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头儿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说以后大概没机会见面了。”维克多叹息,把一个小纸卷递给尼克。尼克展开纸条,上面仅有寥寥几句话:

“妮可,是希腊神话中胜利女神的名字,她高贵坚强,战无不胜。

另祝,一帆风顺。

L·D·V”

“这是什么意思?”尼克问,纸条里每句话都认识,但和在一起就莫名其妙。

“自己理解。”

尼克费解,把纸条来回研究几遍,仍然一头雾水。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件下午发生的事。随即伸出只脚丫,干脆利落的踩到海雷丁的靴子上。

“船长,这是什么意思?”尼克好奇的问,“我看见桌子下面有人光脚踩你。”

马车里静默了三秒,维克多率先笑起来,一边捶胸一边咳。

“这是一个女士的邀请,关于一些有趣的……床上运动。”海雷丁看看靴子上那只白生生的小脚,又看向尼克清澈的眼睛,一板一眼回答道,“意思你自己理解。”

离开巴黎

1516年初夏的一天,白底黑沙漏的海盗旗迎风招展,一位大海盗像个即将远行的英雄般,在漫天飞舞的花瓣和欢呼中。

……

一只硕大的老鼠从墙角那堆垃圾里钻出来,灰皮油光铮亮,从肚子的饱涨程度来看,它要不是怀了一窝小鼠,就是吃了一顿豪华大餐。同一堆垃圾之上,两个脏到分不清性别的小孩儿还在翻找耕耘着,暴突的肋骨和饥火燃烧的眼睛显示他们的业务没有灰皮小同事精深。

横流过小巷的污水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那是人畜排泄物发酵过的味道。在这个没有任何排污系统和公共卫生设施的城市里,住在二楼的人会迎着朝霞打开窗户,毫不愧疚的把夜壶里的东西倾泻到大街上。

这里是巴黎,而且并非贫民窟,只是‘花都’的另一个位面。

一个缠头巾的清秀少年牵着两匹马,站在街边阴影里等人。欧洲大城市普遍弥漫的这种味道对他来说太熟悉了,以至于从心底产生一种自在感。他甚至下意识的四处张望,辨别垃圾里可以回收再利用的东西,还有路上行人钱包的价值。

小巷里一扇木门打开,一个披着灰斗篷的高个男人走出来,兜帽盖住了头发和脸面,使人看不清他的相貌。斗篷是粗羊毛质料,但靴子却是整张上等皮,银马刺在灰暗的小巷中闪着光芒。他向周围一扫,见一个披着黑袍的胖子站在少年面前,像是在说服他什么。

“我瞧你是在等主人吧?十六个国王铜币怎么样,旁边那个巷子没人。”胖子搓着手,肥厚嘴唇被唾液润得发亮。他从黑袍里掏出一枚钱币,在少年面前晃着,“足份的新铸大钱呢!就一小会儿,绝不浪费时间,你主人回来前肯定办完。”

少年的眼神不由自主随着那枚厚实的钱币晃了两下,待收回心神,正要拒绝的时候,只听一声惨嚎,黑衣胖子五官扭曲,滚着跌进路边恶臭的泥泞里。

“抱歉,他主人回来的早。”海雷丁气定神闲站在胖子刚刚的位置,马鞭轻轻敲着手心,对尼克道:“一个铜子儿就动心了?怎么也得看见双柱银币吧。”

“这可不是我的错……船长,是你非让我洗干净脸的。”尼克立刻洗清嫌疑。她不懂桌下优雅的调情,对街边的讲价却颇有心得。一张白皙清秀的脸在上流社会不算什么,但在这灰暗的街道上,可是不少人眼中的好货。

“照我原来那样,麻烦就少得多。”尼克伸手在灰墙上一抹,熟练地蹭在脸上,再匀给脖子一点。瞬间,维克多苦心栽培的淑女打回原形。

海雷丁瞧了她片刻,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朝城南奔去。尼克赶紧上马追赶,忍不住提出疑问:“喂船长,我们不吃早饭就动身吗?”

