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夫心中一痛,万千烦恼油然顿生,似片片飞落的灰蝴蝶。情郁于中,化成悲愤灰心,眼中神采渐渐暗淡,把头昂了一昂,咬着牙冷然道:“命中注定的事,本不在人所能控制之中,何必枉思苦想自寻烦恼呢!有的没有的,总是不能强求的!”

文琴听她说得决绝痛彻,心中一酸,几要滴下泪来,慌忙别过脸去,眨了眨眼忍住了。

第九十章 乐师延年

更新时间2010-12-5 9:16:55 字数:1255

李延年本是中山人氏,全家都是中山乐坊的乐师或舞姬,只因父亲不小心得罪了中山王舅父,惨遭报复,父母兄长羞愤而亡,延年带着妹妹李妍侥幸逃脱,从此西风烈日,寒雨冬霜,过上了亡命天涯的日子。兄妹二人离了中山,尝遍人间冷暖,四顾茫茫,西风惆怅,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觉天下之大都是冰冷灰暗,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身安家。

“不如,我们去长安吧,长安教坊甚多,说不定在那里,尚可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也不用这样奔波受苦了。”李延年叹了口气,望着瘦弱如风中细柳的妹妹,满怀内疚。

他的妹妹李妍年方十五,正是豆蔻年华,加之从小生长乐师之家,耳濡目染,颇有几分音乐天赋,就连通身气质也带着浓浓的艺术气息,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流袅娜。她身子纤弱如风中黄花——是那朵最惹人怜爱、楚楚可怜的黄花。她的双颊瘦削,脸色白得像瓷,轻而易碎的瓷,一双眼却格外精神,闪烁着钻石般聂人的光芒。平日里沉默寡言,低眉顺眼,瘦弱的身子裹着一袭月白衣衫,在风中颤抖凌乱,凭谁见了情不自禁便要生出一股怜意。与兄长一路逃亡,受了不少苦楚,兼之新丧父母,心中悲愤之情不减,内外夹击,她的颜色更加憔悴,脸颊更加苍白,似乎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那一股绰绰的动人身姿,愈见可怜。她听了兄长的话,面上依旧毫无表情,只是低声缓缓道:“哥哥说的有理,咱们得罪了中山王的亲戚,只有到长安天子脚下寻得庇佑,方可安心。”

李延年一呆,道:“你想问题总是那么周到,我,我倒没想这么多。”

李妍嘴角微动,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站的久了,她有点头晕,忍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微闭着眼,用手抚着额头,身子一晃几乎倒下。李延年忙一把扶着她,关切道:“你没事吧?唉,都是我这个哥哥没本事,连累着你受苦,好好坐下休息休息再走吧!”他望着如风中柳枝那般细弱的妹妹,眼中无限内疚。

李妍细细喘了喘气,强自打起精神,温柔而坚决道:“道远路难,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你放心,我支持的住。”

李延年知道妹妹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既然不愿意休息,说什么也不会停下来的,只好点了点头,扶了她,慢慢往长安行去。

到了长安,兄妹二人在穷巷僻壤赁下两间破屋,那屋原本用作废弃的仓库,许久已没有人气了,使人情不自禁从心底升起一种凉冰冰、触目惊心的凉意。才走两步,带起阵阵灰尘细土在光线中飞舞;地上凹凸不平,杂乱不堪,四壁坍塌脱落,一块黑一块白一块灰,支离破碎,还有刺鼻的霉味将人团团裹住,李妍忍不住捂住鼻端,轻轻咳了几下。

李延年瞧着妹妹,满目心酸,心有不忍,低声道:“这个地方怎么住呢?咱们再找一家吧!”

李妍轻轻扶着桌子,抬起手,满手的灰,她笑了笑,盈盈道:“不必了,这就很好,总好过风餐露宿吧?咱们囊中有限,讲究那么多做什么呢?”

