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鞅并非夏人,听到夏王去世不过也就怔愣一霎的惊讶,心潮于此时毫无起伏,因而也最能清醒看透时局。他倾耳听着外间骤然陷入静寂的邯郸城,叹息道:“只怕明日入宫通知公子宣并非易事。”

栾鄢还没有从哀伤中醒过神来,闻言随口道:“这有何难,我们在赵宫有的是眼线。”

“你难道没听外面喜乐散尽了?”乐鞅声音淡凉,“这乐声最先消弭的地方,是赵宫。”

栾鄢这才侧耳听了听,面色骤变:“你是说……”

乐鞅颔首,慢慢道:“赵宫今晚也有变。”

栾鄢望了一眼默弓,见她正垂首沉思,便没有打扰,悄然退出楼外。片刻后他再回来,一脸哀色皆成惊诧:“奇哉怪哉!赵宫喜宴上居然出现了刺客,据说刺客箭法甚为了得,不但射死了赵庆,还射伤了赵王。如今邯郸数万禁军倾巢而出,满城戒严,宫廷九门更是紧紧封闭。这个时候想要入宫通知公子宣,真的是比登天还难了!”

果然正如自己所料,乐鞅轻轻叹了口气,看那少女,却见她脸庞微扬,望着自雕梁上垂落的琉璃灯,眉目无愁无忧,手指间依然不紧不慢地晃悠着那枚莹润剔透的凤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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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忽来

翌日一早,栾鄢收到宫中事变的确切消息:刺客大乱喜宴,受伤的是赵庆,亡于箭下的是新妇智氏,而赵武高坐明殿金銮,虽有一箭是朝他射来的,却早被身旁侍卫半途截下。

赵武虽安然无恙,但当着诸国使节的面,长子婚宴上竟生出这等祸事,着实让他威严扫地。更可恨的是那名刺客,搅得滔天巨浪如惊雷而起,又如闪电而逝,当时值守赵宫的万余禁卫居然无人窥得刺客身影一分。赵武盛怒,严封宫门城门,宴上所有宾客皆被困于宫中彻查身份,而诸国来使,正是被怀疑的重点。

栾鄢本想让安插赵宫的眼线暗中接近夏宣,送出夏王驾崩的消息,并伺机带他出宫。不料隔日接到宫中细作头领的回复,却是极干脆了断的两句话:危机重重,恕难从命。

栾鄢一时气得呕血,跑到乐鞅那里诉苦:“这样张扬的答复,还不是仗着少主素日的宠信?当初我就说了,那小子一旦送到赵宫里就成断线的风筝了,那样油滑善变的性子,谁能掌控得住?今日果不然,一有危险他躲得比任何人都快,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乐鞅笑了笑:“我记得前几日总管还对他很有信心,说赵宫里有的是自己人呢。”

“我已心忧如焚,你却只管噎我!”栾鄢恼怒之下脱口而出,“如今不是晋王去世,你自然无动于衷。”说完,看到乐鞅猛然黯淡的面色,栾鄢清醒过来,顿时尴尬不已:“呃,鞅,我……我说错了,你别放心上。”

“你没有说错,我确实不能理解你心忧如焚。”乐鞅话语淡然,“而且你也高看我了,我原先不过是晋国一平民百姓,就算如今晋王去世了,我也会无动于衷。”

栾鄢在他平静的话下郁郁不语,眼光瞥了瞥乐鞅衣袍下萎缩枯瘦的小腿,想着当初将他从晋国安城深牢里救出时遍体鳞伤的惨状,心头还是止不住轻轻哆嗦。

乐鞅心气孤傲,生平最恨旁人对他的往事抱有怜悯同情之意,栾鄢不敢多露情绪,咳嗽了数声,继续埋怨道:“少主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几日仍闭门不出,对公子宣的事不闻不问,看着倒比素日更懒了。”

乐鞅望着天上风云变幻,叹息道:“现在邯郸满城风声鹤唳,她能做什么呢?也只有静观其变罢了。”

想是被人背后嚼舌嚼到浑身不安,懒惰的枫氏少主在这日傍晚终于奋起了一回,罕见地应了前庭一位贵客品酒的邀请。更罕见的是,她今日不再做往日长袍加身的男儿装扮,而是换上玉色曲裾长裙,在江离的陪伴下走入第七重庭院的临水轩阁。

轩阁里等候的男子铠甲未除,英烈的眉宇微含几分倦色,他本正对着轩外结冰的湖水发呆,听到仆役传报阁主到来,忙转身相迎。

“靳喜将军,”默弓微笑抱揖,“久违了。”

靳喜望着她恍惚了一瞬,笑道:“还是头一回见你恢复女儿身。”

默弓轻笑不言,展臂邀靳喜入席。两人坐定后,她才打量起靳喜一身寒光耀闪的铠甲,笑道:“将军甲衣未褪就来了棠棣阁,想必是有急事?”

