬后位,终其一生不曾再立。

三百年的光阴过去,图画背后的渺远深情早已无从追溯。谁也说不来当年宫闱中发生了什么,妃嫔间的争斗到底是如何云波诡谲,唯独一点可以肯定——打那以后,《凤仪图》就变成了一种象征,只有帝君发妻和位主中宫的皇后才能够拥有。

听到这儿,一直默立在旁的四姨娘倏地眼波一闪:“呀,照这么说,那咱们家云裳岂不是要当……”

“咳。”沐相爷猛然咳了一声,生生扼断了四娘没出口的话。

有些事,心里可以想,但嘴上不能说。说了,便是罪过。

“一幅画而已,不要多想。”

话虽如此,但众人的诧然和喜悦皆已写在了脸上。自打前年黎家倒了台,皇后被废,中宫瑶华殿便形同虚设——今日的境况与当年高祖时代是多么的相像!后宫人人都想飞上枝头,而云裳恰是在这个时机入选,先封了“淑媛”,帝君又赐下这《凤仪图》来……

这是一个太过浅白的暗示,浅白到连府上打杂的侍婢都能看透背后的深意。

——眼见得是十拿九稳的胜算,相府千金就要成为一国之后。

沐梓荣脸上并没有半点得意之色。挥手示意下人将画收好,他若有所思的回头看了云裳一眼,“帝君破例赏赐,还有今日的纳妃之礼,都是对咱们沐家的特殊恩遇……圣恩难报。云裳,你要好自为之。”

“侍奉君上,贞静贤良,入宫之后要谨慎行事,守着自己的本分,知道吗?”

“是。女儿记下了。”

“老爷尽管放宽心吧。”柳氏接过下人收好的《凤仪图》,亲自递在云裳手上。“咱们四丫头是最懂事的,性子又温良,肯定出不了错。”

须臾,门外有人来报,吉时将到。丫鬟婆子们忙不迭护着云裳出去。几位夫人照例轮番上前垂泪做依依不舍状应景,云裳也按规矩劝慰了几句虚话,嘈嘈杂杂又耽搁了半盏茶的工夫,这才出得门去。

敏珠紧随身后,赶了两步,将百鸟朝凤的披风裹在她肩上。

“雨地里风大,小姐仔细着凉。”

花冠上的珠帘低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轿箱四周被红白相间的鲛纱层层围起,什么也看不见。目光所及之处,唯有装着《凤仪图》的那个锦盒。搁在她膝上,竟有些沉甸甸的。

耳边丝竹不断。还有雨点,砸在地上,啪啪的响。仿佛在很远的地方,有支笛子正婉转地吹着。乐音撩拨开雨幕,摇摇荡荡,悠悠扬扬,倒也十分清雅。

又是一声闷雷滚过。

雨下的更大了。

“起——”多么熟悉的嗓音。是沐风行。云裳知道,他就在自己车轿前不远处的马上,护着她的銮驾。这是帝都的风俗:姊妹出阁,做兄弟的要为她开路,从娘家一直送到夫家,亲手交到夫婿手上。纵使天子嫁娶,亦是不例其外。

云裳只是担心,他冒雨策马,有没有披好油衣?这样乍暖还寒的天气,他会不会受凉?转眸又想,管他呢——他都狠着心将自己推入宫门了,她还担心他受不受凉?

车轮,马蹄,开道的锣鼓,还有冒雨围在路边看热闹的百姓嬉笑的嘈杂。各种声音混杂在瓢泼大雨里,氤氲成一团濛濛的雾气。

似一场沉溺在水中,荒芜的梦。

可是倏地,声音停了。

瞬间静寂无声,仿佛连时间都被冻住。

鲛纱上的雾气凝成一颗颗水滴,顺势滑落,吧嗒一声碎在了地上。

队伍行进的步伐明显慢了下来。顿了一下之后,路边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呀!彩虹!”

