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奶奶已经无力帮他撑着这片天了。他知道,笼络不住沈远心,他就坐不稳这个帝位。可是没想到,沈远心、沈远心的忠诚竟要用姐姐去换……他心里很难受,非常非常的难受,可是他没办法反驳奶奶的话。因为他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就这样,锦澜牺牲了自己。她才比他大两岁……宸浩忘不了一年前那个压抑到令人崩溃的夜晚,他坐在龙椅上,看着姐姐哭到无泪,眼睁睁看着那双眸子里的亮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再也哭不出来的时候,锦澜变得无比平静,她缓缓抬起脸来,看着他和皇祖母,斩钉截铁的说:我嫁。

回过神来,绣着海棠花的白色手帕已递到了他眼前。宸浩抬起脸来,赫然发现泪水已经挂满了自己的面颊。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将压在心里多年的抑郁事无巨细的倾诉给了眼前这个女孩。真是怪事,锦澜出嫁那天他都强忍着没哭,这会儿却在一个小女孩面前哭了。

又或者,这些泪,从他八岁那年坐上帝位起就藏在了心里。今夜,只是找到了一个倾泻而出的破口而已。

“你姐姐一定很爱你。”看他擦干了面上的泪,云裳开口说,“要不然,才不会心甘情愿为你去做这些事。”她蜷着身子倚在破庙的门框上,歪头看着已到中天的月亮,“就像我娘,要不是为了我,她才不会留在我爹身边呢。”

“怎么,你爹对你娘不好吗?”

好,可好又能好到哪里去?父亲对母亲的爱,不过是对一种花开堪折直须折的自然选择,因为看见美好,所以选择占据。也许他从来都没想过,那朵美艳动人的花,其实更应该开在山野间,而不是被无端折下,供在金镶玉的花瓶里。

“爹好。可是家里的姨娘们不好。”云裳撅了嘴,把手里的树枝掰成一段一段的,扔到画好的圆心里去,“还有大娘。她们联起手来欺负我娘……娘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她们就是嫉妒她,嫉妒爹对她好,恨她长得比她们加起来都好看……你知道吗,我娘是个好温柔好温柔的人,从来都不跟她们争,可是她们却想要我娘死……”

树枝扔完了,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扭头看着他。“其实刚才我没跟你说实话。什么遇上劫匪啊走散了,都是假的!那些人,还指不定是谁派来想弄死我们的呢!”大娘还是三娘?或者别人?都一样!她才不傻,劫匪都是要抢财物的,怎么会一上来就下死手?女孩儿说着,眼底闪过一抹冷冽的光,“我娘太傻了,眼睁睁受她们欺负,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哼,等将来我长大了,一定要替她讨还回来!”

宸浩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不过才十岁左右的年纪吧?竟然……咬牙切齿的瞬间,美目中竟有着磨刀霍霍的冷意。这并不是个可爱的眼神,可是却无端拨乱了少年的心。或者,更确切一点说,他觉得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深藏心底的阴暗,以及绝不认命的倔强。

宸浩忽然笑了,“你怎么还啊?”这句,似是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不知道。”她倒也干脆,完全的不假思索。“总会有办法。反正无论怎么样,将来我一定会保护我娘!”坚定的眼神落在他眼里,那些话也字字句句敲进他心里,“我要是像你一样,娶个媳妇就能让我娘不受别人欺负,再不喜欢我都答应!”

“嫁给不喜欢的人也愿意?”

“原意!”执拗的神情叩得他心里一阵阵发紧,“管他是不是又老又丑又讨厌呢,只要能让我娘不再受委屈,我才不在乎受不受委屈……她都为我受了那么多委屈了。”

宸浩心里咯噔一下。

自己为什么逃出来?因为不甘心,因为不愿意。因为不想重蹈覆辙走锦澜走过的老路。锦澜已经为皇权牺牲掉了自己,他不愿拿自己的婚姻再当一次筹码。倒不是在意那个名分,而是这件事让他觉得屈辱,自己哪里像个帝君,分明是权臣手里的傀儡娃娃!

