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倒也无所谓。白锦澜的超然地位和威严阵仗前日已经见识过了,今时今日,满宫上下哪个不得看她脸色行事?莫说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嫔妾,就是丽妃端妃……甚至被废的黎后,见到元公主,只怕少不得也要恭恭敬敬。

起太早,整个人都有些倦怠。云裳很想靠着椅背眯上一觉,却又碍着面子不敢造次,只好拘谨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手里的雪峰新茶。

“来啦?”清洌的女声在身后响起,云裳赶忙搁下茶盏,一旋身,提着裙角便跪了下去。“臣妾给公主请安。”

“起来吧。”元公主倒也没让她,受完礼,自顾自坐下。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搀起云裳。锦澜抬了抬手,示意她们下去。又让云裳坐,语气很家常,“到底是颠簸的远。路上有点累,今儿起的迟了。”

轻轻呷了口茶,锦澜抬眼在她脸上转了一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云裳尴尬的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心里明白,公主一大早叫她过来,必是为了前夜与白宸浩在琴微殿不欢而散的事,心里也已经做好了被兴师问罪的准备。但听到公主这么直白的问出来,她又张不开口了。说“知道”也不是,说“不知道”也不是,无奈之余,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去数碧玉丝绦上坠着的如意祥云花结子。

“丽妃都跟我说了。”见她不答,锦澜笑了笑,打破沉默。“千万别多心——舒眉就是这么个人,性子直,心里藏不住事儿的。她喜欢你的性情,和你投缘,见你受了委屈,难免打抱不平。”

“是。”云裳低着头,眉头却忍不住微皱。公主对丽妃的信任与袒护溢于言表。但,丽妃……她为人处事,真就那么单纯随性吗?倘若丽妃真是打定了主意要跟自己为敌,谋算陷害,那元公主自然是会去帮她的。如此一来,自己以后的日子怎么可能好过?

云裳心中纷乱的猜疑,锦澜却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后宫的事,我不喜欢管。”抬头看一眼窗外,锦澜招手示意云裳坐到自己身边,“后宫女人多,难免的是非多。大概是看得太多了——我从心底里厌恶那些心机算计和为了争宠夺势而使出的龌龊手段。丢尽了天家的颜面!”

云裳诺诺应着,不知道她到底想跟自己说些什么。锦澜却好像被这些话拽入了某些很不愉快的回忆里,眉头紧锁。言语间提起些陈年旧事,于是话题便扯到了丽妃身上,“舒眉是个直肠子的人,为此很是吃过一些亏。当初黎文君可是使了不少手段折磨她。先前她跟我说你很像刚入宫时的她……”

“云裳不敢跟丽妃娘娘比。”

“是不能比。你比她老实多了。要是舒眉受了你这样的委屈,指不定得闹成什么样呢——我说了你别不信,真恼起来,她连帝君都敢打!”吃吃一笑,锦澜好似真的只是闲话家常,话头转得极快,“要不是当年滑了胎……这会儿也该是当娘的人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

“咳,若是真有个孩子,没准还能收收她的性子。”

这话既然起了头,顺势也就说了下去。

大约两年多前,丽妃曾怀过一个孩子。“宸浩喜得跟什么似的。”元公主倒是真不拿云裳当外人,事无巨细的把当年情形讲给她听。丽妃怀了身孕,宫中上下欢庆,白宸浩恨不能将她放在手心里捧到天上去。谁料想,才过了三两个月,突然乐极生悲——御医说,是被什么东西冲撞了胎气。

宫里对子息皇嗣这种事本就看得紧,丽妃又是帝君的心头肉,有孕之后,衣食用度都有专人负责,每天细细查探多次,绝不可能会出纰漏。

可,吃穿用度没有问题并不等于人也没问题。循着蛛丝马迹查下去,到底是查到了根由:负责给丽妃端药的宫女以前伺候过黎氏几日。那丫头在暗室里受了几轮刑,到底是松了口,说自己趁没人注意,在安胎药里做了手脚。

