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月 作者月黑风高

【文案】

她苦笑,“怕是十年来厌倦了晴月的温顺柔和,性情大异的旁人便变得有魅力起来。可一个人的本质是断不能改,像他那样骄傲自我的人,最终还是只有晴月那样的脾性配得起。” 两个同样骄傲倔强的人,要怎样才能长久相处?他要她的言听计从,她却早早习惯了特立独行。

初见时,那个在昏迷中痛得咬破嘴唇都不肯叫出声的女子让他惊叹,后来知道她是落日,江湖上声名远扬温和洒脱的落日神捕。她和传闻中一样,对生死饶是看淡,总是一脸温和平静的笑。可是,相处久了,便觉得那笑容跟个面具一样,漫不经心的,带着戒备。

【书名】

【正文】

楔子

皇朝三年,锦州。寒冬虽过,三月的夜却还是凉飕飕的带着寒意。锦州首富莫家最东北的一角,空寂的庭院里孤孤单单地系着个秋千,秋千十分简陋,简陋得只由一条木版两根糙绳构成,在风中左右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围墙外敲响二更的锣声时,远处的主楼里莫家最后一盏灯终于熄灭了。又过了一会儿,稀瑟的夜风中响起一声极轻微的开门声,一颗黑漆漆的小脑袋从破旧的门板后面探了出来,左看右看了下,确定没人,这才慢慢地挪到庭院中的秋千旁。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大概四五岁的模样,穿着一件大得过头的衬衣。她摸索了下,轻轻坐到秋千上,小脚蹬啊蹬的,就在夜风中很慢很慢地荡了起来。秋千一下一下的,飞起,落下,飞起,落下,她的脸上也渐渐漾起了笑容。这秋千,是她和燕姐姐一起扎的,娘却说不安全不准她坐。她不敢不听娘的话,只好夜里偷偷来坐。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高,她伸手掩住快出口的笑声,有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吧?自从燕姐姐出嫁以后,这座庭院里就只剩她跟娘了,娘整天阴沉着脸,她也不敢笑。以前燕姐姐会从外面带好吃的给她,会给她讲好听的故事,会帮她补衣服,陪她做游戏,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秋千再次高高地飞起,她的目光看向远处的主楼,那座全庄最高的楼,燕姐姐说,爹就住在里面。爹,爹是什么样子的呢?燕姐姐说,爹长得很好看,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燕姐姐说,爹人很好,从来都不会对人发脾气,燕姐姐还说,只要她乖乖的,爹总有一天会来看她,还会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前的她,每天都在等,等着总有一天的到来,等着爹来看她,可是,渐渐地,她从满怀希望到失望,到绝望。也终于明白了,总有一天是个非常非常遥远的时刻,遥远到她永远都不可能见到。现在的她,还是每天在等,等着自己长大,大到可以离开这个庭院,去见一见燕姐姐嘴里无比精彩的外面的世界,见一见....爹。她叹了口气,用完全不像四五岁孩子的神情叹了口气,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爹不要她,不要她和娘。这座宅子里,除了燕姐姐,谁都不喜欢她们。可她一点也不恨爹,甚至很想见他一面,他是不是像燕姐姐说的那样好看?会不会像对着其他人一样对着她笑?

荡得久了,开始觉得有点冷了,她微微地缩了缩脖子,把自己绻得更小了些,有很多事情,她都不懂。爹为什么不要她们,娘为什么老是阴着脸,燕姐姐说等她长大了就会明白了,长大啊,多么有诱惑力的字眼,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如果这样摇着摇着就能长大了该多好啊....

摇着摇着,她轻声笑了起来。又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困意袭来,她就这样抱着秋千渐渐睡着了。

清冷的月光下,秋千上的小小身影显得特别单薄,它轻轻晃着晃着,带着一个孩子最单纯的梦想。梦中,她左手牵着爹,右手牵着娘,甜甜地微笑着。

娘亲的刀

她的爹,真的是很好看很好看的人。娘远远地指给她看。他就站在那里,站在大花园的中间,站在一个像仙女那么漂亮的姐姐身边,一袭白衣,神采飞扬。仙女姐姐对着他笑,他伸手抱起漂亮的小女孩,好看的眼睛弯成月牙儿。

爹,爹,爹。一步步地走近,她在心里轻声叫 ,感觉娘握着她的手也越收越紧。

[晴儿乖,爹从江南带了好多漂亮衣服给你哦。] 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就跟她想象中一样,她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这句话,她也曾梦想了多少次啊,丫头乖,爹来看你了,爹带了好多漂亮衣服给你。似乎觉察到有人在靠近,爹终于转过了头。震惊,错愕,长得似乎有一柱香的时间,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娘身上。娘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渐渐的,爹的眼神,从惊谔变成木然,最后变成冷漠,[你怎么来了?]爹果然不喜欢她们。虽然早知道这个事实,但亲眼见到爹所表现出的疏离,她的心还是不可抑制的疼起来。[我,我是想,丫头都六岁了,也该给她取个正式的名字了。] 娘小声说道,一边把她往前推,[丫头,快,叫爹!]她抬头看了爹冷竣的脸一眼,吓得又缩回娘身边,死死地拽住娘的袖子。

[你这孩子!]娘急了,又把她推出去,她又缩回来,如此循环了几次,娘终于怒了,扬起巴掌要打她——[别!]拦住娘手的人,是爹。她抬起头,怯怯地看着在面前蹲下来的高大身影。[丫头,爹从江南带回了好多好吃的,想不想尝尝啊?] 摸着她脸的手,柔软而温暖。

她愣住了,泪水不争气地汹涌而出。有点感动,又有点委屈,还有点难以置信。

[乖哦,再哭就成小花猫了。] 爹轻轻地拍拍她的小脸。[爹!] 她扑进面前宽广的胸膛里,号啕大哭。这一天,是她出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她终于也有爹了,一个好看的爹,会跟她温柔说话的爹,会带东西给她吃的爹。她的爹。秋色已浓,落叶纷飞。树下的少女,紫衣,白裙,面容素雅,眉目清秀。

她斜倚着树而立,葱玉般的十指紧紧相扣,闭目,静思。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乱晌午的宁静,白色的骏马在林中小道上若隐若现,片刻就出现在视线尽头。马上的汉子高大粗壮,人未到声先到,洪亮的声音震得树叶轻颤,[落日大人!出大事了!]少女慢慢睁开眼,翦翦秋瞳刹那映入漫天的金黄,饶是沉静如水,幽似寒潭。

[怎么了?] 她淡淡道,声音是柔和的,柔和且淡漠。[京师传来密报,班师回朝的将军中又有两位遇害了!]墨玉般的黑眸闻言盍起,片刻后再睁开,已是一径的清明,她淡淡道,[知道了。]大汉见她没有任何动作,不禁诧道,[大人不随属下回去吗?京师来的信差还在等您呢。][你先回吧。我想再待会儿。] 她闭上眼,静默着。漫天飞舞的黄叶洒在她的发上,颈上,身上,铺出一圈淡淡的光环。