可是现在,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却目光坚定的告诉他:只要能不让亲人受委屈,自己受多少委屈都愿意!

——锦澜决定嫁给沈远心的时候,心里难道就没有过委屈?跟她承受过的痛苦相比,自己所要面对的一切算得了什么?还有什么可为难的?不过是外有黎相施压,内有姑姑拿着宣家的势力胁迫自己;不过是要在两个都不喜欢的人里随便选一个放到皇后的位置上去;不过是场角力和博弈……没错,皇后宝座只不过是他手里的一个筹码而已,那只是一张牌,一颗棋,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押上去,他就有赢的机会。不。不要再想什么面子和愿不愿意。姐姐都为自己牺牲了那么多,难道他就不能牺牲掉这一点点吗?他还年轻,他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时间,沉下心去,慢慢收拾起这盘残局,总有一日——总有那么一日,他可以扬眉吐气的踢走所有障碍,让自己、还有自己最在乎的亲人,不再受这些无端的委屈!

一瞬间打通了心里所有的关节,宸浩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帮了我好大一个忙。”他看看身边的女孩,“我现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无论这条路多难,都要咬着牙走下去……我不能再让我身边的人跟着我受委屈。我得去保护他们。”顿一顿,他伸手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见她灵巧的闪避,嘴角一弯笑了出来,“你一个女孩子家,也不该去承受什么委屈。这样吧,以后要是有事,你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

“你怎么帮我啊?”云裳站起来,不屑的叉着腰,“练好拳脚去把我家那群母老虎挨个打一顿吗?”

他大笑起来,“当然不会……总之我有办法,你信我就是。”再怎么窝囊再怎么不如意他也是一国之君,这点小忙总还能帮得上。看她衣着谈吐,估计是京城哪位大臣的家眷……小事一桩。

他把手帕还她,却忽然在丝帕里捏到枚硬硬的东西。展开一看,是一只白玉蝴蝶,裹在层叠绢绣的海棠花里。认出那是紫国的冰玉,他灵机一动,顺势抽开了腰间的雪刃——这把先祖传下来的宝剑,据说不但削铁如泥,而且还能摧金断玉。

没等云裳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铿锵一声,宸浩手起剑落,白玉蝴蝶被从中劈成了两半。

“喂!那可是我娘的陪嫁……”

“我不打算赔你。”不由分说,其中一半递给她,另一半包回手帕塞到怀里。“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你……云裳,你记着,要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或者被人欺负受了委屈,你就拿着这半只蝴蝶来找我。这是个承诺,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帮你……”

云裳半信半疑,反问,“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哪儿找你去?”

想了想,他决定不再隐瞒身份,“我姓白。你要找我,只要到宫……”话没说完,脸色遽变。慌忙拉起云裳,躲避进了破庙里。

不远处的山包底下,星星点点的火把亮了起来。像是有人影,渐渐朝这边逼近。

宸浩拽着云裳钻到供桌下,心里大呼不妙。一定是先前那帮杀手追上了灵风,发现他不见了,知道中计,迅速折返了回来。月亮虽偏了西,可天亮至少还要一个多时辰。破庙很小,四周避无可避,供桌的帷幔虽然能挡住两个人的身形,但那些人肯定不会如此的不经意——定是要细细搜寻的。

纵是如此,少不得也还是压低了声音叮嘱云裳,“别出声。”

供桌下狭窄逼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女孩儿的头枕在他胸前。宸浩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安慰般拍了拍她的肩头,他伸手握住了那把剑。

脚步声渐渐近了。火光照亮了小小的庙宇。为首的头头显然极富经验,一进门就发现了这里有人来过的痕迹。

“搜!你,去后面看看。你,去看看桌子下面!”沉声一喝,头头指派着喽啰们分散行动。其中一个人应声便往供桌边走。宸浩心说,完了,这下只能硬拼……十之八九还拼不过!

