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也很害怕吧?说那句话的时候,连眼神都在抖。

却那么倔强的一字一顿:姐,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那一刻,锦澜明白了这一生自己要为了什么而活。从此后,多少年,多少事,无数的大风大浪,一次次生死抉择。元公主镇定自若,连眉头都不再皱过——

“姐,石头滑,你小心点。”贴心的叮咛,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这一刻,他想到了什么?竟然没有分心去照顾他最心爱的妃子,而是这样毫不迟疑的将手递给了她?

锦澜抬眼,心下了然。却不说话,清浅一笑,把手搭了过去。

肃穆阴森的灵光殿,因了众人的到来,渐渐现出几分嘈杂。人太多,仆从们只能留在船上听候传唤,各宫主位娘娘身边也只有一个婢女跟从。白宸浩命云裳寸步不离的跟在自己身旁,云裳便不好再叫敏珠跟着,只得嘱咐她好生守在大殿外头。

一踏进正门,便看见庭中跪着的女子。

不知为何,云裳心里咯噔一声。那女子穿着灰色的布衣,虽然还带着头发,但已经是出家人的打扮。她几乎是匍匐在地上,头压得很低。云裳便是再笨,此刻也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人,正是前任皇后,黎文君。她偷眼打量一下四周,端妃丽妃脸上都是一派气定神闲的表情,其他诸人表情不一,倒是公主,眼中似有几分唏嘘之意。

“罪臣之女黎氏,叩见吾皇。”

“起来吧。”帝君的声线波澜不惊,平静到甚至没有半分不悦的味道。“宫里走了水,不得已,要来叨扰你。”漫声说着,径自往前走去,话音语气都很家常,若不是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过往,云裳几乎以为,眼前女子是他的旧友故人……

黎氏并不作态,帝君走过去之后,她轻轻叩首,躬身起来。

在场众人,唯有云裳不曾见过黎氏的容貌,心里忍不住有几分好奇,不由扭过头去看了看。谁曾想,这一眼望去时,皎洁的月光恰正照在黎文君的脸上,她的视线也正撞上黎文君的目光。

“啊!”

听见云裳失口尖叫,众人循声回头。这一下,不止她,就连白宸浩都大吃一惊!

云裳记得端妃曾经说过,黎文君是个绝色的美人。可是现在,昔日绝代佳人的脸上,却密布着无数条的刀疤,恐怖的疤痕就像一条条千足蜈蚣,蜿蜒着扭曲着,从额角一直爬到下巴,又从颧骨滑向耳际……

一道,又一道……

云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身子一软,便靠在了白宸浩身上。

未等白宸浩开口,锦澜已经抢先问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文君,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直以来,在锦澜的印象里,黎氏都是个骄纵跋扈的女人,她喜欢随时随地的穿着正式的后服,摆出一派端庄雍容的样子,哪怕是在自己这个公主面前,也要做出高高在上的国母姿态。而此刻……若不是那双熟悉的眼睛和从眼底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怨毒,锦澜真的很难相信,面前这个容颜尽毁,貌如罗刹的女子,竟然是当初那个……黎皇后。

“奴婢谢陛下和公主的恩典。”黎氏嘴上答着她的话,眼睛却始终直视着帝君,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那笑容和她脸上扭曲的疤痕拧在一起,整张脸上透出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你这话什么意思?”从大火烧起来的那刻起,白宸浩心里便明白,这一夜必是不得安稳的。只是看见黎文君的脸,就连他都深感意外。眉峰一拧,揽过云裳,转头往正殿的玉阶上走去。“有什么话,不妨进来说。”

还能说什么呢?

