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没变。

可是一切又都变了。

十五岁时心无挂碍的单纯已经不复存在,她不再是当初那个笑靥如花的白锦澜,宸浩也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姐姐胡闹的孩子。时光在彼此身上磨砺出太多的城府和机心,那些沉重已经变成了烙印,枷锁,困得他们疲累不堪,却又无力挣开。每次宸浩像个孩子一样跟她说笑、逗她开心的时候,锦澜心里都会有一种淡淡的悲哀。聪慧如她,怎会看不出那种故意,包藏在肆无忌惮背后的小心翼翼,他很努力的制造着一种氛围,让她和他都以为,光阴从未改变过什么。

很多事,彼此,心照不宣。

好在,这一次,没有人会说破。

唯一没有被时光改变过的,是姐弟俩相濡以沫的依存。他心里最亲、最在意的人永远都是她,而能让她舍得豁出命去维护的,是他。跌宕的命运之中,唯有信任和亲情,历久弥坚。

这就够了。

目光掉回到沐风行身上,锦澜惊觉,不知不觉中,自己竟跟他走到了花径尽头的凉亭中。亭边花草萎黄,叶子都已开始凋落,只有几树枫红仍在秋风中伸展着。

……是,命吗?

怎么竟走到这里来了。

冥冥中似有无形的指引,她本是要回明霞殿午睡的,半途却起了兴致要来园子里逛逛。无意中走到这个方向,不期然的遇见他……然后竟又走回这个凉亭。

沐风行也很意外。锦澜沉默不语,他只好跟在她身后,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在这里。

御花园最边缘的角落,亭子背后便是莽莽苍苍的密林。嶙峋的山石堆在一侧,他记得,那年他就是坐在那里……

春天的时候,这里其实是很美的。

那天他有些不乐。父亲让他入宫,当众一展才学。叮嘱说一定要谨言慎行,此去赴宴,无论是仕途还是别的,都会大有好处……他明白爹话里的意思,可他不喜欢。相比跟一群高门子弟斗诗比酒,他更乐于将自己放逐到没人的地方当一只闲云野鹤。

所以,酒酣耳热之际,他躲了。

悄悄遁到御花园里寻了个没人的地方——爹在殿上陪着帝君和太皇太后,一时顾不到他。万一回头问起了,也只说醉了就好。

随意坐在山石上,四周满眼尽是牡丹,魏紫姚黄粉艳,零星又有微风拂过初凋的海棠,整个人仿佛置身花海之上。一时兴起,他拿起笛子,吹了一曲《醉花阴》。

“记得么?就是在这儿……”锦澜往上走了两步,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你。”

她被宸浩窘得满脸通红,无心再去看那些才子们的诗文佳作,撇下随从独自跑了出来。清越的笛声从山坳里传来,遥遥迢迢,宛转悠扬,引得人想要一探究竟。揣着好奇循声而去,绕过锦簇的花枝,赫然看见青衫的少年……似乎比她大上几岁。也不知是谁家的公子,避开宴会来躲清静,独自坐在山石上吹着一支玉笛。

曲子很应景,是《醉花阴》。他吹得也很专注,专注到完全没有察觉她渐渐走近的脚步。锦澜被他的笛声吸引住,一时也忘了什么身份和矜持,走近前去搭讪——

一曲终了,少年抬起头来,恰正对上她盈盈的笑脸。四目相碰,万丈红尘之中,绽开一朵永不凋谢的白莲。

许是天意早已注定。

彼此的命运,要在那一眼里改变。

“那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曲子。”也是遇到过的,最动心的人……后半句,锦澜不曾说出来,但眼角灼灼的情绪已经将心事表露无疑。她将手伸到袖子里去,沉吟半晌,才将一件东西递到他面前。

玉色软缎做成的瘦长布袋,袋子上绣着三两朵半开的桃花。沐风行才刚看见,眸光已然一痛。未曾接过,便已是心乱如麻。

醉花阴。

那天,他确是醉了。醉在此生最醇美的一场梦里。他记不起自己都说了多少话,只记得那酣畅而快意的交谈。暮春的天气,南来的薰风吹得人脸红心热。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可以有这样一个人,虽是女儿身,却有男子的豁达开朗;身在富贵之中,却一心向往着采菊东篱的生活。不掩饰,不造作,她与帝都所有的闺秀都不同,学问,见识,才华,性格……