事情扯到皇后头上,黎文君一叠声大呼冤枉。锦澜听说,亦是怒不可遏,亲自坐镇中堂,押着那宫女来和皇后丽妃三方对质。却没想到,那小宫女竟还是个硬骨头……无论怎么严刑拷打,只一口咬死说是看不惯丽妃欺到了皇后头上,为主子鸣不平自作主张下的手,自始至终连一个对黎氏不利的字都没说出来。末了,为了不连累黎后,小宫女拼着吃奶的气力挣脱了两个看押她的侍卫,当着公主和丽妃的面,一头撞在了柱子上。血溅当场。

锦澜叹了口气,“人都死了,查也查不下去。”

更何况帝君也不想再查下去了。

碍着黎相爷的权势,白宸浩出面弹压了后宫的残局。事情不了了之。——但黎氏却为此付出了最为惨重的代价。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件事才是她后来被废的直接导火索,也是促使白宸浩决意提前对黎家下手的最后一个理由。而锦澜,她本来是极力反对帝君铲除黎氏的,可看见丽妃的遭遇后,却果断的站在了弟弟这边。

半年之后,血染皇城。黎氏获罪灭门,三族之内只剩下了被废的黎文君还活着,却被囚禁在了灵光殿。

丽妃的杀子之仇算是报了。

可她却不肯就此罢休。

“听说你跟着端妃在学琴?”锦澜眼底闪过一波探寻,云裳忙应了声“是”。“莲儿的琴艺是很好的,六七岁时就能在皇祖母的寿宴上献艺。皇祖母喜欢得不得了,常跟我们说,就是几位国手加在一块儿,都未必能有她的天分。”这些话的重点当然不是为了夸奖端妃的琴技,锦澜叹了口气,“你知道吧,舒眉不喜欢她。”

云裳点了点头。她猜想,公主大概是要告诉她丽妃和端妃不合的原因了。只是没想到,这个缘故竟会那么的……出人意料。

“舒眉一直怀疑是莲儿害了她的孩子。”

惯用兵法的女子,心中总要比别人多出几分机敏,她隐隐觉得端妃有害自己的嫌疑,似乎也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只是苦无证据。帝君说她多心,就连元公主也觉得这种怀疑有些空穴来风。“婷莲毕竟也是皇族血脉,再怎么嫉妒也不会做出谋害帝嗣这种事情。”可丽妃就是不信,一口咬定黎氏不过是只替罪羔羊,端妃才是真正的幕后凶手。“我们谁也拗不过她,没法子,只能由着她胡思乱想……她跟端妃的脾气从一开始就不大对付,因了这件事儿,闹得更僵。”

好在,宣婷莲这个人的处事原则从来都是能退就退能让就让,面对咄咄逼人的丽妃,人家的对策是:关起大门专心练琴,轻易不肯抛头露面,也不主动争取帝君的恩宠。竟是一味的示弱。

“我这个表妹很聪明。”轻轻一笑,锦澜把云裳心里想的那句话给说了出来,“家学渊源……这些年来,姑姑对朝中局势的关心可不亚于任何一个男子。婷莲肯这么让着,也是笃定了宸浩不能立舒眉为后。”

黎文君被废,宫里只有两位分位高的妃子,论出身论才华,姜舒眉都不能跟她这个出身皇族的郡主相抗。宣婷莲这一退步,可是退出了大片大片的海阔天空。她那温婉贤淑的性格与世无争的品德被大长公主在外稍一宣扬——朝中臣子们就有一半站在了宣家这边。毕竟,宣家出过皇后,端妃又贤良淑德,怎么看都比出身行伍行为粗肆的丽妃更适合坐上皇后的宝座。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见云裳不说话,白锦澜走到窗边。外面正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莽莽苍苍的山林中掩映着一座座精巧的宫殿,而更远处,则是刚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繁华帝都。

“宸浩把《凤仪图》给你,意思已经很明白了。”白锦澜望着窗外没有回头,清冷的声线却是有条不紊的传入云裳的耳朵,“原本我还有些疑心,觉得他可能是一时心血来潮,或者是笼络沐相的刻意作为。但自从丽妃告诉我他对你的态度之后……”转眸一笑,瓶中牡丹尽失颜色,“我反而确信了,他对你是认真的。”

“云裳,我这个宝贝弟弟,怕是真的喜欢你。”

这是云裳第二次听到有人这样说,上一个,是前晚白宸浩那没头没脑的两句。蓦地羞红了脸,勉力问道:“可是我不明白……”

“不明白,那就慢慢看明白。”锦澜稍一扬眉,神色淡定的倚着窗子看她,仿佛一直能看到人心里去。“你真的很像他……”

“他?”听起来,这个“他”指的可不是帝君陛下。

“你大哥,沐风行。”熟悉的名字意外出自公主口中,云裳很是吃了一惊,“公主认识我家大哥?”

