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战会议进行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对夺回阿尔及尔充满信心。

公元1517年八月三号,一个极炎热的夏日,这场双方都做好充分准备的攻守大战开始了。

不出海雷丁所料,热衷于古典战术安德鲁·多利亚摆出了一字长蛇阵,将二十多艘战舰排成一行锁住了阿尔及尔港东西两岸最窄的部位,六艘以天使命名的大战列舰分列其中,以其威力极强的侧弦炮火挡住所有可能的冲撞进攻。

北非夏日强烈的南风从陆地吹向海洋,任何想要进攻的船只都能逆风行驶,想从正面突破这铁桶般的阵容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千古经典阵法。

“海盗之王,不要让我失望!”

安德鲁·多利亚腰挎银刀,身穿笔挺的海军将领制服站在拉斐尔号船首,金色肩章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和海雷丁年龄相仿,既拥有贵族高雅的仪态外表,又有职业军人的魄力和英武,是一位有如新星般耀眼的年轻将领。

海盗军团成机动队列散在港口外的海面上,海雷丁极沉得住气,一枪不放的等待着。安德鲁有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对当地的气候并不熟悉。北非夏季虽有强烈的南风,但其实风向并不固定,为了保持船队机动性,安德鲁命令所有船抛下单锚,一旦风向有变,船只就会以下锚地为原点随风飘动。

随着日头的方向不断变动,港口南风转为西风,将安德鲁的船队吹向东侧,长蛇阵最西边的梅丹佐号以西,就露出了一个船身的空隙。这是必须留下的空间,否则吹东风的时候梅丹佐号就会撞在岸边礁石上。

海雷丁等待的时刻终于到了。

他立刻命令右翼战神号插入这一个空隙,朝梅丹佐号发动猛烈炮击。拥有二十寸厚船板的战列舰防御力极强,实心炮弹的威力很难打穿其侧弦,即使近距离侥幸打穿,也只有一个窟窿,破坏很有限。

但优良橡木的价格实在太高昂了,只能用在刀刃上,战列舰的侧面防御厚实,但舰首舰尾却相对薄弱,因为排成一列的时候,舰首舰尾面对的都是友舰,无需特别的保护。此时战神号插入空隙,火力强大的侧弦炮全部对准梅丹佐号脆弱的尾楼猛轰,当场就端掉了指挥室。

梅丹佐号是抛锚作战的,此时根本来不及掉头反击,战神号上的海盗狂呼着“打穿你的屁股”,朝梅丹佐号被轰开的尾楼里发射链炮和散弹,这些炮弹如掰碎饼干般砸穿了船体内一层层薄木板,一路横扫过去,留下数不清无头断肢的尸骸。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天使军团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有五六艘海盗船顺着强劲的西风挤进空位,绕到长蛇阵的背后发射炮弹了。安德鲁的守阵被攻破,陷入了两面受敌的境地,眼看着一艘接一艘的西班牙军舰被打成火炬。因为船只全都原地抛锚迎战,后面的部队连接应都无法做到,西班牙就在这一刻被命运女神抛弃了。

安德鲁·多利亚不会这么轻易就承认失败,他立刻组织反攻,令两侧弦全力开火,以火炮的数量优势和军舰上的步兵向海盗军团发起反击。

狙击手趴在桅杆高处,在硝烟中寻找敌方的统帅和指挥官,海盗头目和一般船员的穿着没什么区别,但西班牙军官们却都穿着鲜艳的礼服,成了活靶子。

安德鲁命令一切有生力量寻找海雷丁的旗舰海妖号,希望能通过绞首行动扼杀掉敌军的指挥塔,海妖号的半人半鱼船首像是很明显的,可拥有那一头火焰般红发的男人却没出现在甲板上。

只有一个挥舞着漆黑巨镰收割生命的少年,成为双方船员终生无法忘掉的噩梦。

海妖如同鬼魅杀入敌阵,巨镰挥过之处,敌人麦子般倒伏下去,一片血海。尼克的重要任务之一是削弱对方的机动力,她率领冲锋队登上敌舰,砍瓜切菜般扫荡甲板水手,划破帆片砍断缆绳,西班牙军舰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原地打转。

