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

阴狠。

这些身为“莫十”时的莫汶,从不曾想过会出现在他身上的词,和他如影随形。

那张脸除了苍白于昨,和记忆里的并无不同。他还是一身白衣,身形颀长,初秋已着皮裘,似是畏寒。五指修长,分明的指节洁净,不似沾染过任何血的颜色。

他坐于中厅,眸光浅浅地扫过莫汶的脸,语带调笑:“莫将军莫非朝堂一见,便对晏某钟情?”

近在咫尺,疏离更为分明。

莫汶攥拳,嗓音清哑:“是。我是看上了晏大人,所以冒昧求见。”

晏清咳了一声,依旧语带讥讽:“莫将军满门忠烈,没想到品位如此坚烈。莫将军久居漠北,想必还不清楚晏某是什么人。”

莫汶笑:“我雇凶买晏大人的命,想必晏大人已经清楚我是什么人。”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是这样的人。”

晏清眸间似乎闪过刀光剑影,瞬间又沉寂:“莫将军说笑。朝中但凡活物,皆避晏某不及,我想莫将军会顾忌先祖英明,不会来淌洗血楼的血水。”

“我认识一个人”,莫汶一笑,“当时适逢暴/乱,他的愿望是普世安宁,海清河晏”。

晏清冷静自持的声音随后响起:“该不会还有牧羊采桑走遍大江南北,把酒夜话?恕晏某直言,莫将军遭遇的,多半是个骗子。”

莫汶摇头,只问:“晏大人草菅人命?”

晏清直截了当:“杀人如麻。”

“处世观念也许我们泾渭分明,可感情,未必不能殊途同归。今晚是我叨扰,晏大人,等我从漠北回来,挑个放晴的天,请你勉为其难到府上小酌。”

***

更深,露重。

漠北风寒,麾下的队伍,已经数日未能阖眼。

拓跶联合西北的天藩驰援,战事越发焦灼。

莫汶被拖在边疆七个月,仍旧未能回到升歌城。

身上的铠甲经久未曾离身,枕着荒漠入眠的夜,梦里曾经有许多声音如同经文般不断在她耳边重复。

梦里的那个人温和地笑,缱绻地唤她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声声不息。

醒来却是远处寥寥星火,号角凄厉,敌军突袭。

***

兵戈碰撞的声音,剑影翻飞的画面,马蹄踩踏的沉闷冲撞声,不绝于前。

前方阵中射来的箭矢如雨,坐骑目标分明,马腹中箭,顷刻摔地掀起满面尘土。

莫汶挥剑抵挡,眼角余光扫到一旁的一名老将肩部中刀,臂力不抵,箭矢直冲其面门而去。

她飞扑而去,刚起身却有一个人先她一步将她扑倒在地,箭矢没入身体的声音沉闷,清晰分明地敲击在她耳膜之上。

***

行军帐中,副官寒秋箭伤昏迷数日,终于在风停时睁开了眼睛。

莫汶看着眼前这个替她挡了一箭,赤/裸的上身除了胸腹,再无其余伤痕留存的男人,沉默半响,终是问出口:“你是谁,为什么要易容成寒秋的模样混入军中?”

“寒秋”不语。

“剑招是寒云,这种招势,是前左相晏寅的独创,你是晏家人?”

“不是。”

莫汶看着“寒秋”眸中恍惚的神色说:“谢谢你毫不迟疑的答案。”

当日她便修书一封回升歌城,内里只有寥寥几个字:升歌城今日天晴吗?

***

意料之中的不见回应。

战事放缓,借回后方督运粮草之机,莫汶回到升歌城。

夜夜笙歌的听鹤居内,她堵到了数日不见,竟是瘦骨支离,如陷沉珂的晏清。

他美人在侧,眉目清减,见了她,依旧是如遇陌生人的模样。

她将配剑插在床榻之上:“请晏大人屏退左右。”

晏清闭目养神,挥手打发走此前身坐床榻之上的妖艳红颜。

“莫将军武艺高强,但洗血楼的人,也是不认人,只取命,下次恐怕没这么好的运气,毫发无伤便能近晏某的身。这世道人心险恶,若活不长,四处树敌,莽撞无妨;若命长久,像莫将军这种有福之人,理应忌惮左右,举止小心。”

“假寒秋是你的人。”

她用的陈述句,他说了很多,她只此一句。

莫汶以为他会否认,却没想到晏清利落承认:“是,莫将军好眼力。”

她呼吸不觉一重。

晏清随后笑言:“莫将军该不会以为洗血楼的人派出去是为了护你周全?你该先问问,真的那个怎么了?”