李延年嚅嚅道:“可是你——”

李妍目光柔柔,迎上兄长的眼,无限歉意轻轻道:“我已经连累哥哥了,还要哥哥为我操心,叫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

李延年张了张嘴,终不忍再说什么,苦笑了笑,只得罢了。他忙扶了妹妹到屋外休息,赶紧将屋子打扫好来。满屋的灰尘与刺鼻的霉味深深的刺激着他,他的泪由不得滚落了下来,满心火烫。

第九十一章 红曲坊

更新时间2010-12-6 9:19:32 字数:1491

第二日,李延年换上了整齐干净的靛蓝长衫,束好头发,低头自顾打量,忽一抬头,见李妍一袭青衣,单单薄薄,笑盈盈立在一旁。他一愣,讪讪道:“妍儿,你怎么起来这么早?我正准备去各个教坊求见呢,你瞧瞧可好?”

李妍点头微笑,伸出纤细苍白的手缓缓理了理额前发丝,递过来一卷竹简,说道:“哥哥,这是我抄录整理的中山民歌乐曲,或许会对你有些用吧。”

长安城中乐府上下人等奉武帝之命,正在搜集整理全国各地的民歌民乐,李妍在中山已有耳闻,虽然当日不料到会来到长安,她是个有心人,却早已留了心。李延年见了大喜,慌忙接过,做了一揖,又是感激又是惭愧道:“到底是妹妹你有心,万事想的周全,哥哥自叹不如,要你劳心劳力了!”

李妍忙道:“哥哥别这么说,我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我是你的妹妹,尽一点绵薄之力是应该的!”

李延年随手翻看竹简,除了前面几首撰写的还勉强可以认出,其余每首却是潦潦草草,甚至有些句段根本不能辨认。他一怔,叹道:“妍儿,这,你为了抄录这些,定是费了不少精神吧?”

李妍明知他误解了,不由好笑道:“哥哥,你以为我写成那样是累坏了、心力不支所致吗?我是故意的。”

“故意?这是为何?要是叫别人见了,岂不是很失礼吗?”李延年疑疑惑惑,不明妹妹何意。

李妍轻轻笑道:“哥哥,若是他们瞧得清楚明白,又哪里还理会你呢?若有人到时要怪罪,你便说我等贱民,不惯书写,料想也不是什么大事。”

李延年恍然大悟,茅塞顿开,欣然由衷道:“还是妹妹你细心,哥哥今日出门,一定不负妹妹所望!”

李妍点点头,兄妹会心一笑。她又掏出一袋钱币,交到兄长手里,郑重道:“长安城中天子脚下,只怕贪钱爱利的多,这些钱,哥哥拿去打点吧!”

“你,你怎么会还有钱呢?这是——”李延年睁大着眼,疑惑问道。

李妍淡然一笑,面容平静如水,她淡淡道:“我卖了那只金镯子,只可惜长安城中尽是势利眼,卖不到好价钱。”

“那是母亲留给你的,你为何要卖了呢?唉!”念及父母,李延年黯然伤神,眼见瘦弱多病的妹妹为自己处心谋算,事事操心,心内更是一痛。

李妍眼中拂过淡淡哀愁,明眸如粲,微笑道:“这也没什么的,没了那镯子,难道我便不思念母亲了吗?想来母亲地下有知,也是希望你我早日摆脱困境,不会计较一只镯子的,不是吗?”

李延年胸中酸楚,又怜又爱又感又伤,强驱悲凄低声道:“妍儿,哥哥答应你,绝不叫任何人再伤害你!”

李妍柔美的脸庞露出会心安然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李延年又低声嘱咐了几句,便拍拍衣衫,整整袖子出去,轻轻带上了门。李妍怔怔的望着掩闭的木门,几点日光透过门窗照射在地上,是那么的寂寞单调,四壁既然无声,空空荡荡,越显凄凉。

李延年一连问了锦绣苑、垂花园、绿衣坊好几家教坊,总不缺人,走得精疲力竭,口干舌燥,眼见落日西坠,暮色升起,家家户户开门闭门尽是归人,不由又是沮丧又是着急,想到妹妹为自己付出太多,更是心灰意冷。他神情低黯回到家中,满是内疚,尚未开口,李妍先笑道:“哥哥今日累坏了吧?咱们刚来,人生地不熟的,哥哥也不要太过着急。长安城这么大,要谋份事总不是难的,凭你的本事,只要有机会,我相信你一定行的!”

