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脚步始于植物变化,风信子拽出一串串可爱的花朵,郁金香和玫瑰的花蕾饱满丰腴,除了某些观赏禽鸟总是因意外亡故外,柏园里一片生机盎然。

走廊的阳光地带里,一个红发男人正斜靠在榻上喝咖啡。两条长腿交叉叠在一起,靴子轻轻点着,从这闲适的姿态看,他完全没有被罚闭门思过的忧愤,反倒是在趁机享受假期。而旁边的两个人,则带着急切的表情忙活着。

“拆了这硬邦邦的绷带,我就能走路了?”尼克期待地看着维克多,船医正用剪刀跟固定物进行最后的斗争。这是他从帝都医学院外科部学来的新技术,用石膏浆浸透绷带后晾半干,就变成了比夹板固定效果更好的石膏绷带。

“当然不可能,你的骨头虽然大部分都愈合了,但还不牢固,况且长时间不用肌肉,胳膊和腿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曾经的工作。”

“哪儿还有什么肌肉。”尼克闷闷地道:“我现在就像一条软塌塌白乎乎的肉虫子。”

“任何人卧床半年不动,肌肉都会消失的,以后有的是机会练回来,急什么。”海雷丁安慰她道。

维克多立刻警觉:“喂喂!在我说‘可以’之前,你们两个不许制定什么离谱的锻炼计划!用力过猛,骨头愈合处会像刚出炉的脆饼干一样断开的!”

“我可以从腹部开始练,这里没有骨头。”尼克揪着小肚子说。缺乏运动和营养充沛的饮食在她腰腹周围形成了一圈软肉。

海雷丁低低地笑了一声:“真可惜,这地方摸起来手感很好的。”

“要是有什么办法,把它们往上、再往前移动一下就完美了……”尼克吸腹挺胸,做着不切实际的努力。

“拜托,你们说话时能不能别把我这么不当外人?”维克多恼恨地说:“死心吧!丰胸手术得再过五百年才可能实现!”

尼克脸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维克多拆开尼克脚踝上最后一截石膏纱布,示意她站起来试试。

历经种种常人无法想像的磨难和危险,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海雷丁放下咖啡杯站起来,伸出他结实的臂膀。尼克扶着他的手,兴奋又紧张地试着跨出了第一步。

兴奋很快变成了惊恐。

“怎么……怎么回事?!”尼克身形晃动,脸色大变。

“疼痛和无力感是很正常的。”维克多说。

“不是疼!是、是……”尼克眼睛圆睁,大叫起来:“为什么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

“短了吗?”维克多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有精确刻度的卷尺来,蹲下丈量了一下。

“哦,看来确实短了两公分的样子。”他语气平静地道。

尼克几乎要炸毛了:“究竟怎么回事?我可不要变成长短腿!”

“道理很简单。”船医把尺子扔回工具箱,抱臂解释道:“你还在青春期,以前发育迟缓是因为营养不良和运动过度。这半年你整天不是吃就是睡,休息和营养都跟上了,所以长高了,可惜的是右腿受伤没跟上这段发育,所以两条腿出现了长度差距。”

“……”

尼克像只受了惊的青蛙,嘴巴张开又合上。

个子长高是她人生的一大愿望,可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实现了,一张小脸儿向吃了坏橄榄一样皱成一团。

“两公分而已,也不算什么大残疾吧。”海雷丁揉了揉她的脑袋说:“给你订几双特制的靴子穿,只要不拿尺子量,谁也看不出的,再说船上总是晃啊晃的,我保证你穿上靴子比维克多走得稳当。”

尼克以凄凉的眼神看向船医,似乎在说:我都堕落到跟你一起被比较了。

维克多冷哼一声:“你离上船的程度还差得远呢!”

尼克不服气的又迈出一步,并试图将重心换到右腿上。但立刻膝盖发软骨头剧痛,尼克轻嘶一声歪向一侧,海雷丁及时抓住了她。

“知道了吧,走路、拿杯子这些幼儿都能做到的事,你得重头开始学习。”

维克多意味深长的说。

“船长……啊……船长,求你放开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啊……”

“没问题,再来十次你可以的。”

“真的不要了,我好疼……呜呜放过我吧船长……你力气太大了!”

“不许求饶!才这个深度就受不了,你还有脸自称海妖?”

“那求你轻点儿,再轻点儿……我实在弯不下去了……唔!啊!”

呻吟和哀求绵绵不绝传出室外,活动室的波斯厚地毯上,两个人影紧紧纠缠在一起,一个掰着另一个的肢体,迫使她做出各种痛苦的柔软动作。

“我说为什么守卫和仆人都站那么远,但又不阻止我进来……”维克多皱着眉,对这幅不堪入目的画面表示厌恶。

“拉筋按摩而已,有必要叫得像发情的野猫一样吗!?”

