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打发人送了荷叶羹进来,端妃照例给各宫分了……云裳刚喝下去没多久就……御医在剩下的半盏里验出了七步断肠。可同时送去我那里的那份,我喝了,没事。”剩下几个才人美人也喝了,都没事。只有送到临芳殿的那份,因为丽妃午睡未起,搁着没动。过后自然拿去查验过的,也没有下毒的痕迹。

“显见的是有人要害云裳。你放心,我已经在查了。”

这是几年前丽妃滑胎事件后,宫中最凶险的一桩阴谋。云裳昏厥之后,锦澜马上令人将琴微殿上下所有奴婢都拘了起来,又去追查送食盒来的人。端妃听到消息,马上表态说自己难避嫌疑,自请禁足于飞音殿,任由锦澜去抓公主府的厨子和经手过此事的奴婢。

“要真是姑姑那边做的,我倒不怕。”锦澜想了想,暗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我怕的是……”

七步断肠乃是军中之物,确切说,是大将军手下夺人性命的秘器。纵使军中,一般人也根本见不到这东西。所以绛龙城里根本就没有解药,要千里加急去边关处取。宣家要是想害云裳,完全可以用其他凶狠的毒药来代替,如此大费周章,除非是有意要嫁祸给……

宫中能有机会拿到七步断肠的人,有两个。

“你怀疑舒眉?”白宸浩心里一沉,本想为丽妃开解两句,可是话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确实,七步断肠一出,她的嫌疑,太重了。

“若不是她,那就只能是我了。”风淡云轻的一笑,锦澜把自己也扯了进去,“以前跟着将军,七步断肠见血封喉这些,我可都曾见过……”不但她见过,姜舒眉也见过。再怎么关系好,此刻她也不能再袒护丽妃。毕竟人命关天。

“姐姐!”宸浩飞快的打断她,“姐姐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既没必要也没动机。低眉稍作思索,扬声下旨:“传我的话,既然端妃已经自请禁足飞音殿了,那让丽妃也留在临芳殿听候调查!姐,你放手去查,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追查到底!”

锦澜看看他,眼底忽然有些忧虑,“一查到底?”她倒不怕查不出来,而是怕真查到什么,彼此都尴尬。“万一……”万一真是丽妃或者端妃做的,那到时候……

“不管是谁,敢在朕的后宫阴谋陷害。朕一定不会轻饶!”咬牙切齿丢下这句,白宸浩转身折返回内室中去。御医们又给云裳用过了药,但她却仍是在昏迷。听见帝君问,为首的叶太医上前施了一礼,“回陛下,给淑媛灌了压制毒性的汤药,臣又施了一次针,现在情况稍有缓和。”

白宸浩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太医们如蒙大赦,赶紧散到外面候着。敏珠也不敢再在云裳身边多做停留,给帝君搬了个凳子放在床边,忙也退到了门外去。

低头看着床上的人儿。她的呼吸很轻,总像停了似的,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伸手到她脸上去试鼻息。轻微的翕动让他略略觉得心安。可看见裹在锦被中的云裳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唇边还噙着一丝殷红,他心里又一阵阵发紧。伸手给她拭去那血迹,他握起她的手。一片冰凉。

“不许死。”喃喃开了口,却不像是命令,而是哀求。“给我活过来,听见了吗?”

是他疏忽了,总以为自己能护着她,却忘了这宫中遍布丛生着各种阴谋。甚至,他开始懊悔自己对她突如其来的好——居心到底不纯,虽有真心,但真心里搀着假意,假意里又裹着刺探,总有那么三分,是防着沐家的故意做戏。他对她的心思把握得并不清晰,一直以来他都在怀疑:云裳顺从自己,到底是出于甘愿,还是为家门计的不得已?又或者,是跟他一样,真真假假,两者皆有?