极度的恐慌和忐忑让他没有察觉到云裳已经悄悄挣开了他的手。等他明白过来时,女孩已经很果断的往外爬,他本能的拉了她一下,却被挣脱。磕碰间,她的手肘撞上了他的胸口,闷闷的疼。

“我在这儿!”含着惊喜的扬声,她跌跌撞撞的从帷幔底下爬出去,一边扯着头上的蛛网,一边笑着对那些人说,“哎呀,躲了这么老半天,我都快害怕死了……你们怎么才来呀……”一扁嘴,竟给哭了出来。“快快,快点送我回去,我一定叫爹爹重重赏你们!”

杀手们被她弄得有些懵。原以为追到了那条真龙,却不想龙王塑像下爬出来的却是个陌生的小女娃。为首的那人打量着她:粉雕玉琢般的容颜,倒真是个绝世佳人的胚子……不由起了歹心,沉声喝问吓她:“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可还见过其他人?”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要不是你们这些护卫不中用,我和娘怎么会遇见那群乱匪?要不是跟他们走散了,本小姐至于钻桌子底下躲着吗?”云裳翻个白眼,压根不吃他这一套。她叉起腰来,化身泼悍任性的大小姐,还不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继续佯哭,“那么凶干嘛?居然敢凶我……小心我回去让爹爹打断你的腿!”

原来只是个遭了劫匪跟家人失散的臭丫头。杀手头头冷笑一声,伸手扣住了剑柄。这样碍事的东西,还是及早清理掉干净。

小姑娘却并未察觉到危机,仍在不依不饶的闹,一把揪住供桌方向走去的喽啰:“还愣着干什么,快点背我下山!放心,虽然保护不力,但你们找到了我,自然也算将功赎罪。相府不会亏了你们几个的……要是我说两句好听的,爹爹一高兴,没准儿还赏你个官儿做呢!”

相府?杀手们有些愣了,相视一望,小头目攒了眉头。绛龙城里总共俩丞相,无论哪一位,都不好轻举妄动。如果她真是相爷的女儿,那这口还真不太好灭……思忖一下,到底不放心,忙追问道:“什么相府?哪个相府?”

“废话,沐相府啊!”云裳骂完,突然做恍然大悟状,“咦,难道你们不是我爹爹派来的护卫吗?”

也许是她装得太像,也许是杀手们实在没在这破庙里看出什么别的痕迹。杀手头儿对手下使了个“撤”的眼色,小喽啰转脸看着云裳,咧嘴一笑,就坡下驴:“是是是,其实我们就是来找你的,只是不放心,核实一下而已。走吧,小姐,我们护送你下山去。”

人声渐渐远了下去,终于,杳无痕迹。

宸浩掀开了帷幔的一角,缓缓舒了口气。这女孩还真是聪慧,竟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引开那些奸贼。云裳……他摸了摸怀里的那方帕子,沐家是吗?

朕记住你了,沐云裳。

“捱到天亮,我下了山。很快便遇到了出来寻我的侍卫。”从容脱险。回转皇城,佯装一切都没有发生。不动声色的暗中查清事情的始末,揪出了计划刺杀他的主谋者,但是却隐忍不发,迟迟没有动手。那一夜的经历让白宸浩想通了太多太多,在没有能力一击制胜致敌死地的时候,韬光养晦绝对是他最好的选择。是,这样很委屈,但那委屈只会是一时,绝不会是一辈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坦然的下诏立黎文君为后,同时又将宣婷莲册为了端妃。后妃名分一定,加上沈远心从旁帮衬,暂且算是牵制住了朝臣和外戚们的势力。

说完往事,年轻的帝君终于长长舒了口气,“为避免不必要的事端,我没有找过你。”私下里派人查探过,核实了,沐梓荣确实有个叫云裳的女儿,是二夫人姚氏生的,在家排行老四。

调查点到即止。他不想过多的去惊扰她的生活。那一夜的遭遇,笑容和泪水,与她并肩坐在破庙门槛上促膝谈心时说过的话,同命相怜的相惺相惜,还有在黑暗中的短暂相依,都跟那半璧白玉一起裹入泛黄的丝帕,深深埋进了少年的心里……

