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温婉细致的嘱咐,但提到“后事”二字,却是透尽刻薄寡凉的意味。

她眼眸微红,应是哭过。然水光浮闪的目色幽冷深邃,竟如千丈冰谭。便是介子布这样持重端稳的人,在她目光扫来时,也觉心底寒战。

他揖手应下,送走魏氏后,待要找来薄被给默弓披上,一转身,却见默弓已从案上慢慢抬起头。

“少主醒了?”

“总管知道我并没有真睡,”默弓勉强一笑,“我若不装睡,母亲未必肯进来见父亲。”她随手拿过案上介子布带来的竹简,看到抬头名目便了然:“思齐阁今年的账目父亲想必是没有精力多顾了,等我看完,再说与父亲知晓。”

“是。”

默弓不再言语,仔细翻阅竹简。

介子布入内室将药香重新燃过,出来见默弓看得正认真,便悄然掩门而出。

正午,江离惨白着一张面孔来到大书房,望着默弓期期艾艾道:“少主……”

她很是忐忑,连话语也难以说全。默弓蹙眉:“那黑衣人来过了?你没跟住他?”

“少主什么都知道……”江离嗫嚅,背在身后的手露出来,紧攥着一个黑布囊,“我……我不过走了一会神,回头就看到这个已经放在案上了。”

“走神?”默弓见她眸底悲戚难掩,叹气,“多半是伤了会心吧。”

江离面色顿时又白了三分,低声道:“少主,我未完成你的吩咐,请你责罚。”

“罢了。”默弓拿过黑布囊,若有所思,“只希望他能机警些,白日擅闯枫氏庄园,怕是不能轻松消失遁迹了。”

“少主为什么这样关心那个刺客?”江离甚为困惑。

默弓不语,伸手从黑布囊里取出一个药瓶,又摸出一张丝绡。看着上面张牙舞爪笔划幼稚的字迹,她轻叹了口气:“果然不是中原人,汉字写得居然这般艰难。”字写得难看外,语句也不通。默弓前后看了两遍,苦笑道:“只说了服药之法,可这毒针怎么取出,他竟没写?”

“难道那刺客竟送来了解药?”江离先是吃惊,继而又担忧,“毒针取不出来怎么办?若任它长期游走经脉,身体必然受损致残。”

“说的是啊,”默弓揉着额道,“只怕那人近日也再来不了庄中了,毒针一事,着实费难。”她卷起丝绡,想了片刻,缓缓一笑:“不过庄中还有个人大概能知道取针之法。”

“谁?”江离道,“我立即去请他。”

默弓笑意微冷,抿唇不答。

寒冬白日甚短,刚至酉时,外间便已黑透。南吕自膳房取了吃食回来,看到琴心院外竹林里有人徘徊。那人裙裾曼妙,伴着夜下竹叶婆娑,姿影飘忽如鬼魅般轻盈。南吕对昨夜刺客的事心有余悸,警惕着轻步上前,探望那人真容。

林间黯淡的光影下那人肤色皎洁如明月,莹润的双眸望着琴心院的青墙,满是踌躇之意。

“少主?”南吕认出林间少女后大吃一惊,“你、你……你找先生?”

“是,”默弓的神情不知为何有些不自然,“他在么?”

“在在。”南吕忙推开院门,大呼道,“先生!先生!少主来找你了!”

院里那人的声音一如寻常的清淡徐缓,道:“请进来吧。”

南吕小跑到默弓面前,堆笑弯腰:“少主快请进。”

默弓随他入了屋中,重黎正在临窗案旁看书,见她到来也不起身相迎,黑眸微顾她怀中抱着的狐裘,笑道:“区区一件狐裘,少主何必亲自送来?”

“曾承先生关怀,岂敢不亲自致谢?”默弓微笑,将狐裘放在一旁。

南吕在一旁食案上置放膳食,边忙活着,边偷觑两人的神情。

重黎施施然道:“归心阁的膳食不比思齐舍,我就不留少主一起用膳了。”

默弓在他逐人的话下面庞微微发红,额角更渗着细汗。她左手握了握右臂手腕,看着他道:“我有事请教先生。”

重黎仍是不慌不忙地笑着:“要紧吗?”

