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夫心中一热,并不多言,低低答应了,一手扶了文琴,缓缓而去。微风吹起她的秀发,一缕两缕拂过脸颊,痒痒的,叫人心乱如麻。渐行渐远,那欢乐,那葳蕤春光,那娇莺呖呖,亦渐渐远去,只留得心底余音,挥之不去,使人忍不住要落泪。

来的是相熟的余太医,子夫不好叫人家白白跑一趟,便含笑倚在靠窗贵妃榻上,耐心让他把脉。却见余太医眉毛一跳,眼中一亮,神色凝重,又细细再把。子夫心头一紧,尚未说话,文琴已然急道:“余太医,夫人不碍事吧?”

谁知余太医反而拱手笑道:“卑职恭喜夫人,夫人有了身孕了!只是有些肝郁神滞,气血不畅,卑职开一副药,调理调理情绪,开一开胸怀,便没事了!”

子夫浑然一震,欢喜之情盈至眉间,笑道:“真的吗?几个月了?”

余太医笑盈盈道:“回夫人,大致已有近三个月了。”

文琴轻轻道:“与王夫人时日倒是差不多啊!”说着笑道:“奴婢这就去给陛下太后报喜!”言语之中满怀畅快报复之意。子夫想了一想,点头道:“你去吧!只是记住,就说本宫身孕不过一月而已。”

文琴与余太医均是一愣,前者不明所以,疑疑惑惑的答应着去了。

子夫转头向余太医道:“余太医,方才的话,你亦听见了吧?往后本宫的胎位全交与你负责了!”

余太医不敢多问,躬身道:“当日若不是夫人向陛下说情,陈皇后早要了卑职的命,夫人于卑职的大恩,卑职不敢忘记!”当日阿娇因不能生育,寻医问药皆不能成,转而迁怒太医,那一日为了一点小事发作起来,立刻便叫人拖出去杖责一百,恰好子夫听闻,大为不平,借口胎动不安,当即命余太医前来诊断,阿娇恨恨只好作罢,是以二人之间的交情大不同常。

不多时,武帝与王太后便带着众美人良人兴冲冲的赶过来了,一时间脚步纷沓,衣裙窸窣,花光艳影,热闹的叫人有些不自在。

子夫忙要起身,武帝已轻轻按下,笑道:“好好休息着吧,你刚才脸色尚不大好,别乱动了!朕本想晚间再来瞧瞧你,不想这会有了这样的喜事!”

子夫粲然一笑,心下丝许宽慰,暗道:他对我,毕竟总有几分真心的!口内笑道:“妾身自己也是才知道呢!若不是身子不舒服,不传太医,也没想到的。”

王夫人目光灼灼,盯着她的腹部,随即向余太医道:“可瞧仔细了?姐姐身孕果真是一个月么?”她的话中夹杂着焦躁不安,那不安被一抹浅笑柔柔的遮掩着,除了有心的子夫在心底冷冷一笑,旁人并无察觉。

余太医一躬身,不卑不吭,不急不缓道:“卑职不敢妄言,方才已细细替卫夫人诊断过了,确是一个月左右。”

王夫人锐利的眼光向他一扫,似要瞧出点什么,见他坦然自若,心安理得的模样,顿时放下了心,越众向前,娇笑道:“妹妹与姐姐真是有缘啊,就连怀孕都几乎是同时的!姐姐已是三位公主的母亲了,往后妹妹有什么不懂的,还要多向姐姐请教呢!”

子夫谦和的笑道:“妹妹这么冰雪聪明,学什么不会的!若有什么疑问,姐姐知无不言,你我姊妹,也不要太谦虚才好呢!”

王太后瞧了瞧她二人,亦笑道:“陛下的年纪也不小了,但愿你二人腹中骨肉都是皇子才好呢!”言语中那份殷殷期盼有多么迫切,自是不言而明。就连武帝听了,也不禁缓缓点一点头。

子夫与王夫人不觉相视一眼,二人心中均是一凛,半空半着的,方才的欢愉喜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对未知的恐惧担忧和望眼欲穿的期盼。其余美人们听了,心中自是一阵畅快,转而想到自己尚无所出,比之还不如,不禁又黯然起来,霎时众人默然不语,殿中虽人数不少,却静谧得一根针着地也能听见。

平阳公主见势笑道:“母后与陛下也勿须着急,陛下正当青年,往后日子长着呢,还怕没有皇子吗?抱不过来的都有呢!”说着把眼一溜,半真半玩笑又笑嘻嘻道:“母后这么当面一说,岂不是把两位夫人都吓着啦?万一动了胎气,这怎么好呢!”说得王太后武帝众人都笑了起来。

王太后瞧一瞧女儿,笑道:“正是呢!让她们各自好好歇着去吧,咱们也别打扰了!”