匆促一聚,而后便失去了联系。光阴绵延开去,回忆被锁在过往里,模糊得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

直到,七年之后,忽然在秀女图册里看见那张画。

翩然的身姿,姣好的容颜,温柔中含着一点倔强的视线。他又看见了那双眼!某个熟悉的声音渐渐浮上心头。他望着那幅画,想起那年破庙里目光坚定的女孩儿,想起她说过的那些近乎偏执的话语,又想起自己给过她的那个承诺……忽然,会心的笑起。

隔了那么久,经过那么多的人和事,才终于明白,原来我心里最想要的那个人,是你。

陆:帝台春

一梦酣沉。

醒来时,天才蒙蒙亮。窗外虫鸣响成一片,蛐蛐,蝈蝈,或许还有纺织娘,敛着翅膀伏在草丛里,混乱的合唱。云裳披衣起来,上夜的小宫女伏在外间桌上睡得正香。她蹑手蹑脚走到窗边。雕花木窗“吱呀”一响,一线银白的月光照了进来,温柔的笼在她的脸上。

沐云裳,你的人生里,还真是处处充满惊奇。

心中浮现起白天的情景,心里好像还是有把火在烧。强而有力的拥抱,牢牢将她困在怀中,不留半点抗拒的余地。细琐的亲吻落在耳朵上,他抚着她散乱的长发,轻言细语:你情愿吗?虽然我不老不丑不讨厌……可你嫁到宫里来,是否觉得委屈?

眼泪,忽然在那一刻决堤。

他是真的动了心,决意要定了她,所以才下诏选她入宫的;十二夜的冷淡疏离,是因为尊重,更是因为他看不清楚她的心意。大婚之夜,他当众掀开她花冠上的翠玉障面时,那双眼底静无波澜,没有半分惊喜。面对“沐淑媛”低眉顺眼的逢迎和退让,白宸浩忽然起疑,自己面前的女子,到底是不是当年的云裳?她好像完全不记得他,不记得那些事,眼里只剩下陌生和恭敬,就连脾气秉性,都变得软弱可欺。

他等了很久,十二夜,夜夜给她背影,夜夜不能安睡。他希望她忍无可忍的冲过来质问他的过分,他希望看见七年前那个聪慧泼辣毫无顾忌的云裳,可是十二夜过去,他又开始拿不准,要是她一直都不发作,自己到底要不要继续等下去?

他没提起沐梓荣,但云裳心里明白,帝君对她剖白的这番心迹里,试探中仍还掺杂着一丝防备。他的迟疑里,到底有几分是因为她是沐家的女儿。

她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为家门计不得不奴颜婢膝,还有爹爹的叮嘱,要恪守自己的本分什么的……她说得有气无力。支离的话语纠缠在灼热的爱欲里,她好像已经无力挣扎,要被卷了进去。

可是忽然,他问她:嫁给我,你觉不觉得委屈?

白宸浩不会知道,那一刻,她脑中闪过的,是另一个男人的脸。

从她醒来的那天起,那个人就守在她身旁,不离不弃。他是这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人,是那座冰冷华宅里最后的一星温暖。母亲死后,父亲仿佛很少想起她的存在。大娘嫌弃她,几个姨娘也变着法儿的欺负她,给她脸色看。下头的奴才们个个势利,难免狗眼看人低。这些年,碎香园里人迹罕至,只有她和两三个侍婢,名分上虽还是沐家的小姐,可就连吃穿用度这些……都能被人随意克扣了去。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但是她什么都不说。装傻,充愣。日子久了,他们真当她是磕坏了脑子性情大变。他们笑够了就会各自走开,欺负腻了便懒得再来理她。他们不明白其实她有多么快乐——碎香园是被人遗忘的角落,沐家大宅里没人关心她的死活,也就不会有人束缚她的行迹。沐风行总有办法带她出去。化装成小厮,或者扮作书童,跟着他策马扬鞭的跑到外头去,游山玩水,会友清谈。走到哪儿他都牵着她的手,无论何时他都会照顾她……

如果一切就这么继续下去,该有多好?