“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刚刚在宫里遇到司徒大人,说棠棣阁赠予朝廷十万赵铢抚恤阵亡将士,我特来致谢。”

默弓诚恳道:“无将军相助,便无今日的棠棣阁。将军素来视士卒为手足,此番巨鹿虽然得胜,但阵前伤亡依然不少,默弓私心总想着回报些将军什么,遍思无方。既是俗不可耐的商人,最终也只能由这些阿堵物聊表心意了。”

约莫是今夜她着裙裳的缘故,靳喜只觉她清丽的眉目在灯火下格外婉转温柔,看她良久,才轻轻一笑:“其实有你这份心就够了。”

默弓避开他炙人的目光,命仆役上了菜肴,又将靳喜带来的赵国宫酿分斟于杯盏。她举杯敬靳喜,不过浅浅饮了一口,就被灼热火辣的酒水刺痛了喉咙,掩袖连连咳嗽,无奈道:“这赵国宫酿真是醇烈,也就尚武任侠的赵人才能受得住。前几日公子庆的婚宴上,各国使臣饮着这样烈性的酒,想必是遭罪不少。”

“就那些油头粉面的纨绔……”靳喜话未说完,笑容忽然一敛,想起那日宴上发生的事,叹道,“喜宴上遭殃的岂是使臣们?倒是宫中诸将士却是被那莫名而来的刺客连累惨了。”

默弓指尖轻轻划过酒盏,随口问道:“不知刺客的身份有眉目没?”

“还没有,”靳喜苦笑道,“不过王上怀疑刺客出自三国使臣门下。”

默弓目光微动,疑道:“天下五国中,如今唯赵晋纷争不休,来贺公子庆大婚的是齐、梁、夏三国使臣。如今这四国交好,怎会派出刺客大乱喜宴?”

靳喜摇头:“此言差矣。要知以往齐、梁、夏三国也都在赵国身上吃过大亏,心怀怨怼不是没有可能,而这样身手绝顶的刺客,除诸侯公子门下养不出。”

“那……”默弓慢慢道,“夏国公子宣……”

“你放心,王上如今并不愿同时得罪三国,只是不想让刺客浑水摸鱼逃出。三国来使仍居住宫中最富丽的殿阁,礼仪待遇一如既往。”

说是礼仪如初,却是被禁锢宫廷难得周旋的形势。只怕在水落石出之前,赵王绝无放人的可能了——

默弓心中长叹,面上却是声色不动,微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两人的话题从雪夜惊/变上转开,靳喜讲起巨鹿之北晋国山川是如何壮丽绝伦,默弓安静听着,既不发问,也不感叹,只是笑盈盈看着靳喜,便让他一心都沉浸在喜悦暖颐中。

宾主正谈得融洽时,宫中忽来急命,靳喜听着侍卫于耳畔的低语,面容一紧,忙起身告辞。

默弓将他送到轩阁外,望着他疾步而去的身影,半晌沉默。

江离笑道:“人人都说这靳喜将军在战场上是如何地杀伐果断威风凛凛,只怕地域修罗也逊他三分。可是在少主面前,他却文绉绉地像个卿大夫。”

“他在战场上的冷血无情,总会有你看到的时候,”默弓轻叹转身,朝内庭走去。

江离在旁察看她的神色,低声道:“主上的密函传来也有三天了,公子宣的事……”

“栾鄢让你来问的?”默弓听到这事就觉头疼,“他在我背后嚼舌埋怨还没完,还要派你来我耳边唠叨?”