落日大人....每年的今天都要来这里的落日大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大汉看着她,满脸的不解。十月初五,娘的忌日。[什么事都要让着晴儿,千万不能跟她争,知道吗?]吃饭的时候,娘又开始唠叨这几天一直唠叨的话题。她乖乖地点头,爹说晴儿是她妹妹,就算娘不说,她也会让着她的。[一定要听你爹的话,好好学习礼仪,不要调皮捣蛋。天凉了注意加衣裳,晚上不要出门....]她默默地听着这段熟到可以背下来的话,娘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从爹说要让她和晴儿一起去上课后娘就变得喋喋不休起来。她这几天说的话,比她几年说的话都多。[娘说的话,你都记下了吗?以后娘不在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娘说着说着竟然哽咽起来。

[娘,你别哭啊,你要是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胡说!] 娘厉声打断她的话,见她怔在面前,颤抖的手摸上她的脸,[丫头啊,你怎么能不去呢,娘不能让你一辈子陪着娘待在这个院子里啊。娘对不起你,没能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娘!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她也悲从中来,抱着娘,泣不成声,[娘对丫头最好了.....]母女两个哭成一团。她不明白,爹只是让自己去上课,为什么娘会那么难过?她还是住在杂院啊,还是在娘的身边啊。第二天一早,她随爹的仆人走的时候,娘站在门口跟她挥手告别,她还跟娘说上完课要说给娘听,娘笑了,娘的笑容很温暖。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娘笑,也是最后一次。娘躺在血泊中,躺在冷冰冰的地上,躺在白色的灵堂里,再也不会跟她说话了。

她有三天没有说话,不吃不喝,甚至连眼都不眨一下,只是呆呆地看着娘,谁来拉都不理。

娘亲的刀,尖锐锋利,当娘将她捅进自己的心脏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

她不懂,真的不懂。

晴月楼(上)

李将军,西域大军副帅,孙将军,镇南大军的主力干将,两人都于三日前分别在京师家中遇害。

从一个月前的周参赞算起,这已是第五起军中官员遇害案了。且被害者职位越来越高,死亡时间也越来越密集。[大人,这是京师方面搜集的关于两位将军的资料。] 信差恭敬地递过厚厚一叠纸。

落日接过,随手翻了翻,口气平淡道,[显然还是有组织的行刺。没有必要再对死者进行调查,按照原先的计划查下去就行。][圣上此番龙颜大怒,责令六扇门在一个月内破案。寒天大人希望大人您尽快查清楚这件事。]落日笑笑,[请寒师兄放心,半个月就绰绰有余了。]信差闻言大喜,[那大人这次跟小的一起回京师?]她微笑摇头,啜口茶慢悠悠道,[案子有了结果我会立马让人送回京师。请转告寒师兄,在事情明朗之前不要轻举妄动。][是。小的知道了。] [蔡捕头,带这位小哥下去休息吧。]落日朝身边的粗壮汉子微微颔首道,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她仍是独自坐着,静静地品着茶,嘴边却慢慢泛起一丝笑容:跟平时沉静温暖的笑容不同,这个笑容带了股说不出的——邪气!敢在京师一而再再而三的杀人,她倒真想看看是谁有这样的胆子!摩挲着茶杯的手指突然收紧,瞬间迸裂飞散的碎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墨绿色的茶水顺着她白皙的手指缓缓地流下,一滴,一滴,空洞的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全国商业需看锦州,而锦州商业又得首看莫家了。莫家的生意是从莫祖太爷开始的,现任当家是第四代莫云天,莫云天是个极富经商头脑及手段的人,正是在他的掌管下,莫家成为了岭南乃至全国的首富,而莫家经营的客栈酒楼业早已成为锦州商业龙头,茶业,丝绸业更是垄断全国市场。莫云天腰缠万贯,年轻时又长相俊美,却只有一个结发妻子,他的妻子柳如烟是当年的江南第一美女,两人结发数十载仍然恩爱异常,此事也是锦州一大美谈。莫云天虽是生意人,但身上全无半点商人的市侩之气,他性情温厚,又乐善好施,也因此结识了许多江湖中人,江湖三大世家之一的擎天堡堡主江剑岁与他便是生死至交。[大人既然来了锦州,那一定要去尝尝晴月楼新推出的菊花茶,真正是余味绕口三日啊!] 蔡捕头的再三叮嘱,实在是让她这个爱茶之人心痒难抑,虽然有些忌讳,落日还是一大早就坐到了莫家最大的酒楼晴月楼里。[莫老爷一家子都是大好人啊!老爷常常接济穷苦人家,夫人和小姐也是宅心仁厚,上个月我家乡的娘亲病逝,老爷不仅批准我回去,还给我准备了三十两银子,说让我厚葬娘亲,真是好人啊!还有上次王伯下楼梯时不小心摔断了腿,老爷还亲自去看望他,多好的主子啊!]原本端茶而来的小二越说越激动,最后索性坐到落日对面,开始对她一一列举自己东家的感人事迹。落日非常配合地点着头,心里暗叹道,莫家的菊茶果然名不虚传啊。浓而不腻,清而不涩,自有一股芳香环绕嘴中久久不散,抿第一口时已觉直沁心脾,到了第二口时简直觉得五脏六腑都酣畅起来。[实在是极品啊。] 不知不觉地就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是啊是啊!] 对面的小二忙不迭地点着头,得意地道,[我们家小姐可是锦州,不,全国最漂亮的姑娘!]落日淡淡笑了下,想来眼前的人已经从他们家老爷说到他们家小姐了。[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又跟夫人一样温柔好脾气,前年及髻,来求亲的人把门槛都踏破了!]落日又抿一口茶,爽得长呼一口气,连连点头。小二见有人呼应,说得更起劲了,[ 不过老爷一个都没应,听说啊,小姐早就跟江家少爷订了亲了,只等年纪再大些,两人就成婚了!]握杯的手微微颤动了下,她沉默了会,扯唇笑道,[是吗?那真是要恭喜你们家小姐了。][江少爷长得可好看了,方圆百里的姑娘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他跟小姐站在一起,就叫那个什么金什么女什么。][金童玉女。] 面上仍是一贯的笑,心中却抽搐般的一痛。[对对对,而且江少爷是擎天堡的少堡主,武功又好,跟我们小姐是门当——]小二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落日抬头看他一眼,见他嘴大张,眼睛圆睁,视线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后方。

她笑了笑,径自拿起桌上的茶杯。没有回头,因为本就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

[江少爷!小姐!] 小二突然飞一般的冲过她的身边,迎向刚进门的两个人。

递到嘴边的茶杯猛然僵住了,她呆呆地保持着这个姿势,脑中一片空白。

[小古,老规矩,楼上靠窗的座位。] 开口的男声,清朗好听,是日日夜夜萦绕脑海的思念。

她茫茫然地站起,茫茫然地转身,映入眼的,是那双深邃不见底的黑眸,一瞬的诧异,然后平静如水。他,一点都没变。精致如雕塑的轮廓,迷人的浅淡笑容,还有眉宇间那毫不掩饰舍我其谁的霸气。

晴月楼(下)

面前一袭白衣的绝色少女,清灵得恍若跌落凡尘的仙子,凝视她半晌,惊喜道,[姐姐!]落日淡淡一笑,视线从两人交握的双手转到少女的脸上,神色平静道,[江大哥,晴月,好久不见。][寒月,好久不见。我们都很挂念你。]他微笑着,客气道。挂念?她在心里苦笑了下,用那种毫无感情的口气说出来还真是讽刺。[姐姐!你回来了!] 晴月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高兴道。落日愣了下,晴月向来害羞,她则是心有芥蒂,因此两人虽是姐妹,感情却实在一般,对于她突如其来的示好她有些措手不及。[姐姐,爹爹要是知道你回来了一定很高兴。] 晴月似乎也察觉到自己举止的不当,收回手,脸红红地道。还是这么容易害羞啊,记忆中的晴月,总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需要人小心呵护着。

