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弓一人在深林中闲逛,因形单影只,倒也自由。林中甲衣穿梭,来往箭簇密麻不绝,到处血污飞扬、杀气贲张。如有猎到庞然之物时,诸人围观更是喝笑不断。默弓在这样的热闹下浑身不自在,便专挑僻静无人的道路走。一时绕到森森阴冷的针叶林里,估摸着前方不远就是渭水时,她正要提缰急奔出林,却听一缕箫声悠然传来。

这箫声似曾相闻,飘飘荡荡、起起伏伏,她愈往前行走,箫声便愈清晰。及至她到了林外,看到水边青石上静坐的二人,望着那女子红唇边吹着的暖玉箫,缓缓驻马而停。

景姝一曲终了,夏宣含笑相顾。

默弓远远望着他们笑谈默契,望着那人眉眼注视着对面女子时并无掩饰的钦慕与温柔,只觉远处长河上波光粼闪着实耀目,竟慢慢刺花了她的眼眸。她勒马后退,在黯淡无光的林中阴影中独自愣了良久,才掉头沿着河畔密林疾驰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天下倾歌》小番外

伏滔站在竹居外看着大人们抬着行李忙进忙出,有些小郁闷。这才刚和山里的飞禽走兽熟稔起来,便又要搬离。从他有记忆开始,似乎这样搬迁每隔半年便有一次。他就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对这样的折腾竟从无疲累倦惫的时候。

粉团一般的小匹狐站在母亲身边,看着自己平日的玩物一一装入木箱,又不放心地追随侍从监督他将木箱放入马车中,这才跌跌撞撞地走到伏滔面前,拉住他的手,摇了摇:“阿兄,母亲说我们要搬到北方去,北方是哪里啊?”

伏滔没好气道:“北方就是晋国!”

“晋国?”匹狐眨巴眼睛想了一会,忽然一个激灵,“父亲说那里有许多苍狼,我们为什么要搬到那里去?”

又是这样撒谎骗人,伏滔幼时的阴影袭上心头,不免皱着眉斜一眼那个懒洋洋坐在栏杆上望着母亲的父亲,撇唇:“母亲说那里有最高的山,最壮阔的河,那里的人最是良善亲切。没有狼会吃你。”

匹狐依旧迟疑,抬头看着伏滔,这才发现他发红的眼眸,不由吃惊:“阿兄,你是要哭了吗?”

眼见父母的目光都随这句话望过来,伏滔不禁大为尴尬,甩开匹狐的手,脸上通红,粗声粗气道:“我才没有!我是男子,不会哭。”

父母对视一眼,母亲一脸无奈,父亲却扬起唇,妖娆的凤眸弯了弯,走过来拍拍伏滔的肩:“马上就要走了,和你的龟兄鹤弟道别没有?若还没有,现在去辞行还来得及。”

伏滔在他的目光下垂下眸,挣扎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拔腿跑入山林间。

“这孩子长大了,”匹狐听到母亲在叹息,“心事多了不少。”

父亲的声音也有些低沉,似在苦笑:“总会经历这个阶段的。”

“若当时你不是为了我,我们也不会……”

“说什么呢?”父亲抱住母亲,柔声道,“我只想要你。”又垂首望住她,微笑:“难道你后悔么?”

“我有什么后悔的?”母亲笑容温柔,眸中却添上一缕悲伤,“只是齐国如今……”

父亲叹息道:“你还是放不下。”

母亲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我知道他们会是明君,会善待齐国的子民,那便够了。”

眼见父母耳鬓厮磨地喁喁低语,匹狐终于感觉自己被忽略了,竭力想引起他们的注意,拽着父亲的衣袍扯扯,撒娇:“阿爹,抱抱!”

“你多大了?还要抱?”话虽如此,父亲还是放开母亲,俯身,将他稳稳抱入怀中。

匹狐抓着父亲的华发,又拉拉自己的黑发,嘟着嘴道:“为什么我的头发和阿爹阿娘不一样?”

“黑色不好看么?”母亲明丽年轻的容颜与她的白发极不相配,摸着匹狐的脑袋,笑了笑,“匹狐的头发和阿兄一样啊。”

“阿兄……”匹狐显然不满这个类同对象,皱着漂亮的黑眉,奶声奶气地问,“和阿姐的也一样么?”