这个清晨,坐着有软垫的舒适大马车、在花瓣和欢呼中离开巴黎的,只是某个穿着船长衣服的红头发下属。而她,冲锋队的尼克队长,凌晨三点就被老板从被窝里揪出来干活,且眼看着连早饭都没有着落。

海雷丁在一阵阵扑面而来的恶臭中皱紧眉头,绷着下巴低声道:“在这里,不可能。”

“可出了城只能从地里偷萝卜吃了……”尼克小声咕哝,“而且这里又不算很糟,有味儿说明城市有活力,只有瘟疫导致的尸臭才需要警惕呢。”

海雷丁不再理她,轻踢一下马腹,加快出城速度。身后,继续传来少年商量的言语:“不在城里吃也行,我们买些饼子再上路吧?弄俩苹果也行,我看见附近有水果摊!船长?!”

巴黎之旅结束了,高大的城墙渐渐消失在身后,这座缤纷繁华又肮脏龌龊的城市依旧伫立在塞纳河上。

海雷丁的这次出行很秘密,卡尔和维克多早上起来时只看到一个紧张的替身,和一张‘你们先走’的纸条。处理完巴黎的情报事宜,海雷丁就带着尼克从原定路线返回马赛。骑马比坐车快得多,两人很快就把大部队抛在身后。

六月的欧洲大陆已是初夏,阳光照射在法国腹地广袤的森林上,如一片绿色的海洋。天气晴朗时,矗立在远方山丘上那些巨石垒砌的古城堡清晰可见。荒草覆盖了屋顶,城墙爬满绿藤。火药终结了冷兵器时代,曾经鲜衣怒马奔赴东方的骑士们永远消失了踪影。

站在卢瓦尔河河边,尼克啃着一个萝卜,郁郁的看着汹涌的河水。这趟任务颇让她失望,虽没挥刀出力,可期待中的法国大餐却如过眼云烟,连吃饱肚子的机会都很少。

一条渡船顺流而下,尼克扔掉萝卜缨,一边蹦一边朝船夫放声大喊:“这边!这边!”她怕湿了鞋袜,脱下来来塞进行囊,光脚跑进浅滩的水里,泥地上留下一串小脚印。

“我们要过河!还有马!!!”

“好了,船已经靠过来了,你小点声。”海雷丁说,“以后少扯着嗓子乱吼。”

“啊?”

“你开始变声了,不想以后一副破锣嗓,这两年就安静点。以后船上有喊着传达的命令,让卡尔去干。”

“哦。”尼克纳闷的答应下来,不明白船长怎么会管的这样宽泛。“我们这是去哪儿?”

“马赛。”海雷丁道。

“那不是跟大部队一个目的地?”

“没错。不过,我记得有个人闹着要吃法国菜。”

一路策马向南,卢瓦尔河谷几百里地风景优美人口稀少,小镇和村庄清新宜人,不再像城市那么肮脏。两人不停赶路,但只要碰到有旅店的聚落,海雷丁就带尼克下马大吃一顿。

飘着芦笋片的蘑菇浓汤,金灿灿的蜜汁烤苹果,撒了碎榛子的黑莓酱馅饼,还有爽口的腌黄瓜与西蓝花冷盘。没有束腰、没有任务,尼克终于心愿得偿,一路把法国菜吃到餍足。

两人到达马赛的那天早上刚刚下完雨,云开雾散,天空澄净如洗。阳光反射在海面上,一层层白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湿润的风拂过面庞,海鸥鸣叫着掠过层层白帆。两人不约而同的感到心情舒畅,以海为家的人无法真正喜欢上陆地,就像草原上的民族下了马背走路都别扭一样。

码头外,红狮子的船队和离开时别无二致,尼克看着海妖号美丽的船首像说:“我们比卡尔他们早到了四五天吧?也没人来迎接。”

“当然,我谁都没告诉。” 海风吹拂在红色的长发上,海雷丁像回到自己领域的王,浑身散发出愉悦自在的气息。“孩子们,查岗的时候到了。”那狡诈的笑容又回到红狮子脸上,尼克本能的觉得有人要倒霉了。

船长的突然袭击让监理们好一阵慌张。毕竟不是在阿尔及尔老家,海雷丁出行前特意吩咐过,除非补充给养和打探消息,所有战斗人员不得下船。

清点人头后,一千两百号人里有三十五个无故缺席者。这出勤率在海军里都算很不错了,海雷丁比较满意,又核查一遍船只的补给和清洁。

长期的训练让水手们不敢怠慢,即使船长不在,甲板也被每天洗刷,铜炮擦得闪闪发亮;甲板上一卷卷缆绳码成整齐的圆圈,补充桅杆的圆材上都盖着防水的油布;成桶的腌肉、黄油、干豆子、汤料、硬饼干按照购买时间和保存期限有序码放;火药则按粗粒、细粒、粉状分组,小心的存放在船舱底部。