默弓咬了咬牙,手掌略一发力,便感觉那遍身疯狂游走的银针终于逼近她自闭的心脉附近,迫得她血气大乱,喉中一紧,随即有腥甜涌上。

南吕在不经意的抬头时望到她唇边缓缓溢出的一缕鲜血,骇道:“少主?”

“南吕,你先出去。”重黎皱眉,扶住默弓颤微的身子,“没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南吕慌忙退出,紧闭门扇。

重黎扶着默弓到了内室,让她在榻上坐下,面对面细望须臾,苦笑道:“我还真是不曾见过你这样要强胡闹的女子。这针要不是因你以真气逼它,它岂会在你经脉中四处乱走?”

“我要不逼迫它出来,便连写字的力气也没有了。外间朝局和枫氏现状先生是知晓的,默弓这个时候怎能成为废人?”默弓咬唇忍痛,轻声道,“先生可有解救之法?”

重黎封住她身上两处大穴,望着她莹润清澈的双眸:“我要是没有解救之法呢?那你又该如何?”

“先生不会没有解救之法,”默弓轻声道,“先生上午和乐鞅先生聊天时故意提起义渠昆邪、休屠二族,必然是说给我听的。以先生记述五国风土人情的细致入微,可知先生是凡事一旦涉猎,定求精通的性子。你既能知道义渠昆邪、休屠有碧眸的特征,那对此二族其它一切不会不探求个清楚。况且你也早看出我中了毒针,至于解法,我相信先生是会知晓几分的。”

重黎听罢怔了怔,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你对我真比我对自己还要有信心。”

默弓道:“我能看穿你的言行,却看穿不了你的心。”

“你为何要看透我的心?”重黎笑道,“只要知道我是忠于枫氏的便可以了。”

“是么。”默弓轻声一哂。

重黎不再言语,又望了她片刻,忽挥了挥衣袖,灭去室中所有灯烛。

“冒犯了。”他坐到她身后,手指摸索到她的衣襟,轻轻褪至一侧。掌心贴着她的右肩微微用力,将绵绵不绝的轻柔暖流打入她的经脉,些许抚去了毒针经过处寸寸冰裂的痛楚。那根于心脉处游移不定的毒针随着他内力催发,再度被吸回至右臂经脉,最终随着他力道猛然一涨,自天府穴破出肌肤,“叮”一声微响,坠落青砖地上。

默弓一下午都在强行运功疗伤,元气早已折损,此刻在最后针出体中的巨痛中难以支撑得住,昏了过去,身体无力倒在重黎怀中。

重黎想要将她的衣裳整理好,然而一只手臂抱着她,另一只手正被她五指紧紧握着,无法抽出。

他怔了片刻,缓缓低头。室外星光清湛,透着轻薄的窗纱映入室中,让他依稀能见她的面容。她红唇紧咬,长眉紧蹙,额上汗水涔涔,仍在体内未消的痛楚下受尽折磨。他右手轻轻抚过她刚经受巨痛的右臂,掌心摩挲过她光滑柔腻的肌肤,渐渐发烫。他伸展五指,与她纤细的指尖交缠相扣,内力流出,缓缓抚慰她周身经脉之痛。

作者有话要说:

☆、临言殷殷

元月二十七日,齐国使臣独孤嘉抵达栎阳,丞相魏禹亲迎丹乾门外。迎使仪仗由宫廷禁军护卫,白马騑騑,旗列庄严,绵延驶过玄武大道。思齐阁雅室内,丰隆斜倚栏杆,挑帐望着那队车马迤逦远去,啧啧道:“夏威竟以御车来迎独孤嘉,这阵势倒不下迎接一国之君了,他还真是舍得下脸面。”

他落下帷帐,对端坐案旁悠闲煮着茶汤的重黎笑道:“其实他早该料到今日的困局,当初做得那般绝情,却不知是怎么想的。”

