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恍然大悟。法国人最爱用香水,贵族女性更是不计成本的往身上倾倒,上百种味道各异的浓香混在一起,对海雷丁这样嗅觉极其灵敏的人而言简直是酷刑。

“唔,是挺刺鼻的,而且好像隐隐有股怪味。”尼克回忆着舞会场景,当时她的注意力一直在食物的香气上,也没留心别的。

“当然有怪味,你以为她们为什么拼命撒香水?”海雷丁睁开眼睛,神态满是厌恶,“这群家伙从不洗澡,怕疾病从毛孔入体,还说是对上帝虔诚。你要是眼神好点,就能看见她们假发里爬来爬去全是虱子跳蚤。”

尼克抖了一下,对船长的怨恨立刻转为崇拜和同情。恶臭混着浓香,面对这样一群女人,他还能把戏做到毫无破绽,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越高贵越肮脏,这就是欧洲对香料的需求为什么那么大。”海雷丁把车窗拉开,让夜风送进沁凉清爽的空气。

尼克深呼吸,让肺泡里的浊气排出去。“我一直觉得信教的都没什么区别。今天看来,伊斯兰教还是有明显优点的,至少穆斯林每天都刷牙洗脸。”她回头瞧瞧海雷丁,好奇的问道:“船长,要是非得跟她们中的一个上床才能办成事,你干不干?”

海雷丁面皮一抽,被这假设严重恶心到了,冷冷道:“别说结盟,就算弗朗索瓦把他的王冠让给我也别想。”

尼克脑海里旋转着那顶嵌满珍珠宝石的王冠,心道船长的身价果然不是一般二般的昂贵。

与此同时,枫丹白露。

卡斯特男爵的家族一直是不得宠的下级贵族,他本人不是长子,无法继承父亲爵位,于是从年轻起就游历各国。两年前弗朗索瓦一世即位,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卡斯特因为忠诚和的丰富阅历成为国王心腹,获封爵位和领地。弗朗索瓦很信任他,才会因为他的报告而怠慢客人。宴会结束,两人在密室中详谈。

“辛苦了卡斯特,我以为你从意大利来回怎么也要三个月,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赶不回来呢。”

男爵恭敬答道:“在边境听到客人的身份,我想无论如何在您身边陪伴。只是没想到海雷丁这么自满,竟然只带了区区几百人就来巴黎。假如我们有什么心思,那可是手到擒来。”

弗朗索瓦摇头,表情阴沉沉的,已不像招待客人时那样亲切和蔼:“正相反,他是个心思细密考虑周全的男人,你刚刚回来还不知道,他的船不仅停在马赛,还有十几艘绕过西班牙,在北边鲁昂等着。我们要对他下手,就要做好赔上沿海所有港口的准备。”

弗朗索瓦没有详细说明,其实他早就收到探子来报,从几天前巴黎塞纳河上就多了些身份不明的渔船,不做生意也不张帆,根本没有掩饰威胁的意思。唯一惊讶的,也就是今晚他只带了个舞伴就前来赴宴。

法王沉声道:“更何况,巴巴罗萨,可不是海雷丁一个人。”

男爵心中一凛,顿时明白了国王的意思。

巴巴罗萨并不是海雷丁的姓氏,这个词的意思是红胡子,刚开始是他的哥哥们创下。四兄弟海雷丁排行第三,老二和老四已经战死,但大哥却依旧横行在东地中海上,跟西边的弟弟遥相辉映。一个强大的海盗虽然让人头痛,但巴巴罗萨老大不能惹的最大理由,是因为他的靠山是奥斯曼土耳其。

“听说海雷丁和他哥哥并不怎么联系,不过总归是一家子。当年四兄弟从希腊发家,三四年功夫就把西班牙势力彻底打出去,后来虽然分开单干,但有什么事,他们可从来不帮外人。”

卡斯特忧心忡忡:“狼子野心,这种人终究不稳妥。陛下,您真要和海盗结盟吗?”

法王皱眉:“如今我们处境艰难,没办法的事。卡斯特,你急着敲门就是想说这个?”

男爵摇头:“不,是刚刚看到一个人,开始不敢相信,请她跳了个舞才确定。我想无论如何要先告诉您。”

“谁?”

“海雷丁的女伴,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儿,几年前我在西班牙见过她。”

“该死的!怎么不早说?!她是间谍?”