江离见她早已心知肚明,安心一笑,不再多说。

两人走到第九重深庭,入院时,江离察觉湖边树木有些不同寻常的荡漾生风,目色一厉,素手摸着腰间长剑,便要跃身杀去。默弓扼住她执剑的手腕,目望夜色深处,淡然道:“你去前庭通知栾鄢和乐先生,让他们速来我阁中商事。”

“少主?”江离裙裾鼓荡,杀气凛冽难以收回。

默弓将温暖的掌心在她紧绷的手腕上按了又按,轻声道:“去吧。”

江离出了庭院后,默弓走到湖畔树林下,望着那枚静挂在枯枝上的明黄玉佩,飞身取下。

她落地之际,清晰感觉一缕寒风绕体而过,锐利青峰如飞鸿逝过暗夜,一声低鸣,利落入鞘。

那身影轻灵如鬼魅的少年就这样抱着长剑傲然站在她面前,清亮的眸子如同暗夜寒星,看着她道:“你既然认识这枚玉佩,难道便是枫氏少主?”

默弓上下打量他几眼,微笑:“你便是小奉将军?”

少年一愣:“你怎么知道?”

默弓含笑道:“跟随公子宣出使赵国的小将,难道不是国中新封的左庶长奉栾?”

少年没有否认身份,只是皱眉表示不满:“将军便将军吧,为什么非要加上小?”

默弓正色道:“小可是敬称,将军才十六岁便当上了左庶长,这是国中百年未有的事。旁人要称小将军,还不能呢。”

奉鸾听着这话脸色缓和了些,瞥瞥她,忍不住又轻哼:“你看起来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为什么没人叫你小阁主?”

“曾经有的。”

“曾经?”奉鸾继续忿忿不平,“那现在呢?”

默弓并不再答,低头看了一眼掌中玉佩,唇角的笑意更深远了些,问道:“公子呢?”

奉鸾回头指指阁楼:“厅中等着呢。”

默弓快步入楼,至厅中,果然见端坐上首的是那熟悉的修俊身影。即便身处暖室,他依然披着黑绫斗篷,低头喝着茶汤时,面容罩在斗篷帽沿之下,一丝也看不分明。

默弓放缓了脚步,将那枚明黄玉佩递到他面前。

“这么不值钱的东西,公子怎么还不扔了?”

男子放下茶盏,缓缓起身。黑绫笼罩下的是一张丰神如玉的面庞,只是眉眼嘴角敛尽往日的嬉笑浪荡,肌肤寒凉苍白,宛若冰山雪色。

他拿过玉佩,修长的手指自莹润的玉面上轻滑而过,随意纳入怀中。

“好不容易从你身上赢的,岂能随便扔了?”他勉强微笑。

默弓轻透了口气:“我没想到你竟能逃出赵国宫廷,如此倒是省却我许多功夫了。”

夏宣并不言语,只是垂眸望着默弓的面容,良久,才低声道:“默弓,宣今日来有事相求……”

“你我之间不必说求,”默弓摇摇头打断他的话,“你放心,回国诸事我会打点好。”

夏宣默然片刻,轻轻握住她的手:“多谢。”

肌肤相触,他温热的掌心与她紧紧相贴。默弓心弦轻颤,意识到这仍是三年前让她难以压抑的恐慌,忙将手臂微微一挣,恭敬道:“公子客气,这是臣下应做之事,无须言谢。”

无须言谢——她说这句话时,不禁想起天下人指她为利欲熏心满身铜臭的骂词,苦涩一笑,心道:自己本是锱铢必较贪婪无厌的商人,可每每在他面前,原从无得失计较可言。

只因他和她之间,是总角之好,是青梅之交,更是君臣有别、主仆有分。

作者有话要说:夷光的师父、本卷次男主、化名东方先生、实则贵介清华的公子宣狼狈出场。大家看在他在卷一行事不羁、俊容永铸、为老不尊、最后亲自送走“好友”齐庄和赵桓高超的医术份上,欢迎一下吧:)

☆、西归故土

乐鞅与栾鄢闻讯赶来,望到厅中坐于默弓上首的年轻男子,都是怔了怔。

乐鞅与夏宣素未谋面,栾鄢自十年前就已离开夏国至邯郸经营棠棣阁,因而对夏宣的印象也是模糊。好在两人都是心思灵透之辈,怔愣不过一刻,乐鞅躬身,栾鄢单膝跪地,俱是道:“见过彻侯。”

彻侯为夏国最高爵位,夏宣两年前被夏王封了此号,位列诸公子之上,昭然是储君之尊。想也是如此,枫氏族主枫昀才在夏王驾崩的一刻,急信传来邯郸命默弓带回夏宣。

夏宣展了展衣袖道:“非常时候,二位就不必多礼了。”

栾鄢袖手起身,望着夏宣此刻平静无澜的面容,心中对他如何逃出赵宫的事满是疑惑,却又不敢冒昧相问。

即便是这种时候,默弓说起话来依旧懒懒地:“我稍候与彻侯启程回国,通关符节等,还请栾总管立即备下。”