黎文君看着他,看着他怀中那个因为娇弱而早早裹在狐裘之中的美丽女子,心里浮过一抹苦涩。这就是命吧?再怎样鲜妍的花朵,也有被春风丢弃的一刻。她拼了命的去护、去抢、去夺,到头来又如何?眼波一闪,瞥过一旁的丽妃。不过才两三年的工夫,连她都已经失宠了。

爹说的对,君心难测。那份高高在上的恩宠,原就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只可惜,她懂的太晚了。就算看透又如何?她已经什么都失去了……家族,亲人,权力,地位,什么都没了。甚至到最后,连自己的容貌都要被硬生生毁掉。想到这些,心头酸楚,眼中一涩,可她知道,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没有泪。甚至就连恨,剩下的也已经不多。心若死水,古井无波。她要的,早就不再是什么恩宠什么公道——只是报偿!恶狠狠,以命抵命的报偿!

“文君。你的脸到底是怎么弄的?”依旧是心照不宣的惯例,帝君缄默,发问的人是锦澜。“怎么会毁成这样?”很明显,那不是什么意外,是有人刻意而为。可是,黎氏被废之后便被幽禁在了这里,整个宫里,除了伺候她的下人和固定来送饭的太监,再也不会有其他人……

“公主真是明知故问。”黎氏木然看着她,语带讥讽,“或者是贵人多忘事?——传旨那人说,这可是您和帝君的意思。”

锦澜皱起眉头,“我和帝君什么时候……”话锋猛然一转,“传旨?什么时候,什么人传的旨意。你把话说清楚!”

莫说公主,就连云裳都已经听明白了黎文君的意思。是有人假传圣旨,毁了她的容。胆子这么大的人,能会是谁呢?眼角余光一瞥,不由自主的便多看了一眼丽妃——姜舒眉与黎氏历来不合,而且只有她敢下这种狠手。

孰料。枯瘦的指尖遥遥一指,黎文君指向的却不是丽妃,而是静坐一旁,正在品茶的端妃!

“当初宣娘娘可是口口声声说了的,是陛下和公主的旨意,要毁去奴婢这张祸国殃民的容颜……”冷冷一笑,黎文君的声音里饱含着无尽的怨毒,“端妃娘娘真不愧贤惠之名,为了让陛下和公主省心,不惜亲力亲为,动手赐了奴婢这一脸的印记——”黎氏忽然伏身半跪下去,“奴婢当日痛晕过去,还未谢娘娘的赏呢,今日一并还了吧……”

此话一出,别人倒还罢了,端妃被惊得悚然起身。“你血口喷人!”半是因为愤怒,半是被白宸浩的目光盯得紧张,“你、你休要胡说!黎文君,我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无端的污蔑我?!”兹事体大,她顾不得与黎氏扯皮,忙向着帝君方向跪了下去,“陛下,臣妾冤枉!”

白宸浩还未说话,黎氏已然抢白,“冤枉?端妃娘娘,此事你若不认,奴婢脸上这十二道疮疤,岂不更是冤枉?”

“够了!”锦澜出声,制住有些激动的端妃,“婷莲,你且收声。”端妃默默退回一旁,锦澜转头看着黎氏,“你说是端妃奉旨毁你容貌,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黎氏涩涩一笑,“当夜除了我与灵光殿所有奴婢,这里再无他人。我身边的人自是不能当做人证的……除此之外,哪里还有什么证据?”她猛然仰起脸来,看着锦澜,“敢问公主,我脸上这十二道伤疤可算证据?我亲眼看着端妃娘娘拔下发间金钗,硬生生受她如此**极刑,算不算证据?”

“以色事人,终难长久。你当日以这容貌夺走了我的地位,今日我便要你一点点全还回来……”黎文君轻轻合了合眼,“端妃,这是你当时对我说过的话……两年了,我一直时时刻刻记在心上,从不敢忘。可你……既然敢说敢做,又何必不敢认呢?”