弗朗索瓦心中大惊,保养良好的手指不由自主紧紧握成拳头。深色头发和瞳孔虽然是西班牙人的普遍特征,但欧洲各国常年人口流动,也并不能由此判断国籍。他决定结盟唯一的保证,就是巴巴罗萨兄弟从出道就跟西班牙对着干,敌对立场从未变过。倘若海雷丁已经和西班牙暗地和解,那这场结盟就完全是被耍着玩了。

“不要着急陛下,我也是猜测。”男爵急忙解释:“大约五六年前,我在西班牙塞维利亚附近旅行。当时我带着哥哥的教廷通行证,扮成见习教士,在一个乡下小镇受邀旁观了一场宗教裁判,是关于女巫作祟的。如果没认错人,那女孩儿胸前应该有个六角星烙印,所以她不能穿低胸礼服。”

西班牙是绝对正统的天主教国家,从查理五世的祖父母开始,一切冒犯上帝威严的行为都会遭到血腥镇压,新教徒、摩尔人不消说,只要跟异教、法术、恶魔沾上点关系的人都会被宗教法庭逮捕拷掠,最好的下场就是给个痛快。

卡斯特男爵说道:“那女孩儿的叔叔是个犹太商人,赚了点钱在小镇隐居。大概是遭人眼红嫉妒,有乡民指控女孩儿使用巫术诅咒邻居,教会立刻没收了他们的财产并逮捕拷问。”

“犹太人在哪儿都是肥肉。” 弗朗索瓦催促道,“继续说。”

男爵皱眉道:“裁判所的恶心勾当也就是那一套,那孩子当年只有一丁点大,被绑起来扔到水里反复浸,吓得话也说不清。”

“没别的了?”弗朗索瓦问。不是法王无情,中世纪的女巫审判见多不怪,许多女人因为捕风捉影的指控就被烧死,根本不算稀罕事。

“怪就怪在,几个审判官没把注意力放在那孩子身上,只是往死里拷问她的抚养人,要他承认是从魔鬼那儿领养了这孩子,并且一定要留下字据……”

男爵回忆往事,一贯镇静的面容渐渐变了颜色。血污中的金发,骨头碎裂和牙齿相磨的恐怖声音,无论过多久都让人不舒服。

“卡斯特,你是凭着战功得过铁十字勋章的勇士,审判拷问也参加过不少吧,怎么吓成这样?”弗朗索瓦奇怪的问道。

“陛下,请原谅,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卡斯特竭力保持音调平稳,拷掠他见得多了,只不过从没见过如此卑劣的手段。行刑人逼迫孩子观看亲人受刑,时至今日他也无法忘记,阴暗的地下室里回荡着孩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嚎哭。

“三天三夜,那男人一直抗到死,也不肯承认养女是女巫。审判后我就离开了西班牙,听说那女孩儿后来在押运途中逃掉了。当时的审判长是个叫卡利图斯的地方教士,据我了解,是个无能又愚蠢的家伙,也没什么背景。不过没过两年他就高升了,一路提拔到红衣主教,只不知是教皇授意还是国王帮扶。”

弗朗索瓦点点头,“这么说,她是犹太人,受过西班牙教廷迫害。卡斯特,据你判断,她会为西班牙做间谍吗?”

男爵低头沉思,半晌才摇头道:“我想不会。”

“你确定?”

“陛下,那男人最后在养女面前被文火慢慢烤熟,行刑人强迫她吃了自己叔叔的肉。我想她那时如果不死,现在肯定已经疯了。今日见到的,或许只是个残余在世上的躯壳。”

冷月无声,世间一切都陷入了沉睡,连虫鸣也在凌晨消失无踪。只有一架马车孤独前行的声音回荡在巴黎郊外的道路上。

马车里的油灯早已熄灭了,海雷丁在月光中静静推敲结盟后的对策。半晌无语,车轮在石头上磕了一下,车厢颠簸,身边小小的人影晃了晃,稍一清醒,又恢复到小鸡啄米的状态。尼克毕竟年幼,一夜舞会,不仅身体疲劳,绷紧的神经也累的很了。任务到家才算完成,她不敢实打实的睡,晃来晃去跟瞌睡虫拉锯战。

海雷丁瞧了她一会儿,唇边才漾起一个的笑容,微小,但却是今夜唯一真心诚意的。伸手碰了碰她肩膀轻声道:“睡吧,我盯着。”

尼克从一团混沌中辨明了这句话的意思,轻轻应了一声才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随着颠簸,一会儿小脑袋就歪到了海雷丁的肩膀,又一路滑到他的大腿上。又结实又暖和,尼克无意识的抓着老板的衣角,口水流到他昂贵的裤子上。

