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和卡尔对视一眼,两人都发现这些男人昂贵的外袍下内藏乾坤。

海雷丁一笑,毫不犹豫的抽出腰中大马士革刀,放在旁人手中的托盘里。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尼克马上放下镰刀,卡尔解下双剑。这间大屋不缺少武器,以他们三个人的身手来说,在别人手上和在自己手上区别不大。

“冒犯了,我还要对各位做一点特别检查。”男人收起刀剑,示意众人他要搜身。

卡尔刚要开口,海雷丁摆手让他安静,接着张开宽阔的臂膀,很大方的让对方搜了一遍。

接着是卡尔,到船医的时候,搜身者被这个同样姓美第奇的青年瞪了回去,他的目标转移到尼克。

“噢!这一个可不行。”

没等卡尔爆发,海雷丁便伸臂把尼克揽到自己怀里,用饱含暧昧、但又绝不容质疑的口气拒绝:“能碰他身体的只有我。主人也应当对客人展示相当的敬意才对吧。”

海雷丁霸道的气势和盛名让男人不敢强行,他犹豫着打量了尼克一番,这是个白皙清秀的少年,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攻击性。大概只是暖床的孩子。男人想。

“好吧,对待和气的客人,我们向来是很慷慨大度的。请各位跟我来。”

于是“毫无攻击性”的尼克就保留了靴子里两把匕首,顺利进入了美第奇族长的住处。

稀世的艺术品像普通摆设一样布满大厅和走廊,马萨乔、波提切利、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等如雷贯耳的艺术家,都以曾为这个家族服务过而自豪。

铺着猩红地毯、宽阔壮丽的阶梯上,一个青年朝众人张开了手臂。

“欢迎!尊贵的客人们。我亲爱的弟弟,好久不见!”

青年以异常优雅的步态走下阶梯,夸张的拥抱了维克多。船医在他的脸颊贴到自己脸上时,厌恶地浑身僵硬。他不着痕迹地推开对方,冷冷道:“好久不见,皮耶罗‘堂兄’。”

“还是这么冷淡,我的冰山美人。”洛伦佐二世笑嘻嘻的望着这位被自己亲自除籍赶出佛罗伦萨的堂弟,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公平的说,洛伦佐·皮耶罗·德·美第奇是个相当俊美的青年。他的年龄和长相都和维克多非常相近:灰头发,过于惨白的皮肤,神经质的淡色瞳孔,优雅而消瘦的身形。只不过他没有眼镜遮拦的眼神,给人以截然不同的感受。

维克多只是冷淡倨傲,而洛伦佐,则像一条在黑暗中观察猎物的毒蛇,阴森森的透骨恶意让人不寒而栗。他“热情”的打着招呼,用这种目光一一打量众人。

海雷丁纹风不动,依旧笑得春风和睦;卡尔紧皱眉头,不愿应答;而尼克,在被这目光扫到时,觉得像有毒蛇的芯子舔过脖颈。

她居然抖了一下。

尼克并没有见过洛伦佐。可拥有类似眼神的人都出奇的残忍恶毒,尼克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但身体痛苦的记忆让她忍不住瑟缩了。

海雷丁几乎是立刻发现了这个情况,所以当洛伦佐邀请众人到会客室详谈时,他故意用爱宠的口气吩咐尼克:“小东西,你就留在外面吧,参观美第奇宫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呢。”

尼克点头应了。她知道自己刚刚的表现可能会成为海雷丁的破绽,索性留在外面望风,以备不测。

洛伦佐很大度的让管家带着尼克游览,随后便消失在会客厅华丽的大门后面。

“主人非常喜欢关于女性的艺术形象,所以收集了很多肖像作品。像这一副拉斐尔的《花园圣母》……”管家尽职尽责的介绍着,尼克却一点也没仔细听。她一边敷衍地在会客厅周围闲逛,一边从窗口向下观望道路和地形。

“……我很高兴,小少爷看起来过得非常开心。”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管家突然在长篇大论的解说词后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开心?”尼克没听明白,勉强拉回精神询问。

“我是说维克多少爷。”管家温和地笑道,“我曾经有幸为他服务过很多年。”

“哦你说医生。”尼克恍然,接着含糊其辞的说,“大概吧。” 他刻薄人时看起来确实很开心。

“少爷小时候是个善良温柔的孩子,他还会爬树把落在地上的小鸟送回巢呢。”管家回忆着,流露出感慨的神情,“不过他跟别的美第奇不一样,所以没少吃亏。对家族生意也没兴趣,一直落落寡合的。”