李延年心中一宽,略解了解心头郁气,微笑道:“妍儿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你放心吧,哥哥不会教你失望的!”

一连打听了七八日,李延年总算被一家叫做红曲坊的教坊招为乐师了。红曲坊的歌舞乐曲以民间小调闻名,李延年又是中山人氏,精通中山民乐,嗓子柔婉清亮,琴管箫竹无一不精,再加上他肤色白皙,容貌腼腆俊俏,身材均匀,确是个中极品。老板孙大财喜之不尽,自庆幸捡到了宝,立刻就将他留下了。自此,李延年兄妹便在长安安了家,自食其力,日子虽然清苦,却总不用再受颠沛流离之艰辛了!

第九十二章 母子平安

更新时间2010-12-7 8:31:53 字数:2543

自从红花事件后,子夫心中虽恼,对王夫人却更加亲热,丝毫未与先前有异。倒是王夫人心中有鬼,疑心不定,担心子夫报复,暗中防范,一刻也不敢放松。这日,武帝陪着二人月下小坐,说笑之间,子夫摇着轻罗小扇,向武帝微笑道:“陛下,我们三人好久都没有好好的在一起欣赏歌舞解闷了,虽则我姐妹有了身子,不能侍奉陛下,陛下难道就忍心只顾着董美人她们,不理我们了?”

武帝笑道:“朕是怕你们太疲劳,怎么会不理你们呢?要不然,过几日朕命人在未央宫设宴,如何?”

王夫人心中警惕,如今极少出自己的云光殿,所有饮食药物也都只有一两个亲信经手,生怕出一点岔子。如今听了武帝的意思,是要到未央宫一聚,她心中一跳,忙笑道:“不如去我的云光殿吧,现在天气那么热,云光殿修竹环绕,又近湖水,比别处都要清爽些,陛下,姐姐以为如何呢?”

子夫微笑点头,向武帝道:“这样也好啊,只是又要辛苦妹妹了,陛下的意思?”

武帝笑道:“你二人怎么觉得好,就是怎样吧!”

三人定下日子,到了那日,果然在云光殿外白玉露台排开宴席,摆满鲜花,传来宫中乐师舞女,调宴开弦,莺歌燕舞,一片祥和升平。武帝兴致极好,子夫、王夫人亦言笑晏晏共敬武帝,如亲姊妹般谈天说话。不知不觉月上柳梢,晚风窸窣,增添凉意,夜已深了,文琴等侍女早已上来为各人添衣加裳。一阵风过,子夫顿感肌肤生凉,便笑着起身告辞,武帝嘱咐了几句,忙吩咐点灯笼好好送卫夫人回宫,子夫福了一福,又向王夫人点头微笑告辞,这才在文琴扶持下摇摇摆摆出了云光殿。

谁知王夫人还未来得及和武帝说上两句贴心的私话,只听得外廊上子夫一声凄厉的尖叫,接着一片嘈杂纷沓,文琴等人叫唤不迭。武帝大吃一惊,慌忙出去,只见子夫头发散乱,面容惨白,由三四个宫女搀扶着,眼神惊恐,喘息不已,文琴正蹲下身去仔细瞧她的小腿处。

“子夫,这是怎么了?”武帝赶上来,一把扶着她。子夫泪光点点,望着地下,只说不出话来。

文琴忙跪下泣道:“陛下恕罪,都怪奴婢等人伺候不周,卫夫人刚行到此处,不知何时从哪里窜出来一条蛇,将夫人小腿咬了一下……”

“蛇?”武帝愣了愣,顿足道:“真是岂有此理,快去请太医呀!”说着蹲下身去,只见几枚殷红凹下的牙印赫然印在雪白的腿肚子上,一滴一滴的暗红血正渗出来,叫人不忍卒睹。武帝心头火起,圆瞪双目怒道:“云光殿的奴才们都是死人吗?怎么容许这样的东西进来竟还不发现!”