落日笑了笑道,[晴月,抱歉,我这次只是有事路过锦州,恐怕没时间回去看爹了。]晴月露出失望的神情,但性情向来温顺的她没再说什么。[那我先告辞了。代我向爹问好。] 行了个礼,落日慢慢地走向门口,心里再有波涛汹涌,脸上总是一径的平和,安慰自己道,快了,就快安然无恙地退场了。抬脚跨过门槛的瞬间,身后有熟悉的声音道,[既然都到锦州了,就回去看看吧。]跨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遗憾吗?伪装了这么久还是不能全身而退,害怕?回去就要面对最不想面对的一切,高兴?明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晴月,还是很高兴他会叫住她....五味陈杂。然而,无论是什么,她只有一个选择。转过身的瞬间已收拾好一切的表情,她轻轻笑道,[也好,确实有很久没回去了。]不出意料地看见晴月开心的样子和他那早知会掌控一切的微笑,心里蓦然涌上一丝悲哀,他明知道自己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以前是,现在还是。落叶纷飞。又是落叶纷飞,就像娘死的那天,就像爹把她交给奶娘的那天。似乎她生命里最适合的场景,就是落叶纷飞。她有些哀伤地想,伸手托住在空中无助飞舞的黄叶,眼中,是掩不住的失落。

等了一夜了,她在这棵树下等了整整一夜,约定好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虽然是饥寒交迫,她依然固执地不肯离去。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一个失约的人,一个失约的解释,还是一段失约的感情。[寒月!] 他的声音终于响起,背过身擦掉不小心流下的泪,再转过来面对他的,仍是平和的笑脸。除了晴月,他不喜欢看见任何人哭。[你还在啊?不好意思,晴儿突然发烧,我陪了她一夜。] 很平淡的一句话,没有歉意,只是陈述。[没关系。]她笑了笑,[你说有话跟我说,是什么?][哦。] 他看着她,慢慢道,[再过几天就是一年一度的琴艺大赛了,我希望到时候你能让让晴儿。]心一下子冷得进了冰窖,不是没有猜想过他会说什么,这是他第一次约她,她有多雀跃啊,只是绝对没想到答案竟然是这样。[晴儿很看重这次比赛,你也知道她身体不好,没什么其他兴趣.....]他还说了些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觉得自己真是蠢得可以,练了那么久还兴高采烈地跑去弹给他听,暗暗期待他会是第一个欣赏自己琴艺的人,结果——自嘲地一笑,他是欣赏了呢,欣赏到觉得她是晴月的障碍了。[我答应你。] 她突然打断他的话。[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答应你,不参加比赛。] 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心里难过得很,还能怎么样呢?除了答应还能怎么样呢。[我只是希望你让让晴儿,并不是要你退出比赛。] 他微讶道。[我宁可放弃,也不会故意失败。] 她倔强道,转身离开,压抑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自此,不再碰琴。

莫府

“莫府”,水墨而成的两字龙飞凤舞,自是出自莫府主人之手,字如其人,飘逸而不轻浮,英气却不张扬。时已深秋,主院里种着的棂树仍是郁郁青青,飘落的不是叶,而是白白的树绒,漫天飞舞着,像春天的雨,冬天的雪,轻柔,灵动。 远远的,便看见亭子里那对人人称羡的夫妻。岁月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丝毫痕迹,柳如烟抚琴而唱,仍是面若桃李,美得摄人心魄。莫云天静静地坐在一旁,俊朗的面容随着时光的流逝益显成熟的气质,凝视着娇妻的双目里尽是款款深情。两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他们三人来到面前都没察觉。[爹爹,娘亲。] 晴月轻声唤道。莫云天抬头看向她,一脸宠溺的笑,[不是跟然儿出去逛逛吗?怎么这么快就——寒儿!] 他的视线落到晴月身后的落日身上,立刻面露惊讶,随即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喜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寒月见过爹,柳姨。] 落日平静道,态度有礼而生分。[回来就好,你爹爹常念着呢。] 柳如烟温柔一笑,更添妩媚。真是美人如画,一笑倾国,再笑倾城啊。落日心里冷冷道,有这样的娇妻相伴,恐怕早忘记她这个女儿了,还会常念着?虽是这样想,嘴上还是淡淡应道,[让爹操心了。] 同时不着痕迹地抽出手。

[我们一家人很久没有聚一聚了!] 莫云天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语带心疼地道,[寒儿你瘦了。]落日没答话,倒是一旁的江夕然笑道,[寒月妹妹一番长途奔波想必也累了,莫叔叔有什么话还是等她休息过了再说吧。][是啊,还是然儿想得周到!] 莫云天拉过落日的手笑道,[摘月楼爹一直为你留着,每天都让人打扫,就怕哪一天你会突然回来。][谢谢爹。] 仍是一径的平淡腔调,他的特意留心,她从来不稀罕。摘月楼,莫府第二高楼,楼前一片湛蓝的湖,楼后竹林葱葱郁郁,绵延浩如烟海。娘亲死后爹接她出杂院,她一眼便相中了这楼,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娘亲的魂是不是已化作满天的星,待得夜深人静,便会入梦来?月色清澈如水,白皙的玉足轻轻拍打着平静无波的湖面,涟漪如花,在脚下盛开散去,如今她已是长大,娘亲却始终未曾入过她的梦。为何不入?因为思念不深么?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她没回头。轻薄如纱的外衣罩上她的身。 [小姐,夜深了,早点歇着吧。] 为她披上衣服的是贴身丫鬟小翠,小翠与她一般岁数,自她进摘月楼那天就跟着她,两人十余年的感情,是主仆,亦是亲人。她抬眸,淡淡一笑,[小翠,你说这阴间真有孟婆汤么?喝过的人便再也记不得这一世的人和事了,难过的,牵挂的,爱过的,恨过的,通通不记得了。]小翠的心里一阵难过,她从小就跟着小姐,又怎会不知小姐的心事呢?小姐一定是又想起死去的夫人了。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两个人就那样静默着。半晌,落日突然轻声笑起来,自言自语道,[忘了也好,忘了就没有那么多的痛苦了。]她站起身,面朝着湖面,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脸,她慢慢地慢慢地盍上眼。

娘阴着脸,娘抱着她哭,娘彻夜不眠地照顾她,娘终于笑了。 娘说,丫头啊,娘不能让你一辈子陪着娘待在这个院子里。娘没用,只会拖累你。

娘的死,换回了她莫家大小姐的身份。只是,娘为什么不明白,当她知道自己现在拥有的这一切是娘用生命换来的,她怎么可能会快乐呢?怎么可能会过得好呢?娘的恩情,像座大山压在她心上,这么多年,她背着这座山,连喘息都觉得沉重!

