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头上洒满了夕辉,风吹过的树木染上一层金色,如跳动的火。山下的竹林,竹叶已落尽,竹杆骨节发黄,另有一番萧索的美。在竹林与稽宅之间,两座草木葱茏的坟边,矗立着一座新坟。坟前立着一位白衣女子,阳光拉长了她的身影,她的人伫立着,像一座碑。

竹林里站着另一位披麻带孝的女子,神情悲痛,似在等着坟前的人。

千姿恋恋不舍再看了眼稽绍的墓,缓缓转过身,向竹林里的山月走去。山月面色憔悴,双目红肿,但神情却极为坚强。

两人并不讲话,相并走向稽宅的院落。山涛拗不过山月坚持住进稽宅的想法,只得把家仆分了一些给过来,阮湛之也从阮府派了些,现在的稽宅不是从前的冷清幽静。炊烟凫凫,人语暄哗。

“儿时听爹爹说起稽宅的竹林,总是面露羡慕之色,我就暗暗渴望有一日我能住进来,没想到,居然成真。”山月看着院外的菜园,“住在这里,就象洗去了世间的尘埃,连心都干净了许多。”

“山月姐…”千姿听见自已虚弱的声音,几日几夜操办葬礼,她有些撑不住了,走路都象踩在云朵里,“你其实真的不必住在这里,你可以…”

“不,”山月凛然打断了千姿的话语,“稽哥哥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千姿已干涸的眼中又涌满了泪,“山月姐,你不要这样,哥哥他已故去,你应该有更幸福的将来。”

“可以完整的拥有稽哥哥,对于我来讲,这就是最大的幸福。没有人可以抢走他,他也不必矛盾,他的一生之中只有我。”

千姿噙泪抚摸着山月瘦削的脸庞,“我想哥哥只是一时迷惑,他心中最爱的人只有你,不然一身新郎长衫也不会那样整齐地放在柜中最显目的地方。”那天去山府收拾哥哥的衣衫,一打开柜门,便看到簇新火红的新郎装,还有悄然准备的为下聘时赠与山月的各种金饰。

山月一见,当场哭昏。在场的每一位,也都唏嘘不已。

这个新郎,稽绍也是用心准备的,也是非常期待的。如果没有意外,明日就该是他们的大喜之日。

上天就是如此喜欢戏弄世人。

“冥冥之中,似乎他知道要死,才绝情地要与我解除婚约,我好后悔,那时候倔强得没有好好看他,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再见,便是他冰冷的躯体,孤单地躺在担架上。

她不顾未婚女子的名节,亲自为他沐浴、更衣、净面、梳发,把他温柔地抱在怀中,亲吻他,让他穿得暖暖的,为他铺上厚厚的垫子,看着他睡在那个黑黑的棺材里。整个过程,她都没有落一滴泪,只有在封棺时,她心碎得朝棺撞去,是爹、娘,还有千姿拉住她,劝慰她,答应她以稽绍新妇的身份住进稽宅,为他守墓三年。

“对于一个故去的人,你恨着总比爱着好过,我想哥哥是不舍你为他心痛吧!”千姿又回首看了眼山坡上的新坟。

“没有爱又哪有恨呢,稽哥哥真傻。”

“是傻呀,不傻怎会去死呢?”不傻怎会为别的女人心动呢?千姿喃喃低语。

“两位小姐,要开晚饭吗?”新来的管家客气地上前问道。

“嗯!”千姿抢先应声,山月都好几餐没进食了,如再不吃,估计很快就要病倒。“哥哥就喜欢山月姐脸庞圆圆的,笑起来眼弯弯的,山月姐千万不要让哥哥失望啊!”她拉着山月走进厅堂,桌上已简简单单放了几盆素菜了。

两人相偕坐下。“千姿,你放心,我答应为稽哥哥守陵,就一定会好好活着。”

千姿绽开了几日内第一缕笑意,拿起筷子,“那么,我们就开动吧!山叔和山婶看到你这样,一定会非常宽慰。”