他多么希望她可以站在自己身侧,两人并肩而立,就像当初在破庙里相依的那个夜晚,毫无保留的袒露心迹。

现在想想,也许,他不该强求她站在自己这边,毕竟,那是她的爹……血浓于水。他要求的太苛刻,白白在荒诞的猜忌和无望的等待里错失掉许多对她更好的良机。如果此时她能醒来,只要她能睁开眼看他一眼……不管了,让沐梓荣的野心继续膨胀去吧,看在云裳的面上,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且放他一马。

“娘……”嘤咛一声,沉睡中的云裳低吟着吐出一个轻微的音节。宸浩握紧她的手,“醒了?”

云裳仿佛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分明是被梦给魇住了,嘴唇轻轻颤抖着,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攥着她的手,试图给她一点温暖,半晌,忽然又听见一声疾呼:“不——别杀我娘!”

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音压得极低,却是凄楚无比。宸浩愣在那里。“云裳?”试探着开口唤她名字,却只看见她眼中渗出的淅沥泪珠,在眼角汇成绵绵的一线,沿着眉梢滑落进发丝里。

“求求你们,别杀她。”她已经完全被梦魇住了,醒也醒不过来,不停的说着胡话。苦苦哀求之后是咬紧牙关的痛哭,低泣着,像一只呜咽的兽。突然又换成了凄厉的诅咒。“我,沐云裳,以血为誓,今天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他日一定要你们以命抵偿!”

一时反应不及,宸浩有些被她吓住。他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良久,见她终于再次昏睡过去,才放手去给她掖了掖被角。

却又听见怀中女子嗫嚅出极低的一句:“荣华尽头,自是无垠地狱。爹,你既送我去了宫里,那女儿便送你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白宸浩定在那儿,整个身体都像是被那森森的寒意给冻住了,僵直着不能动弹。可是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猎猎的烧起来,灼热而滚烫。

听清这句话的瞬间,那颗心噼啪一下,炸得粉碎。

琴微殿的灯火彻夜未熄,白色的窗纸上一直徘徊着帝君焦虑的身影。

好在,第二天晌午,侍卫官从翠芜山军营里带回了“七步断肠”的解药。敏珠小心翼翼化开给云裳喂下去,半柱香的工夫,灰颓的面上就又恢复了血气。

云裳醒来时,白宸浩并不在她身边。敏珠伺候着她喝了点水,御医们进来仔细诊过脉,喝了药,漱过口,便又沉沉的躺下了。

她不知道这会儿清思殿里有多热闹。

锦澜和宸浩面面相觑。原以为最有嫌疑的最没嫌疑,既然七步断肠难免跟丽妃扯上关系,那肯定不是她用这种蠢计。锦澜已经做好了查出端妃毒害云裳证据的准备,不料抽丝剥茧之后,顺着蛛丝马迹追下去,端妃和公主府竟都是清清白白。到底,还是是查到了丽妃身上——

种种迹象都显示,是丽妃派人下的毒。

“想必舒眉也是一时糊涂。”锦澜这次真是为了难,姜舒眉是她一力保举的人,如今却做了这种事,她心里不快,嘴上却还在辩解。“也不能全怪她,这段时间,你确实是冷落她了……”

“下毒暗害!”白宸浩一掌拍在案上,震得几个雪瓷果盘叮当脆响,“我才冷落她一下她就要对别的妃嫔下手……要是哪天我真立了别人,她是不是连杀我的心都要有了?耍这种手段,她跟当年的黎氏有什么区别?”

“你先消消气。”锦澜想了想,又劝,“只是几个下人的供词,到底没逮到舒眉的手腕,也不能说十成十就是她做的。”话虽如此,但她也明白,这个罪名丽妃洗不脱了。毕竟,哪个主子杀人会自己动手?