锦澜脸上拂过一层惆怅,像湖面上笼着的薄雾,短暂的停留,倏忽间又散去。“认识。很久以前,曾有缘听他吹过一支曲子。”

回忆逆着时光慢慢爬过心头,当年坐在花荫下的青衣少年……当日太皇太后的赏花宴上,挺拔而出众的王孙公子……是啊,她也曾有少女懵懂的心事,曾有宛若春花般绚烂的笑颜……

看见云裳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锦澜不动声色收了心绪,“你哥哥是个才子,文武双全,人也沉稳。还精通音律。”

“是啊,他弹得一手好琴,不在端妃娘娘之下。”提起大哥,云裳顿时觉得心里活泛起来,心情渐渐转好。“不过外人也都只看到他最好的一面,根本不知道他背人时是什么样子,其实他没那么沉稳……”

“哦?是吗?”

话头被这么一绊,锦澜似乎也忘了先前想说什么,顺势便往沐家兄妹间的轶闻趣事上拐了去。直到晌午时云裳走出明霞殿,也再没提那些令彼此感到沉重的话题。

敏珠沏了盏茶进来,搁下茶和点心,端着茶盘踟蹰不去。云裳知道她担心自己在明霞殿里的遭遇,故意拖延着好让自己开口……可是这当儿,她只觉得头疼难忍,连一个字都不想提。无力的抬了抬手,“没什么事,你下去吧。”她没心情跟敏珠说事儿或是分析元公主的心态立场,这会子她头痛的要命。

在额角,在眉间,一跳一跳的,像条不安分的虫,在那里蠢蠢欲动。

她叹了一声,蜷缩着身子面朝着花塌里面躺了下去。元公主今天说的那些话,表面看,是在提点她不要搅进后宫的争斗中去,一如丽妃的“直白”,白锦澜开诚布公说她厌烦这种事情。如此看来,公主和丽妃两人还真是相当的默契——云裳撇嘴笑了一下,背靠着元公主这棵大树,难怪丽妃可以如此怙宠。

但无论再怎么受宠,姜舒眉也难成为一国之后。出身只是个冠冕的借口,关键问题是:她是从将军府出来的,代表武将集团的利益,以宣家为首的皇亲们是决不会允许她骑到他们头上的,更何况宣家和沈远心一向都是死敌;而另一边,唯沐相爷马首是瞻的文臣们也不会支持一个武家女子去当皇后。——经由敏珠潜移默化的传递,这段日子,云裳从沐风行的书信中颇了解到不少前朝的事。

外戚一党,文臣一派,将军一帮。

几股势力绞在一起,早已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格局。宣婷莲的靠山是外戚,姜舒眉则有大将军麾下的人马给撑腰,而自己……云裳苦笑起来。文臣这一派,原本以黎家为首——当年黎文君打败宣婷莲,最终赢得后位,就是文臣在这场博弈中占了外戚上风的结局。后来黎家败了——确切的说,是在文臣内部惨烈的党争里输给了沐家,继而衰落下去。她爹沐梓荣也是个狠角色,借着帝君的手,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的灭了黎家,连一丝余地都没给留。跋扈泼悍的黎文君,独占后宫那么多年,最终也只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后位空了两年,出身文臣世家的女子也在后宫这出戏里缺席了整整两年。这个局,缺了任何一方的势力都是不完整的……云裳把头埋在角落的暗影里冷笑起来。老爹那么精于算计,怎会选错送女儿进宫的最好时机?帝君大婚的时候他没送几个姐姐去参选,就是因为当日还被黎家压制,占不到先机。如今黎家倒了,朝中另立新后的呼声高涨——他马上就眼都不眨一下的把自己送进了宫里。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走到哪一步都不会押错牌局。