听武帝发怒,云光殿众人慌忙跪倒,府着地颤抖,大气也不敢出。王夫人早已出来,见武帝如此紧张子夫,心中喝醋,忍不住撅嘴酸溜溜道:“陛下范不着为这起奴才动气,卫姐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武帝蹙着眉,转头对着她,沉下脸不悦道:“你还说!平日里是怎么管这些奴才的,一个个如此没用!”

子夫靠在武帝怀中,轻轻道:“陛下,这不过是意外,你不要责怪妹妹了,她也不想的!”

王夫人听武帝责怪自己,又见他如此紧张子夫,心中又委屈又酸楚。她不敢再顶嘴,却是满脸的不乐意,气呼呼的梗着脖子,听了子夫的话,不由冷笑出声。

武帝听见大怒,喝道:“你这女人真是没心没肝,若不是瞧在你腹中孩儿的份上,朕必不饶你!哼,朕本就奇怪,好好的怎么会有蛇!”

王夫人听武帝话语中显然对她带有疑心,气得浑身发颤,一面哭一面嚷道:“臣妾冤枉!陛下这么说,是存心叫臣妾不好过吗?”

武帝正要说话,子夫忽然捧着腹部,呼吸急促,咬着牙惨叫呻吟起来,虽她强自忍住,亦可听出其痛苦难耐。武帝瞧她额上渗出一颗一颗密密的汗珠,嘴唇惨白发颤,急搂着她道:“子夫,你别怕,太医马上就到,别怕!”

正乱着,余太医匆匆赶来,一把脉,急道:“陛下放心,好在这是一条无毒蛇,只是夫人受了惊吓,怕要早产了!”

武帝一惊,急道:“余太医,子夫与孩子会不会有事?”

余太医躬身道:“暂时还不能断言,陛下放心,卑职定当尽全力保住夫人与皇子。”说着又道:“夫人只怕赶不及回未央宫了,说不得,只能在云光殿……”

武帝转身喝道:“还等什么,快扶夫人进去准备,郭同立即传稳婆,就在云光殿为夫人接生。”

王夫人听得子夫要在她的寝宫生产,心中大是不乐意,无奈武帝已经发了话,她也不敢违抗,只好命人准备,将自己素日所卧垂花八宝大床让给子夫。正郁郁不乐,忽想到子夫这一生产若是皇子,自己这先有身孕的即便日后生下的也是皇子,岂不是由兄长变成弱弟了?她心中霎时冰凉,又气又急,坐立不安,只盼着子夫再生一女,期盼其早早生产之心,比谁都急。

不一刻,稳婆来到,过了半个时辰,稳婆抹了满脸汗,满脸疲惫焦虑,战战兢兢向武帝请罪:夫人难产,或许只有太医才有法子了!

武帝大急,吩咐余太医道:“夫人和皇子的命就交给你了!你不要让朕失望!”

余太医躬身答应,入到房中,与文琴相视点头,随即取出早已准备妥当的银针,替子夫针灸催生,过得半个多时辰,终于传来阵阵婴儿洪亮的啼哭声,子夫身衰力竭,仍强撑着一口气,弱声道:“是皇子还是公主?”

文琴用大红百子千孙包裹包着那弱小啼哭的婴儿,欢喜的浑身发颤,她低声笑道:“恭喜夫人,是皇子啊!”

子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欣慰道:“皇子……”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文琴大急,目视余太医,余太医把了把脉,小声道:“文姑娘不需惊慌,夫人只是疲劳用力过度,支持不住晕过去而已,不一会便可醒来。”

文琴心一宽,命宫女在一旁侍候着,自己抱着小皇子笑着出去,向武帝躬身大声道:“恭喜陛下,夫人诞下皇子,母子平安!”