“是,”栾鄢想想道,“我自阁中挑些好手,跟随彻侯和少主上路。”

默弓摇了摇头:“此行不宜张扬,我带着阿离就行。”

想着他们这一路必然不会安宁,栾鄢本要再劝,但见默弓执盏饮茶漫不经心的模样,话在嘴边滚了滚,还是咽下不提。他出了厅外,一面让江离去收拾行李,一面让人去前庭拿来符节,自己则在湖边转了转,终究还是盘算出几个可堪大任的好手,疾步往夜色深处去了。

厅中默弓静静饮完一盏茶汤,才对乐鞅道:“先前靳喜和我喝酒时匆匆而别,说是宫中有变,想必就是彻侯出宫的事。友邦使臣来赵被禁足,赵武早已理亏,如今虽然做不出全城搜捕的事,但恐怕棠棣阁日后是时时处于赵国君臣的眼线下了。栾总管胆大心却不细,性格又暴躁易怒,容易入别人圈套,我这次走后,还请乐先生在旁时时提点他。”

乐鞅颔首道:“少主放心。”

“还有夏国使团留守赵宫的人,请乐先生通知荀胥,让他多多照应。”

“是。”

默弓左右寻思一番,觉得无所遗漏了,唯有最后的一件事,貌似还没有告知夏宣。

她叹了口气,问夏宣:“我记得公子是最恨走地道?”

夏宣幼时曾遭人戏弄,被关在一处地道里两日两夜不能出。地道里的漆黑潮闷,蛇鼠乱窜,对一个幼童来说,不喾行走地狱一趟的劫难。此事虽然不曾吓破夏宣的胆,但从此有关地下的一切都被他引为忌讳。此刻听到默弓这样问,夏宣深黑的瞳仁内涟漪微起,望着她道:“如今想来是不走不行了?”

“正是,”默弓露出百般无奈的神色,“邯郸城门我们是不能明目张胆过了,枫氏在城西有座别院,院里有直通城外的地道。听说那地道几年未行过人,虽然时不时通通风,但其中到底有什么样鬼怪妖兽藏着,我也说不准。”

听她最后一句已露出了少年时调笑无忌的端倪,夏宣淡然道:“无事,我身旁有辟邪的宝贝。”

默弓似没有听清:“什么宝贝?”

夏宣看了看她,唇角一扬,不再言语。

夏宣带着奉鸾,默弓带着江离,四人趁夜色最浓时出了棠棣阁,奔往城西枫氏别院。

别院家老得到栾鄢的通传,早早打开了地道通风。等里间瘴气消得差不多了,奉鸾举着火把第一个跳下地道,摸索行了数米,在里面叫道:“这地道挖得真宽,三人并行都可以。公子下来吧。”

夏宣看向默弓,见她背负着手好整以暇地站着,貂绒帽下一双眼睛清莹透澈,毫不掩饰她此刻旁观好戏的兴致。夏宣微微一笑,猛拉着她的手纵身一跃。

默弓没有准备,落地时脚下一个踉跄。夏宣揽住她的腰道:“别害怕成这样,你家公子我在这呢。”

默弓咬牙,先前看他逃出赵宫时虽狼狈落魄了些,然神容却是镇静、举止亦是沉稳,她只当他做了两年位尊显贵的彻侯,少时的无赖都褪尽了。不想此刻原形毕露,竟让她猝不及手。

她在他臂弯中挣扎了几下,无果,只得低声道:“我自己走。”

“好。”夏宣放开她的身子,手臂一落,紧紧握住她的手。

默弓眼角瞥向他,心中顿觉好笑:分明还是对地道有顾忌的,刚刚却把话说得那么满。什么身边有辟邪的宝贝,到头来还是要拉着别人才能壮胆。

她轻轻叹息,转念又想起当年自己从地道里无意救出的那个男孩。当时的他面色青白、浑身颤栗,一身锦绣华衣处处都是被蛇鼠啃咬的破洞。因在地道里被困了两日两夜,他的精神分明被折磨得已几近崩溃,然而一双眼睛却深黑如墨玉,虽不再明亮,却依然有微弱且固执的火光燃烧其中。

他那时也是这样紧紧抓着她的手,掌心潮湿黏腻,让她十分不适。她低头看着从他指缝流淌的污血,再看看一旁无数蛇鼠的尸体,胃部翻腾不已。他还没情绪失控的时候,她却哇地一下,吐得彻底。