马车徐徐前行,海雷丁看着腿上睡得舒服的小猫,生平第一次反思自己行为。不是从手段,而是从心里的准则。

他向来思虑缜密,即使对结盟心有成竹,也不会什么防备都没有就孤身前往法国宫廷。

他带了自己最锋利的刀。

他带着她,不是因为她长得美,只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没有指示就会把匕首藏在裙子里的伴儿。

他把她当枪使,当刀挥,当做可消耗的武器,可替换的棋子。

他野心很大,也极端自私,做一切事都是为了自己。信仰、道义、名誉,这些东西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而这一切,这个蜷成一团,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非常清楚。她不聪明,也不机灵,但有种本能的理解力。她很清楚到手的每一枚的金子,都要用自己的命来换。

因为清楚,所以从不抱怨。

海雷丁不怀疑,今夜如果有意外发生,她会毫不犹豫的用血为他争取活下来的机会。

十多年腥风血雨,烧杀抢掠,他从没反思过自己的作为。只有今夜,海雷丁突然想到,他在用一个比塞西莉亚大不到两岁的孩子给自己当垫背。

用一个孩子当垫背。

夜风徐徐,天幕高旷。

一个金发男人站在窗前等待主人归来。

一个红发男人坐在马车上反思过去。

失巢之雏

世界黑沉沉的晃动,似乎周围都是涌动的波浪,一波一波将她拉入深沉的海底。尼克从黑甜的梦里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周围晃动着,恍惚中以为自己还在船上。久违的沉睡。

“快到了,醒醒吧。”黑暗里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尼克这才想起这是在归来的马车上,和船长一起。撑起手肘坐起,一丝凉意从衣服缝隙里透进来,尼克下意识的裹了裹披在身上的衣裳。这是件很大的毛料外套,厚重暖和,有一点淡淡的葡萄酒和烟草的气味。

这气息稳重而熟悉,一个中年发福的金发男人的身影,似乎就坐在身边皮制的座位上微笑着。尼克又是一阵恍惚。

阿萨……

“睡晕了?”看她醒来还一副梦游的表情,海雷丁问。颠簸渐轻,车轮驶入平坦的私宅道路。又行了一会儿,马车降低速度慢慢停下。车门打开,外面的凉风夹着潮乎乎的夜露一下涌进车里,尼克这才渐渐回到现实。外套这么舒适,她犹豫着不想还给主人。

“好了,回去再睡。”海雷丁也没要还,穿着单层衬衫下了车,手按车门等她下来。

任务结束,再不用装淑女了,尼克拎着裙子就从马车里跳出去。可她真的睡迷糊了,忘记了这个动作可能导致的后果。叮的一声脆响,宽大的裙摆里掉下个亮闪闪的东西。

一把纯银的餐刀。

尼克的脸色接着就白了。海雷丁望了她片刻,伸出结实的胳膊箍住她腋下,抖面粉袋一样举在空中猛晃起来。叮叮当当,银叉、银勺、嵌金盖的调料罐,小银碟……值钱的餐具接二连三从美丽的白裙里掉下。最后一抖,一个鼓囊囊、油乎乎的手帕包落在地上。

“嗯哼,手脚挺利索嘛。”海雷丁扫视了一遍地上的东西,“这可是一整套呢。”

尼克给晃得两眼冒金星,发辫也摇散了,像只偷吃被抓的花栗鼠,毛发凌乱可怜兮兮的望着船长。

“手帕里包的什么?” 海雷丁问。

“……蜗牛,还有巧克力。”尼克小声答。手帕渗着酱汁,巧克力也融化了,乱糟糟的裹成一团。

天色仍未见曙光,船长黑黝黝的脸庞看不清表情。尼克悄悄吞了下口水,为自己可能再度缩水的月薪哀悼。半晌,海雷丁松手了。尼克落地,脑后一暖,一只结实的手掌抚在头上。

“化了的不好吃,下次给你买好的。”海雷丁揉了一下她的脑袋,温言道:“今天干得不错,去睡吧。”

“不扣钱了?”尼克小心翼翼问。

“不扣了,以前少掉的,去跟账务要。”

“那以后呢?每个月的流血钱……”尼克急问。

“减法变加法,算抚恤金。”

黑夜里,两排细白牙齿亮出来,一粒粒像沙滩上的小贝壳。尼克向来木然的表情终于变化了。跟维克多教导的那种高贵典雅不一样,她的笑容单纯澄澈,如山上清泉潺潺流过。

“嘿嘿……这一趟没白来呢。”尼克抬手摸摸小鼻子,笑得孩子一样。

“我说过,跟着我干,不会让你吃亏的。但丑话说前面,你要在船上偷东西,就洗干净等着挨鞭子吧。”

尼克猛点头,表示将船长宝训铭刻于心。

海雷丁又揉揉她的脑袋,“骑士来接你了。”

尼克回头,看见卡尔的金发从城堡大门闪现,她赶紧把地上的刀叉拢在怀里,抓起手帕包奔过去。卡尔手忙脚乱接过功臣手里的战利品,笑问:“顺利吗?”