“大伙儿干得不错。就是炮忘了上油,这样碰见敌人可不妙。”海雷丁微笑着走过炮舱,在每一尊铜炮的点火口放进一枚金币。这种‘上油’方式是很传统的表扬,军械长和水手长们当即笑得合不拢嘴。

“不守规矩下船乱晃的人,每人领十二鞭,等船医回来再打。好了,大家各就各位吧。”海雷丁说完,带着尼克回到海妖号的船长室。赏罚分明,所有人都提不出异议,心悦诚服的回去干活了。

“船长……”尼克跟在海雷丁身后,悄声提醒:“这几艘船上都有女人,人数还不少。”船舱里鬼祟的衣裙声响,和海盗们浓重的体臭中不同寻常脂粉香味,她不相信嗅觉灵敏的船长会没注意到。“老规矩,女人不是禁止上船?”

“就当没看见。”海雷丁愉悦的道,“不让他们下船,又不让女人上来,那我下次在海上碰到敌人只能降旗溜走。士气是很重要的,有时候规矩也得通融。”

“那到底为什么不许女人跟着出海?陆地上的军队常常带几个去打仗呢。”

“因为她们会大量消耗宝贵的淡水。”海雷丁意有所指的盯着尼克,“一般来说,没几个船长能忍受隔三差五就洗澡的下属。”

入夜,十几个穿着花里胡哨裙子的女人悄悄溜下船,在海盗们恋恋不舍的眼神中消失在夜幕里。她们中间有赚零花钱的海边姑娘,也有职业□。价钱合理,宾主尽欢,大家都很满意。

三天后,登岸的马车部队才到达港口。卡尔对两人的不告而别非常不满,直到看见尼克完好无恙才放下心来。维克多抓住船舷上垂下的绳梯,脸色煞白往上爬。尼克在上面接应,下面还有两个兄弟伸臂托着。

“维克多,‘笨手笨脚的书呆子’用拉丁语怎么说?”尼克抓着医生的绣花衣领,把他扯上甲板,“厨子体重有两百磅,只有一条真腿,爬得也比你顺溜。”

“他那条烂掉的断腿如果不是我给锯了,那你现在就只能吃爬满象鼻虫的饼干,没闲工夫卖弄你那该死的拉丁语。”维克多狠狠甩掉尼克的手,狼狈的把衬衫塞进裤子。

绳梯也不会爬的人在任何船上都会成为嘲笑的对象,但海妖号上却没有一个人露出嘲讽的表情。船医在海上是极受尊敬的职业,更何况是维克多这样技术高超的医生。许多船员甚至对他有种近乎迷信的崇拜。一个水手把医生的器械包和药箱背上船,然后敬畏的抱在怀里,帮他送往医疗室。

“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新闻?”维克多问。

“有三十五个人要挨鞭子。”尼克说,“船长说等你回来再打。”

“哈,很好,三十五根新鞭子,还有一堆伤后处理。没事找事,一刻也不让我闲着。”维克多忿忿地推开医疗室木门,“没别的噩耗了吧?”

尼克想了想道:“对了,好像有几个女人上过船。”

听闻此言,维克多先是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接着软软地靠到墙壁上,“天哪天哪,一千两百个男人,每个都要排查梅毒和淋病!他们怎么就管不好裤子里的东西?!这群天阉的臭海盗!!”