白宸浩还要发作,忽听贴身的小太监进来通报,说沐淑媛醒了。一时也顾不上别的,起驾就往琴微殿去,临走还不忘丢下话,叫好生看着丽妃,回头要亲自审她。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大意了。

才刚在琴微殿云裳身边坐定,一袭明艳的身影就冲了进来。

是丽妃。依旧是平常穿惯的宫装,此刻却隐隐透着三分杀气。她瞪着眼睛看他,一字一句的问:“他们说陛下下旨将我囚在临芳殿,还说要亲自审问,是真的?”

“放肆,”一声轻喝,白宸浩面有不悦,“待罪之身,谁许你来这里的?”

“我想来,还用得着别人许?”水红色长袖一摆,手中竟闪出柄刀来,“那些个饭桶侍卫,有几人能是我的对手?”门外已经躺倒了三个,其余的,被她威慑,只敢虚张声势举着刀剑,根本不敢围上前来。

丽妃提刀指着床上的云裳,对白宸浩冷冷一笑,“你觉得……我若有心杀她,犯得上使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七步断肠……哈!宣家那位还真是有心了,巴巴地找了这个来栽赃我。是,东西是从她宫里送出来的,虽然嫌疑最大,但她也最能摘干净……谁会傻到给人送吃的故意下了毒让人查出来呢?”她咬着牙,脸上在笑,语气却是阴冷的,“她宣婷莲不傻,难道说我姜舒眉就是个蠢货不成?我要下毒,什么东西不能用,非得从边关上弄来七步断肠,让人轻而易举查到我的头上?”

到底是愤恨委屈,眼里滚滚落下泪来。却还是咬着牙,“帝君当年允过我什么事,难道你都忘了吗?你亲口说过,如果我想杀人,只要我高兴,哪怕杀上十个二十个,你都不管!”丽妃说着,身形一动,已然逼近床边。

反手一挥,雪刃飞扬,直冲他的面门。白宸浩却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手起,刀落。

幔帐上的一段白纱无声飘堕。

“我来,只是告诉你们,我姜舒眉没那么下作!要是真看不上沐云裳这个人,动了杀机起了坏心,我也会堂堂正正的明着来,而不是使下毒这种低级手段!”

“丽妃姐姐……”云裳咳了两声,挣扎着坐起来,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丽妃堵了回去,“别叫我姐姐,我是个粗人,当不起!你要是活得嫌腻,以后还是多跟飞音殿里那位走动吧!有你的好处!”冷哼一声,反手抹去面上泪痕,“陛下也不用审了,觉得我有罪,大可来治。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反正就算做了鬼,我也只一句:事不是我做的,信不信,随你!”

说完,见白宸浩沉吟不语,似是大失所望。腰身一拧,径自走了出去。侍卫们不敢拦她,纷纷退到两边,竟然就这样让她离开了琴微殿。

白宸浩心里有些乱。证据确凿,丽妃的争辩非常无力。可想到她素日的性格人品,他又觉得她的话有些道理。心里一时有些迷离,不由怔怔出了会儿神。忽听云裳嗫喏着在怀中低语,“不会是她……丽妃姐姐不是这样的人。”

“你怀疑端妃?”

“不。”云裳摇头,苦笑起来,“我谁都不怀疑。”她拉住他团织着行龙的衣襟,低声哀求道,“别再查了,无论是什么人干的,都不要再追究了……行吗?”

他看了她一会儿,“为什么这样大度?”

“不是大度。”云裳虚弱的躺下去,“我只是不想生事。查清真相,追究凶手,看起来对我是公道了,可却会令你为难不是吗?”