子夫王夫人忙陪笑不已,乱了一阵,王太后与平阳公主等人先后散去,只武帝留了下来再坐了坐,说了几句话,这才起身。

第八十五章 摈弃前嫌

更新时间2010-11-30 9:25:19 字数:2642

王夫人故意细步慢行,渐落众人身后,她转眼一瞟,见武帝犹自坐在子夫床前偶偶细语,只将一个背影给她,心中泛起一股酸意,自顾解嘲笑了笑,扶了香兰,曳着长裙,冉冉而去。她的脚步那么轻,轻的谁也不会转眼来瞧她一眼。

一路回云光殿,虽沿途春风剪剪,春阳融融,柳垂金条,花香盈鼻,湖水碧如翡翠,随风荡起细细的柔波,似拖曳的侍女的裙摆,一切都充满生机,青草叶儿与新春泥土的特有清香弥散在空气中,带得人呼吸也清爽起来。而王夫人的心中,除了酸,还是酸,除了怅,还是怅。

她怔怔倚窗而坐,望着满院春光,只觉心底发凉,俏丽的身影只显出寂寞。她原本以为,她的春天来了,那云雾般的桃花只为她一人娇艳,花间翩翩的彩蝶只为她一人飞舞,身怀皇嗣的骄傲只她一人独享。谁知展眼间,活生生被人分走了一大半!难道这便是命中注定吗?她永远也不能越过她去?她无力再想,亦不忍再想!

她无心轻摇手中的泥金芍药象牙柄轻罗小扇,发出一声长长的、幽幽的、自怜自艾的叹息,这叹息里有什么,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吧。

“香兰,你信命吗?”她目光依旧在春光中游离,满眼姹紫嫣红,她却轻轻的吐出这样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香兰端过来一盖碗茶,匀净光洁的新白瓷,茶水却是淡淡的清绿,氤氲着清香,沁人心脾。她将茶递与她,陪笑道:“奴婢不知道信不信,只是觉得有时候宁愿相信,有时候又不愿相信。”

王夫人一怔,亦点头笑道:“你说的很好!譬如我吧,从一个宫女一跃成为夫人,我信这是命;可当下,难道这也是我的命吗?我……我命中就那么该遇着她吗?想来真是不甘!”

香兰低声道:“娘娘何苦发愁呢?腹中的骨肉,才是天注定呢!有的人连连有孕生产,生的却都是女儿,有的人头一胎便是儿子,谁也强求不来的!”

王夫人听了心中不由自主一宽,咬着嘴唇思量半响,微微昂起下颔,冷笑道:“不错!只不过虽说天意难违,也要尽人事一听天命才是!”

香兰心头一紧,殷殷道:“夫人,您,您可千万别动气了,万一再气到了陛下,那可怎么办,对身子也不好!”

王夫人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意,目光直直,凛然道:“你放心吧!经过了那一次,我不会再惹陛下生气的!他希望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称他的意好了,这总不会差了吧?”那个口没遮拦的女子,也已变得隐忍了。

次日,王夫人命人捧着两盆茉莉花与一个乌木银镶边食盒,盒中放着几碟子果品:玫瑰青梅、蜜渍金黄枣儿、芝麻杏仁、木樨藕片、香酥核桃仁,笑盈盈的一径来至未央宫。

未央宫的宫娥太监见到自己主子的死对头,身形谦和,衣饰低调,两腮含笑,带着礼物踏进门来,一个个错愕不止,呆若木鸡,竟忘了招呼。直至她来到殿外,文琴转眼瞥见,这才惊叫道:“呀,王夫人,您来了啊!”一面说一面迎了上来,又嗔怒宫女们:“一个个木头样的傻了不成?见王夫人来了也不报一声!”