无论医生怎么抱怨,工作仍要一项项亲手做完。为了避免伤口感染,每个受刑的人都有资格要求一条消过毒的新鞭子。这种海上人称为‘九尾鞭’的常用惩罚工具是由缆绳做的,将一根粗绳解散成九股,每一股尽头都打了结。

维克多用低浓度酒精浸泡过鞭子后,再放到太阳下暴晒晾干。鞭刑是一项很郑重的仪式,海盗们敬畏的看着那些迎风招展的绳索,等待处罚日的到来。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三十五个离职者被集中到海妖号上,脱掉脏兮兮的衬衫,光着上身被绑在桅杆或舵盘上。十二鞭的处罚并不重,旨在警告。这些不守规矩的家伙,将在所有兄弟目视中接受教训。

海雷丁站在船首平台上,大马士革弯刀上的宝石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身后分别站着冲锋队长和本船监理,都穿戴着最整齐的衣服和装备。

“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记住我的话。”海雷丁一字一顿的道,“船长的命令不可违抗。”

水手长接到命令,用肌肉纠结的粗胳膊抡起鞭子,一边大声报数一边抽打。

一切如常,海妖号像一只展开双翼的美丽鸽子,乘着风平稳的滑向北非。

公元1516年的夏天,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不寻常的。

从这一年开始,以法国为首,欧洲各国不约而同的展开了私掠活动,人人都想从这伟大的航海时代分一杯羹。满载金银的西班牙商船从新大陆归来时,伴随而来的再也不是顺风顺水的洋流,而是打着黑旗的国家海盗。

而暗地里那些不为人所知的事,也将在未来的世界掀起巨□澜。

比如一个宫廷仆人悄悄离开巴黎,骑马穿越边境,朝着西班牙首都托莱多疾驰而去;比如几艘两头翘起、具有明显土耳其风格的海盗船只,笔直的驶向阿尔及尔。

而尼克,这只被挤出鸟巢的雏鸟,对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依然一无所知。

红胡子

浪头适中,风向正好。海妖号的帆片涨得鼓鼓的,船尾拖出一条笔直的白浪。尼克在船首平台睡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又换到桅杆中瞭望台上,还是睡不好。

十四五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尼克整天不是困就是饿,要不然就是又困又饿,午觉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几个老地方都不能安心闭眼,尼克纳闷。仔细观察一阵子,发现这是视线造成的——几乎整船人都在死死盯着她瞧。

尼克队长的女装事件随着登陆人员传遍船队,成为红狮子本年度最震撼八卦。曾经最爷们、最凶猛的冲锋队长,此刻在海盗们的眼里似乎变了模样。作为常年在海上劫掠的强盗,他未免太白嫩了,声音也透着那么点古怪的尖细,特别是从来没在人前换过衣服。

队长究竟是‘他’还是‘她’?船长什么都不解释,自然也没人敢直接询问本尊。

尼克抓抓脑袋,郁闷的混进船长室。海雷丁正伏案演算,桌上放着圆规和直尺,还有一本摊开的拉丁厚书。尼克伸头一瞧,只见书页上都是些奇怪的符号和图形。

“什么书?”

“三角函数。”

“数学。”尼克咂嘴,除了数金币用的算术,她对这门科学一窍不通。“算这个干什么?能增强战斗力吗?”

“现在不行,我还在学习。”海雷丁换了一张新的演算纸,把涂满算式的纸扔进脚下的箱子,里面已经积累了近一尺高的草稿。“数学和天文对航海很有用,特别是在未知的广阔海域上。”

“我以为船长你在航海术上已经是很精深的行家了。”尼克说,“还从没见过你带着船迷过路。”

“因为这是在地中海,都是些走了上千年的老航路了,只凭经验和流传下来的谚语也能找到陆地。”海雷丁把羽毛笔□墨水瓶,抽出一张绘在羊皮上的地图展示给尼克,上面模糊的记载着新大陆的海岸线,其余那些未知的海域都画着想象中的怪兽。

“世界比你想象得大的多,只凭经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些从不出门的书呆子,仅用一个简单的维度定位器和一支笔,就比我还清楚陆地的位置。”

说完,海雷丁又回到演算的练习中。尼克把头枕在手臂上,坐在桌边看他一遍遍画着三角。

“船长,你上过学吗?我总觉得你什么都会,好像生下来脑子里就装着一柜资料。”她见过他说法语,用西班牙文写过宣战布告,还会用拉丁语算正弦函数。

海雷丁看看她歪着的小脑袋,无可奈何的笑了。“怎么可能,都是后来慢慢自学的。”

“后来?那前面呢?”尼克刨根问底。

“前面……兄弟多,家里穷,填饱肚子就够忙了。”海雷丁挑挑眉,用一句话概括了他曾经的生活,而且没有详述的意向。“别在这儿瞎搅和,没事去找维克多玩,或者去舱底抓老鼠。这些穿毛皮的小魔鬼快把储备吃光了。”