可是一夜之间,他变了。爹说要她入宫的时候,她曾找他哭过,可是他却告诉她说——那是我的主意。短短六个字,瞬间把她的泪全都给噎了回去。他说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他说:云裳,你不能一直跟着我。嫁到宫里,帝君就是你后半生的倚靠,最坚实的倚靠。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有风雨落在你的肩上。你……

他一味的辩白自己是为她着想,固执的按着自己的想法为她安排好的未来,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问一句:你愿不愿意?觉不觉得委屈?

她真的很想问他:为什么就不能呢?就这么跟你过一辈子不是也很好吗?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无论是当妹妹或者做婢女,我都愿意。

可是她没有说。她只是微笑,清淡的笑容像一朵花,慢慢绽放在脸上,却浸着丝丝缕缕的苦意。她低下头,咬着牙,努力不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悲戚。

“你对我好,我知道。”最后,她这样说道。

千言万语压在心底,最终,连一个字都没有漏出来。

转念又想起跟白宸浩的对话。

惊觉她落泪,他那样怜惜的捧住了她的脸,一点一滴将她脸上的水珠拭去。“怎么哭了?”顿一顿,“若是你不愿意——”

他没说下去。不愿意又怎样呢?这样美好的女子,他等了七年下过无数次决心才终于得到的珍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放手。虽然仍旧有些忌惮她的出身,虽然还是不敢全心全意投入进去,但心底那些扰动的情绪早已渐渐汇成一片清明的心意:他从未对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动过这样的真心,就算她不愿意,他也不会放弃。

“不是委屈,也不是不愿意。”云裳哭了一会儿,哽咽着开口,“是觉得悲哀。因为现在,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再有意义。”

见他不解,涩涩一笑。“我想要守护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七年前的沐云裳可以为保护母亲而拼出命去,可惜有心无力。而现在,当她可以去保护她了,那个人却不在了。龙王庙前,那个女孩信誓旦旦说过的话,不过转瞬,俱已成空……

宸浩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你放心,以后我会守护你。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云裳没有再哭,而是眉目婉转的一笑。她主动迎上去吻了吻他的面颊,“娘若泉下有知,一定也会欣慰。她最疼爱的女儿,终于不用再受别人的气……”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他抱起来的,也不知道繁复的华衣怎么就飘散了一地。她又觉得自己像块笨拙的木头了,笨得连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身子像烧着了似的,火热。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了下去,她惶惑的抓着他的手臂,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心底升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无比的清晰:

“别怕,哥哥会保护你。”

绛龙城的初夏极其短暂。

不过一转眼的工夫,海棠谢尽,蔷薇迟暮,御园里的荷花都开遍了。

夏日的午后最是无聊,整个人恹恹欲睡,却又睡不着。好在,鼓荡的山间的野风略微送来一阵清凉,稍稍消解了心口的烦躁。白宸浩出京巡察去了。云裳想着,日头晒得人眼晕,大概没什么人会往琴微殿里来。便换了件凉快的薄绸袍子,独坐在镜台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着头发。

忽地,湘妃竹帘一掀,镜子里看见敏珠笑吟吟走了进来。

“什么事把你喜成这样。”敏珠向来是最伶俐稳重的,她能喜形于色,必是有了天大的好消息。

“小姐再也猜不到的。”敏珠嘻嘻笑着,接过梳子在她身后站定,梳着如瀑般倾泻而下的长发,“两桩,都是喜事。头一件是打陆茗那儿透出来的消息:帝君拟了旨,要升咱们老爷的官儿了……”

很显然,上次塞在荷包里递过去的那颗西海明珠确实起了作用。不过这个消息,云裳并不觉得意外。自她得宠以来,白宸浩已经给了沐家不少的赏赐,所谓的新政之争也渐渐被放下不提。君臣一心,上下合力,前朝的局面变得其乐融融。“爹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了,还能怎么升去?八成是你听错了。”还要加封沐梓荣?难道在丞相上头再设个新官职不成?