他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最后,当她问起他是谁时,他坦荡的报了自己的名字。她笑了笑,没说话。

犹豫了很久,到底是没问她叫什么——帝都风俗,女子的闺名是不能随便说给陌生人的。何况她能在这宴会上出现,又身着宫装……他暗暗猜测着她是哪家的闺秀,闹不好,还是位王公家的郡主什么的……少年人的心因兴奋而忐忑。无论她是谁,他都认定了,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珍贵,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把握。

分别时,他把自己的玉笛送给她。

他想她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可他没想到,隔了那么多年之后,那柄笛子,竟还会回到自己手上。

“给我吹支曲子吧。”她的声音没有波澜,心口却在起伏不定。两两相望,她看见他笑了一下,伸手接过那支玉笛,摩挲着放到唇边。

略带迟疑的,吹出第一个音符。从记忆中摸索而出的零落声响,随意飞出,渐渐远开,断落在绚丽如火的枫林深处。

仍是那曲《醉花阴》。他闭了眼,藏起所有的心事和几乎快要夺眶而出的泪。——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一曲,也可以如此……幽怨。

年华堪堪流去,若冷月无声,悄然偷换。眼前花影重叠,前尘故梦,半生波折,尽在一曲之中。风行多么希望,再睁开眼时,光阴已是倒转,彼此仍旧停留在当日初见的少年……

恍惚中,似有柔弱无骨的玉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笛声轻轻一转,凄婉里带了缠绵。

捌:乌夜啼

清晨,敏珠站在琴微殿的玉阶上。不远处,白玉雕成的栏杆上铺满了薄霜,山上的枫红也暗沉了下去,只剩下残余的一抹。寒意日深,茂林渐渐萧瑟。

秋已将尽了。

她紧了紧夹袄的领子,深吸了口气。

空气里飘着丝苦涩的香。重阳宴会之后,云裳就一病不起,起先只说是风寒,不停地发热,咳嗽。御医照例用了药,又开了方子调理。可谁想,越调理越厉害,过了半个月都不见好,反而愈加沉重,整个人都渐渐枯槁下去,痰里也带出几点血星子来。帝君为此大动肝火,把御医吓得慌了神,每日驻守在琴微殿,亲自煎药。可折腾了好么多日子,大内珍藏的各种稀奇药品都用上了,仍是不见好转。

敏珠冷眼瞧着,虽看不透这病从何而起,但心里大抵也有三四分的猜疑。重阳那天她奉命去御花园给大公子送醒酒汤,最后却只找到了小姐——独自站在山石后面,哭得像个泪人一样。敏珠心底的狐疑转了千万遍,最终还是没敢问到底怎么了,只默默搀扶着她回去。回到琴微殿云裳便闭门称病,连重阳晚宴都没有去露面。起先敏珠以为,小姐是跟大公子起了什么争执,一语不合,怄气装病,可后来慢慢观察下来,她却又不像是装的……

“敏珠姐姐!”

听见有人在身后猛然呼唤,敏珠有些不悦。“乱嚷什么?怎么这么没规矩——” 蹙眉转过身去,看清来人是陆茗,“哦,是陆公公。”这小公公品阶虽不算高,却是帝君身边得力的红人,敏珠不敢怠慢,只将手指在嘴边比了一比,“您且收着点儿声,淑媛还在睡着。”

陆茗含笑点了点头,“是我疏忽了。不过,这个消息,淑媛要是知道了,必然也欢喜的。”

“陆公公总有好消息。”敏珠听他话风,估摸着又是帝君赏赐了什么,不由陪笑了起来。不想陆茗却并不曾带来什么珍玩,而是凑到跟前,故作神秘的拉了拉她的衣袖,“姐姐把这话学给娘娘听,娘娘一高兴,没准病就好了。”

“今儿早朝下的恩旨:你家大公子,升任吏部……”

敏珠掀帘进来,云裳正斜靠在靠窗的塌上抱着手炉取暖。她病着,身子娇弱,又极畏寒,琴微殿里早早便烧起了地炕。旁人却都有些受不了,在内室待不了一会儿便觉得背上洇出一层的汗来。这会儿她不要人伺候,小宫女们便都在门口偷凉,敏珠阖上了内室的槅扇门,凑到云裳跟前,“刚才陆公公来说——”

“我听见了。”散漫的抬手,铜炉搁在桌上。云裳欠了欠身子,嘴角撇开一丝苦笑,“这才几天?有两个月吗?就从侍郎升成了尚书……”话没说完,又咳起来,敏珠赶忙帮她捶背。云裳勉力喘了几下,又道:“如此恩遇,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先例。人家会怎么说?为后宫女子如此……哼,要不是有爹在那里压着,只怕骂我是红颜祸水的折子已经堆满了陛下的书案吧?”