这话一出,众人都有点开始信了。黎氏夺走了端妃的皇后宝座,宣婷莲因此怀恨,确实也是合情合理。

见端妃不说话,黎氏又笑起来。“算了。黎家满门抄斩,我已是无根之人,惶惶若丧家之犬。今日就算能辩出什么结局,也不再敢奢求什么公道了。只当这是陛下的赏赐吧——陛下不杀之恩,已是大赦。我只求保全余生,再不敢……”

“端妃。”一直沉吟不语的白宸浩终于开口。“告诉我,是不是你做的。”他看着她,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即使是,他也不会深究。——这种事,也没法去深究。

此刻宣婷莲已经恢复了镇定。盈盈抬眼,依旧如往日的仪态,她看着白宸浩和公主,“今夜之前,臣妾从来没有来过灵光殿。”

白宸浩点了点头,黎氏却忽然冷笑起来。“端妃娘娘没有来过这儿……难道说这十多道疤痕是我自己划出来的吗?”

虽故意示弱说了不奢求公道,但她此时的态度,已然是咄咄逼人要闹个水落石出。“陛下和公主否认曾下旨毁掉我的容貌,端妃娘娘也说从未来过。那倒是奇了——这张脸,难道是凭空被毁的?”

“黎姐姐。”端妃看着她,眼底似是有泪光,“我虽不知往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但自问从未做过任何害你的事情……你这样故意泼我污水,婷莲百口莫辩。若说姐姐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当着帝君的面说出来,何必这样故意构陷……”

“构陷?从没做过害我的事情?哈,那你倒是说说看,当初是谁害了丽妃的孩子,是谁把堕胎的香药放在人家寝殿里又嫁祸给我——”

听见这句话,一直冷眼作壁上观的姜舒眉终于坐不住了。猛然起身,一个箭步过去便揪住了黎氏的领子,“你刚才说什么?!”

“说什么?”黎氏冷冷打量着她,用力攥住她扯住自己的手。“当日我不愿辩白,只是因为有人做了我最想干的事情,而不是我愿意替人背这口黑锅!没错,当初给你下药那人确实在我身边待过,却不是受了我的指使——哈,这么多年,你还一直蒙在鼓里吧?只当是我害了你,却不知道有人比我更巴不得你死!哈!哈!姜舒眉,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出身,算个什么东西?!大长公主还巴望着把她的宝贝女儿送上后座呢,能容你先生下皇子么?”说着说着,黎文君已经彻底疯了,癫狂中,她挣开了丽妃,冲口便把积压在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若是不信,不妨回去查查你卧房帐子里的熏香,看看那里面藏着什么!自那件事之后,你得帝君专宠这么些年,又怀过孩子吗?——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区区一个废后,没那么大本事手眼通天,直到今天还能把那种东西塞到你的床上!”

丽妃一愣怔的工夫,黎氏猛然回身扯住了端妃。她虽枯槁瘦弱,却不知哪来的大力,死死勒住端妃的脖子不肯撒手。宣婷莲她动弹不得。侍卫们见事不好,冲了进来,黎氏反手拔下了端妃发间的金钗——扬手,便要刺下!

“说!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谁毁了我的脸——当着帝君的面,宣婷莲,我要你说一句实话!”

“她疯了!”饶是再怎么端庄,突然落到如此境况,难免也有些害怕。端妃吓得花容失色,扭头惊恐大叫,“陛下救我!”

其实此刻,能出手救她的人并不是帝君,而是距离二人最近的丽妃。可是丽妃却似乎不打算伸出援手。姜舒眉拧了拧眉头,冷眼扫过黎氏,目光落定在端妃身上:“端妃娘娘,她说的那些……可都是真的?”

“别听她胡说,这女人早就疯了!”端妃挣扎着想要逃,却被黎氏用尖锐的金钗死死抵在脖颈上动弹不了。

“那七步断肠呢?”丽妃冷声质问,“当年之事暂且不谈,沐淑媛中毒之事,却是本宫背了黑锅。哥哥暗中查了好久才查到……那个从军中盗走毒药的副将,昔年可曾是宣大人家的门客。这件事,端妃娘娘是否要给我、给沐淑媛、给帝君一个明白的交代?”

白宸浩额角青筋暴跳,显然已经是怒不可遏。“够了!”举手示意侍卫将黎氏拿下,黎氏仰天凄然大笑起来,“谁敢近前,我便要她先死!”指尖稍一用力,金钗猛一下划破雪白的皮肤,端妃下颌上蜿蜒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见势不妙,锦澜忙止住侍卫们。“文君,你冷静一些!”