一组链炮横飞过甲板,美杜莎号大副直接被打成三截,监理将残尸扔进海里,继续指挥作战。弹药舱起火,天使军团的沙利耶号像头着火的巨兽,在震耳欲聋的咆哮中自我毁灭。

暮色昏黄,残阳似血,双方陷入了血肉横飞的惨烈混战。

海雷丁的策略之一,就是旗舰不像往常般设在海妖号上,他本人坐镇冥王号指挥大局,用海妖号吸引炮火,因此西班牙人始终找不到指挥塔的踪影,而那些庞大战列舰却是最鲜明的攻击目标。

就在尼克如出入无人之境、接连控制了加百列号等三艘西班牙军舰的时候,热内亚的混血雇佣兵跳上海妖号,试图趁机缴获海盗军团的标志旗舰。尼克一直等得就是这个家伙,她将镰刀拆成六截,奔跑跳跃,勾着船舷越过船与船之间的空隙,以令人目瞪口呆的灵动迅速赶回了海妖号。

这是个身材修长结实的混血男人,淡棕色皮肤、脸部轮廓比白种人稍浅,身穿质量低劣的水手衫,脚上套着旧靴子。尼克在地中海沿岸流浪了这么久,从没有看过类似的混血儿,或许对方也不喜欢被人盯住自己与众不同的脸,一头凌乱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半张脸孔,只一双野兽般的瞳孔在发丝里闪出异色。

尼克的镰刀比身体更快的飞了过去,那混血雇佣兵用手中劣刀接了一下,刀背擦出几星火花。尼克又是几下追击猛砍,在佣兵身上划出几个极深的血道,对方只是闪身退避,没有还击余力。

脚步沉重滞涩,看来也不是什么高手。尼克心里下了定论,打算给他一个痛快。

佣兵的眼神像条饥饿至极的鬣狗,从尼克飞奔过来时就一直盯着她瞧,他举起手背舔了舔自己淌血的刀口,举刀向下戳向脚背,两下把靴子切开,一脚踢飞一只,接着便赤脚站在甲板上。

“不喜欢穿鞋打?”尼克问,对方只目光炯炯瞧着她,一言不发的点点头。

“好吧,随你挑。”尼克无所谓的扭扭脖子,将镰刀分握两手。

男人突然从原地消失踪影。

尼克下意识横起镰柄,当的一声,在脖子边上拦住了那把缺刃的劣刀。好快!尼克反手挥出镰刀,对方猛地向后跳去,避开了致人死命的攻击。佣兵的动作从脱掉靴子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头灵活的动物般,时而腾跃扑击,时而辗转退避,尼克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家伙不喜欢穿鞋打架了。

海妖与赤脚的佣兵战做一团,周围二十多米都没人敢于逗留,武器在空中画出翻飞银线,任何一道都可以都能砍断旁观者的脖子。

西班牙军团的猛烈炮击始终没有停息过,海妖号千疮百孔,半人半鱼的船首像被打得伤痕累累,木工组在舱底拼命堵塞弹孔,但水依然渐渐漫了上来,帆片点燃了,水手们一边反击一边救火,忙得不可开交。

尼克有点焦躁了,她碰到了前所未有的情形。面前这个混血儿虽然够强,但似乎都是本能动作,再过上几十招,未必不能将他拿下。

可始终没有听到声音。

生命断裂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他没有自己强,但自己却无法打败他?

尼克下意识的想看看船长在哪里,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总能解决她所有的疑问。

但她不能回头。

船长让她守住海妖号,吸引西班牙人的火力直到他稳操胜券,所以无论炮火多么猛烈,敌人多么难缠,她都必须留在这里。

燃烧着的帆片一块块从桅杆上脱落下来,船体的每一个部件都在烈火中噼啪作响着剥落,沥青和油漆被烧化了一滴滴流淌下来,像是海妖号最后的泪水。

尼克无瑕四顾,握紧镰刀,准备给那个落魄的佣兵致命一击。

声音!终于听到了!