王夫人倒和蔼笑道:“不关她们的事,我和姐姐之间,也不用这样客气的!”说话间,子夫也走了过来。子夫微微诧异,瞧着平日里最爱打扮出众俏丽的王夫人,只淡淡擦了一点若有若无的胭脂,梳一个油光水滑的低鬓,上简单别着两朵攒心梅花样的珍珠簪,一身浅绿色银纹上衣,宽袖收腰,下面是一袭淡黄绣白玉兰的罗纱长裙,迎风裙裾广袖飘飞,益显身姿绰约却不耀眼醒目。

子夫才要说话,王夫人已屈膝下拜,口内恳恳说道:“以前妹妹年轻不懂事,冲撞了姐姐,求姐姐瞧在一同侍奉陛下的份上,大人大量,不计前嫌,原谅了妹妹吧!”

子夫慌忙挽起她,急道:“使不得!妹妹有孕在身,怎可如此,要是陛下知道了还了得?”心内却暗暗狐疑。

二人分宾主坐下,宫娥献茶毕,王夫人命人呈上花来,笑道:“这是新开的茉莉花,最是清新淡雅不过,摆放寝宫中,亦可凝神静气,清明眼目,姐姐不要嫌弃。”

子夫笑道:“怎么会呢!难为你一盆花儿还想到我!”说着命人摆放好。文琴到底疑心,亲自接过,目顾四下,往窗台上放去。

王夫人亦不在意,又命人捧上食盒,打开笑道:“这是几味干果,很是适合有身孕之人食用,妹妹不敢独享,特意带过来与姐姐一同分享。”

子夫命人摆在矮几上,微笑道:“难得你有心,这么记挂着我!”

王夫人叹了口气,抬起沉静收敛得如一池无风秋水般的眼,微微低垂头颈,语带哽咽楚楚道:“妹妹以前实在是不知好歹,不识姐姐好心,闭门思过之后,心内大为后悔!有姐姐这般宽宏的人做姐妹,实在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可叹我从前怎么那么糊涂呢!今日只求姐姐疼我,从今往后,与姐姐共同侍奉陛下,闲暇时相依相伴,姐姐可愿意?”

子夫听她说的可怜,又见她一双温柔的眼几乎要汪出水来,满是怯弱与无助,念及自身,不由心下激荡,暗想:在这个地方,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她从前再怎么飞扬跋扈,终究不过是为争宠,也不是成心安着坏心眼。今日既然共弃前嫌,同修新好,何乐而不为呢!心内一想,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又是愧疚,忙柔声道:“你别这么说!其实咱们都是一样的,都是陛下的妃子,自然该是好姐妹的,只要你不嫌弃,往后闲了,尽管来找我解闷就是了!”

王夫人转悲为喜,拿起银荷花纹手帕子拭了拭眼角,嫣然笑道:“姐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害我悬了半夜的心呢!”

得了子夫应允,王夫人几乎日日都要到未央宫走一遭,二人聊天谈笑,或绣花或赏景,或饮茶或弄琴,亲近得无以复加,仿佛从前的不愉快从来未曾发生过似的,不禁宫中各美人嫔妾,便是武帝,也稀罕的不得了。笑问缘由,子夫抿嘴微笑,王夫人早已俏脸含嗔,责怪武帝不该提起从前,忽又自怜自悔,声声只说自己从前不懂事、冲撞了姐姐。武帝哈哈一笑,放宽了心怀,每日陪着二人及腹中骨肉,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只有文琴心内总不释然,每每忍不住向子夫道:“夫人,您当真相信她改变过来了吗?这也有点没理由吧!”

子夫笑道:“宫里的女人,各有各的难处,从前她虽有意针对我,毕竟也是为了自保,或许她经过陛下的教训冷落,已经改了性子吧。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呢!说起来,我从前何尝不算计过她!”说着又道:“其实一开始,我也是将信将疑的,可是这么久以来,我们一直相处这么好,也不见她做过什么,我,我真不该怀疑她的!说到底,我们都是陛下的女人,这一辈子是不可能走出这高高的宫墙了的,有个伴得以解闷,又有什么不好呢!”

文琴无话可说,愣了半响方道:“夫人您心太好,从前陈皇后步步紧逼相害,您只一味忍让,若不是陛下护着,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呢!如今的王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奴婢觉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反正还是那句古话‘防人之心不可无’,您好歹总要留个心眼总不是坏事。”

子夫笑道:“好了,我知道你是好心!你要知道,我已不是当年初进宫时的卫子夫了,我心里自然有数的。”

文琴点头:“这话就是了!”