素白的指尖沿着卧榻的雕花扶手慢慢游移。宣家跟武将们不合不是一天半天了,文臣们也不支持立姜氏为后。眼瞅着宣婷莲胜算更大,大长公主想扶自己的女儿上位,削尖了脑袋巴结沐家……可是沐家,现在沐家也把女儿送到宫里头了。

这就有趣了。

三足鼎立的局势下,任何两方联手都意味着剩下的那股势力永无出头之日。趁着她才刚进宫,沐家正是摇摆不定的时候,拉过来结为同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么想想,也就不难理解为何端妃丽妃都对自己那么和善了——喜欢远谈不上,拉拢才是真的。

但,无论女人们怎么争,最终能决定一切的,还是帝君的态度。

早上白锦澜提起《凤仪图》的时候,云裳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如果帝君真的属意沐家,想把后位授予文臣一边。那,自己得宠与否,其实没有关系。远了不说,黎文君就是个很好的先例。白宸浩不喜欢她,但她照样在后位上坐了五年。同理,他也可以冷落沐云裳一辈子,但这并不妨碍他下旨立她为后。

政治博弈面前,喜欢和给予,本就是两颗毫无关联的棋。

凤仪图,凤仪图……云裳忽然有些恼恨那幅画。头也更疼起来。想当初,爹看到那幅图时只是“稍微”的意外了那么一下,难道帝君的作为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还有白宸浩,他赐画,是想立自己当靶子吧?如果没有前夜那句突如其来的话,云裳一定会坚信:他只是把自己竖成靶子让各方人马有的放矢。想来大哥也是担心着这个可能,所以才在送她入宫时说了那样一句。

可是,白宸浩却说他喜欢她……他为什么要那么突兀的说他喜欢自己?调侃,欺骗,戏弄?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就连元公主也说他是真的对自己有意……这姐弟二人想干什么?联手玩的什么把戏?

不想想,却忍不住想。越想越累,云裳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细琐的响动传来,她察觉到身后有人。估摸着也到了午膳的时候。云裳懒懒抬了下手,示意身后的人先出去:“我这会儿还不饿。只头疼得厉害,小睡一会儿……敏珠,你叫他们别来扰我。”

身后悄无声息。

云裳把身子蜷得更紧些,阖上眼刚要昏睡,忽然,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头。温热的掌心印在眉间,陌生男子的气息吹在她的后颈上。“头痛?那我给你揉揉。”

听见这话,云裳顿时觉得后背紧绷,本能的翻身坐起,却正好跌入某个预谋已久的怀抱。

“没睡好吗?”白宸浩俊逸的面庞在眼前轻晃,笑容里满含关切,却没由来让她感到毛骨悚然。“陛、陛下……”

“胆子不是挺大的吗,怎么说话还磕巴?”看出她的紧张,白宸浩略微松了松手,“行了,沐云裳,这种受惊小鸟般的姿态,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

说着,放开她,退到旁边捡了个凳子坐下。

云裳惊魂甫定的拉了拉衣裳,尴尬的看着白宸浩。怎么接连两次,都被他撞见衣衫不整的模样。帝君陛下却很是随意,单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打量她半天,忽地一笑,“你变了很多。”

这话,从何说起?

云裳觉得自己真快要晕了。这是白宸浩第二次吓到她。在她已经习惯了看他背影之后,在她做好一切准备当个冷宫怨妇之后,这家伙突然用一种暧昧的,看旧情人一般的眼神对着她——窘得她只恨不能挖个洞钻下去。

如果不是有病,那这人的人格也太分裂了吧?

“臣妾不太明白。”深吸了好几口气,好容易才把声音和理智拽回来,云裳看着他,“我……哪里变了?”

“哪里都变了。”白宸浩挑了一下眉,端起桌上那盏雪峰茶抿了一口,又塞了块点心在嘴里。“个子长高了,人变漂亮了,开始懂规矩了……演技也更好了。”

“我……”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试探着开口,云裳皱起眉头:“陛下的意思云裳不太明白……长高了?难道说陛下小时候就见过我?”