莫汶心一沉,紧接着便听他说:“死了,煤池中,化成了灰,活活烧死。”

“莫将军自己蠢钝来招惹洗血楼,就该想到,冲撞了我晏清的人,只有死这一条路。”

寒秋冲撞过他?

她的眼前浮起寒秋那双耿直坚定的双眸。

寒秋出身贫寒。

一直以来的愿望,不过是荡平边镇来犯者,解甲归田,成家,终老。

她的自以为是,就这样害了一条想要努力活着的命。

回漠北的路上,莫汶的手一直在抖。

举世以为他混浊,她迟迟坚信他的清澈。

可结果呢?

那江湖琴箫合奏的昨日,如大梦一场,梦未碎,人已食焚心之楚。

***

朝安五年。

朝内权臣俱是洗荡一空,只除了声名狼藉的晏清。

皇帝皇城内宴请洗血楼楼主,席上把酒言欢,宴请终结,擢晏清入碧乐宫密谈。

年轻的皇帝从来笑意温和:“晏相在天牢里待得够久,该出来颐养天年了。你弟弟也该读书,妹妹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这些事,在牢内可都没办法做。”

晏清跪在冰凉的地砖上,静静地听着。

“晏清,你帮我做事这么久,应该知道我最忌讳的,就是权臣。”

世上只需要权势在手,励精图治的明君;世上只需要奸佞残暴民愿即诛之后快的罪臣晏清。

晏清语意平和:“微臣明白。”

“洗血楼是皇上的,从开始至今,从未变过。”

卫疆微微笑着:“镇北王今年已近十四,我这个弟弟性子顽劣,晏清,洗血楼还需要你教教大家,怎么听镇北王的话。”

“至于你那些晏家人,既然世人都说他们被流放洛南岛,那便会流放洛南岛,终生不必再回升歌城。”

“谢皇上。”晏清神色冷清,听了他对于晏家人留命出天牢的保证,接过他手中每月需服一粒的“五年尽”,当着皇帝的面,吞服入口。

为君者,拿晏家那几条命相迫,不足以使其夜夜安寝。

没有致命的牵制,怎会甘愿培养他人做其嚣张跋扈的爪牙,哪怕这跋扈,仅仅是戏,哪怕这爪牙,仅能挥舞一程。

***

朝安六年春,洗血楼易主。

前楼主晏清因谋害忠臣获罪入狱。

莫汶在漠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底麻木地一动。

有些疼,有些凉,眼有些涩,唇莫名又想翘。

孤身于世数年,终究要走到彻彻底底没有任何可失去,一心戍边这地步。

这关山月不能语,却是她唯一的伴侣。

***

置身天牢的人,在寂静地努力活到被腰斩那日。

这一命活在众人眼前死,方利皇帝立威。

物尽其用,人也尽其用。

五年尽,也是将死。

早一点处以腰斩,也是将死。

情之一字,将死便不必说。

不能伴其终老,何苦授其死别。

***

林荫山路上,被护送回乡途中的寒秋,摸着手中两方绢帕。

上面写着字,却都是被其主人弃之不用的。

那人曾经问他:“有什么愿望?”

他说:“回家,长命。”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那日,却不想结果是被护送回乡。

他展开绢帕,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

其中一方写:升歌城放晴了。

另一方上的字迹,已是模糊不清。

没有什么条理的话,不知道写来为了什么,又为何弃置。

寒秋还想起他斗胆回问那人有什么愿望。

那人说:“来世生为近邻或者兄妹,生即相遇,一起长,一起老。”

很突兀的话,寒秋却记住了。

因为话落那人便笑了,他此生再未听过比那更长的更凉薄的嘲笑。

、第51章 憾婚

第五十一章:疯

音符在流沙指尖跃动。

霍之汶回到钢琴教室的时候,还在想边疆的话。

也在回想数个月前,边疆提及边城时的语调。那时他话里有焦灼,有担忧。

不知道近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对边城彻底意冷心灰。

她和边疆是一个战壕里爬过的人,意志力和责任感是他们这种人身上最不缺乏的东西。

改变初衷难,放弃什么也难。

可如今他话里行间,像是边家和边城的事情,再也和他无关。

那颗玩笑间送给边疆的糖,是她唯一能给的安慰。

多了,不利于他放下;少了,会让心冷的他更加失落。

能给一丝宽慰,她自是不会吝啬。

**

整冬最寒冷的时日已过。

于蔚蓝航空,于边城,怕是近来才是最焦头烂额的日子。

蔚蓝航空近年内的运营状况,霍之汶已经看过详细的报告。

霍书集团并未牵扯进民航业,可也许是蔚蓝航空近来资金链紧张的问题日益严重,所以才会试图接触多家企业寻求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