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他比她更清楚。宣家盘根错节的势力不容小觑,姜焕现在也已经是封疆大吏。此事若是继续追查下去,虽能抓出主谋,惩罚真凶,但无论有罪的是哪一个,都势必引发前朝的动荡,破坏目前平衡的格局。白宸浩看着云裳,忽然有些捉摸不透她眼底藏着的到底是什么光芒,他自然欣慰她为他着想,可一转念,又不忍心,“我怎么能看你受这种委屈?”他说过,会守护她,再不让她受委屈的,怎么能这么快就食言……

云裳一笑,似是十分豁达。“也没什么好委屈的。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你就是替我报复回来也抹不去发生过的一切。再说,我不是没死吗?算了。”

白宸浩看着她,不再说话。相对无言的沉默里,一页荒唐就此不了了之,匆促的被翻了过去。

山间的夏夜,风凉如水。

挺拔的背影坐在书案旁边,低头看着手里的信笺,似乎并未察觉有人进来。黑影悄没声息的跪在地上,良久,才听见上头问:“都查实了?”

“回主子的话,查实了。”其实详细的情况都写在桌上的卷宗里,一看便知。但主子既然问起,少不得还是要再说一遍,“姚如月是紫国人,生得美貌,其父是个商人。当年沐大人出使紫国时偶然见过她,惊鸿一瞥,顿时倾心。姚氏原本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已经许婚,但她父亲为了笼络沐相,把持两国在遇龙江上的船务,硬是将她送给沐大人做了二房。嫁入沐府之后,沐相对她倒是不错,日子也算安稳。可谁想过了十几年,她那恋人仍不肯死心,偷偷来到绛龙城,要带她走。不想事情败露,被沐家另一位夫人撞破了私情……姚氏羞愧难当,深觉无地自容,便偷偷服毒自尽了……沐大人知悉此事,且羞且愤,又丢不起这人,便对外说姚氏是暴病而死。叫人把她草草埋在了城外一间庙里,从此再也不提。”

灯花爆了一爆,啪地一下炸开一声轻响。书桌后的人沉吟一下,闷闷“嗯”了声。

“下去吧。”

琴微殿。

几缕青烟淡淡袅起,清幽的花香将最后一丝暑热驱散开去。云裳推开窗子,夜风卷着零星的几朵花瓣落入她的掌心。不远处,一棵粉红色的夹竹桃正在月光下懒洋洋打着骨朵。

窗扇洞开,山间的夜风呼呼吹进来,鼓荡着胸襟。她不禁微微一颤。刚要转身,忽地,背后伸过一只手臂,鹅黄色的披风一卷,顺势将她拉入怀里。

“病才刚好,身子弱,别贪凉。”温软的话呵在耳际,深青色衣袖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云裳没有回头,只是笑着往前伸了伸手,“你看那月亮。”

天高云淡,夜幕深蓝。银白的月亮高悬在中天,盈亮如琉璃做的冰盘。

“又快中秋了。”他揽着她,耳鬓厮磨。忽然想起什么,声音一黯,“小时候过节最热闹了,奶奶、爹、娘、姐姐,还有我,团团圆圆一大桌子的人,赏月赏到后半夜。后来,父皇母后去了,年年中秋就只剩我们三个过。再后来,阿姐嫁了人,奶奶也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一年比一年冷清,一年比一年难过。”

“云裳,今年中秋咱们好好热闹一下,好不好?”

漫不经心的应声,脑中忽然浮现起往年在家过节时的情形。当然也要跟爹妈姨娘们团聚的,但那不过是虚应故事,走走过场罢了。倒是每年半夜跟大哥坐在后山石头上喝酒赏月的光景,最是有趣难忘。云裳心里漫开一小片酸涩,心底某个说不清楚的角落里,隐隐有一种似要胀裂开的疼痛。她垂下眼,只听白宸浩伏在耳边轻声的问:“以前在家时,你跟你娘都是怎么过中秋的?”

云裳僵了一下,仿佛自己身后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伺机而动的猛兽。白宸浩虽然随和,但却不是个多话的人,忽然这么问起,必是另有深意——

她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手。茫然回过头去,“什么?”

他沉默的看着她,对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你在昏迷中时,曾说出一句吓到我的话。”既打定了主意要听她说出真相,那便不再绕弯,索性毫不隐瞒的将那日云裳梦里喊出的话一一复述给她。手心里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白宸浩扶她到床边坐下。“云裳,我只想听一句实话。”

你最后那一句,那句“荣极”,是真的吗?