“你不记得?”短暂的震惊之后,白宸浩定定看着那双闪动着无辜的眼睛,探询良久,终于确定她不是在撒谎,“七年前,龙王庙。”简短的提示,她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一夜的惊心动魄亡命奔逃,坦诚相对的辛酸心事,破庙供桌下生死相依的一幕……历历在目。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七年前?”云裳眼底写满疑惑,像染了轻愁的云翳,始终没能如他所愿化为清朗。皱眉想了一会儿,忽然眼里一亮。“七年前,我十岁……”

“对,那年你十岁。”这么多年了,那个红衣绿裳梳着双鬟髻的女孩儿一直挂在他心上,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在他眼前晃。“龙王庙的事,你忘了吗?”

云裳苦笑了一下,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很显然,白宸浩见过她,在七年前的什么龙王庙。只是,那时候的她……涩涩苦意漫过心头,眼前又浮现起了那树被染成血色的花。“不是忘了,是压根记不起来。”

她叹了口气,“我十一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几乎没命。后来虽然被救活了,可是却丢掉了从前全部的记忆……”

据说是从树上跌下来,撞坏了头。只记得仿佛是被拽入了一场纠缠的梦里,幽深的黑洞深不见底,她一路跌下去,只觉得恐惧。四周没有光亮,黑洞仿佛没有尽头。好在,到底终于醒来,可是却已经成了个痴痴傻傻的娃娃。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爹,不记得娘,不记得乳母丫鬟哥哥姐姐,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大哥。沐风行坐在床边,见她醒了,满脸的欢喜。他把她抱在怀里,像捧着块易碎的琉璃。她木木的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喜悦渐渐化成了沉重的叹息,沐风行拍着她的背告诉她,姚夫人已经去世了。

似是怕她伤心,他又搂了搂她,“云裳别怕,以后哥哥会保护你。”

她没害怕,也不伤心。对一个失去记忆的女孩来说,母亲只是个她不记得的女人而已。身子慢慢好起来之后,下人们告诉她,母亲是得暴病死的,按着相爷的吩咐,已经葬到了城外。云裳听完,无动于衷的“哦”一声,并不哭闹,只是木愣愣的坐在碎香园的回廊上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树发呆。

据说她昏睡了半个多月。从树上跌下来的时候海棠还正盛,醒来的时候,花都快谢尽了。

听完这些,白宸浩脸上有些错愕。“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装的,原来竟是误会了。”他拉起她的手,另一只手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片碎玉,塞在她手心里,“我就说你怎么一直没来找我。看来,这个你也不记得了吧?”

云裳低头看去。掌心里安静的躺着一片温润的白玉。是半只蝴蝶的翅膀。精巧的刀工在蝶翼上镂刻出回旋卷曲的花纹,虽只有半边,却还是活泼灵动,仿佛随时都能飞起来一样。

“这是我的东西。”她说,“是我娘留给我的。”

白宸浩眼中波光一动,“记起来了?”

云裳摇了摇头。她站起来,快步走到镜台前,开了妆匣——左边门里最后一个抽屉,把手处嵌着用螺钿镶成的牡丹花。用力太急,一拉就把整个抽屉给拎了出来,她也顾不上斯文了,端着抽屉奔回白宸浩跟前。一反手,里面的东西叮叮咚咚全倒在桌上。紫玉钗,翡翠簪,镶金的镯子,珍珠的花钿……珠光宝气中忽然闪出那么一点白色来,素手一拈,可不正是另外那半只蝶翼!

“奶娘跟我说过,这是娘生前给我的东西,我从小就带在身上的。”云裳把手里那半块玉片推到白宸浩眼前去,“可是不知怎么就给摔碎了,只剩下半璧。”

“还以为是被我给弄丢了呢……原来在你这里。”

却原来,在你这里。

目光轻轻一碰,视线便被他的笑意卷了进去。云裳恍惚有点失神。白宸浩伸手把桌上的两半蝴蝶拼在一起,“摔碎?亏你也信!这是紫国海底产的冰玉,看着虽然温润,质地却是坚硬无比。”无声笑起,嘴角隐隐含着一丝得意,“若不是动用了天下少有的利器,哪里会断得这么彻底?”