手伸到怀里,指尖碰到的东西,冰凉冰凉的,娘的匕首,她一直随身带着,娘的愁,娘的怨,她一日都不曾忘,也不敢忘。 “忘了也好”,娘能忘,她却连忘记的权利都没有。小姐...小翠知她心中难过,上前一步想安慰她,却被人轻轻拍了拍肩,她回过头,对上一双好看的眸,月光下,来人锦衣玉袍,眉目如画,俊美得宛若月中仙子。修长的五指在她面前晃了半天,小翠才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地唤道,[江,江公子!] 该死,竟然面对面就发起呆来,虽然不是没见过,但还是每次都会有惊艳的感觉,这个江公子,真正是淮南第一美男,也难怪两位小姐都会喜欢他....想到这里心里又难过起来,小姐喜欢的人,却是已经被老爷配给二小姐了。江夕然朝她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她先下去。转身看向湖边的那人,一袭白衣,孑然而立,夜色下,她瘦削的身影显得分外单薄。

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唤道,[寒月。]她茫茫然地转头看他,往昔灵动的眸里此时只剩空洞,淡淡地,拢着一层悲伤。

心突然不可抑制地疼起来,不由自主地,他走上前,温热的手摸上她冰冷的脸,轻声道,[寒月,你怎么了?]冷热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的弹开。[你——][我——]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你怎么在这里?] 她问,心里慌成一团。他耸肩,微笑道,[晴月让我来看下,你还缺什么东西不。]又是晴月。她的眼神再次暗淡下来,摇了摇头,有些无力地笑笑。沉默。[那,我先走了。] 突然,他颔首道,转身离开。她静静地站着,看他的身影穿过花园,穿过走廊,融入夜色之中。心里一直是难过,为那句听了千百遍的“晴月”,从他嘴里说出,总是带着怜爱带着宠溺。却不曾细想,以他的身份,晴月就算要托人问候,也断断不会在这深夜里劳烦他啊。

步出摘月楼,他脚步未停,心下却是百转千回,在那一瞬间,见到她的无助,为什么会心痛?甚至想要去呵护她?自己不是早就知道她不是需要别人保护的人吗?看似柔顺,看似温和,却是攻击性极强的人,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

初见

六月的天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先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大雨已倾盆而下。不过乍变的天气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屋内热络的气氛,许久未见的好友自是喜出望外,把酒言欢。

身形颀长,面容如玉的少年伶俐地端起酒杯,毕恭毕敬地道,[夕然敬莫伯伯一杯,祝莫伯伯福寿安康!][好,好,好!] 莫云天朗声笑道,眼神中满是赞许,这孩子,虽是初初见面,神色中却不见半分羞涩,说话行事都是进退得宜。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气度,长大后绝不是池中之物。

[夕然以后还仗莫伯伯多多提点了。] 少年谦恭地道,带笑的眼灵气逼人。

莫云天见他气质卓尔,不禁叹道,[江大哥好福气!生得夕然这样的好孩儿!]一旁的江剑岁是个典型的江湖汉子,长得虎背熊腰,粗犷异常,性子也是分外豪爽,闻言不禁笑道,[我瞧晴儿生得好,也是喜欢得紧,干脆我们结成亲家得了!]一桌的人皆哄笑起来。江夕然偷偷瞧了晴儿一眼,见她已是红了一张俏脸。对于这个莫家妹妹,他见第一眼时只有一个感觉:惊艳!是的,惊艳。早听爹爹说过莫家妹妹貌美,但没想到才不过是九岁的小女孩,已经美得那样空灵,那样虚幻。当真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就算爹爹真的要跟莫家结亲,他也不会反对。本来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莫家跟他们也算是门当户对,莫晴月又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貌美不说,还温顺羞涩。他想象中的妻子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正想着,突然听见莫云天惊呼了声,[寒儿!]寒儿?有些惊讶地循声看过去——这一眼,竟是用了一生的时间也没能忘却。紫衣黄裙的少女,静静地立着。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她已经站了多久。

她的衣服已然全湿,雨水顺着头发缓缓流下,可能是因为淋了雨,脸色苍白得吓人,虽然在瑟瑟发抖,却只是静静地站着,低眉顺眼,清秀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怎么淋成这样?出门没带伞么?] 莫云天走上前,皱眉道。她眼未抬,淡淡道,[家里来了客人,我虽托张大娘带了话,却没人有空送伞去。]她的口气很平静,虽是不带任何指责,听在在场的众人耳里却都有些歉疚。江剑岁父子自然因为自己是她嘴中的“客人”的缘故,莫家庄的一干人等也是心思百转。莫云天脸色一沉,恼道,[是哪个奴才这么没规矩!竟然敢推脱有客人不去送伞!我非严办他不可!]江夕然闻言惊讶地看父亲一眼,这个女孩跟莫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一向好脾气的莫云天竟然为她发怒,可从她的陈述中又觉得莫家仆人压根没把她当一回事。江剑岁是个直肠子,也忍不住问道,[莫兄弟,这小女孩是?]莫云天脸色变了变,还未开口,就听少女一径淡淡道,[不必了。我已经习惯了。]没有抱怨,没有控诉,她嘴中“习以为常”的话却是让人的心莫名一酸。

莫云天的表情一下子僵住,过了一会,他艰难开口道,[寒儿,你——]他话说了一半就没再说下去,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屋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诡异,江夕然还在揣测那少女的身份,便听见她温声道,[爹爹没有吩咐的话,寒儿就先告退了。]一声“爹爹”,解答了江夕然心中的疑惑,却是让他震惊不已,从未听爹说过莫云天还有别的子女!莫晴月不是莫家唯一的小姐吗?他疑惑地看向江剑岁,却见后者也是满脸错愕。

莫云天几番张口欲言,最后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快去把湿衣服换了吧,小心着凉了。][是。] 少女仍是低着头温顺道。江夕然一直看着她,她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槛边,突然站住,慢慢地转过身来。江夕然愣了一下,以为她想说什么,却见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正和江剑岁解释什么的莫云天。那眼神——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冷得像冰一样。后来便知道了,她是莫云天收养的义女,因为不想多生事端,就一直没有对外宣布。既然是义女,莫家上下不把她放在眼里的行为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毕竟在其他人眼中,莫晴月才是真正的莫家大小姐,莫家未来的继承人。那一次,他和爹在莫府住了个把月,却没有再见到她,听说她被接去了一个至亲家。大多数时候都是和晴月在一起,他当然看得出长辈们的用心。晴月确实很快就得到了他的怜爱,只是有时候看着她,他会想起那样同张温顺的脸,虽然从那眼开始,他就知道她的温顺只是一个假象。

捕神的四个女弟子,江湖上一段传奇。人人都道大漠精明,落日温和,孤烟豪迈,长河灵动。只有他,跟她的第一句话,就说她是攻击性强的人。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时心中的惊诧,这样一个少年,那么好看,嘴边总是带着迷人的笑容,为什么能看透她的伪装?她知道他是爹爹好友的儿子,是江湖三大家族擎天堡的少主,甚至知道他是爹爹为晴儿相中的夫婿。本来已经决定了,他是自己不要招惹的人,是点头之交的陌生人,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情势渐渐不是她能控制的呢?明知道他对自己处处防备,明知道他一心要守护晴儿,还是义无返顾地载了进去。

[我知道,你是攻击性很强的人。无论如何,请你不要伤害晴儿。]少年的声音中,冷漠中还带着一丝稚气。第一句话,他就将她定了罪了。在他眼中,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知道他知道了些什么,又揣测了些什么。解释从来不是她喜欢做的事,因此当时也只是转过眼,没有回答。