“顺利的!船长刚才还夸奖我呢!只可惜腰箍的紧,什么也没吃上。”

“怎么样,宫里很有趣吧?”

“人无聊,吃得倒很有趣,好多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尼克兴奋地唧唧咕咕,献宝一样解开手帕,“你吃过蜗牛吗?这个黑的是巧克力,有点化了,不过很甜的……”

小小背影雀跃着,腰后还挂着束腰断掉的绳子,像根小尾巴荡来荡去。

游园的孩子归来了。

五月大陆,温暖的春夏之交,万物发情的季节,一个邪妄的海盗来到巴黎。

红发,向来是贫瘠之地衣不裹体的贱民特色,而巴巴罗萨·海雷丁,这个当世最闻名的红发海盗,仅凭个人魅力便俘虏了花都的权利阶层。

“当”的一声,一只羽箭不偏不斜地射在靶子正中,紧随而来是众人鼓掌赞叹。持弓的男人脸上覆盖着一副黑色皮质面具,冰蓝色眼瞳熠熠生辉,坚毅的下颌显示出无与伦比的自信。男人轻轻朝女士群里鞠了个躬,引起淑女们一片惊喜的小声尖叫。

“又是一个十分!‘黑面’阁下已经是无冕之王了!”

“大家举杯!敬无冕之王!”

凡尔赛宫的下午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化装舞会本应在夜里举行,但贵族们兴之所在,别说下午茶时间化装游乐,就算点燃了罗马也不算什么新闻。

“干杯,敬傻瓜们。”一个淡色头发的贵族青年独自坐在凡尔赛宫花园角落,一面举杯一面朝人群轻轻嗤笑。“还‘黑面’阁下,说得以为大家不知道他是谁呢。”青年身材消瘦,丝绸衬衫妥帖的穿在身上,只是白色羽毛装饰的精致面具外又挂了一副水晶眼睛,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维尼亲爱的,我以为你不会来参加这种宴会呢。”一个老者从树荫里转出来,长胡子上有明显没清洗干净的颜料,但不妨碍他笑得欢快。

“别这么叫我列奥,第132次抗议。”青年微皱眉头,但仍然把膝盖上的一条腿放下来,稍微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别这么敏感亲爱的,我这么叫你的机会又能剩下几次呢?听说你们后天就要离开巴黎了。”老头揪着长袍颤巍巍坐下,海盗的旅行即将结束,他的生命也时日无多了。

“是啊,船是永远属于大海的。”维克多晃了晃杯中的红酒,看酒液从杯壁滑下的痕迹。“话说回来,尼克那家伙三次出来两次都能见到老师,你就无聊到这个程度了?”

“老头子也有享乐的权利嘛,再说有有趣的东西呢。”

“什么?”

“看那边。”达芬奇艰难的转身,指着他来的林荫道,“看见路旁边那个小东西没?”

维克多转身张望,条石边有团小小的奶黄色绒毛,它颤抖着,发出一点点不仔细听就注意不到的细鸣。

“看见了。”维克多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的老师。

“一只麻雀的雏鸟,大概是最小的那只,强有力的兄弟不想分给它食物,所以把它给挤出了鸟巢。小东西以后的命运会怎样呢?或许父母觅食归来时会发现少了一个,把它救回家;或许会有一个穿着丝绸衣服的善良少年经过,把它捡起来送回窝里。”

“更可能被路过的马车碾死,或者被贵族豢养的猎狗吃掉。”维克多冷冷道,“再说我早就过了穿着丝绸衣服爬树这样蠢事的年纪了。”

“哎,曾经的小维尼多么可爱呀,每个孩子都是天使,只是在成长中失去了翅膀……”老头嘟嘟囔囔,摇头表示遗憾。他回身过来,朝人群中高人一头的红发蒙面男人一点,“你觉得他会把小可怜送回鸟巢吗?”

“让一头非洲狮护送小羊羔回到母亲怀抱?”维克多撇撇嘴,摆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列奥,船长哪个方面像个善良少年了?”