第八十六章 胭脂水粉

更新时间2010-12-1 8:25:55 字数:1544

渐渐已到炎夏,骄阳滚滚,照耀得地上一片银光闪亮,直晃人眼,馥郁的月季蔷薇花香浓浓的在热空气里蒸腾开来,随风送入鼻端,叫人不觉熏熏欲睡。此时,子夫与王夫人已是大腹便便了,炎热的天气里更少外出,只各自在各自宫里消夏。只有晚间,偶尔与武帝三人一同说笑。

郎阔的未央宫与云光殿外各有碧梧、修竹,倒也投得片片阴凉,引来凉风习习,繁茂的绿叶在风中飒飒作响,如风卷浪涛。殿内数个两尺来宽一尺来高的金盆安放矮几低案,又堆放着莹白如水晶的巨大冰块消暑,倒也不觉辛苦。二人此时虽不太见面,王夫人却几乎日日遣人问候,或送上一束清新的鲜花,或带来几句温暖的问候,或赠与一碗甜甜酸酸的酸梅汤,总是不间断。子夫心中感激,亦有礼尚往来,不拘何物,总要分过去一半,方才安心。

八月丹桂飘香,天空碧青如洗,高远无垠,暑意渐渐褪去,阳光亦变得温柔许多,二人的身子更大,行动也更不便了。多事之秋,不仅如此。先是王夫人受了风,卧床数日。才稍稍可以起身,不想子夫又病倒了,整日头晕头疼,只觉耳畔嗡嗡作响,人倦易眠,恍惚无神,渐次憔悴下去。余太医冥思苦想,细细检查,配了药服用,依旧不见什么好。

这一日,武帝刚在未央宫陪了子夫说话,不消两刻钟,子夫眼睑渐沉,惓惓思睡,强打着精神也禁不住眼皮子乱晃,迷迷离离。武帝瞧了,忙道:“怎么?又想睡觉了吗?”

子夫一怔,复了复精神,略含歉意微笑道:“想是夏日里睡的多了,还没改过来,陛下恕罪!”

武帝扶着她道:“你有了身孕,本就该好好休息的,朕怎么会怪你呢!既然这样,你便好好休息吧!”说着亲自揽了她的腰身,扶着她进入内室,直待她躺好,放下紫金绡帘幔,这才软语告别而去。

子夫刚躺下不一会,文琴进来低声道:“夫人,奴婢斗胆将余太医请来了,夫人还是再细细诊断一回吧!”

子夫皱眉,无奈道:“好好地这又怎么了,我只是瞌睡,孕妇不都是爱睡觉吗?又没有什么别的不适,何必你又去叫他了!”

文琴坚持道:“奴婢总是不放心,奴婢记得夫人怀着三位公主时,都不是这样的!夫人便再细诊一次,若是没什么异常,也好叫奴婢放心。”子夫无奈,只得披衣起身,随后传了余太医进来。

谁知余太医使出了浑身解数,细细诊断了足有两个时辰,拧着眉头,只不说话,急得文琴道:“余太医,到底怎样,您别不吭声嘛!”

余太医又细细问了饮食,许久方才低沉道:“卑职总觉得有那么些不对,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饮食也是没有问题的,真是奇了!”

子夫心头蓦的一跳,与文琴相视一望,都有点悬起心来。文琴忽然道:“饮食没有问题,说不准用的东西有问题呢!总之她送的东西,还是都瞧瞧的好!”一面说一面不等子夫回话,径自走至梳妆台前,将王夫人上月所赠一盒胭脂膏拿了过来,递给余太医。

余太医接过,只见乃一扁圆白玉盒子,两寸宽,一寸厚,色泽单纯细腻,不见一点杂质,泛着柔和的光。盒盖上雕刻着荷花莲叶,盒身缠绕藤蔓细枝,做工十分精致。他打开一看,里面尚有半盒明光鲜艳的蜜合胭脂,似冻结的牛乳一般,平滑如镜,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余太医轻轻嗅了嗅,怔了一怔,又再嗅嗅,沉思一回,浅皱眉头,抬起头迟疑禀道:“夫人,卑职觉得这胭脂与一般胭脂不太一样,一时半会,卑职也不敢说,可否让卑职带一点回去细细看看?”