武帝大喜,哈哈大笑,小心翼翼接过裹在襁褓中的粉嫩婴儿,只见他微闭着眼,前额宽广,脸色粉红,软软的,弱弱的,惹人生出千万般的怜爱。武帝不禁笑颜逐开,喜道:“朕的皇长子,这是朕的皇长子啊!来人,速去长乐宫禀报太后,卫夫人顺利诞下皇长子,母子平安!”小太监答应一声,喜滋滋而去,大殿中太监宫女们乌压压跪成一片,齐声恭贺陛下。

武帝心情极好,小心的将皇子交付给早已等候在旁的乳母及仆妇,亲口吩咐道:“好生看好皇长子了,不许掉以轻心。”

王夫人心头一阵冰凉,怔怔的瞧着眼前的热闹喜庆。皇长子,皇长子!在她的寝宫出生的,竟然是别的女人的孩子,是武帝的皇长子!她悄悄别过头去,试了试眼角的泪,除了香兰,再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关心到她,尽管她也怀着身孕。人人都在欢笑着恭喜陛下,在庆祝皇长子诞生。

云光殿从来没有这么喜庆、这么热闹过,只是可惜,她,云光殿的主人,居然与这热闹无关!

第九十三章 鲜花着锦

更新时间2010-12-9 8:35:44 字数:1232

子夫昏昏沉沉直睡到中午,方才醒来,武帝早已下了朝,守候在一旁,见她醒来,温言笑道:“子夫,咱们终于有了皇子了,朕和你的皇长子!”

子夫终于放了心,笑道:“妾身总算对得住陛下,对得住大汉列祖列宗了!”

武帝笑道:“不光是朕,母后也高兴坏了,一大早便过来瞧你,见你身子疲惫,又悄悄回去了。朕已经吩咐了御膳房特别为你做膳食调养,你安心休养吧。等皇儿满月,朕一定要好好的庆贺一番,还要大赦天下,赏赐万民,普天同庆,你说可好?”

子夫心中大喜,笑道:“子夫听陛下的,陛下开心,子夫也开心,咱们的皇儿也会开心。”

武帝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道:“为了这孩子,你可受了不少苦了!你身子还没好,好生在云光殿休息几日吧,文琴会打点未央宫一切,照顾好皇子的。”

子夫挣扎着要起身,无奈浑身酸软,使不上力,终于躺了下去,说道:“可是……我还是想回未央宫照顾皇儿,陛下,让我回去吧!再说了,这儿毕竟是王妹妹的寝宫啊!”

武帝按下她,道:“不碍事,朕让你在这休息,你便好好休息就是了。你现在身子这么弱,怎么能动身呢?万一落下什么病根怎么好?”

子夫无奈,只好点了点头,安静躺下。三日之后,略可起身,执意要回宫,武帝无奈,只好命人抬着软轿,将她移回未央宫。

未央宫早已修饰一新,殿前廊下悬挂着将近一米宽的大红灯笼,上描着祥花瑞草、福禄寿全、仙童捧寿、百子千孙等鲜艳图案,垂着几乎拳头粗的金黄流苏。

殿内亦焕然一新,殿正中铺陈着崭新的飞凤衔云牡丹图案金线勾边红地毯,芙蓉贵妃榻上铺着金黄锦缎,窗前摆放着几盆沁人心脾的天香百合、黄灿灿的金桂,两尺多高的一对鎏金青鸾熏炉分立座榻两侧,细细的、甜甜的瑞脑木樨香弥漫在空气中,叫人心旷神怡。巨大的白玉吊钩钩拢起用作隔断的云光金线紫绡帐幔,只垂着光洁圆润、泛着柔光的珍珠帘子,华贵之外,更弦清凉俏净。几处高低错落的几案格架上亦多了许多珍贵的珠宝器件:一尺来高的红珊瑚、红宝石片为花瓣黄金为枝干珍珠为花蕊编就的牡丹盆景、净洁光滑如云片的白瓷对梅瓶、碧绿翡翠雕琢的盈碧西瓜……内殿卧室也焕然一新,所有卧具皆换成多子多福的大红云锦缎面,极淡颜色的垂纱帐薄如蝉翼,罩着雕花山水大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触指清凉,蚊虫不近。

文琴扶着子夫小心躺下,笑道:“这几日往未央宫来贺喜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陛下和太后娘娘亦赏赐了许多东西,吃穿玩用一应俱全,听说许多都是上用的贡品呢!奴婢已收拾好了,等夫人好些了,再请夫人过目吧!”