“是啊,这几日他们一直在这边看着我们,又操心葬礼的事,几夜没合眼了,还有阮大哥也是,那么辛劳,事事亲为,才让稽哥哥顺利下葬,唉,他明日又要送你去积云山,不知可吃得消?”山月拧起眉头,轻轻抓住千姿的手,“千姿,我现在是你大嫂,也是你真正的亲人,你不是孤独无依的,留下来,我照顾你。”

千姿搁了筷子,温婉一笑,“可能是因为幼时见过双亲故世,对于兄长的意外,我的心麻木得已没有痛感,内心还羡慕他可以早日和爹娘团聚。我自小就是一人,和大哥相聚的日子不多,不觉着孤苦,现在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很平静也很安宁。”

山月昨日才听说马先生是前太子司马晔,也是现在的皇上,顾着心痛稽绍的逝去,没有多想别的,现在静下来,猜测千姿与司马晔之间似乎有过什么故事,这几日楼外楼的孔先生和钱总管也一直呆在稽宅帮忙,虽然千姿婉拒了,但他们却不当真,仍然坚持跑前跑后的忙碌。她还发现稽宅的前山上,正在新盖一所木屋,应该是楼外楼的几位伙计想长住下来。

点点滴滴,都表明着当今皇上对千姿的疼惜和爱怜。

而千姿,视而不见。

“老皇帝今日也出殡,没有等到七七终了。”山月佯装无意地说起。

“新皇要登基,宫中自然不便放棺木,会遮了喜气。”那位老皇帝厚颜无耻,能够入土为安已是万福,大哥心中的恨比地厚,表面上能做到这样,已仁慈义尽。

“哦,是这样啊,那个司马衷听说疯了哦,在金殿上披头散发,满口白沫,抓着别人嚷着要喊他吾皇万岁万万岁。”

千姿轻笑,“他离皇帝只半步之遥,从人上人到阶下囚,落差感太大,疯也正常。”司马衷就是有些贪心、自视甚高,他要是聪明,做个逍遥的亲王挺好,唉,自不量力。她心中还有些惊讶,大哥竟然没有杀了他,对于弑君者,杀头是轻微的,大哥现在变仁慈啦!

山月见她只口不提皇帝的事,有些憋不住了,她小心地问:“千姿,你为何要拒绝皇帝对你的呵护呢?”

千姿到很坦诚,并不回避,“我们两家之间,太多的事,先是爹娘,然后是哥哥,还有我的手指,都死在他司马家之手,我只能做到不恨,但是有别的,是不可能。”她的心还不够宽大,心结也解不开,纵使情深如海,也唯有分离。

“他对你似乎很好!”

“我对他也不坏,这是天意,山月姐,不谈这事,好吗?”

“嗯!”山月无奈闭了嘴。

两人再不言语,为了让对方能多吃点,各自都努力装着吃得很香,这样到也不知不觉吃了不少。

晚秋天黑得早,一会,天就墨黑墨黑的了。山月去稽绍的卧室诵经,千姿查看了下行李,翻出以前从积云山下来时的男装还有妆容的面具,愣了愣,默默又塞到包袱中。

来时,只简简单单一个小包袱,现在几个大包袱都放不下她的衣衫了。金陵的沈先生四季都送衣过来,她根本穿不了,到了积云山,更没机会穿,山月姐又着孝,也不能相送。她胡乱理了理,只挑了几件素净的衣裙,其他全塞进衣柜中了。

托腮在灯下幽思了一会,长叹一声,熄灯睡了,明日,还有赶远路呢!

山月屋中的灯也熄了,渐渐家仆屋中的灯也熄了,整个稽宅与黑夜融在了一起。

不远处的索桥上,一位男子青衫忧容,痴痴地看着千姿的卧房。

孔综尊敬地抬着看着男子,“明日,阮公子陪着小姐同行,皇上,你不要担心,我已安排好一路上有人暗地照应,积云山山下小镇,沈先生着人早开了家店铺,和山上的师太们已相处得不错,小姐任何消息,我们都会第一时间知晓。”

“嗯!”司马晔微微点头,心中却暗叹,再如何,总不及千姿巧笑俏眸在眼前的好呀!