她惊喜的弓起背脊,准备扑向对面的敌人。

就在此时,海妖号的主桅被链弹击中,燃烧着倒了下来。

夺回阿尔及尔的血战从下午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昨日平静的海湾已经变成恐怖的屠场,曾经威风凛凛的战舰歪七扭八倒在海面上,血肉模糊、或是被烧得焦黑的尸体合着无数木片漂浮在海水里。

天使军团六艘巨型战列舰三艘被击沉、一艘被夺取,十二艘普通军舰沉没在这片海域,伤亡超过三千人。安德鲁·多利亚不得不率残部撤退,被西班牙蹂躏半年之久的阿尔及尔重新回到海盗手中。此战切断了西班牙通往北非的海上军备供给,陆军如断了秧的瓜一样枯萎在灼热之地。

海雷丁率领的船队,伤亡不到四百,只有一艘船沉没。

但这艘沉没的船叫做——海妖号。

有一名重要下属没有回来,她的名字是——尼克。

最后一个看到她的船员报告,尼克队长被燃烧的桅杆砸中,直接落入海中。

她居然如此忠诚地执行船长的命令,直到最后一刻还坚守在那艘注定沉没的船上。

海妖与海妖号,人与船,永远在一起了。

不知怎么,海雷丁突然想起他很久以前的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也是在他身边呆了几年,后来自己决定要走,他陪送了一大笔嫁妆,还威胁娶她的男人,如果不好好对待她就把他大卸八块。可那个女人走得时候依然哭得很伤心,泪水从面纱下不停滚落下来,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她说:

“你是个不懂得愤怒和心痛为何物的男人,因为你从来没有为别人付出过真正的感情。只有你把心血、时间、精力、希望、心意统统装到一艘船上,而这艘船又突然沉没的时候,你才会感觉到什么叫做心痛。”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女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打捞的结果只有一个小玩意儿,她随身装零食的小口袋,里面还有几粒没吃完的盐炒豆。

就像那个童话里讲的,墨西拿国王站在岸边等啊等啊,不知等了多久,一把小扁豆浮出水面,尼克鱼再也没有回来。

舷窗外的呼唤

一把巨大的锁头落在这扇门的把手上,宣告任何人不得入内。这其实是间很好的屋子,它坐落在冥王号舰楼第二层,虽然面积不大,但有一扇小小的木框窗,空气清新,通风良好,即使在北非最热的夏天也有微风吹拂进去,是只有顶级船员可以享受的单间待遇。

房门上还嵌着一块巴掌大的铜牌,它在屋子被锁之前就坐落在上面了,牌面擦得闪闪发亮,一柄小小的镰刀刻在上面。

这本来是一个惊喜,它将在战斗胜利之后被送给重回岗位的冲锋队队长。

工匠们按照船长的命令雕刻了门牌,桌子、床、杂物柜、洗漱的盆架、固定油灯的台座,所有家具都是为一个身材瘦小的人特别订制的型号,除了海妖,再没有一个人有资格住在这个为“最强之人”准备的单人间里。一切都准备的非常妥当,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可以按部就班的进行,少年将带着胜利的骄傲和喜悦接受船长送的礼物。

但是海妖居然没有回来。

阿尔及尔的海底战场被仔细打捞,上千人沿着海岸线搜索了两个月,每一具被海水泡涨、腐烂变形的尸体都被抬到船长面前供他辨认。

没有,什么都没有,镰刀、遗骸,海妖从深沉的海底浮现出来,又再次潜入那不可探知的世界,没有人能追踪它们神秘的足迹。

一个纵横四海的枭雄必定是个拿得起放下的人物,大本营可以拱手让给西班牙人蹂躏,旗舰被打沉可以再换一艘。为了那个野心勃勃的目标,海雷丁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能当做棋子,但这一次,他遭受了不能接受的损失。

阵亡列表和奖赏名单上都没有提到那个小小的身影,队长单人间也没有让给别人,只是落了锁。人们窃窃私语,说船长看不到尸体,就不会承认海妖已死。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又何止一个?渐渐的,冲上岸边的尸体只剩下鱼虾吃剩的碎块,基督徒和穆斯林搅和在一起,最厉害的神学家也分辨不出他们生前的信仰。

那么,他终于该死心了吧。

深夜,海上起了大风,暴雨倾盆而下。船体随着巨浪起伏,一会儿被抛上山峰,一会儿被淹没至谷底。帆片都收了起来,甲板降下铁栏和木板,盖住下面的炮舱和船员室。

天气情况大副完全能应付,海雷丁强迫自己休息,他很久没有睡过了,经常躺着清醒到东方渐明。海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密集敲打在舷窗玻璃上,大海奏出一首愤怒咆哮的乐章,在这种擂鼓般的节奏下,紧绷的神经反而能放松下来。

朦胧袭来,海雷丁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可在阵阵雷鸣和雨声中,他总觉得有种异样的声音在附近响动,凝神静听,却抓不住确切来源。

啪嗒,啪嗒,啪嗒,轻轻的,小小的,好像有人赤脚走过甲板。

船长……

海雷丁立刻翻身坐了起来,下意识寻找木地板上熟悉的痕迹。她每次偷偷溜进来洗澡,不总是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

船长……我没有……没有背叛过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背叛过!!”海雷丁翻下床,四处搜索,大声回答这个轻到近乎飘渺的声音。

船长……我是……我是有用的吧?