子夫点头微笑,她终于生了一个儿子,是的,不是在做梦。她虽然想过生儿子与女儿会有区别,却万万没料到,这区别竟是如此的大!她的心里打泼了万般滋味,不知是喜还是酸,也不知是乐还是怅。

“如果我生的还是女儿,会怎样呢?”子夫直愣愣的望着雕刻繁复绚丽的殿梁,幽然般叹息。

文琴心头一沉,僵住了微笑,只一瞬间,她笑道:“夫人何必去想那些未曾发生的结果呢!仔细劳了神!这一次,总算老天有眼,或许,这是夫人命中注定要享这样大福的吧!”

子夫恬淡一笑,收回神思,也不言语,安稳合目而眠。

第九十四章 一着之差

更新时间2010-12-10 8:50:33 字数:2017

武帝几乎每日都要到未央宫瞧一瞧、逗一逗皇长子,王太后得抱长孙,心中亦怡然欣喜,时常或亲自或派人问候,宫中各处美人妃嫔本是惯于见风使舵之人,原本有些多心眼的尚摇摆于卫夫人与王夫人之间,此时也毫无悬念的一边倒向卫夫人,巴结奉承不已。

皇长子满月,武帝亲自替他取名为刘据,下令大赦天下,万民同庆,减免赋税,赐中二千石爵右庶长,民为父后者一级,命文人众臣们上奏简进吉言。

当晚在宫中正殿麟德殿大宴群臣,后殿则是王太后与众嫔妃公主王妃贵妇,触眼尽是火树银花五彩辉煌,香屑铺地轻烟缭绕,侍女如花穿梭,钗环翠钿摇曳叮当,更兼笙歌细细,丝竹冉冉,灯光闪耀之间,但见觥筹交错,你来我往,欢笑鼎沸不绝于耳。

所有的人都沉浸在欢乐之中,只有王夫人,怔怔的留在云光殿,并未参加。

她托着腮,心中又酸又苦,时不时随风传来断续的丝竹管弦之声,越发深深的刺痛着她。她扶着香兰,默默的走出云光殿,浅浅的月色照映在幽深的湖面,荷花已经快要开败了,只剩下些断枝残叶凋零风中,更显凄凉。湖上的风微微的吹拂着,柳枝飒飒而动,听起来凄楚楚,凉飕飕的,黑暗中草丛里此起彼伏的虫鸣更增添了夜的寂寞。随风而来淡淡的、湿湿的水汽侵上身来,她忍不住轻轻颤抖,打了个冷颤。

“夫人,咱们回去吧,仔细受了凉。”香兰觉到了,好言相劝。

“心已凉了,何惧身凉呢!”她轻轻的叹息着,理了理吹拂过脸的一缕发丝,才发现指尖已是冰凉。柔和的月光笼罩着她孤独的身影,她别着脸,映出优美的含着凄怨的脸的轮廓,仿佛度上一层银色的光。

几缕乐声随风入耳,欢愉而喜庆,是了,似乎还有笑声,银铃般的笑声。她的心大痛,痛得搜肠刮肺,血气上涌,胸口一阵气闷,似要喘不过来,脚下一个踉跄。

香兰吓坏了,用力扶住她,颤声道:“夫人,您怎样?”

王夫人喘了喘,细细的道:“罢了,扶我回去吧!”

谁知回到殿内,身上依然不好受,坐卧不宁,心神不定,忽而腹中大痛起来,脸色发白,呻吟不已,瞬间汗水浸湿了额前的发。

两名年长宫女惊道:“不得了,夫人只怕是要生了,快点传稳婆和太医吧!”

香兰顿时醒悟,慌忙命人去传。焦急中,稳婆与太医先后赶到,果然:是快要生了!

稳婆命人备齐热水、干净的毛巾、包裹及各种止痛药,扶着王夫人,一声一声的引导着、宽慰着。此时,王夫人躺在软榻上,亦是哭喊得声嘶力竭,眼泪如飞,不一刻,汗水打湿了她的秀发,顺着前额,和着汗水,流了满脸满颈,身上的汗衫也早已湿透。一阵一阵袭来的疼痛混合着心头的痛让她凄凉而无助,陷入混混沌沌的迷糊之中。她唯一还记着的,便是喃喃的唤着“陛下,陛下……”

香兰大为不忍,低声道:“夫人不要慌,奴婢这就去请陛下过来,您忍忍,陛下一定会来的!”