两日前,百里朔上书夏威,称彻侯的行踪已经找到,正在商城,又称彻侯自赵国回来的一路历尽艰辛,十分不易,请王上体恤彻侯长途跋涉追悼先王的孝心,尽早召彻侯回朝。此议在明堂一出,淳于元随之附和。余下诸卿大夫面面相觑,却是鸦雀无声。夏威于明堂之上未置确切言词,本想拖延到先王入陵再考虑夏宣今后的处置,谁料元月二十六日一早,有飞马急奔宫阙,竟送来了南境梁国兵动的消息。

此前三日,南梁大将景姑浮领十万大军兵陈上庸,虎视夏国南境的旬阳与商城。夏威想着商城栾婴控带夏国南部诸镇二十万兵力,又兼景姑浮麾下有所向披靡的鬼马骑兵,暗忖自己登基未久,根基不深,确实不能就此撕开脸面兵戈相对,这才迫不得己,宣旨召回夏宣。

这几日事情变幻诸端,局势急转直下,对夏威而言,这确实是他始料未及的困局。

重黎听着丰隆的谈笑,叹道:“夏威这样做是能屈能伸,许多人之前都是低估他了。至于说他绝情,我看也未必。”

丰隆撩袍落座,轻蔑一笑:“先王病重时遣诸公子离都,陷公子成与公子简于危局,夺夏宣王位,又派刺客追杀夏宣……这哪一桩不是绝情绝义?”

“他要真能做到绝情绝义,倒也不至于步入你说的困局了。”重黎揭开茶炉盖子,茶汤上白雾袅袅腾升。他闭眸轻闻,但觉茶香醇浓适宜,方盛了一盏递给丰隆。

丰隆却无心去品,只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重黎道:“说起来你也在晋国独挡一面也两年多了,难道自己看不出其中门道来?”

丰隆咧嘴笑:“丰某行商,只靠一双识货的眼睛,我做买卖也只遵循一条,以义为利,趋义避财。所以我这人粗浅得很,只能看到人间有无情义,看不到那底下什么阴谋阳谋的,更不懂你们这些人的九曲心肠。哦,不对,你的心思绕得快有十八曲了,比那些人还是要厉害得多的。”

重黎好脾气地笑:“我方才说错了,丰阁主还是长进不少,如今也学会骂人不带脏字了。”

“我岂是骂你了?”丰隆瞪眼,“我是夸你呢。”

“丰阁主夸得厚道,自标榜情义圣人,我等却是阴损重利的小人,这夸奖真真叫人不敢当。”

丰隆这才快意大笑,他眼角有块拇指大的黥刺,墨纹扭曲深刻,一旦他笑开时眉眼流光,墨纹飞扬,能透出十足的邪气。他仰头将一盏茶喝尽,又问道:“你方才说夏威并非绝情绝义,难道他夺夏宣王位就是应该?”

“夺兄弟王位自然不应该,只不过你方才说的那几条,除了这条外,其实都怨不得夏威。”相比丰隆喝茶的粗鲁,重黎轻吹茶雾,小口微抿,举止甚为斯文雅致。他缓缓道:“公子成和公子简行为不端由来已久,他们夜路走多了,跳到自己挖的坑里,不能怪别人不掌明灯。至于派刺客追杀夏宣——”他唇角微扬,笑意在茶雾掩映下有些模糊:“要是夏宣路上所遇刺客真是夏威所派,那我只能说以那刺客窝囊的手段,这样的夏威根本登不上王位。”

“那刺客窝囊?”丰隆冷笑,“若非少主为夏宣挡箭,他早死了。”

重黎微笑道:“可是夏宣现下活得好好的,这是事实。”

丰隆总算悟出其中玄机,疑道:“刺客若不是夏威所派,还能是谁?”

“谁要造成今日的局面,那就是谁了。”

“难道你是说夏宣?”