“您想多了。”敏珠轻声劝慰着,“前朝的事儿奴婢不懂。可陆公公说了,帝君这么做,绝不单单是恩遇外戚的意思。大公子去了吏部之后,确实清肃了不少的积习陋病,很得陛下的心。圣上是看重他的能力,所以才破格擢升的。”

“场面话而已。”云裳躺下去,玉白的手臂漫搭在猩红色的靠枕上。“不过你放心,他在吏部也干不长。”

敏珠一时摸不到头绪,听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好压低了声音问:“小姐可是有什么话要带给大公子吗?”

云裳摇摇头。“他心里比谁都清透,何须我来提点?”冷眼看来,今日一切,只怕是他早就筹谋好的吧?才刚想到这里,耳边忽听见敏珠说,“大公子惦念您的病,一早就又打发人来问。”心中不觉又是一阵隐痛,继而全化成了忿恨。“有什么好问的,横竖死不了——你打发他们去说,就说是我说的:云裳还等着看大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春风得意双喜临门呢!”

敏珠听这意思,知道她还是在生沐风行的气,想了想,委实不好多嘴,只得喏诺应着。不过片刻,小宫女进来服侍着喝了药,云裳说倦了,她便退了出去。

门窗紧闭。放下帷幔,这间暖阁里便自是一派春意融融的天地,与外面深秋时节的寒意彻底区隔开来。像什么呢?云裳捋着额角,眼中一点一点清明。像花房吧?绛龙城的贵家风俗,一年四时里都要有时鲜花卉供在瓶中赏玩。为此,花农们颇是下了不少的工夫。他们搭建花房,烧起地炕,骗花草们以为眼下就是春日,好让它们争奇斗艳的开……开到极盛时刻,一把割下最鲜妍的花枝,快马送到达官显贵家的几案上去……

牡丹芍药百合花,这些草木都好骗,算不上什么。难的是树。除了宫里,谁家能在隆冬时节摆出两棵怒放的海棠?那才是无上的荣光。为此,需要建造无比巨大的花棚,提前将树移栽进去,从春天起就一点点的调理……苦心费尽,一年下来,也不过才能弄成那么几株。售价自是不菲,且有价无市,世人争相抢夺。

抢到手,又如何?

云裳望着自己素白的手臂,轻声笑起来。结局终是一样的……牡丹芍药,都是在极盛时被切下。即使继续放在暖房里,用最好的花瓶和泉水供着,也毕竟失了根基,不过几日便败了。至于桃花海棠这些,则要冒着数九寒天的凛冽,小心翼翼送到贵人府上去。因其价值不菲,起初园丁们总会悉心照料,主人也会供着宠着。可无论怎么小心呵护,等花期一过,仍是难逃被弃的命运……

待到它们在雪地里褪尽了花色,便会被一把推入瑟瑟寒风之中,生死,再无人问。

那是她曾经历过的现实。又何尝不是沐家此刻的处境?眼下的恩宠,正是白宸浩苦心营造的巨大花房,呵着宠着抬着举着,只为等那失去戒备开到极盛之时——

身处这样的暖意融融,哪里料得到来日那一刀的痛。

她又咳嗽起来。因为不想惊动门外的侍婢,声音压得很低。沐风行,我真是小看了你。我以为沐家野心之下的那份戒备只在朝堂之中,没想到你……除我之外,竟然还另备下了一颗棋!