王夫人突然灵光一闪,脑子顿时清明一片,她伸出手紧紧拉住香兰,微弱而坚决道:“不要去,不要去叫他!他——”她本想说“他若是心里有我,何须去叫?若是没我,你又怎叫的来?”无奈力不从心,说了一半再也接不上,一双眼睛却死死的定定的盯着香兰,满是心痛、倔强、祈求。

香兰鼻子一酸,忙道:“好好,夫人放心,奴婢不去,奴婢不去!”

王夫人露出一丝苍白苦涩的笑,又一阵疼痛袭来,她痛苦的大叫,颤抖着身子,整个人只随着那痛在飘摇,如飓风海浪中忽高忽低一只小船。

许久,暴风雨终于过去,婴儿嘹亮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宫殿,王夫人顿觉身子一轻,终于缓了口气。她不顾体虚身弱,忙问:“是不是皇子?”

稳婆包裹着孩子,喜道:“是啊是啊,恭喜夫人,是皇子,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皇子!”香兰等云光殿一众宫女太监、等候的太医皆齐齐跪下,同口贺喜。王夫人却只显出唇边一抹凄然微笑,贺喜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殿中,没有喜庆,反而尽显凄凉。

她落下清泪,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涩然低吟:“可惜了——”说着叹了口气,自顾闭目而眠。

香兰一怔,轻轻放下帐子,赏了太医命退去,又命稳婆与预备的乳母交代清楚,伺候皇子住了哭声睡下,生怕王夫人心中难受发生什么事,便伏在她的榻前,闭目养神。

王夫人心乱如麻,她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这么心凉过,绝望到彻底,冰凉到通透

这是她盼了多久的儿子啊,想当初怀着他时,他已给她带来了无上的荣耀尊贵,只是为何,这尊荣却不能到头呢!分明是她先有了身子,腹中孩儿却莫名其妙变成了二皇子,且来得这么不对时候!她咬着银牙,扯着被角,狠狠忍回苦泪,悲凉的在心底叹息:难道,这就是命吗!卫子夫,注定是她命中的克星吗!她注定一生一世都无法跨越这道坎吗!她愤恨而负气,冷笑道:生的下来,也得养的大;养的大,也得成个样,那才罢了!她的唇边泛起一抹笑容,冰冷的,阴暗的笑容。

第二日,武帝及宫中各处方知晚间王夫人诞下一子,武帝虽深感歉意,温言细语,赏赐不少,那种喜得贵子的兴奋感却荡然无存,宫中也无什么特别的庆贺。仿佛二皇子的临世是一件再平常不过,与穿衣吃饭没什么两样的事。大赦天下、摆宴同庆,更是不可能的事。王夫人早已心凉,虽然有些不平衡,也不敢多言,反倒子夫见了,心底涌起阵阵寒意与后怕:天子的喜好,是这般的无常!从此越发谨慎小心。

第九十五章 疑心顿起

更新时间2010-12-14 8:29:42 字数:1336

一个人的好运气来了,连天也是站在她这一边的。难道老天爷也是喜欢锦上添花、喜欢落井下石的吗!

皇长子满月不久,前线抗击匈奴的卫青捷报频频传来,似乎是要给妹妹送上一份大礼似的。

卫青率领众将,从云中出发,西至高阙,又至于陇西,斩杀匈奴数千首级,俘虏马牛羊等牲畜数百万计,将匈奴单于、左王右王打得落花流水,白羊王、楼烦王还差一点就成了俘虏。三战三捷,匈奴人被大汉军队分头追击,个个击破,不得不往大漠深处狼狈逃窜,只需趁胜追击,有望大破其主力、大毁其元气,以保边境之宁。

武帝命侍应官当朝大声念读卫青所传捷报,群臣伏地,山呼万岁,齐声恭贺大汉万福,陛下万福。武帝捋着黝黑的胡须,哈哈大笑,豪气万丈拍案道:“卫青真是朕的福星,真是我大汉的福星啊!有了他在,朕何惧匈奴!朕敢断言,他的功绩必当流芳千古,为千秋万代所敬仰!”