“当然!你是最有用的,最乖,最厉害……好孩子,回来,马上回来!!”

油灯映射下的房间影影绰绰,海雷丁踢开浴室门,空的;掀翻榉木柜,也没有。他是不是要所有人举着火把,设置放入食物和金子的牢笼,才能捕捉到这个飘渺的灵魂?

船长……船长……船长……

无形的灵魂轻声呼唤着,红发恶魔,海盗之王,这个在一切敌人和下属面前毫无破绽的神祗形象,终于在无人处崩溃了。他双目通红,高声咆哮,像头发了疯的狮子在船舱里狂翻乱找。

海雷丁曾以为自己能承受失去一个下属的损失,也能在任何情况下把感情控制在理智之下,但——他估错了那个孩子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她是什么时候超越了下属的位置?又从哪里得到了扰乱他理智的力量?他又是何时……何时……

不知道,没答案。

一个有着漆黑双瞳的混蛋小偷轻巧地钻进空隙,无声无息的翻过他心中的高墙,在那里留下了一串刻骨铭心的小脚印。

悔恨,悲痛,愤怒,一切一切冲了上来,就像许多年前,他将妹妹的骨灰抛洒在海中一样。

最终,海雷丁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在舷窗外,在暴风骤雨中。一个苍白纤细的身影立在黑暗中,湿润的长发海藻一样披散在肩头。不存在于世上的海妖,像一团飘渺雾气漂在海面上,沉沉浮浮。

船长,别赶我走……求你,别赶我走……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孤独的灵魂轻声乞求,轻轻拍着窗户,浑身湿透。

“我不会赶你走的!绝不!回来,立刻回来,永远呆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你去送死了……小东西……好孩子……尼克……”

海雷丁低声呼唤着,只怕惊散了这团雾气,张开臂膀慢慢走了过去。

“到我这儿来,来……”

然而,就在他的手碰触到玻璃的瞬间,虚幻的梦境结束了。

睁开眼,小小的脚步声,敲窗户的雪白手臂,那双漆黑双瞳,一切幻觉全都消失了,油灯在空旷的卧室里跳动,留下无数阴影。

海雷丁猛地掀开被单,跑到舷窗前推开那扇永隔阴阳的玻璃,试图将那个苍白的小灵魂放进船舱。

一阵凄厉的狂风卷了进来,扑面而来的暴雨让人顿时窒息。舷窗外一无所有,只有滔天黑浪咆哮着嘲笑他的想象。

傲慢的狮子付出了代价,被偷走的东西,纵有再多坚船利炮,宝马弯刀,也抢不回来了。

他将在漫长的时光中,不断追忆一串无法磨灭的小小脚印。

无法磨灭。

土狼

公元1517年夏 北非海岸 突尼斯

这是一片在海洋与沙漠的夹缝中生存的神奇之地,东北诸镇在椰风树影中摇曳,逸散出香料、牲畜、烧烤食物的浓烈异国气息,而西南的撒哈拉沙漠则点缀着亘古流传的死亡传说。披着黑纱的女人们头顶水罐,深邃的眼眸在面纱中若隐若现,男人们在水烟的氤氲雾气中谈论古老的传奇故事。

空气热的令人窒息,一个赤脚的年轻混血儿抱着陶罐匆匆赶路,所经之处总是被人指指点点。他穿一件布料粗糙的无袖短衫,前面扣子敞开,精壮的手臂带着皮质护腕,腰挎一把破弯刀,典型的落魄佣兵打扮。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只因为他那特殊的相貌和奇怪行为称呼他为“土狼”,意思是丑陋又奇怪,令人讨厌的家伙。