“冷静?怎么冷静?此时此刻,还有谁会给我做主?还能指望谁会护着我么?”凄怨的眸光遥望白宸浩的方向,“陛下心里比谁都清透不是么?却还是要回护这个毒妇……是,我爹绊了您的脚。可这些年,我心里对你如何,你不是不知道呵……多年的夫妻情分,到头来,我竟然连清白二字都要不得……”

三个女人的恩怨混战已然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是非已经说不清了,锦澜此刻最担心的事是怎么把端妃救下来——黎氏彻底崩溃,且哭且笑的述说着,毁容的脸上完全分辨不出表情,只是一片狰狞可怖的沟壑。她拖着端妃往门外走,金钗紧紧抵在颈间,逼着要她说实话。侍卫们包抄在四周,剑拔弩张的指着她,却不敢贸然动手。端妃则被扼着喉咙,眼看就快要喘不上气来。

僵持良久,宣婷莲终于有些服软,“你放开我,先放开……”

“文君,你放开她!”终于,白宸浩缓了语气,站起身来,对废后说:“朕向你保证,如果你说的事是真的,朕一定会彻查清楚,还你一个公道!”

“公道?”黎氏兀自摇了摇头,她看着他,眼中点点滴滴,全是苦涩。“你以为到了这个时候,我还会想要什么公道?”眸中泪光一闪,前尘往事跌落,与心一起,摔成碎片。“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我信过你多少回?可最后等着我的,是什么?是什么?!”她拖着端妃,一步步退到门外,“陛下,臣妾不会再信你了……”

话音未落,“噗嗤”一声。刀锋刺破了皮肉,直扎进脏腑。是一个侍卫,趁黎后不备,从侧后方捅了她一刀。

“哈!你看。”黎氏抬起头来,远远望着帝君,恍然笑了一笑,“你总是这样……面上说着冠冕的话,背地里却藏着杀人的刀……”

端妃敏锐的察觉到这是天赐良机,猛力推了黎文君一把,想要趁势逃脱。可她动的还是迟了。黎文君嘴里说出那句话的同时,手中尖锐的金钗已然用尽全力刺向了她的喉咙——然后,无数刀锋扑上来的瞬间,废后猛然转身,紧紧抱住了端妃。

玉阶并不很陡。

但是很高。

滚落到底,两条鲜活的生命,已变成了毫无气息的尸体。

暗红色的血从她们身子下面流出来,交融汇聚,汪成一泊,铺在洁白的地砖上,分不清哪一滴到底是谁的。

生前所有的怨怼,终结于共同的毁灭。

变化来得太快,快得人无所适从。云裳站在玉阶顶上,扶着栏杆,忍不住的颤抖和恶心。空气里弥漫的血腥令人窒息,残酷的场面让她有逃离的冲动,她恨不能现在就离开这儿,远远的躲到寂玄山里去,再不要回来。

所有人都怔了一会儿。然后,帝君伸手搂住了她的肩。“别怕。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不多时,卓庆来报,说宫内明火已被扑灭。内侍卫骁勇尽忠,驻守在外朝的禁军也闻讯参与了灭火,大火最终只是焚毁了几座无关紧要的殿阁,烧掉了一些花树,就连原以为会损失惨重的宜春殿,其实也只是毁了一间花房,主殿受损不多。

坐在回程的画舫上,云裳有些微的失神。身后灵光殿的大门已经闭锁。而眼前,船头宫女手中的灯笼还未熄灭,远处幽蓝的天幕尽头却已亮开了一片鱼肚白的颜色。

玖:谒金门

七弦曲落,响遏行云。

乐声久久萦回在琴微殿上空,声带凄凉,哀绝绵长。

“娘娘。”敏珠从屋里出来,把滚带狐裘的朱红锦袍披在云裳肩上,又给她换掉琴边有些凉了的那只手炉。“打从一早开始就在弹这支曲子……”见主子不做声的默许,使个眼色让随伺在侧的小丫头们赶紧收了散乱一地的曲谱。“您身子柔弱,天这么冷,小心风寒。就真是要用功,等来年春上再练也不晚啊。”