重黎眉眼清淡,叹道:“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丰隆道:“怎么可能是夏宣,除非他疯了,不然为何不要王位?如今夏威已经登位了,就算眼前行事艰难了点,不过有华厥和百里朔的支持,夏宣就算能回来,也掀不起大浪。”他笑道:“我以前只听说有人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可夏宣连魏容如此美貌的佳人也不愿多顾,应该不是个贪恋美色的人啊?”

重黎垂首静静饮茶,对他的话似无听闻。

丰隆手掌一拍桌案,嚷道:“我最看不惯你的就是这点,聊个天也说三分咽七分的,有什么可顾忌的?”

重黎叹息不已:“你在别的地方言词放肆不要紧,要在思齐阁里说夏宣的不是,不怕被有心人听去,从此处处刁难你?”

丰隆很是困惑:“谁敢刁难我啊?”

重黎被他这幅唯我独尊的模样气倒:“是是是,你是天王老子,没人能奈你何。”

丰隆讪讪地笑:“那你说说夏宣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怎么知道?”重黎冷淡一笑,“你说我的心肠是九曲十八弯,那他大概是便是心肠百转了。我区区微末伎俩不过萤虫之光,难敢窥日月之辉。”

“谁不知道你心思细致如发,阴谋层出不穷?过谦则伪啊,兄弟!”丰隆不怀好意道,“哪一日你和夏宣要是争起来,也不定谁胜谁负。”

重黎轻笑:“他是夏国彻侯,我不过一伧父财奴,争什么?”

“争不了江山,可争美人啊!”丰隆脸上笑容仍是狂诞不羁,目色却异常深刻起来,“那晚在你房中,你和少主衣衫不整的……”

重黎蓦然抬头,长袍无风而荡,冷厉杀气一瞬竟是勃然而出。丰隆怔了怔,这才敛了笑意,正色道:“我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不知道。”

重黎缓缓低下头去,鼓荡的长袍亦垂静如水。他看着盏中凝碧的茶汤,指尖摩挲着的茶盏边缘细腻温润,不知为何竟让他想起那夜掌下如玉的肌肤。他恍惚了片刻,起身推开窗扇,在拂面寒风下长吸一口气。

他突然问丰隆:“这世上真有人不爱江山爱美人?”

“有,如我!”丰隆笑声狂放,“我爱美人,不爱江山。可惜,我爱的美人不爱我,我也无可奈何,只好移情别恋,死心塌地的爱着杀人越野、聚财敛货。”

重黎心有所感,低声道:“情之一字,只会害人。”

“说得不错,”丰隆意有所指道,“所以不要深陷。尤其是对那些——可望不可及的人。”

可望不可及么?重黎望着窗外绿叶深茂的梧桐林,惘然一笑。

这晚酉时,枫昀让介子布传来诸阁阁主并乐鞅重黎齐聚大书房。众人在外室垂袖待命的功夫,不时见大夫、侍女脚步匆忙地进进出出,皆明了枫昀怕到了病体难撑、大限将至的时刻,一时俱是黯然。

内室,三位大夫施针用药,终于将再度昏迷过去的枫昀救醒。默弓含泪坐在榻侧,轻声道:“父亲觉得如何了?要是今晚精神不济,明日再和总管他们说事也是一样的。”

枫昀不语,手臂费力地抬起,似要起身。默弓只得搀扶着他披衣坐起,在他身后垫高软褥。

跪在榻旁的大夫想要上前探脉,枫昀摇摇头,默弓道:“你们都下去吧。”

大夫和侍女退出后,枫昀看着墙侧楠木书架,艰难启唇道:“最上格有个黑木匣子,你把它拿来。”

默弓取来匣子,打开,里间只有一个小玉瓶。枫昀手指轻颤接过玉瓶,倒出一粒药丸,含入嘴中。

“这是什么药?”默弓见那药丸一出,满室异香扑鼻,不放心道,“可会与大夫开的药方相冲?”