“那是因为他有别的爱好……”尼克小声说。切死人的爱好。

“今天见到他在马车里这样放松,我实在很欣慰。谢谢你们。”

尼克终于有兴趣跟这位大叔多聊两句了,可这时两人转过了角落,管家立刻恢复了肃然的迎宾表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交谈一样继续他的艺术品讲解。

“这副《白袍女战神》是一位无名画家的作品,但由于手法和题材都很独特,所以主人还是比较看重的。”

“女战神啊……”尼克把注意力放到画上,上下打量了两眼。

画中是个穿白色战袍的欧洲女子,面容已不年轻。她手持长枪,眼神坚定,血染风采中带着不同寻常的英武霸气。背景是灰暗残破的城墙,只有在远处的山脊上,有一座用红石砌筑的恢弘宫殿,和女子的白袍遥相辉映。

“画作没有署名,也没有记录主人公是谁。但背景的红色宫殿,一般认为是西班牙格拉纳达的“红宫”,摩尔人在欧洲大陆的最后一个据点。”

“所以,这就是当年攻打格拉纳达城的景象了?”

“是的,根据白色战袍和红色宫殿的提示,这位女性应该是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女王。三十年前她亲自率领十万将士攻打格拉纳达,并在城外发誓,不能收复祖国失地永不脱下战袍,最终统一西班牙,成就一代霸业。”

尼克对西班牙并无好感,但这位女王赫赫有名的事迹欧洲妇孺皆知,她戎马一生,难得行为举止毫无污点,堪称基督世界绝对完美的典范,只可惜死得早,儿女的生活都很不幸。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四蹄纷飞冲进宫殿中间的庭院,骑手身手利落地滚下马鞍,朝大宅一路小跑过来。管家微乎其微的皱了下眉,道了一声失礼,大步流星走到中庭,那个穿有美第奇族徽袍子的骑手一边附在管家耳畔急急说着什么,一边朝会客厅指指点点。

尼克跑到会客室门前急促的敲了两下门,不等里面的人允许就从打开条门缝挤了进去。

黑道间的商谈是极其忌讳被打搅的,不相关的小事弄不好就会变成一场血拼。尼克突然闯入,红狮子一行立刻知道有事发生。

“怎么,这么快就玩儿烦了?”海雷丁关怀的询问尼克,眼睛却紧盯洛伦佐,卡尔则缓步移到挡住大门的位置。

尼克貌似天真的抱怨:“没意思,有人骑马跑来跑去的,吵得很。”

洛伦佐制止了背后几个副手掏武器,他知道不立刻解决这件事会很麻烦,于是展开双臂,将空空的手掌面相客人,做出无害承诺:“各位千万不要多想,买卖不成仁义在,跟红狮子翻脸对我没有好处。”

他坐在原位,让副手出去询问状况。管家很快就跟过来了,见到这幅剑拔弩张的场面,立刻向洛伦佐汇报:“主人,东南的‘那一位’突然来访。”

“是这样啊。”洛伦佐拍了拍手,轻松地道,“原来是个亲戚来看望我,跟各位没关系的。”

“东南的‘那一位’啊……”海雷丁语含深意地笑道,“还真是位尊贵的客人,看来我们要先避嫌告辞了。”

佛罗伦萨的东南正是教皇国,从梵蒂冈来访的‘美第奇’亲戚,想来也只有洛伦佐的亲叔叔,现任教皇利奥十世了。

洛伦佐笑嘻嘻的来了个默认,“今天真是不巧,我本想留各位在这里用晚餐的。不过这位亲戚和船长您有点过节,还是不要直接见面的好。”

红狮子曾抢了利奥十世两艘载满金银宝物的大船,可不是‘一点过节’就能形容教皇的愤怒。无巧不成书,两个人偏偏在佛罗伦萨碰了头。海雷丁从善如流的起身告辞,洛伦佐向不能送客人出门表示抱歉。他笑意盈然地再次拥抱了维克多,借着贴面的机会在堂弟耳畔轻言:

“这么快就要走了,这些年我真是好想你啊……”

船医的瞳孔嗖然缩紧,汗毛直竖。但他早已不是三年前未经历练的贵族青年,只冷淡的推开了家主的手:“告辞了皮耶罗,我也会想念你的。”