“加官是不能了,但还可以进爵啊。”敏珠俯下身来,贴着云裳的耳朵。“我听陆茗的说得真真的,这回啊,陛下想要给咱们家老爷进国公……”

云裳一愣。本朝传统,历来是优待皇亲国戚,少有给大臣封爵的先例。沐梓荣和黎钧两位相爷的郡公之衔,还是当年襄扶帝位全力平叛之功的特别加宠,乃是太皇太后金口亲许。后来黎家坏了事,朝中破例封爵的臣子就只剩下沐相一个,眼下又升国公。国公……这下子可把爵位给到了头。再往上就是王了。

“虚衔而已。”眼波一转,云裳故作淡定的说,“陛下只是想给老臣个尊荣的面子,哄我爹开心的,不值什么。”

“当年黎家气焰那么盛,争来争去,到了不也只是个郡公吗?我看啊,还是多亏着小姐。”敏珠高兴起来,便不太顾得看云裳的脸色,“早前我还担心,帝君老这么冷着小姐,咱们沐家的日子怕是要难过。如今看来,咳,还真是我想多了,自己吓自己。陛下对小姐那才是叫……”

“行了。”云裳打断她,“这宫里眼红心热看见我影子都恨不能气死的人多了,想方设法算计我的怕也不少,你要是在外头也这样张扬,被人听到……”

“这话,我也就只跟小姐说说。”敏珠麻利的梳好头发,给云裳看完,搁下花镜,“小顺子说,大公子知道小姐在宫里过得好,很是欣慰。”

听见沐风行,云裳顿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热辣辣的疼。“他都知道了?”才说完就觉得这是句废话,她受宠之事满宫皆知,沐家也颇沾了她不少的光,加官进爵,他在她身边又是有眼线的,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云裳顿时有些悒悒,敏珠却未察觉,仍旧絮絮说了下去:“这第二桩事才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呢!您知道吗,帝君下了旨意,要大公子入朝听政!”

云裳身子一顿,猛一下转过身来。这事确实出乎她意料。沐风行虽有官职在身,但这些年来一直闲散在外。一边加封沐梓荣,一边喊他入朝从政……白宸浩提拔沐家的意思已是太过明显了。

明显得,令人有些不安。

门外轻声一叩。采绿扬声禀奏:“淑媛,飞音殿端妃娘娘打发人来送东西。”

云裳想着,大概又是叫人送琴谱之类。也不好怠慢,忙换了衣裳出去。不想却是几盒精致点心,并一盏拿冰镇着的碧绿色的汤。

端妃身边的宫女兰心走上来,盈盈拜了一拜,“这荷叶羹是大长公主府上做了消暑的,因为帝君公主都喜欢喝,所以年年进献。赶巧儿今儿又做了,我们主子说娘娘才入宫,没尝过,打发我来送些,请淑媛尝个新鲜。”

云裳默了默。“只我这里有,还是?”

兰心听出她的意思,忙摆手陪笑道:“公主和丽妃娘娘那里也有,已差人送去了。其他几位才人和美人那儿也送了。帝君没在宫里,这东西又不能留,看样子是赶不上了。我家主子说了,等陛下回来时,再叫府里的厨子单独做。淑媛您要是喜欢,打发人说一声,到时再给送来。”

“哦。”云裳应了声,“回去替我谢你们娘娘,就说改日我再登门去拜谢。”