喉头一鲠,一口药汁翻涌上来。不知道是什么,竟然那样苦,苦得她整个人近乎麻木。那天,她本是无意间兜转回去的。只因远远的听见一曲《醉花阴》。她知道那是大哥在吹笛子。冷静下来想了一下,也还是想跟他再好好谈谈。于是循声而去,漫步走过花园深处……

谁想到,竟撞见那样一幕——

那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眼神。仰望中闪动着一星痴恋,爱慕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缠绵。他的眼神,她的微笑,他手中握着的玉笛,还有她搭在他手臂上的柔荑……

无数细节组合成一幕唯美的画面。那两人眼波流转之间的浓情蜜意,硬生生撕裂了她的心。

那支《醉花阴》,她曾听过一次,只那么一次。那是几年前,他带着她去城外看牡丹,不知怎么喝醉了酒,回来的路上,漫手抽过一支牧童的竹笛,随口吹了半曲。

她猜那曲子背后有故事。可是后来问起,他却只是缄默。

这些年他一直不娶。大娘安排过几门婚事,最终都被他一口回绝。云裳曾听见下人们偷着议论,说沐风行年少时曾恋慕过某家的姑娘,恩爱缠绵,已然是私定了终身的。可后来不知何故,那女子突然另嫁了他人。沐家是名门望族,多少人家求着要攀亲。二哥三弟都早娶了妻订了亲的,唯独他这个长子倒是一直没着落。——相比大娘的焦灼,父亲态度宽和很多,长久以来,从未在婚事上逼迫过大哥,话里言外的意思,仿佛隐隐好像欠着他什么。云裳一直以为,必是沐梓荣当初嫌弃人家姑娘的身家配不上相府的公子,棒打鸳鸯,所以才致使情人未成眷侣,伤了他的心。没想到……

没想到,竟是这样出乎她意料的前因后果。

当日明霞殿上,锦澜说过的话犹在耳际。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她分明说了的:他们以前认识。很多年前,她曾听他吹过一支曲子。

她说,有缘。

那些没由来的亲近,公主对她点点滴滴的关照……如今一点点细细的想来,初衷皆是出于此处。自己是他的妹妹,而他则是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恋人……沐风行啊沐风行,你这算盘打得好精!拿准了你和她昔日的一点旧情足以让我受到公主的庇护,所以才放心将我放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么?所以你才跟我说“公主对你越好,越要加小心”?

我自然是要防她的,可你防她,防什么?

云裳把喉头那丝苦意咽了下去。可笑,这么多年来,她竟然一直都还以为,他独身不娶,半是因为情殇,半是因为自己。这么多年的相知相惜形影相随,眼角眉梢的暧昧,从来都不曾表露过半句,她以为那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以为他懂。她以为他跟自己有一样的心。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细想想,其实早在若干年前,他便已经表明了心迹。悠长夏日,他在书房里批公文,她在一旁帮着磨墨,顺便读一卷古诗。随口问他:“大哥最喜欢哪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脱口而出,沐风行甚至没有半点的迟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当**只懵懂的读通了那份坚韧与深情,透过诗句扑捉到一抹痴心的身影。却完全没有想到,原来,他的沧海,他的曾经,他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份不渝的深情……与自己,完全没有丝毫关系。

可他却是她的沧海,她的一切。

除了他,她心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纵使白宸浩对她那样好,纵使那九五之尊的男子恨不能将整个世界都捧在她的面前,她心里也仍是放不下他。牺牲自己去取悦帝君,是为了复仇。违心的去与宫中众人周旋,只为看见沐家走上绝路之日,心中那抹恶狠狠的快意……

为此,她一直觉得对不起他。虽然恨他将自己送入宫门的决定,恨他对自己的无情,可冷静下来后,她总是一次次的原谅他。她知道,碍着兄妹的名分,即使他心里有她,也有太多的不得已。她知道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云裳从没奢求过。起初,她只是想守在他身边,无论是以妹妹还是婢女或者书童的身份,都行。只要不嫁人,不离开他到另一个人身边去。可是他却亲手将她送到了帝君怀里……她怨过、恨过,可哭完了,也就释然了。她明白他必须为家族考虑,她明白自己跟他站在截然不同的两个阵营。现实将她心中的希冀压得很低很低。她只想听他说一句在乎,她只想知道他心里有没有自己……甚至直到亲口听他说出“皇后”那句话时,她仍抱有一丝期待。她希望那只是句气话,她觉得他只是在哄她。

万般期待,终是落空。她亲眼看到了,原来他梦里的人,心上的花,十年如一日的深情不渝,全是为了……另一个她。

“沐风行,你让我,情何以堪。”喃喃吐出这句,泪水沿着面颊滑落。晶莹的水珠蜿蜒着堕下,慢慢滚落到领口里去,在胸前交衽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寸寸相思,触地成灰。