一行人从偏廊走出,海雷丁特意放慢脚步,装作欣赏艺术品的样子走走停停。没过多久,一辆浅金色的华丽马车便驶入中庭,洛伦佐亲自出门迎接。海雷丁四人藏在窗后,看美第奇的家主跪在一个穿红袍的中年男子的面前,低头亲吻此人的手背。

“papa……”

尼克看见了洛伦佐的唇语。

利奥是洛伦佐的亲叔叔,但他手指圣戒上皇冠下交叉的钥匙,代表天上与地下一切的威权。洛伦佐亲吻着戒指,使用了所有人对圣座的尊称——我父。

会面就这样仓促结束了,如果说彻底失败是零,完全成功是十,那么海雷丁今天拿到了五分。

他的目的是跟美第奇签订正式合作条约:佛罗伦萨提供安全的停泊口岸和销赃途径,红狮子承诺不动这里过往船只。但洛伦佐却不想冒太大风险——虽然海盗的生意非常有利可图,但政治上的危险却让他却步。公开跟西班牙与教皇国的敌人签约,可不是什么安稳的生意。

“真不巧,也遇到一个喜欢玩暧昧外交的家伙。”海雷丁自嘲,“不过好歹他喜欢赚钱,所以暗地里的合作机会还是有的。问题是,圣座大人来找侄儿干什么呢?”

“反正不会是来给毒蛇传教。”维克多冷冷地道,“送皮耶罗下地狱我倒是赞成,不过叔叔却不一定同意,他们俩根本是一丘之貉,比亲父子还像。”

“这家伙小时候肯定总欺负你是吧。”尼克同情的看着船医,“管家都告诉我了,温柔善良的小少爷,还喜欢送小鸟回家呢。”

平时阴损刻薄的船医居然有这样的童年,海雷丁和卡尔同时放声大笑。

“你!!塞巴斯蒂安这个混蛋……”

维克多大窘,愤怒的浑身哆嗦,耳朵脖子都涨红了。尼克见势头不对,没等海雷丁发出解散指令就蹭蹭跑出十丈远,摆了摆手,只余一句话在背后飘散:“船长,我去买毛毯了!”接着窜进小巷,消失无踪。

她用尽力气拼命奔跑着,唯恐被同伴看出异样,因克制不住的兴奋和恐惧全身颤抖。

刚刚在美第奇宫,教皇的同行者相继步下马车,只有短暂一瞥,尼克在其中看到了一双令她刻骨铭心的眼睛。

吞噬一切幸福与回忆的毒蛇。

傍晚时分,佛罗伦萨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而且瞧那厚重的灰色云层,怕是要越下越大。卡尔急得在酒店来回转圈,尼克还没回来,而她绝不是那种因为下雨就会破财买伞的人物。

天边隐隐传出雷声,卡尔终于等不下去,说了句“我去接她”就冲进雨中。

维克多悠闲地喝着红茶,无奈道:“小混蛋是不舍得买伞,可她难道不会找个地方躲雨么?”

海雷丁没有搭腔,盯着阴沉沉的窗外,搜索鹰、信鸽、或者其他飞禽的踪影。他在等待教皇国的消息。

卡尔不认得附近地形,只能在几条去酒店的必经之路上来回踱步,路人行色匆匆的小跑回家,他焦急的搜寻着,却没发现想见的人。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一个小小的人影才出现在拐角,在橱窗煤油灯照射下拖出一条禹禹独行的影子。

卡尔撑着伞迎过去,见尼克浑身湿透,背着一卷油布包的东西低头走路。

“怎么才回来!还走得这么慢!”卡尔心疼的把伞全罩过去,不顾雨点把自己的金发打湿。

尼克茫然抬头看了看他,才认出是她的巡回犬。

“我去买毯子了么。而且跑得快也一样是淋湿,不如慢慢走省些力气。”

卡尔见她没精打采,问:“怎么不高兴?跟人打架了吗?”