尼克满眼水光,贱兮兮的躺在地上不肯起来:“你让船长掰着试试,又酸又麻的,我宁肯被捅上几刀也不想受这个罪!”

海雷丁危险地眯起眼睛,低声说:“你老大我这么耐心陪着都提不起兴致,不如叫安东尼·多利亚来全程旁观一下,让他瞧瞧你这位前辈是怎么耍赖打滚偷懒的?”

哼哼唧唧的声音立刻憋在尼克嗓子里面。

“恢复情况怎么样了?”维克多把包朝地毯上一扔,歪身躺在软垫堆里。

“这两天走路已经没问题了,力气也不小,但触觉还是不行,手指头木的针扎都没感觉。”

海雷丁站起身,拉着尼克的上臂把她拽起来。尼克挺胸朝船医走了几步,除了眼睛里忍痛的样子,步伐一如常日。而海雷丁则紧紧跟着,随时准备在她摔倒时垫背。

维克多心道两个月恢复到如此地步,已经算是神速了。尼克从人生中的最低谷爬上来,而海雷丁像养育婴儿一样,从换尿片到走路一步步陪伴她、教导她,维克多默默地想,无论尼克过去的经历如何,这时她已经完完全全的属于他了。

维克多出了一会儿神,缓缓地说:“慢慢来,一口吃不成胖子,急什么?”

尼克愤愤地道;“再过两个月皇帝会举行奥斯曼全境比武大会,要是我恢复不了原来的水准,安东尼那个混蛋就要冒我的名字参加了!”

“比武啊……最近船上那些满脑子肌肉的家伙也都在谈这件事。有什么意思呢?火枪和火炮肯定会终结冷兵器时代的,如果不是皇帝引进了火器,只靠那些奥斯曼骑兵怎么可能在中欧纵横扫荡。”

“但是维克多,就算你拿着最新式的火枪,还是打不过长短腿的我啊……”

船医嘴角垂下,不悦道:“你又皮痒了是吧?让船长把柔韧体操再加一倍的量?”

“别别!维克多你最牛最强了!”一听要吃苦,尼克马上瘪了。

“没有办法让她恢复触觉吗?”海雷丁微微皱眉:“走路蹦跳看来是早晚的事,可左手到现在连扣子和别针都分不清。”

“还是伤了神经的缘故吧,这也没什么捷径,只能找点她感兴趣的事不停练手。”维克多说。

“感兴趣的……”海雷丁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

第二天晚上吃完饭,他把一只满满的小牛皮袋扔到了尼克面前。

这种制式袋子装的东西一般只有一种,那就是——钱。

扯着袋底一下掀翻,她一下子呆住了。从奥斯曼货币到西班牙双柱钱再到佛罗伦萨的佛罗林,不同面值的铜币银币金币,两三百枚金属货币哗啦啦落在地毯上,几乎汇集了地中海能搞到的所有硬币种类。

“这是给我的吗?”尼克疑惑地看向海雷丁。

“如果你能猜对的话。”他拿出一块黑布,折成四指宽的一条。

“蒙上眼睛用左手摸,能猜出来就是你的。”

尼克双手捧起一把硬币,它们从指缝里流淌到地上,发出比琴音更悦耳的叮咚响声。她的眼睛放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光芒。

“那就赶紧开始吧!”

“咦,刚刚你不是说好累好困,马上要睡觉吗?”海雷丁挪揄道。

“报告船长,我现在感觉状况非常良好!”尼克闭上眼睛,又偷偷睁开一条缝往下瞄,试图记住面额最大的金币所在的位置。

海雷丁笑着把她揽进怀里系上黑布,然后大手一抓,像洗牌一样把那堆钱币掀了一遍。

“唔啊,好难……我怎么觉得它跟小姜饼没什么区别呢……”

“你还有三分之一沙漏的时间,漏到底就失去对它的所有权了。”

“别!船长,能给点提示吗?”

“这一袋钱只有三次提示哦,你确定要用掉一次机会吗?”

“我……我再想想!”

“还有五分之一沙漏。”

“是佛罗林银币!”

“你确定?不要再考虑一下了吗?”