枫昀虚弱地微笑:“放心。”他闭眸休息了片刻,等药香浸沉肺腑,灵台逐渐清明,才轻声道:“去叫他们吧。”

默弓出去叫入众人。再进来时,枫昀已端坐榻上,只这转瞬的时间,他的面容竟自青白虚软中透出几分血气,倦累昏沉的眼眸也有了几分光彩。他挥袖抬手,止住众人行礼,含笑道:“今晚诸事说来话长,各位都别站着了,坐吧。”

室中席案早已陈列有序,诸人依次落座。

枫昀目望虚空,静默片刻,才道:“到今日才齐集诸位于此,是因为我心中有几事难以决断。这第一桩,便是关于诸位的去留。”

他在诸人微变的面色下缓缓道:“有件事,枫昀今日需坦然相告。想必诸位先前都知晓,枫氏依附夏国王室百余年,与夏国王族关系匪浅。不过你们并不知道,我枫氏先祖源自夏国王室旁枝,百年前奉命独立一族,以经商之名,拢天下之财,护卫夏国王族兴盛不衰。”

与坐诸人除了默弓与介氏兄弟外,确实都是首度得知枫氏与夏国王室血脉相连,闻言皆是一怔。

枫昀道:“在座有夏人,也有齐人、梁人、晋人。当初你们各受冤屈、各有苦难,都是不得已才投奔枫氏门下。多年来诸位为我枫氏贩货聚财,功不可没。我信你们待枫氏之诚,却不知你们待夏国之诚,是否也是如此?枫昀今日将枫氏与夏室隐秘坦承相告,是请各位遵循本心,自择将来之路。若你们心中仍顾念故国,可自请离去,枫昀绝不勉强,赠以万金,以酬多年襄助之情。”

室中齐人为丰隆,梁人为重黎,晋人为乐鞅,诸人闻言目光都向这三人投去。

丰隆是最为狂傲不羁的性子,烈日般的双眸灼灼横瞥众人,怒道:“看我做什么?我虽出身齐国,却是被齐人最瞧不上的东蛮夷族。十年前我父亲因战败之过全族遭殃,我那时不过十二岁,就被黥面流放到南荒炼狱之地,得遇主上施以援手,这才重生为人。难道各位还以为,我丰隆竟对齐国还存有什么念想?”

诸人被他无端一吼,纷纷移目。

相比丰隆的忿恨恼怒,乐鞅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清淡,语气亦温缓如水:“鞅本是晋国死囚,是主上派人救我,我才留有残命。此生已别无念想,唯有苟延残喘罢了。”

他既未列数晋室之过,亦未表明对枫氏之忠,可室中绝无人怀疑他会顾念故国。当年乐鞅被逐出乐氏一族,又遭晋国公子康的诬陷困入囹圄,妻离子丧,受尽折辱,是天下人皆知的惨事。

重黎在最后道:“重黎是家中废人,此生也从不知国与国之分、族与族之别。足踏九州,只为寻明主以栖身。”

他言词轻飘,避重就轻,毫无诚意。默弓闻言蹙眉,看他一眼,轻轻抿唇。

枫昀却对他颇为厚爱,笑道:“能得先生青睐,也是枫氏之幸。”

他对众人道:“先父当年曾教导我,择人任势,用人任诚。我信各位赤忱之心,尔今往后,也希望各位以此心继续看顾默弓。”他看着默弓目露慈爱,微笑道:“既是今日人都齐在,我这第二桩心事,也便在此一了吧。默弓,你过来。”

默弓依言上前,枫昀握着她的手,轻声道:“枫氏族主历来年少继位,每一任都有良师指引。为父去后,你孤弱无依,不可无师在旁解惑,今日便为你请一位才德彰显的师父吧。”他目光微转,看向重黎:“重黎先生才学渊博,堪为天人。默弓,你若能拜先生为师,将是毕生大幸。”

“什么?”默弓大惊失色,“我拜他为师?”