她不在乎的,从来不在乎,就算他喜欢别人又怎样?就算他会成为自己的妹夫又怎样?她还是可以喜欢他,远远地守望他。

京变(上)

回到莫府的第二天,莫云天便为落日接风洗尘。饭桌上,莫云天笑容可掬,一径地给落日夹着菜,[来,这是你最喜欢的东坡肉!][尝尝这道翠粉竹笋!][还有焖香茄子!] 落日的碗立马高得跟小山似的,她不看莫云天,只是礼貌地道,[谢谢爹。] 抬筷吃菜,动作缓慢而优雅。柳如烟母女坐在一旁,只是微笑着,江夕然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那对久别重逢的父女,莫云天问,落日便答,态度不算热情但也绝不怠慢,莫云天如果不说话,她是断不会开口。

说是收养的义女实在是....奇怪。他挑眉暗忖。被收养的人不带感激,表现得很生分,反倒是莫云天处处陪着笑脸,倒像在巴结她了。从前他已觉得有点奇怪,这些年见了些世面,更是肯定有地方不对劲。只是他们不说,他也不便问。 [寒儿,你从前每年立夏都会回来住上一两个月,怎么这次三年多都没有音讯?爹还特地差人到天水庄去打听,听得你外公说你没事才放下心来。] [是我大意了。累爹担心。] 回答是她向来的风格,避重就轻,礼貌得几近生分。

莫云天是何等精明的生意人,怎会听不出她的敷衍。于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场上的气氛便有些尴尬起来。江夕然笑笑,接口道,[过几天就是我娘的生辰,寒月妹妹跟我们一起去擎天堡作客吧。]执筷的手顿了下,我们...他说“跟我们”,好象他们才是一家人,而她只是个过客而已。垂下眼睑,轻声道,[那劳烦江大哥了。] 就算在他心中她是外人又如何?只要多一点时间跟他在一起,她不在乎。[好。] 他笑,俊雅的眉目舒展开来,他是有点卑鄙呢,明知道她不喜欢跟莫云天在一起,却还是利用了她对他的有求必应把她留下来。至于为什么要把她留下来,他却没想过。

[寒儿,你外公他老人家的身体怎么样?] [很好。] [那...] 莫云天迟疑了下,试探地道,[他有没有给你许下人家?]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皆是一惊。良久,落日淡淡道,[不曾提过。]闻言,江夕然悄悄地松了口气,刚才那一瞬间,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怎么就突然吊到了半空中,或许是....他自嘲地一笑,他一直知道她是喜欢自己的,所以不希望她的爱属于别人吧。这样看来,他还真是自私。心情轻松起来,他出口半玩笑半认真道,[看来我和晴儿还要赶在寒月妹妹之前成亲呢!]莫云天听他这么说,想起两个女儿,寒月大晴月一岁,却直到现在仍是没有着落,自己这个做爹的,实在有失公允,当下歉疚道, [寒儿,你也不小了,不如爹爹——][寒儿的婚事全由外公做主。] 她突然打断他,冷冷道。言下之意是,你这个做爹的不需要管。莫云天当场愣住,莫寒月虽然一直表现得很疏离,但从不会这样不留情面地打断他,说话也不会这样刺人。江夕然也讶异地扬起眉,她生气了?[我吃饱了。爹爹,柳姨慢用。] 她站起身,仍是很有礼貌地道。言罢,兀自走了出去。

踏出房门的瞬间,不禁眯起眼,以手遮面。屋外的阳光,明晃晃地刺眼呢。眼睛被刺得生疼,痒痒的有些湿了。她不在乎,从来不在乎,可是在听到他那样自然而然地说起与晴月的婚事时心为什么会痛?一走进摘月楼就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她的心情立刻好了些,随便找了个理由地支开了小翠,扬唇笑道,[出来吧!]半空中突然响起银铃般的笑声,一道人影从横梁上闪下,落在对面的凳子上。

来人是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姑娘,翠衫红裙,明眸皓齿,容颜靓丽,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仿佛能说话一样,灵气逼人。[落日,你真是越来越神了!] 翠衫姑娘坐下,仍是笑个不停。[好说。] 落日笑,仿佛也被她的笑声感染了,语气轻松道,[是大漠让你来的?] 翠衫姑娘,长河,点点头,随即像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又得强憋着,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朝她眨眨眼,神秘兮兮地道,[你猜大漠为什么不亲自来?] [为什么?] 她随口道。知长河向来藏不住话,不需追问,便会自动说出来。

果然,长河片刻就忍不住了,放声大笑道,[因为她被人绑架了!]啊?落日不禁莞尔,大漠被人绑架了?竟然有人敢绑架向来精明能干被人碰掉根汗毛都要斤斤计较半天的大漠?真想看看是谁那么倒霉啊。长河又笑了老半天才勉强止住,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厚的纸包递给她。落日接过,迅速打开,目光匆匆掠了纸张的前几页,立刻面露笑容,再往下看去,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长河好奇地伸过脑袋,目光触及,立刻尖叫一声,气急败坏地嚷道,[这是什么啊!]什么什么嘛,还以为大漠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让她快马兼程交给落日,原来竟然是——[春宫图!]落日闻言,嘴角轻轻上扬,这可不是普通的春宫图,虽然男人是同一个人,女人却是完全不同的,每张图的旁边还用笔详细记载着交欢的时间地点。长河又瞥一眼,撅起嘴嫌恶道,[落日,你看这个干吗?] 她不是傻子,细想一下就知道大漠急着让她送来的春宫图绝不会是仅供观赏的。[他是耶律释,辽王的小儿子。] 落日微笑道,清冽的目光正对上画中男子冷漠的眼神,不禁伸手抚上他英挺的轮廓:这男人,就连在床上眼光都如此漠然,想必是个狠角色。

[那个骁勇善战的辽国小王子?]乌亮的眼珠转了下,换上一脸的好奇,胡乱猜测下,[难道跟你这次调查的暗杀有关?][快了。] 落日却是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手下意识地在纸上轻轻摩挲着,好看的眉毛挑起,耶律王子,幸会了!

京变(下)

长河见她眼角眉梢尽是笑意,知她已成竹在胸,当下便也不打算再追问,反是调皮地笑道,[我上次回京城的时候,尹指挥使曾多次差人来问你何时回去。看来他对你还真是相当关心啊。]落日笑了笑,只是淡淡应了声“哦”。[那你又知不知道近来京师最热门的话题是什么?]落日饮一口茶,很配合地道,[是什么?][当然是我们的尹大人拒绝皇上的赐婚了,至于原因么——] 长河故意暧昧地拖长声音,却见对面的女子仍是道“哦”,一脸的心不在焉,一脸的事不关己。[你也忒冷漠了吧。] 长河不满地嘟起嘴,[一点都不好玩。]落日见她孩子气十足的表情,不禁好笑道,[我跟他,只是同僚而已。]长河看她一眼,小声嘀咕道,[只有你这么想吧,大家都知道尹大人他明明就对你...]落日闻言,慢悠悠地再啜一口茶,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大家都知道...嘴边泛起一丝冷笑,就是大家都知道才奇怪呢。她常年不在京师,跟禁卫军总指挥使尹秋远也见不了几面,为何他偏偏会喜欢她?为何还闹得人尽皆知?想到此,她不禁皱起眉头,到他那样的地位,名利都有了,若能娶到公主,更是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些他却都不要。那么,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师父曾经说过,一个人,如果名利地位都不能打动他,那么你就一定得小心。因为这种人,要么就是什么都不要,要么就是有更大的图谋。而尹秋远呢?他属于哪一种?会选择进宫做官的绝不是第一种,那么是...难道!