“没,就是没想到毛毯这么贵。”尼克敷衍着,低头蹭到卡尔身边,“我们回去吧。”

接人的和被接的,两个人回到酒店全都湿透了,被维克多好一顿嘲笑。他扔过来两条毛巾给二人擦头发,伸手拆开尼克的油布卷:“让我瞧瞧你买了什么好货。”

包裹里一条深红色波斯花纹的大毛毯,厚重柔软,手感非常不错。但维克多扯起两角一抖,却发现花纹从中截断——这根本就是半张毯子。

维克多一愣,立刻明白了个中因由。佛罗伦萨的羊毛制品工会对产品品质有着极高的要求,染色不当、花纹斜乱的毛毯,宁肯剪断了处理给小贩也绝不混入订单品中。这种残缺的瑕疵毛毯价格低廉,是穷人首选。

船医气愤的大吼:“你吝啬的简直没救了!!船长给你的钱绝对够用的,省下来难道都藏进老鼠洞?!”

尼克摸摸鼻子,稍有一点不好意思:“这半张也很好啊,又厚又暖,价钱只有成品的十分之一。再说我长得小,完全够用的。”

“你来一趟佛罗伦萨就为了买这种贱价处理的地摊货?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反正自己屋里用,又没人看见,而且船上的人都盖配给毛毯呢……”

“混蛋,你的出息就只有跟那群连换洗衬衫都没有的家伙比较吗?”

卡尔听着维克多反复奚落尼克,一言不发的紧紧攥着毛巾,指甲都掐进手掌,最后终于忍不住一声暴呵:“不要说了!要不是、要不是……她本用得上最好的!!”

船医顿时住口。半晌嘴唇翕动了两下,只说出一句“抱歉”,闪身进了里屋。

尼克看着突然发火的卡尔,莫名其妙:“你怎么啦。”

卡尔愣愣的望着主人,眼睛突然就红了。她穿着男装,落汤鸡一样冒雨步行。没有马车,没有仆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连毯子都舍不得买整张。

“对不起……”卡尔痛苦地低下头,“是我的错,我会向医生道歉的。”接着走出房间。

两个人都离去了。雷声滚滚,海雷丁沉默的望着窗外雨幕。

风暴降至。

追踪

一场不知来自何方的风暴猛烈袭击了地中海沿岸,整个意大利陷入遮天蔽日的疾风骤雨。

与此同时,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皇帝病逝的消息渐渐传开,争夺皇位的风暴也将整个欧洲拉入未知的境界。

最有竞争性的继承人只有两个: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以及那位‘白袍女战神’的外孙——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皇位是由19名选帝侯综合各种情况投票选举的,这对终身为敌的年轻国王动员一切可能的力量,在政治、军事、金钱贿赂、宗教影响力等各方面展开了一场最激烈的角逐。

连续的暴雨没有阻挡尼克逛街的兴趣,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是一早就失踪,半夜才归来。

而红狮子期待的消息,终于冒着风雨送到了他的手上。

“跟利奥十世一起来佛罗伦萨的男人,是那不勒斯总督、西班牙侯爵佩德罗·德·托莱多。”

海雷丁把纸条揉碎扔到窗外,碎片飞舞到空中,接着被狂乱的雨水打湿成泥。尼克插在口袋里的手紧攒成拳,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名字消失在雨中。

佩德罗是查理五世最信任的臣子,被委任到意大利南部的西班牙属地主持事务,在这个多事之秋出现在佛罗伦萨,显然不是陪同教皇来观光的。

“叔叔把佩德罗介绍给毒蛇,目的太明显了,跟船长你一样,来弄钱。”维克多把新鲜羊奶缓缓注入杯子,观察红茶里浮出的雪白花朵,“佛罗伦萨的银行家历来热爱投资政治,国王大公们来家里借钱是经常的事。”

“查理会缺钱?”卡尔不可思议,“整个美洲和半个地中海都是他的,他怎么会缺钱?”

海雷丁摇了摇头:“那些金子不是属于国王个人的,查理想弄到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一定要很多钱贿赂选帝侯才行。西班牙国内还有许多人不支持他,这笔庞大的选举资金,查理得自己想办法。”

“如果洛伦佐真得给他经济支持……”

“那么查理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海雷丁望着窗外雨幕,神色比天空更加沉郁。半晌他突然笑起来,在雷光映射下,眼睛里迸出狮子嗜血的红芒。“让敌人嚣张得意,可不是我的作风。尼克,出趟门吧,我给你三倍加班费。”

如果说全能的巴巴罗萨·海雷丁有什么办不到的事,那就只有情报工作这个弱项了。他一头火焰般的醒目红发和极出色的相貌,每个见过的人都会念念不忘,显然不适合做跟踪监视等秘密工作。而他的某个手下,则完全胜任这个活计。