此事重黎也是意料之外,忙撩袍起身,辞道:“承蒙主上垂爱,重黎感激不尽。只是少主天资聪慧,早在三年前就可独掌棠棣阁,重黎才疏学浅,实不敢为少主之师。倒是乐鞅先生阅历广博,为五国商贾共同敬仰,又常年辅佐少主身侧,却是少主之师的不二之选。”

枫昀叹道:“这事我早与乐鞅先生提过,只是他另有苦衷,此生不收学生。”他握着默弓的手微微收紧,温和道:“默弓,你也看过重黎先生的文章,这几日你奔波彻侯回朝的事也是他在身旁为你出谋划策。以你之见,他能当得你师父么?”

默弓在枫昀柔静期待的目光下慢慢道:“当得。”

“那就去吧。”枫昀欣然道,“当着枫氏诸长者前辈的面,行拜师礼。”

此事枫昀特意放在此夜此刻提及,绝非心血来潮。默弓自知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得咬咬牙,走到重黎案前,双膝跪地。

“默弓见过师父。”她恭恭敬敬叩首三次,匍匐于地。

重黎看着她,面上不辨是什么表情,僵立了片刻,才弯腰将她扶起。他的手掌握着她的双臂,二人目光相对,皆想起那夜疗伤的事,尴尬避开视线。默弓垂首,重黎收回双手,转身重新落座。

师徒名份已定,枫昀颇为欣慰,对默弓道:“往后你能得重黎先生指点,即便我去了,也心无牵挂了。”

默弓勉强应了“是”,坐到一旁。

此愿心了,枫昀神色也高兴了些,转头问介子布:“子布,主父家的那份聘书,放在哪了?”

介子布道:“在外室书架上。”他疾步去了外室,片刻后回来,捧着一个锦盒送到枫昀面前。

枫昀从锦盒里取出一卷帛书,和诸人笑道:“我与主父雍斗了整整一辈子,没想到临到大限之日,居然接到他来求亲的聘书。这是荀阁主这趟从梁国带回来的,主父雍以主父一族在赵国所有商行酒肆馆舍为聘礼,为他的长子主父伯缭求婚默弓。”

“紫衣侯?”介子奚震惊。

蹇书与乐鞅乍闻主父伯缭之名,也是吃惊,对视一眼,各自沉默。丰隆则是微微一怔,想起白天和重黎说过的话,下意识便朝他看去,却见他坐在灯烛背光处,脸色暗中透青,眉眼飞扬似笑非笑的,神情十分怪异。满室诸人神态各样,默弓的脸面至此也再难维系下去,双颊涨红,目光既恼怒又无奈。

南梁主父家族虽是天下第一大商贾,但其在南梁的身份却远非枫氏这般不上不下的尴尬。主父一门世代显贵,主父雍为世袭的公爵,主父伯缭早年曾入仕途,一度官拜南梁朝廷的令尹,以功封侯。因其常年只穿紫衣,故天下皆称他为“紫衣侯”。

紫衣侯一以才智闻名天下,二以容貌冠绝五国。四海九州内无人不知南梁紫衣侯为天下第一美男子,南梁人常称国中有游龙飞凤倾国倾城,这游龙,便是说的紫衣侯,至于飞凤,即是世代出绝色佳人的南梁景氏的幼女景姝。

要说紫衣侯只是才智和容貌出众,倒也不至于让室中诸人惊讶如此。而是这紫衣侯另有一嗜好,提来甚是不堪。此人自发妻早亡后便辞官从商,撇开主父家族货殖天下的庞大商脉,别出心裁地自成一支——于五国遍设女闾。据闻他每设一处女闾便留一位红颜知已。至今想来已尝遍了天下女色,可称天下第一风流人。

不说与此人结亲,便是听到这人的名字,默弓也觉得刺耳。前些时日她对摽梅阁的梁国女子有怀疑,便是怀疑此阁的幕后主使为紫衣侯。

枫昀如何不知她的心事,笑道:“放心,主父雍老来异想天开,他那长子虽能干,可惜名声狼藉,放荡形骸,我养了十八年清清白白的好女儿,怎舍得让他糟蹋?为父已写好推辞的信函,荀阁主回梁国时会亲自带回给主父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