落日猛的站起,一脸的惊骇,她怎么就没想到呢!对方能在戒备森严的京师连续杀了几名朝廷官员又得以全身而退,显然是有内应!长河见她神色突变,不禁讶道,[怎么了?][我们立刻回京!] 落日话音未落,身形已闪到门边,打开门,一身黑色劲装的俊秀少年迎面而立,看着她,平静道,[落日大人,京师密报,皇上失踪了。]纵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是在三天后才抵达了京城。各处城门皆已被封锁,不得擅自进出,亏得尹秋远知道了她们回来的消息,一大清早就率人在主城门前恭候。一行人在朝阳下奔驰而来,近了跟前,落日轻捷地跳下马,抱拳笑道,[尹大人,好久不见!]尹秋远还了个礼,也是笑道,[落日大人还是那样英姿飒爽!][承蒙尹大人谬赞。] 落日颔首而笑,心中有了计量,便第一次正眼打量起眼前的男子来,以前只知他长得好看,今日细看,才有些吃惊。细细的眉,微微上翘的单凤眼,小而薄的唇,还有那细腻得能掐出水的肌肤。这男子原来生得这般的好看,宜男宜女的扮相,实在是有些妖娆。

[尹大人不是老追问落日什么时候回来么?怎么今天见了落日,反倒没什么话说了?] 一旁的长河见两人只是对视不语,不禁打趣道。[长河大人玩笑了。] 尹秋远轻咳了一声,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欠了欠身道,[两位大人先跟尹某进城吧。]几人入得城去,见一路上民众皆是窃窃私欲,心知虽然皇上失踪的事已被掩盖下来,封城的举动仍是闹得民心惶惶。待得进了指挥使府,尹秋远遣散了下人,长河立刻着急地问道,[皇上失踪的事可有了眉目?]尹秋远摇摇头,一脸惭愧道,[尹某不才,到现在还没有头绪。][这怎么能怪你呢!话说回来,到底是什么人有这个本事动得了当今圣上?] 长河蹙眉,见一旁的落日半天不吭声,仅是静静地喝茶,忍不住推推她道,[落日,你怎么看?会不会仍是暗杀的那一伙人干的?]落日笑笑,[难说。我们现在对事情一无所知,也不好妄加揣测。尹大人不妨把那天的情形详细地讲下。]尹秋远道,[事发时我也不在场。听皇上身边的李公公说,那晚皇上圣体违和,看过太医后很早就休息了,之后他整晚守在门口,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第二日早晨去服饰皇上起床时就发现圣上不见了。]长河和落日对视一眼,了然道,[这么看来,这个李公公的嫌疑最大了。]尹秋远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把他留下,想再详细审问审问,谁知他竟然趁看守的人不备服毒自尽了。][服毒自尽?] 长河讶道,[这么说是畏罪自杀了?][很有可能。这下连唯一的知情者都死了,要想找到圣上的下落真是难如登天啊。] 尹秋远叹口气道。[尹大人,这件事可还有其他人知道?] 落日想了想道。[除了我的人,就还有几个当差的小太监知道。大人放心,我已经把他们关在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在找到圣上之前,消息绝不会外传。][那就好。] 落日站起身道,[李公公的尸体在哪里,我想看看。]京师的地牢阴暗潮湿,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很重的霉味。幸好不是夏天,虽然过了几天,李公公的尸体还是保存得好好的,只是已开始发出淡淡的尸腐味。长河蹲下,扳开李公公的嘴闻了闻,立刻肯定地道,[是砒霜。]尹秋远接口道,[我让仵柞检查过了,李公公是服食过量砒霜而死。大人可是怀疑他的死另有他因?]长河站起身,看向落日道,[死因确实是服食过量砒霜。没什么可疑的。]砒霜,这种毒要买到也不难,没什么线索可寻。落日点点头,看不出任何情绪。三人刚走出京师大牢,便有一名禁卫军急急忙忙奔到面前。[大,大人!]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尹秋远皱眉呵斥道。[皇...皇...] 皇了半天也没皇出个所以然,长河上前一步点了他的静气穴,急道,[是皇上出事了么?][皇上回来了!]一句话,震得在场的三个人呆若目鸡。皇上...回来了?

催命帖(一)

进宫见了皇上,他老人家倒是没什么大碍,仍然是红光满面精神饱满,还冲他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不过这也是可以体谅的。任谁一觉醒来,突然被告知自己其实已经被不知名人等绑架四天四夜了,恐怕心情都不会好吧。光是想想在自己昏睡的那段时间内脑袋随时可能被人摘掉就够出一身冷汗了。在京城巡逻来巡逻去的禁卫军撤了下来,一直对外宣称的追捕中的越狱分子终于可以落网了,京师的老百姓也总算可以睡上个安稳觉了,除了——“哗——”一只杯子从眼前飞过,掌柜的努力地睁大惺忪睡眼,似乎是想判断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砰!”他吓了一大跳,不禁打了个哆嗦,瞌睡虫也跑了大半。[我说到底搞什么鬼!莫名其妙地抓了又放!]嘴里小声嘀咕一句,他才想问到底搞什么鬼呢,半夜三更莫名其妙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说是要吃饭。吃饭!有没有搞错,有人半夜来饭馆吃饭的么!纵是有怒却实在不敢言啊,忍不住偷觑一眼刚才又丢杯子又拍桌子的红衫姑娘,长得虽是好看,面目表情却狰狞得很,瞧她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他实在怕说个“不”字就被丢到大街上去乘凉。

再偷看一眼,恩,还是对面的蓝衣姑娘好,从始至终都是面露微笑,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喝茶。