子夫顿时放了心,笑道:“这是陛下赐给王妹妹的,当然与一般的胭脂不一样,这一股香味是别的胭脂所没有的,我日日用着自然知道,也没什么可疑的吧!”

余太医尚未说话,文琴忙笑道:“夫人,既然余太医这么说,就让他验验也是好的嘛!也好教奴婢放下心来!”

子夫与文琴向来亲厚,见她这么说,也就一笑置之,任由她去安排。谁知余太医取了胭脂告辞,临退到殿门时,忽然住了脚步,躬身轻轻道:“夫人,卑职未查明回禀夫人前,这胭脂,夫人还是暂先别用吧!”说吧快步而去。

子夫一愣,心底不由自主一沉,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异样。

第八十七章 有口无言

更新时间2010-12-2 8:35:36 字数:1770

子夫做梦也想不到,三天之后,余太医带给她的结果,让她浑身发冷,犹如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余太医缓缓道:“夫人,卑职已辨出来了,这胭脂里含有红花……”

子夫娇躯一震,浑然不敢置信,不觉失声道:“什么红花?”

余太医似是已然料到她的反应,依旧徐徐道:“世上只有一种红花,可使人胎儿不保的红花。”

子夫身子一软,面色苍白,双目直直瞪着前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刺到心底,心底升起冰凉的激荡,悲伤、愤怒、酸楚、震惊、痛苦……她胸口一闷,几乎要呕出来,双手颤抖的抚摸着腹部,眼角含泪,咬着惨白的唇一字一字道:“余太医,我腹中的孩儿,还有救吗?”

她的眼前霎时闪过王夫人亲切的脸,可怜兮兮的眼神,关心的问候,娇滴滴的笑声。媚眼如丝犹在昨日,那样的亲如姊妹也在昨日,只有她,才把那虚幻如梦的东西当成了真!才相信她们可以是朋友,可以一同做皇上的女人。

文琴早已扶起子夫坐下,她本想说几句,一见子夫如此难过,便不忍再说,只默默替她推拿后心前胸,见她相问,不禁亦向余太医投去急切的一瞥。

余太医苦笑道:“那红花每日里由胭脂入口,虽分量极少,只是积少成多,而且,里面还有一味蓇蓉,更是厉害!”

“蓇蓉?这是什么?”文琴一呆,不禁相问。

余太医缓缓道:“实不相瞒,卑职祖父原本是南越医者,高祖年间来至长安,蓇蓉乃是南越特有的堕胎药,服用了蓇蓉,即便胎儿生下来,也是活不长的,即便侥幸活过来,心智也必定大大受损!”

子夫听罢,浑身从脊梁骨直凉到脚跟,传便周身每一个细胞,顿时如坠冰窟,她寒浸浸打了个冷颤,眼前开始发花,脑子开始发蒙,不知身在何处,只觉毛骨悚然一般。她暗恨:她倒是想得周详,生怕那红花药力不够,还为她准备了更好更有效的!她没想到,一个人可以两面三刀到如此的地步,从前,真是一个笑话!她,真是小看了她!

既到了此地步,她反而冷静了下来,迅速理清了思路,定一定神,脸色转严,目光一闪,开门见山一字一字道:“余太医,可有法子保住我的孩儿?”

余太医依旧不紧不慢,回视一眼方道:“夫人定要保住此胎儿吗?不惜一切代价?”

子夫眼猛的一抬,心剧烈的跳动,连呼吸也充满了紧张,顿时感到巨大的恐惧。她抿着嘴,一动不动,终于把心一横,昂然干脆道:“不错,不惜一切代价!”

“那么如果,”余太医目不转睛:“假如从今往后夫人再也不能生育呢!”

子夫与文琴皆是一震,文琴脸色大变,脱口喝道:“放肆!”

子夫身子一颤,犹自摆摆手制止了她,缓缓转眼望着余太医,道:“你继续说!”