素手停弦。叹息如美人泪滴,落在瑟瑟的寒风里,令人心中不由得莫名一恸。树梢上最后一枚枯黄的叶子随着叹息恍然飘落,跌在檐下静立着的大水瓮里,无风自行的打着转,像是飘在海上漫无目的一艘小船。

云裳回眸,涩涩笑起,“我哪里是要用什么功呢。”目光略微沉滞,复又调转向遥不可及的青天深处。很远的远处,铅色的云朵密作一团,看样子是憋着劲儿要下一场大雪。“今儿是明和皇后的七七。”沉吟许久,她又叹了口气,示意敏珠叫人连琴带曲谱一起收下去。“你也知道的,当日我刚入宫,在清思殿里第一次见到宣姐姐,听的便是这曲《长相思》。没想到……没想到不过才短短年余光景,便是琴曲犹在,斯人已远……”

话音落处,依稀竟红了眼眶。

敏珠见她动了真情,心里微微有些纳罕,只得笑着劝慰:“娘娘和先皇后投缘,又兼有师徒的情分。皇后在天有灵,见您此般思念伤怀,定然会感动欣慰。”

是吗?云裳自嘲的弯一弯嘴角,眼风似有若无的回眸瞟了敏珠一眼。这婢子真是……训练有素,圆滑过头,似这种哄人的场面话儿,不必过心,张口就来。也不想想,那日宣婷莲是被黎氏拉去垫背,一个猝不及防间做了冤死鬼的人,她若真的在天有灵,见旁人因此白赚了便宜,指不定要怎么恨呢——宣婷莲活着的时候与敏珠一样,谨慎婉转,无论对谁都成日堆着虚伪的笑脸。一缕芳魂消散后,大概不会再这么累了吧?

无论是否甘愿,总算也是解脱。

相比人类,云裳自问更了解鬼魅。妖精通常比人单纯和坦荡。而人,无论生前怎样虚伪,一旦做了鬼,便都不太会记得造作遮掩,都化作了直来直去的通透心肠。

当日灵光殿一劫,黎氏癫狂之下,硬生生拽着端妃两人同归于尽。端妃是否真有毁黎氏容貌的嫌疑且说不准,其间又牵扯上了丽妃失子的陈年往事……两条人命过后,真相早已理不出任何的头绪。本是后宫一段死无对证的公案——

可没想到,事情最后竟会如此演变:离开灵光殿后,白宸浩对外宣称,金口玉言说出的“真相”,居然变成了废后黎氏心怀不轨,丧心病狂之下,妄图冒死弑君!事发突然,内殿侍卫来不及上来护驾,而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是深明大义的端妃——为保护帝君,抢在众人之前将自己的身子护在他身前,为他挡下了废后刺来的寒光之刃。次日朝会上,白宸浩当着群臣的面哭得涕泪横流,仪态尽失。那哀痛欲绝的神情弄得满朝文武都跟着动容,他一边哭一边盛赞端妃说她忠孝节义样样俱全,又与自己青梅竹马情深似海,本是皇后的不二人选。而后又扑通一声跪倒在闻讯赶来的大长公主面前,哭着说自己没有保护好表妹,恳请姑姑治罪责罚。

帝君既这样说,他人便不得不跟着圆成。那夜在场的人本就不多,此刻更是口风全部一致,都说是黎氏见宣婷莲护着帝君,恼羞成怒中与之奋力撕扯,这才硬拖着宣妃失足坠下高台……

故事编到这个程度,连云裳都忍不住觉得非常感动。她不仅佩服白宸浩撒谎的功底——更倾慕他舌粲莲花说哭就哭的完美演技。倘若不是当日就在现场,亲眼目睹过整件事的全部过程,只怕她都会为他口中那个忠义节烈的端妃而落下清泪。