敏珠知道她不喜欢在这种事上费力气,忙收了东西,打发下头小宫女送兰心下去喝茶。转身回来,只见云裳搅着碗里的汤,似是对那一盏浓碧颇有兴趣。

“端妃还真是会为人。”云裳慢慢道。自从白宸浩对她的态度变了以后,丽妃便很少往琴微殿里来了。虽然说话行事还是跟以前一样热络,但心里总像硌了什么,到底有些不自在。一如元公主所说,姜舒眉根本不是个脸上能藏住事儿的人。云裳有时想,也许,最初她为自己抱不平的那份心意是真的。但……归根结底终究是个女人,看见她真得了宠,而且日渐更为受宠,慢慢分走了帝君对自己的心,醋意还是挂上了眼角眉梢。人之常情。云裳想想,也就释然了。远了不提,清思殿听琴那日,丽妃对端妃的敌意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

她看得开,心里没什么芥蒂,只是有些可惜,到底是失去了一个潜在的盟友。

端妃的态度则完全迥异。宣婷莲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温柔且亲和的态度,但她对人对事都有一点点疏离。让人觉得离她不太近,但又不太远。连这种送点心的小事情都恪守一碗水端平的原则,不难洞察此人对世态人心的精确算计。云裳心里笑起来:就算明知丽妃会把她送的东西倒到马桶里去,端妃还是会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的送去。

大长公主的家教,确实好。

低头啜了口汤,果然带着丝荷叶的清香。又一口,甘洌清甜,像是微风拂过了荷塘。只是回甘中带有一星熹微的苦意,像是青草气,但又不是荷叶的那种涩……云裳眸光一亮,忽然笑了笑,又喝了两勺下去。

“敏珠,之前陆茗怎么跟你说的?帝君什么时候回来?”

“明儿就回。才走了两日呢,小姐这么快就想陛下了啊?”敏珠一边打趣她一边扭过头来,孰料却看见如此惊险的一幕——

云裳正坐在那里说话,忽然间却变了脸色,面上煞白一片。敏珠惊骇不已,才刚叫了声“小姐!”,就看见她身子晃了一晃,扑通一下,连人带椅一起摔在地上。

口鼻里,慢慢洇出血来。

触目惊心的,溅了一地。

白宸浩赶到琴微殿的时候,云裳已经昏迷了好几个个时辰。

顾不上未完的政务,策马扬鞭连夜赶回宫来,看到的却是奄奄一息的她,面如死灰的躺在那儿,仿佛再也不能醒来。

敏珠守在床边嘤嘤的哭。云裳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

锦澜第一时间赶到,坐镇琴微殿。此时正在外面训一帮御医:“什么叫福泽深厚?什么叫必有天人护佑?!如果说沐淑媛要靠听天由命来度过此劫,那还要你们这些御医来干什么——”

这些话像锥子般扎进他的耳朵,恐惧和暴怒同时漫过了心头。“如果她死了,你们就去陪葬!”冷冷的一声,带着威严,更压着愤怒,“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总之,把她给朕救活!”一甩手,小宫女递上来的茶盏碎在了地上。

“宸浩!”锦澜没想到他会突然冲出来,更没想到他会如此失控,忙不迭抚慰,“你先别急。”

御医脸上闪过迟疑的神色,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臣不敢欺瞒帝君,淑媛中的这毒十分的凶险……要是没有解药,要是没有解药……”涔涔冷汗滑落,“臣等真的无能为力。”

“你——”白宸浩刚要发作,锦澜已然摁住了他的手。轻轻一捏,扬眉冷喝:“解药已经差人去取了。”见白宸浩不再说话,又嘱咐道,“解药自是有的,可在解药没送来之前,你们必须保证守住沐淑媛的命,绝不能让她有差池!明白吗?”

御医们喏诺称是,拎着药箱又进了内室。锦澜拉着宸浩去书斋那边坐下,叹口气道,“你也先缓一缓吧,百多里路,马不停蹄的赶回来,想也累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可顾不上休息。听说云裳昏死过去,他便匆匆赶了回来,并未细究缘由。竟然是……中毒?白宸浩的眉拧了起来,看着姐姐,“到底是什么毒?”

“七步断肠。”

七步断肠?白宸浩的眉拧得更深了,这东西是军中用来给机关暗器粹毒用的秘药,轻易没有散落出来的可能,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