余太医微微整了整宽大的袖袍,侃侃道:“要解此毒,需要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其中有一味火蔓子药性极强,对身子损伤很大,生产之后卑职虽然有法子为夫人调养身子,但是恐怕从此不能生育。”说罢侍立不语,静候子夫开口。

子夫抚着腹部,来不及为背叛出卖悲伤难过,不得不先面对两难的抉择。她不觉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身子、肌肤,摸了摸肩头的柔丝秀发,她已不再年轻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肌肤胜雪、玉骨冰姿的豆蔻少女了!自古天子薄性,她必须要有一个儿子,只有儿子,才可能给自己带来希望!她悲哀的想:要是已经有了一个儿子,那该多好啊!可惜,她只有三个女儿!不管她们多么可爱,多么美丽,多么懂事,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目光恋恋不舍,不忍从腹部移开,这肚子里的,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呢!若是男孩,失去了岂不要后悔死?更何况是那一个人也怀着身孕呢!若是女孩,从此便不能生育,又还有何希望呢?难不成仰人鼻息度日吗?

不,在这个地方,只怕连仰人鼻息的日子都没有吧!到时,谁容得下她?谁又愿意容着她?昔日的宠幸,只能让人当成报复发泄的理由。

“夫人,要不然,算了吧!养好了身子,总是换能怀上的!往后,咱们小心点便是了!”文琴叹息着,如泣如诉般的低沉。

“不,”子夫抬起发亮的双睛,如炬的目光射向余太医,她轻而沉稳道:“不是常常说老天有眼吗?本夫人不在乎和老天爷赌这一把!余太医,本夫人命你好生想法子,保住这胎儿。我不但要把他生下来,还要生在王夫人之前,更要他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你做得到吗?”

余太医脸色平静而凝重,他恭恭敬敬跪下,双手相对齐额,朗然道:“卑职遵命,定不负夫人所托!”

“夫人何必如此呢!万一——”文琴不忍劝道。

子夫轻轻道:“来不及了,本宫只好试一试!”

文琴顿然醒悟:她所忌惮的,是王夫人腹中孩子。若是王夫人一举得男,又加上她所做出来的贤惠举动,皇后的位子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第八十八章 故布疑阵

更新时间2010-12-3 8:36:14 字数:1402

依着余太医熬出来的药,黑如墨汁,味腥洌酸苦,入口如烧,子夫皱着眉,屏着呼吸,作了几次准备,方才掩面一气饮下。文琴接过空碗放在一旁,慌忙递上茶替干呕的她漱口,又端来一杯木樨香茗,子夫接过饮了一口,但觉唇齿留香,这才把气缓了一缓,恨道:“这么难喝的药!那贱人可把我害苦了!我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了她的!”

第二日,子夫不顾身怀六甲,身宽体臃,着一身鹅黄纶纱曳百合地长裙,鬓边只垂着一支白玉珊瑚钗,扶着文琴,身后数位宫女并余太医,急急惶惶往宣室殿有急事求见武帝。

进去一看,同样身子臃肿的王夫人赫然在场,垂着头,仿佛眼角尚有泪痕,擦泪的手绢犹自握在手中。

武帝神色凝重,见子夫来了,便问何事。子夫也不顾王夫人在眼前,遂将昨日之事一五一十禀告了武帝,命宫女手托金盘呈上胭脂盒,又命余太医上前答话。谁知武帝似是早已料到似的,命人扶她坐下,点头道:“若是为了此事,朕倒是省了一趟路走了!”

“陛下何出此言?”子夫大为惊愕,圆睁了眼愣住了。

武帝尚未说话,王夫人已哭着起身过来,红着眼睛呜咽道:“姐姐,是我害了你!妹妹没想到,胭脂被人动了手脚,还当成好东西送给姐姐,万一姐姐有什么事,岂不是我坑害的了!”说着声咽气堵,拭泪不已。

武帝满怀怜惜瞧她一眼,道:“罢了,婉儿,你也别难过了!这事你也是受害者,只可恨那小贱人,好大的胆子!哼!”他见子夫愕愕,向她解释道:“一早上婉儿便来找朕,直哭着说害了你,朕问明白了,才知道她送给你的胭脂被宫中一个叫小玲儿的宫女下了红花,那宫女昨日还要下毒,被人瞧见,抓了个正着,这才问出来!唉,你们俩都叫太医们好生瞧瞧吧,千万祖宗保佑,不要出什么纰漏才是!”

子夫神色一黯,心中恼怒,却说不出话,苦笑道:“小玲儿好好的为何要这么害我们姊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武帝沉声道:“小玲儿原来在太皇太后的长信宫当差,哼,说什么要替太皇太后和陈皇后出一口气,简直荒谬!当初朕真该将长信宫的人全部杀了,免留后患!”