云裳木然坐在床沿上,没有哭,脸上也没有什么悲戚的神色,只是木木的坐着。白宸浩等了半天,终于有一点不耐烦。“算了,全当我没问过……”

“他们杀了她。”突兀的开口。她并不想隐瞒,而是不知道该从何处起头。抬眼看了看他,深吸口气,又重复一遍,“他们杀了我娘。”

“其实,我不是不记得。——我记得我娘是怎么死的。”

六年前的那个春日,昏恹恹的午后。娘在屋里小睡,奶娘出去办事了,几个小丫鬟也躲清闲,不知跑到哪儿玩。云裳偷偷爬上了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像一只伶俐的白猫,钻到花冠里去,隐身于繁密的花丛之中。层叠的枝桠藏起她雪白的衣裳。日晴风静,花朵怒放如梦。小白猫迷醉在大片的花海里,一高兴,竟抱着树昏昏沉沉的盹了过去。

大娘带人冲进碎香园的时候,她被吵嚷声吓得从睡梦里睁开了眼。可还没等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就看到她们把娘从房里拽了出来。

她看见娘的衣裳被扯得凌乱,她看见她拼命的挣扎,可是奈何被几个壮汉摁住,动弹不得。柳氏站在院子当中,脸上挂着她此生所见最恐怖的一抹笑容,那样的毒辣,冷酷,带着报复的快感和洋洋的得意。她从婢女手里夺过酒壶,用眼神示意他们抬起娘的头来——

自有眼尖的亲信丫鬟赶忙跑上前去,硬生生掰开了娘的嘴。柳氏趋行几步,走到跟前,一扬手,青瓷酒壶里的液体就灌进了娘的喉咙。

云裳抱着树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瑟瑟发抖。就算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清楚的猜到了,那是毒酒。

“你跟人私通的事,我已经写信告诉老爷了。”看着那绝色女子被酒呛得说不出话,几个人面上愈加显露出得意。跟在柳氏身边的三娘哪肯放过这样的讨好良机,立马接口,“沐氏诗礼传家,历来是最看重门风的,老爷听见你做了红杏出墙的事儿,气得不得了,恨不能马上休了你!”

“当然不能休。”柳氏扬眉冷笑,“休你出去,你就能跟那人远走高飞,岂不便宜了你?再说,这事一旦传扬出去,丢得可是咱们家老爷的脸!”

“不!我没有——”娘被他们摁着,半跪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大喊,眼里几乎要挣出血来,“我没有!是你们、你们诬陷我!我要跟老爷解释,我、我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

“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吗?”清脆的耳光甩在她脸上,柳氏微微一笑,神色平静异常。“你以为你还会有迷惑老爷的机会?狐媚子!我告诉你,今儿这个结局,就是老爷安排给你的!哼,趁早安安心心去了吧,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的情郎和那个孽障丫头——别担心,他们很快就能陪你一块儿上路!”

听见这样说,惊慌和恐惧顿时写满了娘的脸。“不,不要!”失声尖叫后,她的口鼻里涌出血来,只剩下含混不清的音节,渐渐汇成一片模糊的哀求,“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女儿……不管怎么样,云裳是老爷的骨血……她是沐家的孩子……”

回应她的,是冷冷的笑。几位太太扇字排开,优雅地立在那儿,眼角含笑的看着她。毒酒带来的剧烈疼痛已经让娘站不起来了,可她还是挣扎着爬了过去,死命拽着柳氏的裙角,苦苦的哀求她。

“求求你,放了云裳吧,她只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啊……”