“如果鸟巢里有一大块金子呢?上帝专门为善良的人准备的报偿。”达芬奇仍不甘心,列出诱人条件。

“那么船长会一枪把鸟巢打下来,而不是费力爬树。用利益勾引恶人做善事是玩火的行径。”维克多皱眉,“列奥,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头叹了口气,朝远处那小小的人影望去。

“世事多艰难……”他轻咳一声,脸上轻松和蔼的表情消失了。“维克多,虽然归巢没什么可能,但真相必须有人知道。我有点事要告诉你,关于‘沉默小姐’。”

沉默小姐今天穿了一件薄纱覆缎面的绿裙子,脖子上缀一颗顶级祖母绿,把她乌黑的眼瞳上映出一层绿莹莹的水光。

只是羽毛面具下的脸色也有点菜绿。

瓷碟里的冰激凌快要融化了,奶油的香味近在咫尺,尼克却只能表现出没胃口的样子,坐在桌旁用小勺优雅的拨弄着。船长又在讲那些听不懂的话题,还假兮兮的朝同桌的女人们不停微笑。

尼克在心里吐舌头,一分神,餐巾掉在地上。不想给牛皮糖们搭讪的机会,尼克立刻弯腰去捡,却无意中看见桌布下一幕隐蔽的小剧场。一只光裸的脚踢掉鞋子,从裙边伸出来,勾在邻座黑亮的及膝马靴上。

尼克面无表情的捡起餐巾坐好。但见靴子的主人海雷丁若无其事,旁边的庞巴迪夫人依旧高雅端庄。

云雀清亮的鸣叫着穿越天空,庭院另一角,一只玻璃杯跌碎在彩石铺就的地面上。

“怎么会!这太离奇了……列奥,你能确定是真事?!”维克多直愣愣的站着,羽毛面具也掩不住他惊诧的目光。

“我不能。”达芬奇的手空空一按,“安静地坐下年轻人,我可不想搞得尽人皆知。”

他说:“一切都是推测。但我亲眼见过、亲手为这两人画过像。二十五年前,那位集双王血统于一身的女子还没出阁。苍白的脸,古井般的黑瞳……几年不见,那孩子出落得更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列奥,你超群的记忆力我从不怀疑。但除了母女,陌生人也可能碰巧长得很像。”维克多仍然不可置信,“你知道的,有时候巧合简直像奇迹一样让人难以置信。”

“奇迹,维克多,就是概率的巧合,总有其发生的理由存在。”达芬奇说,“这只血脉已经近亲结合许多代了,你注意过那孩子的双肘吗?用你解剖刀般的眼光?”

“是的,关节处的骨骼稍有一点先天畸形,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我想这影响了使力方式,尼克的双臂关节灵活的异于常人,能拧到不可思议的角度……”维克多停下,嘴巴慢慢张开。

“难道那一位也?”

列奥纳多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想。

“这种病变是很罕见的,我就是以此给那孩子设计了镰刀。而那一年……那一天……” 达芬奇垂下眼睑,超常的记忆力让二十多年前的回忆如油画般清晰可见。

“那一天她穿了一件露出半臂的裙子,是墨绿色的天鹅绒,缀着繁复的花边,看得出是精心挑选过的。画像大概会送到她未来的夫婿手中,她有点羞涩……后来,我提议露出手会更美,她就把长手套褪下来了。我观察到面前的双肘有些与众不同……”

老人的眼睛瞪着虚空,手指在膝盖上不停描画着,似乎正在重复那次创作。过了很久,他终于从回忆中抽离,沉重的道:“我不知道这种异常的关节是否灵活,但二十五年前,我想这幸运的女孩儿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举起比化妆盒更沉的东西了。谁知她后来的命运会如此悲惨。”

维克多沉默了。那个在血雨中挥舞重型镰刀的家伙,很难说她的命运比母亲有什么改善。

“列奥,如果你的推测是真的,那么这个秘密必须烂在我们两人心里。与其眼看着希望破灭,还不如让她一无所知。最强壮的雏鸟已经长大了,绝不会允许有人分享它的食物,哪怕只是假设。”

“哦哦……”老人从喉咙深处发出失望的声响,“你总是像刀子一样说出真相。”

“谢谢夸奖。”维克多低头抚胸。

达芬奇摇头叹气,“如你所说,机会太渺茫。我只告诉了你一人,至于那位船长……你说得对,野心太大的人,不适合送鸟儿归巢。”

黄昏降临,马车朝着落日奔驰在道路上。

尼克照例踢掉了带木跟的鞋子。无视维克多批评的目光,她坦然靠在椅背上,让受了委屈的脚趾一个个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