“船长,呜呜……你真是太坏了……”

无论尼克怎么哀求,海雷丁都绝不放松规则。不许作弊,每天最多猜五十枚,机会用光就必须让手休息。

刚开始的一周,尼克几乎就是闭着眼睛瞎蒙;接下来的一周她开始能够分辨钱币的大小,虽然猜不中发行国家,但至少慢慢能分清金银原料。

再过两周,她就可以摸索着钱币上的头像,猜测上面到底是凸下巴哥哥查理,还是维克多的毒蛇眼近亲洛伦佐,亦或是面部肌肉松弛的教皇、戴假发的法国国王、蓄络腮胡的苏莱曼大帝。

这些乏味的家伙想想就令人生厌,但当他们的脸长在钱币上面时,无论什么恶毒面容都显得那么可亲可爱。

最近这一次,尼克猜中一枚足额的西班牙双柱大金币,竟然兴奋到把口水都亲到了查理的脸上。

海雷丁抱臂笑着看她那副财迷的样子:“我猜查理做梦也想不到,你献给亲哥哥唯一的吻是给了这玩意儿吧。”

“嗨,只要他肯给真金白银,一枚上面亲一口算什么!”尼克满不在乎的把战利品收进属于自己的小袋子里,叫唤着:“这一袋猜完了,再下一个!”

海雷丁走过来给她蒙上眼睛,然后将一枚硬币放在她手心里。

尼克翻来覆去地摸,疑惑渐渐升上心头。

这一枚钱币好奇怪啊,没有凸下巴,没有假发,没有络腮胡也没有满脸赘肉,她猜过的硬币里面有这张脸吗?

“猜到了吗?时间快到了。”海雷丁坏心地催促。

尼克有点着急,这枚硬币体积不小,沉甸甸的,显然是枚很棒的真家伙。

“等等!我再试试……”

会不会是流通太久,把头像磨损了?她仔细用指尖触碰。

不像啊,边缘平滑,明明是新钱的美好触感。再摸反面,似乎是个图形,可依然很陌生。

“沙子只剩一丁点了。”海雷丁继续催促。

“我要用一次提示!”尼克要求道。

“好吧,使用一次提示。”海雷丁的声音里含着沉沉笑意,“你见过,碰过,睡过。”

尼克彻底懵了:“啊?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哈哈,不承认吗?把黑布摘下来自己看看吧。”

“不不,我一定要想出来!”感觉到手里钱币的分量,尼克垂死挣扎着,就是不肯放弃。

“摘下布看看吧,就算你猜不出,它也属于你了。”海雷丁轻声道。

尼克一愣,海雷丁从来没有破坏过他自己定下的规矩,这一次是怎么了?她犹豫着把眼罩解开,往手心里望去。

那果然是一枚灿烂的金币。

它光滑的凸面反射着阳光,散发出金子特有的温暖光芒,边缘是曲线纹,像海中起伏的波浪一般流畅。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尼克震惊成这样。

金币上面有一个人的头像。

他目光锐利,五官深邃,如希腊雕塑中的战神那般英武。他披在肩上的长发是金色的,但尼克知道,它们原本是如同火焰燃烧的鲜红。

她从没见过这钱币,但钱币上的头像,是她最爱也最熟的人物。

“船长,这是你……”尼克激动地声音都颤抖了:“你也有自己的钱啦!”

海雷丁笑着点点头,对她道:“先别兴奋,翻过来看。”

尼克低下头,将金币翻转过来。

反面图案是一个很熟悉的几何图形,是深深烙印在她身上、用血和火留给她最痛记忆的图形——六芒星。

“这个……为什么是这个……”尼克喃喃自语,下意识摸索自己的胸口。

“我已经说过,它以后不会再诅咒你了。从今而后,六芒星在我统治的地域里代表幸运、健康、富足、快乐和长寿。这一枚是纪念版的元帅金币,其他用同样模子浇铸出来的货币,马上会在北非所有地区发行流通。”

海雷丁深沉的嗓音近在咫尺,可又如同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

“尼克,这图案代表你。今后,你在我背后;而我,也在你背后。”

海妖归来

三个月后。

阴冷潮湿的冬季完全过去了,郁金香从毫不起眼的球茎中伸展出挺拔枝丫,结出色彩瑰丽的花苞。四月,当它们以世人所盛赞的高贵纯洁的姿态绽放时,全境比武大赛也拉开了序幕。

占据伊斯坦布尔制高点的塔克西姆广场上彩旗飘扬,肃穆的仪仗队和成群的贵族大臣们簇拥着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者--苏莱曼大帝,以及他四个年轻的儿子。年纪最大的穆斯塔法王子站在父亲左侧,而宠妃洛克塞拉娜的三个小儿子则在右侧。

这鲜明的对立反映出帝国内部一个重大隐患:谁将在苏莱曼百年后接任他的帝位?