武帝面色转和,向她柔声道:“好在分量不大,又发现的早,子夫,再叫太医好好诊治诊治,好教朕放心!”

王夫人也忙情真意切殷殷道:“是啊姐姐,诊治结果定要告诉妹妹,不然,妹妹是不能安心的!”

子夫点点头,微笑道:“妹妹不需自责,这又不关你的事!前两日我身子不太舒服,找余太医诊断,这才发现问题。”说着又笑道:“没想到,原来妹妹也被人陷害了!小玲儿真是好大的胆子!”

武帝冷笑道:“哼,这个小贱人,可惜已经在狱中畏罪自尽,倒是便宜了她!”

子夫心中一怔,没等说话,王夫人泣道:“是啊,真是便宜了她!本想让她当着姐姐的面亲口承认,好教姐姐安心,没想到她偏死了!不管怎么说,那盒胭脂是妹妹送给姐姐的,总是难辞其咎,让有心之人听到了,说不定更要以为是妹妹有心害姐姐呢!”

子夫心中暗怒,看见武帝不做声,忙笑道:“怎么会呢!妹妹也是受害者嘛!现在没事就好了!胭脂中含有红花毕竟不多,每日从口入更是有限,妹妹也不要自责。”

王夫人顿时放心,灿然笑道:“这倒是的!对了,余太医,你可瞧仔细这胭脂了?”

余太医躬身道:“王夫人放心,卑职已经替卫夫人好好诊断过了,那胭脂里除了含有少量红花,其余与寻常胭脂无异,只要夫人以后不再用,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王夫人点点头,笑道:“那就好了!”

武帝道:“往后你二人可都得小心点,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朕会命人彻查宫中,长信宫旧人一律不用,以防后患。”

子夫与王夫人齐声答应,各自领人退去不说。

第八十九章 忍气吞声

更新时间2010-12-4 9:09:32 字数:933

一鼓作气回到了未央宫,子夫的手还在颤抖,她坐在窗前凉榻上,望着外面梧桐碧影下疏疏离离的点点光斑,微风翻起暗绿的叶面,馥郁得有点发腻的花香,脑子里也有那么破碎混乱。

王夫人,她竟然如此坦然自若,如此无辜,如此磊落!她唇边泛起一声冷笑:她真是会做戏!

“夫人,您消消气,她会这么说也不足为奇,不是吗?”文琴轻轻的打着长柄宫扇,见她脸色极其难看,忍不住劝道。

子夫冷冷一笑:“我当然知道她会狡辩,只是不知她会这么若无其事,好像她嘴里所说的全部是事实一样!”

文琴欲言又止,咬一咬嘴唇,终于不服气道:“奴婢不明白,夫人找陛下定夺之前,为何要奴婢把这事故意传给王夫人知道呢?若是她不知道,她又怎么有机会先发制人!”

子夫叹道:“若她不先发制人,我始终不敢相信这真的是她干的!你也知道,我才进宫的时候,日日都要小心翼翼提防着陈皇后,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真的过够了,我以为王婉之会是个知己,没想到她比皇后阴险多了!笑里藏刀,真是可恨!”想到前段日子二人近乎推心置腹的交往,心头一黯,悠然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在这个地方,是不会有什么姊妹之情的!”

文琴忙道:“夫人不要伤心,文琴总会在你的身边的!”

子夫脸色稍缓,点头感激笑道:“我知道,所以我总是很感激你,当你是我的亲人!”

二人相视一笑,文琴皱了皱眉,问道:“夫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子夫眼中闪过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意,定了定神,微微笑道:“我们什么也不必做,”她爱怜的抚了抚自己鼓起的腹部,“现在,我只想好好的等着孩子出生。”

“可是,人家那边,会这么轻易罢手吗?奸计败露,她又怎肯甘心呢!”文琴始终不能放心,担忧说道。

子夫摇摇头:“你放心吧,她当然知道我现在起了戒心,料她也不敢轻举妄动。何况,她一定以为我不知道那胭脂中还有另外一味厉害的药,她会很放心很高枕无忧的,不会再有什么动作!”

文琴默然叹道:“但愿老天保佑,让夫人生下一位健健康康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