柳氏冷声一哼,使了个眼色,那几个黑衣大汉迅速冲了上来,他们七手八脚将娘拖走,拖到院子里那棵海棠树底下,重重推搡在那儿。

云裳抱着树干,一动都不能动。她觉得冷,彻骨的寒意仿佛将身体里的血液都冻住了。母亲颓然的坐在树底下,像一只被人丢弃的纸娃娃,整个人都散了架。鲜血最初是从她的口鼻里涌出来的,后来,裙摆也被血色湿透了……那么多的血,汹涌着,蜿蜒着,从身体里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流淌出来,殷红的暗红的黑红的,由小溪慢慢汇聚成大河,渐渐洇满了裙摆,染红了地面。

最终,将一切都淹没。

“一直到死,她都在辩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云裳抬起头,静静看着正在注视自己的白宸浩。他面上不见半点波澜。“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根本没有所谓的青梅竹马的情夫和什么月夜私会的龌龊。”都是杜撰的,柳氏恨娘得宠恨了十几年,终于逮到机会陷害,趁着爹爹出京公务远在千里之外,设计下一出母亲红杏出墙要与情人私奔的毒计。“她编了一个谎言,然后让所有人都把这当成真的。她们联起手来,把这谎话说给我爹听,也说给别人听……”

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可是所有人都信了。

甚至连那个唯一能够主持公道的人,她的爹爹,沐梓荣。——云裳后来才知道,他在接到柳氏的密信后怎样的大发雷霆,又是怎么写信给柳氏,要她“按家规处置”。他被母亲背叛的“事实”冲昏了头脑,甚至忘了去问一问她,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罢了,有或者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他根本没有给她机会解释。

等他回到京时,娘已“畏罪自杀”一月有余,慑于柳氏淫威,阖府上下口径一致,甚至还有仆役出来作证说亲眼目睹过二夫人的丑事……这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沐梓荣没有生气。他只是不屑的拂袖,背过身去,从此再也不许人提母亲的名字。

“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云裳笑了起来,可是却再也掩藏不住眼底的悲戚。“她们到底还是发现了我,见我目睹了一切,自然忙不迭要杀人灭口。那些人冲上来扯着我的腿硬往下拽,我紧紧抱着树干拼命挣扎,只想不让自己落到他们的手里……”

可是哪里挣扎得过。

到底还是摔了下来,一头磕在石头上,血染白衣。

那些人摸了摸她的鼻息,见没了起伏,只当她死了,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云裳冷冷一笑,眼底波光一转,带起丝丝寒意。“没想到我命大,昏死了半日,又给缓了过来。正巧大哥从外面回来,这才救了我……”沐风行回来时,她已被装在棺材里了,是他摸到她还有一丝气息,竭力主张要救。所以才有了后来所说的那场病,不小心失足从树上跌了下来,磕坏了头——云裳解开发髻,拉起宸浩的手往繁密的青丝深处探去,“现在这儿还有个坑呢,能摸到吗?”

他心疼的抱住她。“其实你什么都记得,只是装作……”

“不装,我怎么能活?不过我没骗你,以前跟你见过的事,我是真的不记得。”多亏她醒来之后痴痴傻傻的,什么都不记得。不然只怕伤还没好利索就又被柳氏灭口了。

多亏有大哥护着。那段日子,是沐风行须臾不离的守在身边,每次她从噩梦中惊醒,他都会摸摸她的额头,“别怕,我在这儿呢。”

“我丢掉了很多东西,”爹的疼爱,娘的温柔,幼年时候的欢乐,还有天生大胆的性格。并不清晰的记忆里只剩下了那棵树。娘死在树下,她从树上跌落,那么多的血。还有后来,满树海棠被血染成红色的一幕……烙印一般刻在心上,永难磨灭。“我只记得娘临死前的事,我只记得她死得有多么冤枉。我在她咽气的地方发下了毒誓,今生今世,无论用什么方法,哪怕出卖灵魂哪怕永不超生,我也要报仇——”

猛然抬眼,深如寒潭的眼底迸射出凛冽的光。“从那天起,我不哭,也不闹。我只静静装傻,每天对着他们笑。我对自己说,有机会,总会有机会的……天道昭彰,报应不爽。就算天不报,我也会来报!早晚有一日,我会将他们一个一个送下地狱!谁也别想开脱,谁也别想逃掉!”