穆斯塔法大王子德才兼备,受到宰相易卜拉欣和军队的支持,母亲却不受宠。而其他三个小王子,则有苏莱曼最爱的妃子:洛克塞拉娜的庇护。

虽然有同一个父亲,但他们却是天生的仇敌。奥斯曼的立储方式有个极其野蛮的习俗,即是征服者穆罕默德颁布的“杀害兄弟法律”:“朕的子孙中继承王位的那个人,有权处死他所有的兄弟。”历代奥斯曼土耳其王子们都要面临这个生死存亡的法则,胜利者会在即位后将所有落败的兄弟一一处死。

苏莱曼刚刚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残酷的立储战争总有一天会爆发,平静表面下潜藏凶险暗流。然而,今天塔克西姆广场上的主角并非乱流中的王室血脉。奥斯曼土耳其从立国起就有好战传统,信仰、忠诚、武艺是加齐勇士们奉为生命的信条,比武则是证明自己的最佳舞台。

侍从们吹响长长的黄铜号角,各省掌管、贵族们推荐的勇士鱼贯而入,列队向苏莱曼致以崇高敬意。

“易卜拉欣宰相举荐:埃尔金·奥拉汉姆!”

“伊兹梅尔省长官举荐:阿里·厄兹古尔!”

“禁卫军统领阿尔玛昂举荐:尼哈特·欣吉尔!”

在这群鲜衣怒马、高大剽悍的加齐勇士们之中,有一个人的存在十分特别。

她身材娇小,一头浓密闪亮的栗色长卷发披在肩头,雪花石般白皙的脸颊上嵌着一双深邃的乌黑眼眸,白袍银带衬得她风姿秀丽,纤腰如束。虽然拥有这样出色的姿容,少女却丝毫没有女性的软弱印象,眼神清冷无情,背上一柄乌沉沉的巨型镰刀。

在这男性统治一切的伊斯兰世界中,她是一个不带面纱的异类,像斑斓花丛中一株罕有的黑色郁金香一样万人瞩目。

“海军元帅巴巴罗萨举荐:妮可·洛萨!”

少女经过苏莱曼的王座,侍卫高声报出她的姓名,肃穆的广场突然爆发出一阵无法制止的喧嚣私语。这个美丽少女,竟然就是令整个欧洲闻风丧胆的东西地中海最强传说——海妖!

海雷丁以左手抚肩,向皇帝致意:“最神圣高贵的立法者,原谅我迟来的引荐,这便是我的爱将妮可。”

“我最忠诚勇敢的元帅,你终于舍得将海妖带出门来让大伙儿瞧瞧了。可这个……”苏莱曼满脸惊异神色,眼光追随着她经过王座:“我听到的传说可以让吟游诗人唱上一整天,可从没有一个诗人说过海妖是个女孩子!”

海雷丁微笑道:“她一直是女孩子,只不过以前年纪幼小看不出,船上也不方便穿女装。请您原谅我的唐突,为了避免欺骗伟大的立法者,我让她在这样庄重的场合下露出本来样貌。”

红狮子巴巴罗萨的名号地中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只有很少人知道他的原名叫做雷斯·洛萨,海妖既然身为女子,又冠了他的姓氏,两个人的关系也昭然若揭。

苏莱曼早听闻海雷丁眼界极高,原来是有这样一个传奇人物侍候在侧,怪不得他什么绝世美女都看不上。皇帝回首看看身后纱帐中的洛克塞拉娜,心中不禁泛起找到知音的感受。只是这样一个简单动作,穆斯塔法大王子的脸上便泛起了一丝阴霾愁容。皇帝的女人们都被封闭在深深后宫中,由阉人们严加保护,只有洛克塞拉娜,这个来自异国的女奴隶能得到列席的专宠殊荣。

没有注意儿子的情绪变化,苏莱曼心情很好:“亲爱的元帅,愿真主护佑你的坦诚!不过,这么一个娇小年轻的姑娘,是否真有传闻中扫荡地中海的惊人业艺?”

海雷丁回道:“陛下可拭目以待,她是我最锋利的刀!”

勇士们列队经过后,各自跟随自己的举荐人进入广场四周白绸搭建的凉棚中。海雷丁的军旗在棚外迎风招展:代表土耳其的星月之下是一个硕大的蓝色六角星。不仅是货币,他在自己所有的代表物上都标记了这么一个东西。此番心意闻所未闻,但海盗王的嚣张任性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揣度。

而此时这个不识趣的小六角星,正在凉棚下闷闷不乐扁着嘴咕哝:“为什么船长要给那么多人行礼,胡子皇帝也就算了,他那四个衰仔算什么东西,最大不过二十出头,凭什么大喇喇坐在那里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