云裳不说话。确实,玉蝴蝶是被人从中劈开的,一分为二,断口非常整齐。

“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许久,她听见自己这样问。

“忘了就算了。”他动了动嘴,却突然又不想说了,“放下过去也好,心无挂碍往前走就是了……以后路还长着呢。”

“可我想知道。”她抬起头望着他,倔强的抿着唇,一字一顿。

那双眼里闪动的,分明是执拗。奇异而熟悉的感觉瞬间笼上白宸浩的心头。点点滴滴,俱是惊喜。对!这才是沐云裳,这才是他认得的那个沐云裳!没有期期艾艾,没有委曲求全,没有阴谋诡计,敢爱敢恨干脆利落胆大包天而且还有些偏执性格的小姑娘……

那么,过往。

暗夜的森林里只剩下一种单调的声响。是嗒嗒的马蹄,幽邃深寂,仿若永不停息。

一骑绝尘,不远处,大片的追兵在身后紧紧跟随。

策马狂奔的间隙,马背上的少年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早知道一出宫门就得面对这样明目张胆的围攻剿杀,他还会那么率性的“逃婚”去吗?

无论对或错,都已来不及细想那么多。他是独自跑出来的,身边连一个侍卫都没有。可是现在背后却有不下二十个杀手!白宸浩扬手狠狠抽了胯下的灵风一鞭子,顺势攥紧了腰间的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可想,只能豁出去了,跑得脱就跑,万一逃不掉,只好跟他们硬拼了!

树林张扬的枝桠仿若巨怪的手,暗影渐渐被甩在了身后,月光照亮眼前山路,前方不远处是个三岔路口,两个选择:一条路曲折上行,通往山顶,另一条则是往下走,是下山的唯一路径——脑海闪念如电光火石:只要到了山下,就会有人烟,无论那些人是什么来路,心里多少都会有些忌惮,不敢明目张胆下手。要是运气好,到了山下正遇上巡逻的官兵,他就有救了!

可是,此处已近山巅……通往山下的路曲折漫长,中间几乎又没什么密林好隐蔽遮挡,万一那些人在途中追上了他,或是相距一箭之地时使用暗器,那他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灵风疾驰,岔路就在面前了,紧迫的时间容不得人细想。马到岔口的瞬间,白宸浩做出了他最后的选择:翻身下马,顺着坡上的草甸滚落下去。半空里还不忘狠狠抽了自己的御马一记——灵风吃痛,扬蹄跑得更快,加之背上没了主人的重量,脚下越发有力,一溜烟就沿着山路奔了下去。

宸浩顺着芜杂的草丛疾速滑下了山坡。沿途的零星碎石磕撞得人四肢剧痛,但他不敢吱声。耳听得追兵奔着马儿的方向去了,这才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运气不错,草坡滚到底,是条不深不浅的沟渠。他赶忙从水渠里爬起来,顾不上满身泥泞,往上游走了两步,掬口干净水喝,又洗了把脸。

这片山处于皇家林地的边缘,他很清楚,每天天亮时分都会有兵马上来巡视——宫里的人在天亮前肯定会发现他跑了的事,内侍卫的高手们必然会追出来找。抬眼瞥了下东天上的月亮,只要能在这山间熬到天亮……哼哼,以后有的是机会查清那些人是受了谁的主使!

“喂。”清脆的一声唤,宸浩抬起头来。不远的处站着个小女孩儿,隔着水渠一脸好奇的打量着他,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停的闪。“喂,你是狐仙吗?”

“狐仙?”少年被她问得有些发懵。警觉地摸了摸手中的剑,然后又笑自己太过紧张。不过是个小女孩。宸浩看看她,“我不是啊,怎么了?”

“不是狐仙干嘛长得那么好看?还半夜在树林子里出现!”女孩仿佛很失望,提着裙子跳过沟渠,走到他跟前,“我娘跟我说,要是半夜在山里遇见长得好看的哥哥,十有八九是狐仙!”

白宸浩“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怕露了痕迹,强忍着没敢放声大笑,只趣她道,“你也是半夜跑出来的,你长得也挺好看的……难道你只小狐狸吗?”

“嘁——”小姑娘扬起一脸的不屑,“我要是狐仙,还用问你啊?”眼珠一转,狡黠的侧头看着他,“刚才听到好乱的一片马蹄,是追你的吗?”

这话正戳中他紧张的心绪,眼波一凛,“你怎么知道?”

女孩儿丢一个白眼给他,倒是很不以为意。“这么晚,谁会往山里来?要不是追你的人,那肯定是来找我的!可要是找我的,他们必然得叫我的名字,没叫我名字……不是追你的是干嘛的?”