想来这世间,最完满的表演不过如此,绝伦的谎言遮蔽去层层真相,便有人偶尔嗅到端倪,也绝对不敢去拆帝君的台架子。

朝堂之上,群臣唏嘘。然后自然而然的,沐相先站出来,三跪九叩的上表,提请追封端妃为后。随后便是百官跟着一起跪地请愿,齐刷刷一片众望所归。大长公主坐在一侧哽咽不言,白宸浩则泪流满面当场应允,说自己其实早有此意。话音刚落,御前近侍上前一步亮出早就写好的圣旨——端妃宣婷莲,就这样在无辜冤死后的第三天早上,被追谥成了“明和皇后”。

黎氏当然是死有余辜。

端妃则为不幸殒命。

大长公主当然不信也不甘心,可女儿都已经死了,又当着群臣的面儿,还说得出什么来呢?只陪着驸马两个人默默落泪罢了。

忍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云裳冷笑着看一眼被侍女抱走的琴匣,伸手去紧了紧斗篷。宫里的女人们个个做梦都想当皇后,可宣婷莲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用那梦寐以求的皇后銮驾——送了一回葬。

风光大葬。

可那又能怎么样?

跟死后犹被鞭尸的黎氏一样,都不过是被灵魂抛弃了的皮囊,终将归于尘土。灰飞烟灭,不过是弹指之间。

泼天富贵如浮云。万般荣华,转眼成空。

袖了手炉,转身往内殿走去。云裳默默无声敛下眼皮。敏珠自然不会懂得她心里的伤。那一道道蚁噬猫抓般的印痕,一丝疼,一丝痒,又夹杂着百味杂陈中丝丝缕缕的豁然开朗。她难过的并不是那夜突如其来的宫变,亦不是黎氏宣妃之惨死景象。而是那一曲哀婉低徊的《长相思》。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黎氏对帝君是有情的,宣婷莲也未必没有那些小女子的心思。可长相思,长相思又怎样?

任你怎样情深意长,终抵不过这尘世无常。

掐指算算,这些年见过的死亡虽不太多,但也不算少了。一念之间,形神俱灭,饶是前一刻还不依不饶挣扎拼搏,那一口气不来……撒手一去,便什么都握不住了。

便是将自己抽出局外,只身冷眼看过去,犹会忍不住抽口冷气,心生感叹几番。

人生在世,渺若云烟。握得住的,不过是这短暂生命里,寸寸流逝的韶光。

因此才渐渐的开始理解起沐梓荣。什么名节清白德行信誉,还不都是死后别人信口胡说的么?一如端妃之死,帝君说了什么,什么便是真相,容不得任何人去质疑去反驳。

话又说回来,白宸浩心里当然很清楚,宣家表妹死得没那么无辜,黎氏更从未有过什么弑君的妄想。锦澜事后暗地里彻查过,端妃确实曾在丽妃寝殿中做过些不入流的手脚,谋害皇嗣嫌疑重大。至于那黎文君的脸……灵光殿的婢女们异口同声,都说传旨之人身着贵妃服色,只是面蒙轻纱,容貌看不真切。

至此,谁都明白宣婷莲并非是只无辜的羔羊。可那又怎样?最终帝君还是给了她皇后的封号,诏令举国哀悼,然后将她的金棺玉椁招摇的给葬到皇陵里头去。

云裳把暖炉捧在怀里,捂到距离心口最近的地方,却仍旧暖不透心底大片大片的冰凉。入宫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后宫争斗并明白“君心难测”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说到底,黎氏宣氏,都不过是帝君手中的棋,一颗颗的算计好了,填到应该落的位置上去。黎家早已被灭,根本无所谓要不要死得更加彻底。而大长公主和宣家——碍着那丝血缘关系,说什么也得有个像样的交代才敷衍得过去。

这些云裳都能理解。

只是想不到他下一步棋!