[害我们不眠不休地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刚回来就放!是不是耍人啊!] 气愤啊!张牙舞爪地挥着手中的筷子,都快戳到对面那人的脸上去了。落日不着痕迹地朝后缩了缩身子,嘴角好笑地挑起,听她这口气,似乎是在嫌皇上失踪的时间太短啊。[还有那个死老头儿,自己睡了这么久的舒服觉,我们在外面为了他拼死拼活的,竟然一醒过来就骂我们!早知道就随他自生自灭好了!——喂!你杵在那儿干吗!菜呢!]迁怒,绝对是迁怒。掌柜的嘴角猛抽搐了下,硬着头皮上前道,[两位女侠,这三更半夜的厨子们都休息了,您看——]长河瞪他一眼,不耐烦道,[你不会自己做啊?]啊?被她瞪得浑身发毛,掌柜的颤着声道,[我,我确实不会...][不会!菜都不会做你开什么饭馆!所以说我就讨厌这种人,什么事都要靠别人,还嫌东嫌西的,有本事自己做啊!]冤枉啊,他什么时候嫌东嫌西了?一直是她在这边嫌来嫌去的好不好?忍不住偷擦了把汗,怎么这么热。[掌柜的,那就麻烦你随便端点小点心上来吧。] 落日见他擦来擦去,擦来擦去,都快挥汗成雨了,忍不住出口解围道。[是是是。] 看着掌柜的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面前消失,落日轻笑了声,望向长河,语带调侃地道,[可发泄完了?]长河看她一眼,抓起她的杯子猛灌了几口茶,突然道,[李公公不是自尽。]落日闻言微讶,不是因为她突然的转换话题,长河本就是这性子,说话行事向来随心所欲得很。只不过是想起她说过“死因确实是服食过量砒霜”,于是猜测道,[是被人下毒?]长河点点头,手伸入衣服,拿出来时已攒成拳,放到她面前,摊开。乍一看,她的掌心是空的。落日靠前一点,仔细地瞧,才看见她掌中一根细细的长长的丝。因为细得几近透明,就算再仔细看也是模模糊糊,看不太分明。[是在他嘴里发现的,上面还有砒霜的味道。应该是趁他睡着时把砒霜喂进去的。][用它?] 落日惊讶。这么细的一根丝,恐怕一碰就折吧。[别小看它,这可是西域特产的火蟾丝。极细,韧性却极强。]长河笑道,双目因为感兴趣的话题而灼灼发亮,[这样一根宝贝丝,可是千金难求啊!][火蟾?那不是圣月教的宝物吗?] 落日讶道。虽然她对毒药暗器之类的研究远不及长河,但行走江湖多年也是颇有见识的。圣月教是西域一个极其神秘的组织,外人对它的了解是少之又少。只知它有两大至宝,冰蟾和火蟾。既然是至宝,火蟾丝必然不会随便赠与外人,如此说来,难道这次的事件竟与圣月教有关?耶律释,尹秋远,现在又多了个圣月教,他们之间有怎么样的联系?还未破获的暗杀行动,莫名其妙的绑架,这一切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落日皱起眉头,却听长河道,[我知道你也怀疑尹秋远。]落日抬头看她,神色并不显得惊讶,[所以在牢中的时候你没有说出李公公不是自尽?]长河点点头,[皇宫大内守卫森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皇上绝不是一个小小的太监就可以做到的。更何况想在尹秋远的手中秘密毒死李公公,除了他自己,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够做到。]落日抿一口茶,没有说话。别人眼中的长河总是横冲直撞,率性而为的。可该动的心思她绝不会少动,看在眼里的,记在心里的,只不过没有直接表现出来而已。[明天我就要离开京城了。下个月半就是蛊王出关的日子,有些旧事要找他处理下。] 长河突然道。这个时候说要走实在是有些匆促,但落日闻言并无异色,只是举杯笑道,[一路顺风。] 她们四人一向是独来独往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如今京师的情况虽然复杂,却是她的分内之事,她并没指望过长河会一直相帮。[既然要走了,有件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这是半年前孤烟离开京城时托我转告你的。]昏暗的灯光下,她笑得异常灿烂而...邪恶。饶是沉静如落日也不禁眯起眼,心中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她要我告诉你,尹秋远其实是个女人。]

催命帖(二)

孤烟说,尹秋远扶她时她不小心摸到他的脉象,那绝对是女子的。可他明明就有喉结啊? 孤烟说,在北疆有一种药草,服用后可使女子喉间产生囊肿,看上去就跟喉结一样。

沉默。既然你早知道了,为何现在才说?呵呵,嘿嘿。早说的话就没得玩了嘛。再说你好不容易来场艳遇,我也不忍心破坏啊。

玩....落日叹口气,按住从昨夜就开始抽风的头,真是怕了她了,这么大的事也能拿来玩。

孤烟的诊断向来精准,她说尹秋远是女的,就一定不会有错。虽然之前一直瞧尹秋远不对劲,但绝没想过她会是个女人。这样看来,她假装喜欢自己,也是为了掩饰性别了。只不过,还是老问题,为什么偏偏是喜欢自己?女人...一个女人,扮成男人混进宫来,到底想干吗。

慢慢地啜一口茶,浓烈的茶香立刻在嘴里肆意游走,她闭上眼,深吸气。熟识的人都知道她性好清淡,淡茶更是可宁神静心。不过她其实也爱浓茶,适合深思。暗杀的案子固然要查下去,相信等小三小七的调查结果出来一切就有分晓了。皇上的案子虽是事关重大却实在急不得,也没必要急。跟暗杀是同一伙人干的话最好,不是的话现在也只能静观其变。至于尹秋远,不管她有什么目的,绝不能再留她下来。先前虽然怀疑她是暗杀一伙的同党,却苦于没有证据,现在既已知道她是女子,光这欺君之罪就够她诛九族了。想到这儿,她暗忖道,恐怕迟则生变,干脆现在就进宫吧。落日刚走出六扇门,便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拉住衣服下摆。她低头看去,一个六七岁的小男童正仰头看着她。[你是落日大人吗?] 小男童用稚嫩的声音问。 她点点头,心里有些讶异,面上仍是温和的笑容。[有个漂亮姐姐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小男童把什么东西塞到她手上,头上一辫子一翘一翘的跑远了。 落日等他的背影跑得看不见了,才低头看向手中的东西:一张红艳艳的帖子。

非常刺眼的红,鲜艳欲滴,正面一个字都没有。她翻过帖子,背面左下角有个黑色的“六”字,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红帖,六,什么意思?[落日大人,这边请。] 说明了来意后,当班的曹公公竟一路领她进了后宫。

落日心中讶异,以往议事多是在御书房,少则在御花园,从未听说过有在后宫议事的。

曹公公在宫中待得久了,自然懂得察言观色,料她心中疑惑,便解释道,[皇上今日一直都待在秋妃娘娘那儿,特别交待别的大人来了都不见,如果落日大人来了就直接带到月华殿。]单单见她?落日闻言更是惊讶,皇上就像料准了她会来一样。[皇上真是看重大人呢。] 曹公公讨好地道。她微微一笑,温声道,[还得靠公公在皇上面前多多提携呢。]曹公公忙不迭道,[大人真是折杀老奴了,是我靠大人提携才是。]两人谈话间已到得月华殿外。曹公公进去通报,过了会儿才出来,殷勤道,[大人,里面请。]落日进了门,曹公公仍在前面带路,竟是带着她穿过走廊,入了厢房。再前面就是卧房了,落日心中暗想,到这里还没见到皇上,难道...果然见曹公公退到门边,恭敬地道,[大人请。皇上跟秋妃娘娘在里面等着呢。]甫入门,一股极浓的欢爱气息便扑鼻而来。屋内光线昏暗,两丈开外的地方一面长帘垂下来,隔着长帘依稀可见交缠的人影。她看凌乱的衣衫散了一地,当即心下了然,上前一步道,[臣落日参见圣上,参见娘娘。][免礼。落卿家有什么事要见朕?] 皇上的声音从帘后传来,闷闷的,有些急促的,还夹杂着轻微的喘息声。落日愣了下,她虽未经人事也知道这种声音代表了什么,皇上一向并不是很好女色,怎么今天会这般没分寸起来?竟然当着朝臣的面就...她敛了敛心神,用平静的口气道,[臣今日是为了尹指挥使的事而来。]皇上没应声,反倒是长帘内响起男子粗重的呼吸声和女子的娇喘声。长帘激烈地抖起来,入耳的呻吟声也一声大过一声,一声比一声还让人脸红。