“如果有一天,她释开心结,或者想回洛阳上坟什么的,一定要早早通知。”

“放心吧,皇上,我们会快马送信的。”孔综忧虑地一皱眉,“皇上,夜深了,我们早些回宫吧,你今日才从皇陵回宫,已很累,明日还要举行登基大典,不睡好是撑不住的。”

“天明再回宫吧,明日千姿就不在洛阳,朕想看也看不到的。”司马晔眼眨都不眨,深情地凝视着夜色中的小院。

孔综苦笑,这叫望吗?隔得远远的,小姐的影子都见不着,不知为何皇上为何就不能进屋和小姐促膝谈心到天明?

还有那个小姐呀,固执得弃皇帝的情意不管,飘井离乡,为什么呀?

他可能前一阵为复国伤脑太多,如今什么事都猜不透了。

皇帝为大,听他的,不想了,陪着吧,反正到天明也只几个时辰了。

第五十章,千帆过尽 (四)

一早,阮府的马车便来到了稽宅,相对于千姿的简装淡束,阮湛之的出行就有点过于隆重。四辆马车,有三辆载物,细看,都是书,还有一辆铺着软软垫子,置满茶点水果,留给千姿坐,他骑马。

山月细瞧了下,瞪大了眼,“阮大哥,你这是想在积云山长住吗?”

阮湛之微微一笑,目光飘向千姿,“我本就是个读书人,听说积云山幽静淡雅,是修学问极好的去处,我沾千姿的光,过把世外高人的瘾。”

听他一说,山月有些明白,欣慰在远方,千姿有相熟的人照应,也就不多言,抱了抱一直淡笑如风的千姿,含泪贴腮,“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逢呢?”

“山月姐,相逢有期的,爹娘和哥哥在这里,我终要回来看看的,现在,稽宅就拜托你了。”千姿今日穿了件把头和身子都裹得不透风的风褛,就留了张小脸在外面,清澈的双眸平静无波。

“这里是我的家呀,我会好好料理的。嗯,不多说了,早些上路吧!”山月又回过头看着阮湛之,“赶路不要太急,千姿几日没吃好睡好,身子很弱的。”

“放心,这条路我走过。”阮湛之掀起布帘,千姿扫视几眼稽宅的里里外外,跨上马车,拉实了布帘。

“千姿,要捎信回来哦!”山月追着马车,红着眼叮嘱道。

“嗯!”布帘遮住了千姿的神情,只听出有些哽咽。

阮湛之也跨上马,领头先行。十多年前,他送才三岁的千姿去积云山,依稀如昨日,今日又要踏上这段旅程了。同一条路,同样的人,但心情却不同的。

那次他是送人,而这次却是同行。

回首看着密实的马车,俊眸微有笑意。府中一切已安排妥当,太学院的教职也辞去,从此后,面山背水,弹琴、写诗、读书,快哉一生。

“吱嘎”,城门打开,迎进了第一道晨曦。阮湛之下意识地闭闭眼,看着朝霞为山川、树木披上了七彩的罗纱时,心情不由地轻快无比。天地如此广阔,山川如此美丽,还有那如画般的未来,“阮湛之啊阮湛之,”他念着自已的名字,“这次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机会,再不要落下任何遗憾了。”

为了千姿,他不惜陪着离家背井,一切都只为了心中铭刻的纤影啊。

他要好好珍惜,绝不能象稽绍那般,让山月孤独地一个人留在世上,人当青春须尽欢,不等白发空回首。

一清早出城的人很少,除了他们这一队,还有几位骑马的行客,脸色冷冷的,并不互相打招呼,但方向似乎与他们是同路。阮湛之让车夫慢慢驾车,但也不能太慢,天气越来越冷,但愿能在落雪前赶到积云山。

马车缓缓行驶着,再慢,洛阳也已越来越远,渐渐,城门看不见了,入目都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和高耸的苍山。

阮湛之虽常骑马会友、赏景,但是走着走着,他才知道那与长途跋涉是两回事。

行了四个时辰,日头已升得很高,官道的大路旁的茶馆不时见有行人停下歇息吃东西。阮湛之也跳下马,哇,双胯酸痛,步履蹒跚。

“你们几位下来吃完饭再上路吧,我去喊小姐出来透透气。”他揉着酸痛的大腿,走向千姿坐的马车。

“千姿,我掀布帘啦!”他站在车外,礼貌地喊了一声。

一点动静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