处理完宣氏的丧事之后,白宸浩一个转身,竟又传出新的圣旨:灵光殿之乱,沐淑媛也是护驾有功的——他又撒谎,又撒得那么冠冕堂皇。意味深长的瞥一眼沐相,说她曾与端妃一样,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掩护自己。又说若不是沐淑媛拼死拽住了黎氏举刀刺来的手,只怕在那混乱的局面里,自己不死也要重伤。

此话一出,就连站在阶下的沐梓荣都愕住了。

这次没有人站出来请旨,是帝君金口亲启,给了她贵妃的尊位。

消息一出,满宫哗然。

在此之前,包括云裳在内的所有人都相信,经此一事,先前丽妃投毒的罪名将被彻底洗脱,复宠指日可待。且端妃一死,后宫里必然是丽妃一人独大。可谁都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帝君竟然一句话就将四妃之首的高位许给了初得恩宠的她!诚然,眼前风波初定,宣氏刚被追封风光大葬,三年两载之内想必无人敢提立后之事,可贵妃……这个实际已是六宫之首的贵妃高位,与皇后实在不过是咫尺之遥!

流言尘嚣直上,好事者又提起了先前《凤仪图》的事儿。后宫里一时间谣言满天飞,恨不得每个角落都在传说沐云裳是帝君认定的皇后人选。那些位份低些的美人和婕妤们,宫中几座主殿的管事宫女和太监,不论先前是端妃的丽妃的还是谁的人马耳目,一夜间便齐刷刷全换了风向,紧赶着往琴微殿里谄媚示好。

她这边门庭若市好不热闹。敏珠又从宫外传回来消息说,沐相府门前也是天天挤得水泄不通人满为患。

其间还听到不少笑话。比如说大长公主在听到册立自己为妃的消息后,硬是一口气没缓上来,活活给厥了过去——醒来就咬牙切齿拍着桌子大骂帝君,说宣家白搭上独生女儿一条性命,换来的却不过是个追封的虚名,生生便宜了沐家那个小妖精……

云裳一笑。大长公主说的还真句句都是大实话。

心里当然清楚,这也不过是白宸浩的无数棋中的一步而已。正如事后他对她所坦言的那样:“以朕对你之心,本不该将你放到这风口浪尖上去。”他看着她,目光里飘过一丝很浅的怜惜。但温文的柔情转瞬即逝,转过头,沉着声,一字一句:“但是云裳你要明白,若想沐氏荣极,坐在那位子上的人……便只能是你!”

她懂。上前一步,轻轻伸手,纤柔玉指封了他的口,“臣妾甘愿。”

何须多言。从她向他坦陈真相的那天起,她和他,便是同盟。就像若干年前,破落香案下的短暂相依——被情势逼迫着,不得不将彼此命运捆绑在一起,生死携手共赴未知的结局。

眼下她是贵妃。再下一步,也许是皇后之尊,入主瑶华。也许是下一个黎文君,废去灵光殿……也好,黎文君已经死了,只她自己一个人住的话,那座殿阁还不至于太挤。

漫步东厢,雕花书案上,玉色镇纸下压着一方叠成四折的素笺。信手拈起,她却迟迟都没有打开看,只是微微的轻叹,“敏珠,”隔了好久,云裳才向身后问道,嘴里唤着敏珠,声音却不知飘向何方,“得知我成为贵妃的消息……大哥他心里很高兴吧?”

很久都没做那个梦了。

白衣的女孩站在悬崖边上,裙角上绽着大朵大朵的血花。她用凄厉而幽怨的眼神定定望着她,那道目光如冰一样冷,却又像天火劈身般的灼热,活活能将这身体彻底烧穿一般。

那目光让她坐立难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见那个什么皇后吗,我可以帮你。”

“不。”斩钉截铁的回绝。她跟宣婷莲的交情仅止于几份琴谱,对于她的鬼魂,虽然不至于惧怕,但也没有兴趣接触。

“她还算不上个屈死鬼,却也在时时刻刻想着报复。你看,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我死了,可我不能白死,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