土狼长得其实并不丑,他的身体修长而健壮,肌肉匀称有力,淡棕色皮肤像涂了橄榄油一样闪闪发亮,一头又直又黑的头发遮住了金色的眼睛。他既不像黑白混血,也不像摩尔人或阿拉伯人的后代,即使在航海贸易发达的突尼斯也没人见过这样的混血人种。

混血儿身上的湿衣服还没被热气蒸干,他是个出色的水鬼,靠闭气潜入海底捞取沉船货物为生,据说还在热内亚做雇佣兵的生意。当然一切都是传言,人们向来排斥奇怪的外来事物,土狼总是被不善的眼光瞪视、围观,却没人愿意直接跟他讲话,他也没有女人。

任何一个到了这样年纪的男子都会因为某些原始冲动开始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但普通人家是绝对不会把女儿嫁给这么个怪家伙的,甚至连妓/女都不做土狼的生意,她们说他金色的眼睛亮得可怕,身上还有奇怪的纹身。

本来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生理问题,那就是——奴隶。

可一个处于生育期的健康女奴是不便宜的,运气好碰到奴隶贩子套现也要六枚银币一个。如果对人种、肤色、年龄和外貌有各种要求的话,那价格更是贵到离谱,土狼是没有这个财力支付的。所以当奴隶贩子进了新货,在城里的广场上将女奴们脱光了展示的时候,他也只是和别的可怜单身汉一样,远远瞧上一眼,然后无可奈何的转头离去。

但今天显然有什么好事发生。

混血儿一改往日的落魄,脚步轻快、仰头挺胸的大步赶路,喉咙里还隐约有种“吃吃”的声音,像沙漠里的土狼进食时发出的兴奋笑声。怀里抱着刚刚以货易货换来的骆驼奶,背上还有各种吃食、草药,一路朝自己贫民区那间破败的小屋走去。

一个在阴凉下抽水烟的小贩好奇的问隔壁同行:“土狼有女人了?”

“呵,你还不知道呢。听港口的奇姆说,前些天土狼从海里捞上来一个好货,是白种女人,很年轻,长得颇不错呢,只是不知是生了病还是受了伤,一直不能起床。”

“捞上来?又不是海里的人鱼!”小贩嗤了一声,喷出一口白烟,低声笑起来:“海雷丁大人想是要做北非苏丹王了,阿尔及尔那边打得火光冲天,连这边都有冲过来的木头和死人呢。怕是土狼憋得久了,趁着兵荒马乱抢了一个吧!”

同行也笑了:“谁管从哪里弄来,水鬼不就是这样,捞到手就是自己的东西。”

“可怜的妞,起不来床,是二十多年积累下的火给折腾的吧!”

两个人肆无忌惮的指着土狼谈论嘲笑,但这个混血儿几乎从出生起就习惯了这样的对待,毫不在意继续赶路。非洲有句谚语说:你不是秃鹫,就不知道它吃腐肉也觉得香甜。土狼的心里甜蜜又焦急,才不会因为这点嘲讽而发怒。

“他的女人”正等着照顾呢!

想到这个词,土狼喉咙里又发出不可抑制的呵呵笑声,那两个人说错了,这个宝贝确实是他从海里捞上来的,只不过之前是受了伤意外落水而已。佣兵生意吃的是战争俘获,卖掉敌人的舰船货物后分成,如果战败的话就只能拿点饭钱。这次阿尔及尔之战安德鲁大败,土狼一毛钱没分到,这个女孩子,就是他最大的收获。

一番急赶,土狼终于回了自己在贫民区的这间小屋子,他有双无人能敌的飞毛腿,要不是抱着奶罐,本来可以走得更快。迫切的朝窗户里望了一眼,他吁了口气放下心来,宝贝乖乖在床上躺着呢。

土狼把木板从门框上卸下来立在一边,低头钻了矮小昏暗的屋子。床上罩着一个帐篷样子的粗麻纱帘,这件东西是花了他不少功夫拼凑出来的,因为不想炎热滋生的苍蝇围着她的伤口打转。

他把盛有骆驼奶的陶罐放到桌上试了试,桌子只有三条半腿,用石块垫起来,有点歪,于是他干脆把奶罐放在地上,从墙角的水缸里舀了点清水刷刷碗,倒出一碗奶来,掀开纱帘钻了进去。

与其说床上躺着的是女人,不如说是个还没怎么发育成熟的女孩儿。小小的身量,胸脯只微微有一点起伏,但是土狼没有嫌弃的意思,一个女人对他这样穷到叮当响的男人来说太珍贵了。小就小,悉心喂上两年不就很好了么!