就在距离美第奇宫三百码的一条巷子里,一个包头巾的少年躲在屋檐下啃干面包。他身材瘦小,脏兮兮的脸面目模糊,是大街小巷常见的跑堂、杂役、小偷的标准形象,让人过目即忘。

在船长下命令之前,尼克已经在这里蹲守两天了,但美第奇家堡垒般的防卫完全没有机会靠近,她等待的人也没兴趣出门游览采购。海雷丁的命令是:调查这位佩德罗总督的任务有没有完成。如果没借到钱,那很好;但如果他真得争取到洛伦佐的支持……尼克伸手到背后,抚过镰刀冰冷的利刃。那和她的目的就一致了。

雨一直没停,夏日最后的炎热被完全驱散了,市场停业,没有人呆在外面。湿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星不断扑到身上,虽然躲在屋檐下,尼克还是淋湿了半边身子。潮湿,粘腻,冰冷,就像毒蛇的芯子。尼克闭上眼睛回忆当年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唯恐恨意被时间冲淡,忘记了敌人的面目。

当年的审判是由卡利图斯主教主持的,但这个痴肥的胖子身后,始终站着一个目光如毒蛇般阴冷的男人。

“撑开她的眼睛,让她好好看着自己的叔叔。”男人不带一丝表情的命令。

尼克停止回忆,把指甲狠狠掐进胳膊,才止住浑身颤抖。他没有名字,没有痕迹,所有人都说不曾见过他,尼克漫无目的打听了很久也没有一丁点头绪。

但蛇的尾巴还是露了出来。

佩德罗·德·托莱多。

尼克再次默默念诵这个名字,用唇齿咀嚼里面每一个字母,就像在极度饥饿中咀嚼一只发霉的靴子。她紧盯美第奇宫厚实的围墙,每一只老鼠钻出来也不放过。

过了不知多久,小巷里响起扑哧扑哧的脚步声响,一个穿长靴的男人踏着积水靠了过来。

“你又忘了带伞。”金发青年说。

“回去,船长让我一个人监视的。”尼克拒绝。

“但船长又改变主意了。”卡尔说,“他命令我辅助你完成任务。”

“你的金脑袋太显眼了。”

“我远远跟着。”

“他要是只有离开的时候才出来,我就必须追到那不勒斯。”

“那我就跟你到那不勒斯。”卡尔固执地把伞递过去,“我说过永远跟着你的。”

对这招,尼克完全没有办法,只能接了伞撑开。

卡尔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带着体温的新鲜面包塞给她,长靴又扑哧扑哧踩着积水离开了。

一语成谶,这个叫佩德罗的男人异常小心,似乎完全不想让人发现他的行踪。第二天一早,他便乘着教皇的马车离开美第奇宫,在十几个护卫跟随下沿着海岸一路向南疾驰,目标是他自己的领地——那不勒斯。

奸猾的洛伦佐对西班牙人的来访内容不漏一丝口风,海雷丁带着维克多回到船上,从海路绕行那不勒斯。佩德罗从事各种不见光的工作十数年,为人低调谨慎,安全工作做得非常到位,尼克和卡尔不得不掩人耳目,搭乘旅人的普通马车紧紧跟随。

简陋的马车上挤满出远门的穷人和小商贩,车轮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比美第奇家族的豪华马车差了不是一个档次。卡尔用身体挡住一边瞌睡一边流口水的农夫,给尼克留出一块不那么难受的地方。他低头看看主人,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仿佛一具毫无感情的尸首。

卡尔突然心生惧意。小心翼翼地伸手碰碰了她,尼克一动,询问地看向他。

还好,是活的。

卡尔在心里嘲笑自己,又不是没见过她杀人的模样。如果佩德罗真是当年主使,尼克的反应可以说非常正常。夜已经很深,马车里的人全都睡熟了,车轮压过石头,发出不规律的沉闷声响。这样寂寥的气氛,不知怎么就让卡尔心中掩藏最深的秘密松动了。

“你……想知道过去的事吗?”他用极轻的声音问。

尼克依然看向窗外,用平静的音调回答他,“你想说,我是哪个贵族的私生子吧。”

“怎么这样想?”

“猜的。三四岁之前,我是跟一个女人住在一起的,日子似乎过得不错。后来阿萨带着我跑了,他不承认是我亲生父亲,所以大概是女人的姘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