尼克被一脚踢出船长室,郁闷的寻找下一个消遣的地方。

她没有无聊太久,一进入阿尔及尔附近海域,空气的味道就变了。硫磺和硝石的余烬随风而至,破碎的木片残骸漂散在周围的海面上。

瞭望手忧心忡忡的观察着地平线,在距离基地这样近的地方有战事发生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海雷丁去法国时带走了大部分船,虽然港口已经戒严,但如果在这时候被敌人趁虚偷袭,后果是不言而喻的。海妖号用旗语召唤其他舰船,整个船队组成战斗队形,炮手各就各位。

很快,海流送来更加详细的提示——一具穿着蓝色制服的浮尸飘了过来。水手长带了几个人乘小船划过去辨认,尸体还没开始腐烂,只有惊恐痛苦的神情透漏出死前的景象。“是西班牙人!”水手长朝船上大喊,“死了不到两天!”

海雷丁盯着阿尔及尔方向,一言不发。他的人仍旧太少,这样的状况虽能预料,可他没办法解决。

尸体一具接一具飘了过来,大家很高兴地注意到,里面绝大多数都是西班牙人。只有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黑脸汉子混在其中,白色的缠头布和袍子浸满血渍。

“把他搬上来!”海雷丁命令,水手把绳子垂下船舷,小船上的人系紧尸体,上面的人立刻拉了上去。虽然和北非摩尔人很像,但从缠头巾的方式和尖端翘起的靴子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土耳其人。

海雷丁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点,自语道:“如果事情像我猜得那样,我们运气还算不错。”

船队一路驶入阿尔及尔港口也没受到想象中的攻击,只是码头上停泊的几艘两头翘起的土耳其船非常陌生。海雷丁朝天放了一记空炮,对方随即升起标志的旗子。

黑底白骷髅的海盗旗,骷髅脸上画着两道非常夸张的红胡子。

接着,一个蓄着整齐红须的男人走上甲板,大笑着朝这边打起招呼:“嘿!雷斯!这次你欠我一个大人情呢!”

巴巴罗萨·伊萨克,外号红胡子,是巴巴罗萨这个称号最初的创建者。伊萨克是四兄弟中的老大,已近四十岁了,但狂饮和财富并没有摧毁这副结实矫健的躯体。他头缠白布,腰挎弯刀,耳朵上几个金环闪闪发亮,像个来自异域的苏丹王。

打眼一看,就知道两人出自一个娘胎。同样的宽肩长腿,古铜色皮肤,浓密的红发下是一双精力充沛的蓝眼睛。只要看看伊萨克,就知道十年后的海雷丁什么模样。

两兄弟先是互相瞪了半分钟,接着一个熊抱,使劲力气拍击对方的背脊,好像上面趴着只吸血的小怪物似的。

“好久不见哥哥,已经有七……不,八年没碰面了?我以为你早就变成糟老头子了。”海雷丁笑着说。

“胡说八道!这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纪呢!”伊萨克狠狠捶了弟弟肩膀一拳,“你还是跟原来一样不管不顾的,大门四敞就敢出去找食。”

“这不正说明我心态比你年轻?”

兄弟二人搭肩离开码头,心中都明白这次有惊无险,前来偷袭的西班牙船被红胡子拦下了。

回到山丘上的白色城堡,海雷丁开了六桶国王都难喝到的好酒招待客人。酒香四溢,两个火一样耀目的男人聚在会客厅里,周围的一切人物都显得灰暗渺小。伊萨克抽了两口水烟,真心实意地称赞弟弟的老窝。接着招招手,让手下牵进来一匹极漂亮的短毛小马。适合散热的皮肤和毛发,这是沙漠民族培育的优秀品种。

“她叫莉莉,最纯正的阿拉伯血统,有人想用一艘全新的巨型舰换我都没舍得出手。”伊萨克爱怜横溢地摸摸小马脖颈,接着期待地四下搜索着,“雷斯,我可爱的侄子们在哪儿呢?他们见到伯父的礼物肯定乐的蹦起来!”