说罢莞尔一笑,眉目间流转出一抹妖娆的艳光,“觉不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很可怕?她竟然……可以这么歹毒。”

连自己的亲人家族,都不惜如此算计。

白宸浩看了她一会儿,唇角蓦地轻轻一勾,“似乎,我更喜欢这样真实的你。”他捧过她的脸,声音里仿佛裹着糖,满溢着甜蜜的诱惑。“告诉我,你打算怎样将他们送下地狱?我很有兴趣听听看,看我的淑媛娘娘心里到底藏有怎样歹毒的心机。”

“沐家,快到头了吧?”嫣然回眸,云裳脸上放出淡淡的光彩,眼波也变得柔和许多。她勾住他的脖子,“你心里想什么,我能猜到八九分了。可是还不够,还欠一把火……陛下,我既入了宫,又深得君宠,那……何不顺水推舟,将他们送上巅峰?”

白宸浩心里一动。

此话一出,她已然跟他站成了一线。再不必多言,彼此心事昭然若揭。

于公于私,他和沐梓荣都已是离心离德。动手清扫沐家,罢黜,贬斥,或者杀,都只是早晚的事。他唯一的顾虑是云裳。可现在她却告诉他,她希望让那个家族为冤死的母亲陪葬!

“我入宫前就已想过,黎家是最好的前车。”既然有过一个黎文君,那也就不在乎多个沐云裳。借她的宠,换沐家的荣,荣到极致,也就是爬到了顶峰。呵,她多想看到那一日。巴不得他们再爬得更高些呢……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功高盖主,擅权跋扈,结党营私,狼子野心。这些罪名,历来都是剿杀权臣的最好理由不是吗?”云裳眨着眼看他,不以为意的说了下去,“只欠最后这一把火,只要能把这些罪名都坐实了……”

白宸浩看着她,月光下忽然大笑起来,“我真傻。我们俩简直是傻透了!早知彼此心意相通,何苦白浪费掉最初那段时光。”

“现在,也不迟。”云裳敛眉,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话锋忽然一转,“不过还有一件事,我要求你——”

“你大哥?”未及她开口,他便已洞悉了那份心事。沐风行是她在那个家里最后的一星念想,她到底是有些不忍,想要保他一命。但有些事,他必须提醒她。“柳氏是他的母亲。”

“我知道。”云裳咬了咬唇,“我并不指望他不恨我,但……我不想他死。”她当然知道这一路走下去最后会是什么结局,他的母亲杀了她的母亲,现在,她要让整个沐家来做陪葬。从她有这个念头的那天起她就知道,早晚有那么一日,他跟她会势不两立。她也想过尽量避免这样的结局,她也想过就像之前的六年一样,影子般跟在他身边……可她没有想到,最后竟是他做出决定,将她送入宫门!

罢了,都是命。

白宸浩了然的拍了拍她的肩,“好。我答应你。只要他不与我为敌,我不会伤他的性命。”

云裳舒了口气,侧身伏在他胸前。披风不知何时已经滑下了肩膀,此刻只觉身上阵阵发凉。清冷的夜风吹进屋里,带来星星点点的水气。拍手唤人进来,宫女们忙不迭的关窗子放帘子。

不过展眼工夫,风已经很大了。他在她身边躺下,婢女们退出去的间隙,她听到清楚的雷声。

芙蓉帐里,春宵苦短。

琴微殿外,山雨欲来。

滚滚闷雷过后,又有一道白色的闪电,猛然撕裂了长空。

柒:醉花阴

中秋一过,瑟瑟的寒意便伴着雨水层层将人包裹起来。荷池里的白莲才刚凋落,后山上便已燃起第一抹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