女孩儿的伤势非常严重,被燃烧着的桅杆砸中,左臂、左腿全都被烧伤了,仅骨折就有六七处,半边身体根本不能移动。把她带到突尼斯的途中一直都昏迷不醒,直到前天才醒转过来,却不怎么说话。听到有人进来,女孩儿睁开了眼睛。

多么好的一双眼睛!清澈的好像会有小鱼从潭水里游出来一样。土狼心里赞叹着,他从第一眼看见她就心动了,一个死亡的精灵,在烈火中跳跃着收割生命,她的身姿和气味都让他深深迷醉。她太强大了,如果不是意外受伤,他怎么可能会有机会把海妖据为己有?

“饿了么?有……奶,是骆驼,新鲜的……”混血儿长久不与人讲话,这么一句问候也磕磕绊绊的。他昨天喂过一点面包,但她伤得厉害,立刻就吐出来了。

土狼期盼的望着,希望从这张小嘴里能对自己说出点什么,又怕她露出厌恶的神情,像驱赶野兽一样叫他滚开。但对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想说话的意思,潭水一般乌黑的大眼睛在洁白的脸上更显得深邃沉着。

土狼只好当她默认了,半跪在床边,小心翼翼的把女孩儿的头扶起来,将骆驼奶凑到她嘴边,一口一口喂下去。土狼看着自己的手和她脸颊肤色的对比,有那么点羞惭,他那么黑,她却比碗里的骆驼奶还要白皙。

喝了小半碗,女孩儿咳起来,再喂也不张口了。土狼小心擦了擦她的嘴角,手指抚摸过温暖柔软的皮肤,像丝绸一样滑滑的,摸上去舒服极了。他按捺不住心底激动,赶紧把剩下的骆驼奶仰头喝了下去,她用过的碗都带着那种迷人的气息,土狼手足无措的掀开纱帘走出去,差点把自己绊倒。

他把碗扔到一边,又把早上泡好的草药捞出来甩干,放进石臼里用力椿烂,捧进纱帘里给她换药。重伤最好少移动,为了方便,床单下的女孩儿一丝/不挂,土狼从脸开始发热。

她真能忍呵!烧伤的愈合过程是一种剧烈折磨,每一次换药都要一条条把旧纱布从伤口上撕下来,凝固的□和碎裂的皮肤从肉体上生生分离出去,她常常疼得全身痉挛,能动的那只手把身下的毯子都抓破了也依然一声不吭。

土狼想,海妖以前的主人肯定非常残酷无情。她的皮肤奶一样白皙光润,可胸口上却有深深的烙铁印记,背上是一大片可怕的鞭痕,手腕也有捆绑留下的伤。

土狼极其纳闷,拥有一个自己的女人是多么美好的事,干嘛要折磨欺负她呢?土狼看着这张忍耐的小脸,想象她被鞭打虐待的时候是如何痛苦:双眼紧闭,睫毛颤动,背脊弓起,拳头紧紧握着,细细的手指呈现失血的苍白。

我不会打你的,我会对你好。他心里这么说,手下动作更加温柔了。这件宝贝,不管是原主人抛弃不要、或是不小心弄丢了,只要捡到就是属于他的了!

换了药,土狼把脏污的纱布泡在水盆里,然后跑出去跳到屋顶上拿下一块新海绵。这是他从海里捞上来,等肉质烂掉以后漂洗晒干了专门给她用的。海绵吸饱水,从纤细的脖颈到腿弯,土狼仔仔细细把她因疼痛而汗湿的身子擦干净,又盖上床单。

这个穷困的家伙就只有一张床,一条毯子,一条床单,现在都给俘虏用了,他自己睡觉时就不免一无所有,像头荒野里流浪的野兽。

但这都是值得的,等她好了……土狼浑身燥热,吞着馋涎,心脏砰砰乱跳。要吃的肯定会吃到口,但他绝不会像那些冷酷的主人,让自己的奴隶顶着烈日出去打水晒麦,还当众羞辱折磨她们。他的宝贝只需要在阴凉里帮忙照看摊子,或者再养两只像她一样白净可爱的小羊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