话虽绕,但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少年紧张的情绪渐渐松弛了下来,“你倒蛮聪明。”

一炷香的工夫之后,女孩和他坐在山顶的龙王庙里。古寺年久失修,已然荒废。燕巢蛛丝结得到处都是,条案上也堆着厚厚的一层灰。没有火,两人只好在门槛上坐着。好在,今晚的月亮还不错。

她说她叫云裳,一早陪娘出来上香,半路上遇了劫匪,跟家人失散了。一个人迷了路,又怕走出去遇到坏人,所以索性在这里等着家人来找。说完,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大圈,“你呢?”

“我?”宸浩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想,到底隐去了身份。“奶奶让我娶媳妇,我不答应,跟她老人家吵了几句,心里烦乱,就偷着从家里跑出来了。没想到……遇上了那些坏人,他们想杀我。”

“娶媳妇是好事儿啊,你干嘛不干?”小姑娘压根没去追问他话里的漏洞,只一味叹惋他不想娶媳妇儿这件事情,“你不愿意?为什么?新媳妇长得太难看吗?”

“不,挺漂亮的。”还都是名门闺秀。宸浩深吸口气,也拿了个树枝在地上胡乱画圈,“可是我不喜欢。”

“哦……”她想了想,低垂的眼睫像翕动在月夜下的一双蝴蝶翅膀,“不喜欢,那干嘛要娶啊?”

是啊,不喜欢干嘛要娶……宸浩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的不得已。“是我奶奶的主意。其实我知道是为了我好。没办法,我爹妈死得早,家里就撇下奶奶、我、还有姐姐三个。”说不清为什么,他突然很想跟这素昧平生的小姑娘说说心里话,说说那些憋在他心底很多年的话。“孤儿寡母的,免不了的会被人欺负。我爹撇下的家业,奶奶一直在强撑着。可到底防不住那么多虎视眈眈的眼睛。她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太好……所以就给我相了两个媳妇。说是都能帮衬着我们家……”

“啊,两个啊?”

“嗯,一个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他爹跟我爹也算世交,对我还不错。要是娶了她,我以后就能借她爹更多的力。另一个是自己家亲戚,是我表妹……我姑姑就这么一个女儿,亲上做亲,姑姑姑丈,还有姑丈他们一家,以后都会向着我的。”

云裳扭头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洞悉,“我明白了。只是我不懂,既然娶媳妇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怎么着你都不吃亏的,那干嘛还不愿意呢?”

是啊,干嘛不愿意?极度厌恶的情绪浮上心头,让他觉得有些燥郁。他不是看不清眼前这时局,他只是单纯的排斥,抗拒。他是当今天子,是白氏嫡裔,血管中流淌着的高傲让他低不下这个头去……天潢贵胄的凤子龙孙,最终却连婚姻这样的小事都不能做主,还谈什么江山社稷?不但他,就连锦澜……

“因为我姐姐。”提到姐姐,一抹哀恸滑过眼底,“我姐姐去年嫁人了。嫁了个有能力帮我们家走出困境,但她却根本就不喜欢的人。”

而且,那个人比她大二十岁。

想起姐姐,宸浩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锦澜出嫁的那天,他遵从帝都风俗去送嫁……上轿的时候,他难过得不敢去看她的眼。可是姐姐却那么的平静,她嘴角挂着恬淡的微笑,非但没有丝毫怪罪之意,反而拉着他的手轻声叮咛:“姐姐走了。以后我不在你身边儿,自己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那双眼睛太平静了。似一汪沉寂的死水,再也翻不起半点灵动的波澜。以前的姐姐可不是这样!他想起那个温柔聪慧的姐姐,每年清思殿第一朵芍药开时,她都会拉着他的手一起去看,斯时情形此刻宛然浮现于眼前,锦澜的笑容如春花一般灿烂。在他眼里,姐姐是皇宫里最亮丽的一抹流霞,是怒放在内苑中最美的花……胸口处闷闷的痛,像是有什么东西缓缓被撕裂开来。是为了他!都是为了他姐姐才这么做的!皇祖母是怎么说的来着?——牺牲。对,就是牺牲。这是生在皇家应尽的义务,也是为了维护皇权而必须要做出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