父母脸上的颜色都变了变。

自己有个阿姐叫青鸾,只是匹狐从没有见过。每逢上巳日,匹狐总瞧见母亲站在水边低低啜泣,父亲虽则也是满目的伤感哀愁,却仍在一旁温语劝慰。

听阿兄伏滔说,阿姐青鸾四岁的时候,在上巳之日失足坠入了涛涛洛水。

与阿姐同去的,还有父亲的母亲。

关于失足一说,匹狐对此却总有怀疑。因为伏滔还告诉他,阿姐和婆婆去后,父亲曾失踪了整整七日,回来时满身的杀戮与血气,一身白袍浸成殷红。母亲望着他怔了半天,流泪不止地问:“你杀了他?”

父亲一声不吭,母亲转身入了房内。而后数月,母亲竟不曾和父亲再说过一句话。

这又是为何?里间的原因任伏滔再人小鬼大,也是猜不出,更不提小小匹狐了。

然而小匹狐却知道,对于兄长伏滔,父母总是偏爱自己多一些。小匹狐心思敏感,常见无人时母亲呆呆望着自己,用手描绘自己的眉目喃喃地念“青鸾”,便知自己长得像那个逝去的阿姐,因此而成了父母心中最为柔软的挂念。

伏滔正在回家的路上,心里颇有些忐忑。他怀中抱着一只受伤的白鹤,方才在山中他看到它羽翼折损地躺在青石上颤颤发抖,他为它包扎止血,想要离去时,白鹤哀声长唳,听得他心中一痛,便不由自主地将它抱了回来。只是父母搬迁从来都忌讳惹人注目,若自己带着白鹤沿途张扬,母亲怕是万万不许。

一路心思百般,正走得艰难,忽望见前方白袍飞动,闪入一处密林。那是父亲的身影。

伏滔狐疑,暗跟着走到密林外,隔着四五丈远,偷偷张望。却见父亲面前站着一个身穿黑衣铠甲的将军,面容冷峻,肤色微黄。对此人伏滔并非没有印象,他之前来过竹居,称呼母亲为“公主”,称呼父亲为“侯爷”,却不知道是什么人。

果然,那人对父亲单膝而跪,又是道:“侯爷。”

父亲叹息道:“和你说过多少遍,我早不是豫侯了。起来吧。”

那人站起来,沉默良久,才对父亲道:“侯爷……邯郸沦陷,楚国已灭。”

父亲背对着伏滔,他看不清父亲此刻的神色,只觉隔了好久,才听父亲艰涩的声音缓缓传来:“知道了,你走吧。”

“侯爷!”那人唤住父亲,猛地提高声,“唇亡齿寒,你若再不出山救齐,下一个被灭的,比就是我们了。”

父亲转身的动作微微一滞,伫立片刻,仍没有停留,径出林外。

伏滔怔怔呆看林中变化,躲避不及,被父亲遇个正着。

天际的夕阳照在父亲的脸上,伏滔这才看到那双凤目此刻黑得不比寻常,深沉如渊,里间暗潮涌动宛若怒涛席卷一切的茫茫夜海。伏滔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被吓得连连退后。

父亲望着他,努力让目色变得温和:“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路过……”伏滔下意识地抱紧怀中的白鹤,嗫嚅,“它受伤了,路上……我可以带着它么?”

父亲抿着唇,似在思索,过了许久,才长长透出口气。“罢了。”他筋疲力尽地道。却不知是回答伏滔,还是回答林中的人。

父亲拉过伏滔的手,一大一小的身影慢步走在落日下的山间小道上,沿途疯长的野草绊住伏滔的脚,令他一个趔趄。

伏滔问父亲:“我们是楚国人吗?”

父亲侧首看他:“为什么这么问?”

伏滔如实说:“我从没看父亲这样失落过。”

父亲低头微微一笑,将他的手握紧:“我们是齐国人。”

“那我们要去救齐国吗?”

父亲似乎有些讶异,含笑道:“你想去吗?”

“我不想打战,”伏滔道,“可是我想让齐国安定。母亲说,只有盛世才能天下大安。如果有人能统一天下开创盛世的话,我不介意去做他的丞相,为他教化万民。”

父亲脚步停下来,屈膝俯身,与他平视。

“我说的不对吗?”伏滔紧张。

“说的很对,”父亲微笑,“如果有一天真有人统一了天下,那的确会有一个盛世,到时你就去做他的臣子吧。”

“他?”伏滔疑惑。

“西夏冰山,”父亲扬眉,笑容很是魅惑,“也或许是晋国苍狼。”

又来了。

西夏有没有冰山伏滔不知道,但晋国苍狼……

伏滔斜眼,对父亲永不变化的谎言开始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