云裳听着纳罕,忍不住伸手拨开了红纱的一角。不到两指宽的缝隙里也看不到什么,只见霁雨初收,太阳从云彩后面探出脸来,将满地的雨水都照得亮汪汪的。

积水顺着山路往下流。“好兆头啊。”人群里有人这样议论着,“真是好兆头!你们瞧那道彩虹,多漂亮!我长了三十岁,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美的彩虹……”

云裳又往纱缝处凑了又凑,努力了半天,却还是无缘看见那道漂亮的彩虹。不由觉得有些无趣,悻悻松了手要将纱幔放下。

蓦地,一匹披着银甲的白马闯入了她的视线。

坐在马上的人,正是来送嫁的风行。

他策马在云裳轿旁走了一阵,终于瞅个空子,弯下腰压低了声音对她道:“入宫之后,自己要多加小心。”

云裳冷哼一声,虽明知他看不见,却还是赌气般别过头去。“我是去做娘娘,又不是去坐牢。有什么小心不小心的?”没好气的顶撞。你既决意送我入宫,何必又假惺惺来关切?难道嫌我心里还不够乱吗?

“皇宫不是那么单纯的地方……我怕你吃亏。”略一思量,沐风行还是把后面那句话也给说了出来,“云裳,大哥不想看你被人欺负,更不想看你受伤。”

“那……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不管不顾的冲口而出,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好像一脚踢开了压在心上的大石。云裳深吸口气,灼灼的目光投向那道隔开两人的纱帘。“现在阻止我嫁进宫还来得及!”

隔着层叠的红纱,她看不清沐风行脸上到底写着怎样的表情,可话中饱满的期待却早就出卖了她的心。其实她也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会阻止她嫁进宫去,毕竟当初做出这个决定的不是别人,就是他。可那又怎样?她就是想要他一句话。只一句话而已。只要他说他不愿意让她入宫,只要他说一句“我也舍不得你”……

万般期待,终是落空。

他没有说。只是压低了声音地劝:“别说傻话,也别孩子气……宫中险恶,你要照顾好自己。就算真的不懂该怎么应对,也不用害怕……真要有什么事,哥不会坐视不管——敏珠会帮你。”

到底还是得避嫌。环顾四周,沐风行催马向前。“云裳,千万小心!”

云裳撅着嘴。听见他说出这些话,失落顿时就把她心里给塞满了。你就那么巴不得赶紧推我出门去吗?你就那么盼着沐家出个娘娘来光耀门楣吗——口口声声说什么会护着我,结果……

都是假的!

悒悒不乐了一阵,忽然又有些高兴。虽然对话只有匆匆的几句,他说的也都不是她想听的,但她听得出,他心里到底还是挂念着她。还有,等等,刚才说……敏珠?云裳猛然醒悟过来,撩开轻纱想问清楚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只听外头“嘶律律”一声,沐风行紧了紧缰绳,白马应声向前,清脆的蹄声“嗒嗒”响着,渐渐跑得远了。

“小姐。”又过了好一会儿,云裳才在敏珠的轻唤声中回过神来,“前头不远,就是宫门了。”

到了。

云裳默默深吸了口气。原本漫搭在膝头锦盒上的十指,随着敏珠的话音,不由自主的渐渐收拢。

终于,握成一团。

贰:满庭芳

恩。宠。

娟丽的字迹游走在素白的纸面上,一笔,又一笔。“宠”字写完,皓腕稍停,笔峰在龙尾的最后一画上迟疑叹息,久久不肯离去。墨色的毫尖顿在半空里,残留的墨迹似是怀着满腔怨艾的情绪,轻轻一滴,便一直洇到了宣纸后面去。

敏珠垂手站在云裳身后,不发一言,冷眼看着她在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字。云裳像在想事,又像是跟谁赌气。笔走龙蛇的写着,写完一张就将纸丢进火盆里化去。如此这般沉默着写了足有一两个时辰,竟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敏珠不好开口,只得察颜观色,为她铺纸研墨,间或拿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几下——倒也看不出小姐脸上有什么情绪。一如平时见惯的样子,神情木呆呆的,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香炉里的青烟静静袅着,泛开一抹轻柔干爽的香气。偌大的书房中,除了纸笔交错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就只剩下火舌舔过纸张时那一点熹微的响动。

日过中天,已是正午时分,该传膳了。可是没人动。敏珠不做声,一众的太监宫女也只好装聋作哑,不敢贸然进来打扰主子的雅兴,抬了食盒搁在偏殿里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