是夜。

冷月清光流泻一地。

白宸浩一脚踏出清思殿,未等身后的总管开口解释,便已不动声色的拧紧了眉。

轻柔月光之下,黑衣劲装的女子独自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乌黑的秀发高高盘起,手中似是还有一柄弯刀。听见脚步,她侧过头来扫他一眼,波澜不惊的一瞥,无悲无喜,素日清澈见底的眼中,此刻更像是笼上了一层纱。

“你怎么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白宸浩漫步走到理她不远的地方,“这身打扮——”

“今夜有好戏。”突兀的开口,姜舒眉笑得诡秘。“陛下看不看?”

“什么好戏。”他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想多陪她纠缠,云裳还病着,他答应了的,今晚要去陪她。

“我脾气你是知道的。”丽妃看破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哂笑,“当初进宫的时候我就说过,你爱宠着谁是你的事情,哪天心里真没我了,明说一句,我不会放不开。”话虽这么说,但脸上到底还是浮起了几分不悦,分明是怄气吃醋的模样。白宸浩看着丽妃别扭的表情,不由反倒一笑。想想近来也确实是冷落了她。心里一软,伸手撩上她的耳际,几缕乌发散在指尖。“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嘴硬。还在为先前的事情怄气?”轻轻一拽,已然拥她入怀,“我当日也是气急了。我相信不会是你……”

“我不是要你信。”冷然抬起头来,丽妃眼波闪动,似是天际流星。“若只是要你一个人信,我才犯不着陪你演这出失宠的戏。——我要的是真相和公道。”顿一顿,她看着他,目光坚定。“你不也一直怀疑这宫中有人图谋不轨吗?”

白宸浩沉吟一下。先前对她的那些猜忌和冷遇,确实是出于做戏的心理。他也很想揪出那只藏在幕后的黑手,但想到那个人是……他又担心,现在下手,是不是为时尚早?

“你想怎么样?”

“请陛下赏脸看出戏!”故作深沉的一笑,丽妃理了理弯刀上的七宝络子,贴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犹疑什么。但这件事情若不弄个水落石出,宫里怕是没有谁能安寝的。”果然,这话让白宸浩心里顿时一沉。——能将剧毒搁到云裳碗里的人,自然也能有办法毒死他或者锦澜。

见她转身要走,他忽然开口。“舒眉……”一声轻唤,带着一点浅浅的歉疚。“你心里真不怪我?”

她侧过头来,嫣然笑起。“自己的夫君爱上了别人。我要说不嫉妒、不吃醋……那不但是在骗你,也是在骗我自己。”喟然一叹,她舒了口气,“可是……知道吗,打从看见沐云裳的第一眼起,我就明白你当年为什么会选上我了……宸浩,你爱的,并非那倾城绝色的容颜,而是她骨子里傲倨偏执的性格和眼底深处磨刀霍霍的一抹杀气。我说的对不对?”

他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东西,不过是另一个人性格的映射。只是,这份藏在心底深处的喜好,长久以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那一刻,女人的直觉让她明白,相比沐云裳,自己并不是他最想要的那一个……也好,这样一来,心里最后那一点难过和愧疚,终于可以烟消云散了。

宛然一笑,舒眉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目光灼灼。“你知道我爱你,即使你对我的爱不过是短暂的欢愉,即使总有一天会有别人将我在你心里的位置取代,我也只爱你一个。只是,就算有朝一日红颜未老恩先断,我也不要斜倚熏笼坐到明的结果……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心里已经没有我。放我离开吧。”

“不会有那一日的。”白宸浩放开了她的手,嘴角却弯起淡淡的笑。“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些年,她对自己,比自己对她用情更深。不觉有些怀疑,当年的做法,是对是错?她本应是自由穿梭在林间的鸟,纵横驰骋在荒原上的风。可现在,却要为了挽回自己的名声和公道,不惜布下棋行险招的一局……

丽妃默不作声,足尖轻轻一点,黑影翩然没入夜色,仿佛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在清思殿出现过。