群臣不管先前心中服与不服、疑与不疑的,此刻亲耳所闻卫青战绩,无不心折。毕竟,他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凶残成性、噩梦般纠缠了大汉朝半个多世纪无人能敌的匈奴人啊!众人纷纷进言,齐贺武帝得才所用,敬服武帝眼光独到知人善任,又称赞卫将军英才超群,又感慨大汉终可扬威吐气……一时间钟鸣鼎沸般,歌功颂德不绝于耳。武帝笑盈盈的听着,这是他登基以来最成功的伟绩,他是完全有资格骄傲的!

无疑,卫青的战绩为子夫加分不少,不但武帝对她眷顾有加,王太后亦频频召赐,另眼相待。一日,众嫔妃陪着王太后解闷,王太后抚弄逗玩襁褓中的皇长子,心头忽触及往事,不由向子夫玩笑道:“子夫,还记得先前长公主出生时哀家说的话吗?哀家就说了,这女人啊,会生孩子的都是先生女儿后生子呢,你瞧瞧,今日可应验了吧!看看据儿,长得多可爱,真叫人越看越疼!”

子夫笑道:“借母后吉言,子夫总算不辜负了陛下一番宠爱,替皇室开枝散叶,子夫心里也安心多了。”

王太后点头道:“哀家明白你的心情,当初哀家也是一样,连接生了三个女儿,方有了陛下!”回忆往事,她的声音有点悠长、庆幸,或许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从焦躁不安、提心吊胆中熬过来的吧?众人不约而同的想到,若是没有陛下,今时今日又会是怎样?又关她们这些人什么事!转而又念及自身至今尚无所出,那遥远的将来,是否一片暗淡呢?想着不禁心下茫然不知何顾。

子夫还是那么柔婉、谦和,她欠了欠身,微笑道:“妾身何德何能,敢跟母后相比呢!”

王太后一笑收回了思路,神色自若道:“这有什么不敢呢?据儿是皇长子,这一点你可是比我强的了!”

众妃嫔心中各自一紧,相互迅速瞟了一眼,暗自揣测太后话中含义,均不约而同联想到皇后之位与太子之位上去。

王夫人心中不乐,又不敢造次,寸余长丹凤仙染红的指甲紧紧抠着手心,抠得似要渗出血来也不觉痛。她心中暗道:皇长子又怎么样?哼,当年栗姬的儿子不也是皇长子、皇太子吗?只要陛下一句话,还不照样说废就废!

李姬、董美人等人无所出,听了王太后的话,便抢着巴结不已。李姬先笑道:“卫姐姐为人和善,向来对我们姊妹照顾有加,如今又为陛下诞下皇长子,可见善有善报。我们姊妹都替她欢喜!”

“妾身看皇长子这么健康、可爱,一点都不像早产婴儿,卫姐姐真是有福气!”董美人亦娇声笑道。众人都争着巴结子夫,讨好王太后,笑语不断,只有王夫人听了董美人的话,不觉心中一动,忍不住瞧瞧斜着眼多瞧了皇长子几下。

第九十六章 怨恨难了

更新时间2010-12-14 8:30:12 字数:1078

回到云光殿,王夫人越想越心疑,她低着头半靠半躺在榻上,不言不语思索了半日,忽抬头叫香兰。香兰忙答应了过来,逼着双手垂立一旁。好一阵子,王夫人方缓缓向她道:“香兰,你觉得皇长子像不像早产的孩子?我听人说早产的孩子身子都极为虚弱,你觉得他,像吗?”

香兰一怔,不明何意,她细细想了想,疑疑惑惑道:“奴婢不知道。奴婢觉得皇长子跟二皇子都一样健康,瞧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的!”

“现下当然瞧不出来了!”王夫人没好气,又道:“你仔细想想,当初皇长子没满月的时候,弱不弱?有没有什么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