“抽你的烟吧伊萨克,这里没有什么侄子。”海雷丁干脆地道。

“你没儿子?”伊萨克大失所望。呆了片刻,又让手下捧出几个土耳其巧匠打造的首饰盒,从他们的姿势看就知道里面都是满的。

“好吧,侄女也不错。”伊萨克满怀期待的搓着手,似乎在准备给小姑娘们一个热情的挺举转圈。“她们应该都有一头着了火似的漂亮红发吧?”

海雷丁再次摇头,表情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伊萨克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好半天过去,仍没有一个孩子跑出来迎接客人,红胡子渐渐露出绝望神色:“我的老天爷!一个娃儿也没有?你这八年都他妈在干什么?被炮弹打中裤裆了?!”

没等弟弟解释,伊萨克的目光已经游移到海雷丁身后,那个一直默默无言的少年身上。

“难不成、难不成谣言是真的?在土耳其我还当笑话听……”伊萨克难以置信地大吼, “雷斯,你果真喜欢小男孩儿?”

大门砰的一声巨响从背后关上,尼克和一众随从全部被踢出会客室。只隐约传出两个暴怒的男人对吼的余音。海妖、谣言、传遍地中海、断子绝孙……逸出门缝的只言片语让众人面面相觑。尼克跟小马对望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个无花果干塞进它嘴里,两只一起溜出去玩了。

兄弟两人用拳头交流了谣言的源头,满地狼藉,良久无果。

伊萨克捡起他那盏包金水烟筒的遗骸,挥臂扔进庭院里,一只灰雀吓得扑棱棱跳出灌木。

“我大孙子都有炮筒高了!老二跟老四一走,你都快三十了,难道不想留下点自己的骨血?我是记得你一直喜欢小孩儿,可当真没想到是这个喜欢法……”

在这个时代,三十岁的男人没有家庭(除了那些穷得连小崽都养不起的穷光蛋),不是身体有问题就是神经有问题。伊萨克一想起弟弟右手边那灰扑扑的小矮个,胡子就随着脸皮抽搐。

“别自顾自的脑补。”海雷丁沉声道,“孩子现在对我是拖累。再说只要有你在,红头发的小崽子不会死光的。你别管我。”

见老拳无用,伊萨克只得放轻声音苦劝起来:“雷斯,你没结过婚,见到什么都想尝尝鲜,我理解。但有女人有孩子的生活是很滋润的,听着,我三老婆的小表妹快到定亲的年纪了,她们家的女人都很会生孩子……”

“够了!”海雷丁一声爆呵,“伊萨克,我只说最后一遍,只要你耳朵没被骆驼毛塞住就好好听清。第一,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男孩,或者其他什么带把的雄性生物;第二,尼克是个女孩儿,但不是我的,我有自己的女人。”

伊萨克插话:“那你怎么时刻都把她带在身边?”

“因为她是我的冲锋队长!”海雷丁狠狠揉着太阳穴,被这个解释不清的误会搞得心情糟透,“我不想再跟你讨论这件事了,到此为止吧。伊萨克,你这次来不会只为了这件事吧?如果真的如此,我倒要怀疑你是不是假冒的大哥了。”

他紧盯着面前这双跟自己极像的蓝眼睛道:“苏莱曼大帝还好吗?””

红胡子脸上婆婆妈妈的表情瞬间隐去,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和一口野兽般的白牙。“除了有点发福,其他都很健康。雷斯,他也同样问候你。”伊萨克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递给海雷丁,笑道:“我只给侄子们准备了礼物,至于你的,是大帝自己出资。”

这是一张北非人都认得的海岛地图,突尼斯的杰尔巴岛,沟通东西地中海的要道。

“不再无依无靠的四处游荡,跟欧洲列强孤军奋战,奥斯曼帝国能提供给你稳定的一切。”伊萨克说,“有家的滋味很美妙,雷斯,好好想想。”

伊萨克在蜿蜒的走廊里散了会儿步,忽见廊外的泥地上有几个漂亮的小蹄印,便顺着痕迹走进庭院深处。在一个僻静的小角落里,小马莉莉悠然啃着灌木新发的嫩芽。一个少年蹲在旁边,手里拿了根细棍正在戳一只蛤蟆的肚子。每戳一下,那肥胖的蛤蟆就呱呱叫两声,却也不逃走,少年玩得不亦乐乎。

平胸,窄胯,小屁股,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生很多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