——真不是好的回忆。默弓闭了闭眼眸,想着那个孤弱颤抖的孩童,难以阻止心底变得柔软,也就不再抗拒,任由他拉着她的手步步前行。

江离随后跟了下来,家老在上面封住了石门。

四人行走在幽深无尽的地道里,除了呼吸声外,便只闻火束燃烧的悄然。

行到中段,暗道变得狭窄,两侧墙面渗水不断,空气潮湿难耐。枫氏别院的这条地道建了已有十数年,常年封闭,自然滋生了无数蝎虫鼠蚁。江离虽是枫门下出了名的高手,但面对这些爬行无骨的东西却是十分害怕,一路大呼小叫不断,越叫越引得密密麻麻的怪虫自四面八方而来。

最终那柄经历无数辉煌战绩的秋水长剑还是争鸣出鞘了,剑光凌厉扫过长道四壁,顿丧万条生灵。

“离姨真是好剑法啊!”奉鸾膜拜不已,“早就听说离姨是国中第一女剑客,果然名不虚传。”

此等境遇下得他称赞,江离不以为荣,只以为耻,冷冷一哼,一双秀目依旧警惕地盯着被她剑风扫得光秃秃的墙壁。

默弓每迈出一步,便知脚下又踩了无数蝎虫尸骨。她虽克制着不去多想,但地道里阴风阵阵,送入鼻中的尽是腐烂腥臊的气味。她闻着胃中翻江倒海,忍不住紧紧捂住鼻唇,不去呼吸。

夏宣从袖中摸出一个玉瓶,倒出粒药丸,递给她道:“吃了吧。”

默弓也不多问,拿过吞下,感觉肺腑中慢慢荡出一缕暖意,唇齿间更溢满芬芳兰香,不由微笑:“有这样的好东西,刚刚不给我吃。”

夏宣双目温润,嘴里却阴沉沉道:“是药三分毒,尤其是我的药,三分解七分毒,你吃下去能活着就是命大。”

默弓听他这样说,索性将他整个药瓶都拿了过来。

夏宣叹道:“你还真不怕死。”

默弓自嘲地笑:“你要毒死我,随时都能,我防不胜防,不如不防。”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说完这句话后,夏宣握着她的手,似微微紧了几分。

这条数里长的地道让四人走得颇为艰难,一个时辰后到了尽头,都是长松口气。地道外是片临水树林,林中不远处燃着微弱的火光,旁有四匹骏马拴在树上,却是栾鄢嘱咐城外枫氏仆役早备在此处的。

四人坐在火堆旁略歇了歇,在次日晨曦初现的一刻,骏马驰出漳河延岸的茂密林野,奔赴西方。

枫氏商旅远途货贩周转天下,各国各州各镇通行符节一应具备。又仗着沿途各地枫氏客舍源源不断的马匹供给,四人日夜赶路未遇阻碍,六日后便到了西出赵国的最后一个重镇,薄城。

薄城之外五十里,即是夏国的关城定阳。

眼见家国在望,夏宣却突然勒马驻足,望着薄城城墙上飘摇的黑色旗帜,又望了望西边天际。他思虑片刻,对默弓道:“没日没夜地赶路大家也累了,不如今晚在此间山谷歇一歇?”

默弓一身懒骨早在奔波中累得四散,闻言忙点头:“自然听公子的。”

四人入了谷中,江离安置好马匹,觉着剩下的干粮可能不够,便说出谷找点果子。她转身离开时,奉鸾也身影轻快地跟随而去,缠着她问东问西。

默弓听到那二人的笑语遥遥传来,不由一笑:“小奉将军活泼好动冒冒失失地,真不敢想象这是冷面冷心的奉婴将军调/教出来的儿子。”

夏宣道:“他只有在我面前才这样放肆,在他父亲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默弓吐吐舌道:“我在奉婴将军面前,可是连气也不敢喘。”

夏宣瞥着她轻笑:“昔日奉将军也教过你拉弓射箭,那时候怎么没憋死你?”

默弓横他一眼:“憋死我了你就称心如意了。”

“可不是?”夏宣笑出声,容色终于恢复几分往日的温度。

默弓含笑望着他,目光微有释然。夏宣这才知她方才一番言词的用意,望着她又是一笑。

默弓避开他的视线,身体后仰,惬意地躺在青石上,静静望着天色由明转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