白宸浩站在原地,抬眼看看东天上的月亮。月光照在他身后的凉亭上,投下淡淡的一道影子,将整个人都罩在暗夜里。

夜色,渐渐开始深浓。

火光是三更天的时候亮起来的。

由宜春殿起,自西向东,借着风势,漫卷过一座座殿阁。

本就是天干物燥的季节,近来雨水又少,修枝时剪下的枯枝败叶堆在那儿,越发易燃。等太监和侍卫们七手八脚汲水来灭火的时候,山下已然有三四座殿阁冒了烟。

云裳被锣声从梦中惊醒,甫一起身,便被宸浩拽进了怀里。“你身子弱,别出去。”

泱泱闹了一阵,忽有内侍来报,说是倒了风向,眼见得那火便要往上山来——皇宫本身依山而建的,各处殿阁之间,丛林葱郁。若是火势真的无法控制,只怕……白宸浩再也坐不住,披衣起身踱出了琴微殿。云裳忙让敏珠搀她起来,也跟了出去。

居高临下一望,只见火光已然漫卷了宫城西南角的大片区域。大总管卓庆正急得直跺脚,一叠声的声命人赶紧去扑火。白宸浩走过去,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卓庆见帝君起来了,一时竟失了沉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火借风势,越演越烈。只怕是、只怕是不好灭了……”

“不碍事。”白宸浩举目看着那火势,面上没什么表情。“吩咐下去,各宫尽量避火。能扑则扑,不能扑,就躲一躲。只要别伤着人就好。”

卓庆回头看一眼身后,脸上有点急。“陛下,您是不是……”大火要是烧到半山,琴微殿也会危险。见卓庆结结巴巴的指了半天,云裳替他把话说了出来,“还是请帝君移驾明霞殿吧。”

皇城格局,清思殿居于正中,宜春、瑶华、飞音、临芳、琴微等诸多殿阁高低错落,星罗环绕四周。唯有锦澜的明霞殿远离诸宫,居高临下的坐落在山巅最高之处。看眼下这个情势,大火从山下烧上来,万一要是收不住,半山的这些殿阁怕是都很危险。虽说禁军就算拼了命也会保住清思殿……但帝君此刻还是暂且往后避一避为好。去元公主那里,自然是想当然的权宜之计。

白宸浩却不肯。

“这火来得凶猛。天干物燥,真要控制不住,一路烧上去,明霞殿位置那么高——到时候,朕还有退路吗?”

一句话,惊得云裳卓庆满身冷汗。卓庆磕磕巴巴请示下,“那陛下的意思……”宫中已然无处可避,难道要移驾往宫外去不成?

白宸浩淡然一笑,“先祖英明,早年修建宫城之时,已经留下了应对大火的退路。”未等卓庆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白宸浩沉声下令:“传朕的旨意,速将各宫人等召到千波殿去。”

卓庆眼前一亮,顿时明白了帝君的意思。“陛下英明!”

能避火的,自然是水。千波殿位于湖边,平日里备有不少画舫游船。若是真的控制不住火势,只需支开画舫,大家泛舟湖上,便自然能够避过这场劫难。

不消半柱香的工夫,各宫的主子们便都到了千波殿。原以为只要在此暂避即可,不想,人到齐后,白宸浩一声令下,要船工撑篙,将众人送去湖心岛——

一时面面相觑,谁都不明白帝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锦澜不慌不忙说道:“当初修建宫城时在湖心留下那座孤岛,就是防着走水……”或者宫变。不过后面这句她没说出来。这世上,除了他们姐弟两个,再没有谁会知道,白家先祖在湖心岛上留有密道,真有乱臣贼子反叛,攻下宫城,也可先退守孤岛,而后择机外逃。

锦澜坐在画舫上,望着点点灯火照亮船头暗沉如夜的湖水,无声的叹了口气。

微凉的肩膀让她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个深夜,那个兵荒马乱的夜里,她和宸浩也曾经匆促的坐上小船,躲到那座湖心岛上去过。皇祖母说,若是有人攻破了皇城,便要她带着弟弟逃出去。她叮嘱她,无论如何,都要将这江山保全……那年她几岁来着?十岁?隔了那么久,很多事都模糊了。只记得那种刻入骨髓的恐惧和慌乱。昏黄的火把在暗夜里不停的闪烁,脚下的湖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恐惧从骨缝里渗出来,她咬着牙,压得下肩头抖动,却克制不住五脏六腑的哆嗦。生死攸关的当口,她把宸浩护在身子后面,他却忽然拽住她的手,异常认真的说:姐姐,我是男孩子,理所应当是我挡在你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