落日见皇上完全不顾及影响,心知肯定是有问题,便也不像先前那般错谔了。对方是皇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看着办好了。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帘内的动静慢慢小了下去,又过了会儿,皇上疲惫的声音传出来,[卿家刚刚说什么?]皇上现在应该很不希望她在场才对,执意把她留下来,看来不是想听她说什么,恐怕是想对她说什么才是。 [臣是为尹指挥使的事而来。] [哦。朕也正要跟你说这件事。]落日闻言心中惊讶,仍是不动声色道,[皇上请讲。][从今天开始,再也没有尹秋远这个人了。]这是什么意思?![微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呵呵,落日大人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呢?] 帘内传来轻笑声。想必是那位秋妃娘娘了,只是,这声音怎么恁的有些耳熟。落日尚在苦苦思索,那长帘已被人掀起一角,从里面露出一张美丽妖娆的脸来,她容颜如画,媚眼如丝,娇声笑道,[秋儿见过落日大人了。]尹秋远!尹秋远。今天就算再发生什么更难以置信的事,她也断不会惊讶了。落日迅速调整了情绪,恭敬道,[娘娘玩笑了,应该是落日见过娘娘才对。]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叫做指鹿为马。秋妃一双黑眸紧盯着她,笑道,[落日大人明白就好。]一旁的皇上突然呓语般喃道,[秋儿,秋儿....] 声音又变得急促起来。

落日心知刚才的大戏又将上演,于是欠身道,[落日先告退了。]皇上根本没时间听她说话,恶虎扑羊般扑上秋妃,又是一室的春色迤俪。

迈出门,见曹公公仍尽职地站在原处,落日问道,[皇上自从封了秋妃娘娘,便一直没出过这门么?][从昨晚就一直在了。早膳都没用过。]曹公公道,他心中也很是惊讶,这秋妃娘娘到底有何魅力能把皇上迷成这样。昨晚?也就是从她跟长河离宫开始了。难怪当时尹秋远说要留下来有点事,她根本就是早有预谋!从前扮男装时就觉得她好看得很,如今换回女装,更是风华绝代。可是就算她再美,皇上也断断不会迷恋成那样。这整件事,委实诡异得紧啊。

催命帖(三)

这趟皇宫之行,本以为能解决的事却变得更棘手。落日走在京城的街道上,心中想的仍是皇上奇怪的行为,尹秋远应该是对皇上下药了,会不会是媚药?她行走江湖多年,也算见过各式各样的媚药,但凡是媚药,便会消人元气,她刚才听皇上说话,虽然淫糜,中气却并不虚。

正兀自出神,一个人从她身边匆匆跑过,嘴里还大声嚷嚷着,[快快快!出大事了!]若是平常,再大的事落日也不感兴趣。可现今京师正值多事之秋,她连忙拉住那人,问道,[出什么大事了?][有个当官的死了!被吊在西城门口!] 落日闻言心下一惊,不由使出上乘的轻功。远远望到西城门,便见一身着盔甲的男子被吊在半空中,他面色苍白,两眼圆睁,显然是死不瞑目。落日忍不住闭上眼,这男子她认识,是征远将军麾下一员大将,上次回京还曾与孤烟拼酒,为人豪爽得很。难过,愤怒,茫然,当下心中百感交集。

过了片刻,她再睁开眼来,已是平常的落日,温和,淡定,沉稳。这是第六起了,京师的第六起军中官员遇害案。心下突然一动,六?手伸到怀中,摸出早晨那个小孩给她的帖子,鲜红的背景下一个暗黑色的“六”字,这个“六”是代表了第六个受害者吗?如果是的话,送帖的人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好心提醒她,二是...落日眼中精光一闪,这人就是凶手。又如果是凶手的话,他送帖是为了什么,警告,炫耀,还是故弄玄虚?猜测太多,线索却太少。前五起暗杀都是发生在各自的住宅内,所以案发后得以封锁消息。只有这最后一起,闹得满城风雨。京城内一时民心惶惶,人人自危。皇上在早朝时勃然大怒,亏得明理的左丞相替他们说话,指出上次一个月的最后期限还没到,否则难保皇上不会当场把她和寒师兄撤职查办。落日看皇上行为举止又恢复了正常,心中实在是很困惑。暗杀的案子虽然一直都是她在查,但事关京师安危,因此掌管六扇门的寒天师兄也被牵连在内。出了大殿,落日便歉疚道,[寒师兄,这次连累你了。]寒天拍拍她的肩,笑道,[我们这么多年师兄妹,还说什么连不连累的傻话。]落日自嘲地一笑,[我曾说过半个月就绰绰有余,没想到案子不但没破,反而还越闹越大了。]寒天劝慰她道,[你不是说等小三小七回来一切就自见分晓么?我想他们也快回来了。]两人说着话朝宫门方向走去,绕过长廊的拐角时,迎面而来一个宫女,见了落日,盈盈一拜道,[见过两位大人。娘娘有东西让我交给大人。]寒天惊讶,正打算问是哪一位娘娘,便见落日脸色一变。他跟落日熟识多年,知她素来沉稳,纵是泰山崩于前也能不动声色, 当即侧过头去看,见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红色的帖子,帖子的左下角有个黑色的“七”字。七,是要杀第七个人吗?她一开始的猜测没错,尹秋远果然是暗杀人的同伙,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快曝光自己?光明正大送帖给她,根本就是在向她宣告自己的身份。她是料准了自己不能拿她怎么样吗?仅一张帖子,大家也只是心知肚明而已。

落日抿一口茶,以指轻扣首,虽然已经在余下的军中官员府中布下了御守阵,心中仍是有些不安。这阵是大漠预先留下的,阵形是她自创,凶险异常,九九八十一道,只留一个生门。本来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使用。可如今都三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她甚至有种感觉,自己根本防错了方向。那个七,是第七个死者的意思吗?门外兴起一阵喧闹,跟着“砰!”一声,脆弱的房门应声而倒,这么粗暴的方式——落日无奈地抬起头,高大粗壮的少年冲她咧出一脸的傻笑,一边叫着“落日姐姐”一边就扑了上来。他这一扑又猛又快,如果是常人的话,肯定被压倒在地了。落日神色不变地闪过,看向他身后的黑衣少年,这少年就是那日在莫府通知她京城出事的人,半月不见,俊秀的面容仍跟块千年寒冰一样。[小七,怎么样了?] 她问道。黑衣少年面无表情道,[辽国女杀手,三里坡留香山庄。]他说的话没头没尾的,落日闻言却是喜上眉梢,笑道,[太好了!小三,你去通知寒师兄,小七,赶快去准备干柴和火种,我们今日来个瓮中捉鳖!][是!] 小三“嗖”一声弹起来,旁边的地上还躺着落日先前坐着的那张凳子...的残骸。

小七点头,转身朝外走去,要跨过门槛时,突然一阵眩晕袭来,他眼前一黑,慢慢地倒了下来。

对不起,老夫无能为力。这位小哥的脉象虚得很,可又诊不出是什么原因。我尽力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落日坐在床边,握着小七的手,看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心中实在是忧心。请了好几个大夫看过,都说没办法。小七自小练武,身子向来好得很,没道理会无缘无故病倒啊。

难道是中毒了?可他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除了昏迷不醒,一点症状都无。

身后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温厚的大掌跟着抚上她的肩,寒天轻声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已传书给孤烟,她若回来小七绝不会有事。]床上的小七辗转了下,嘴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声,两人心下都是一沉,知他神智已是不清。孤烟的医术她固然信得过,可现在问题是,她人远在塞外,就算日夜兼程至少也需半个月才能赶回,小七能等得了吗?师兄妹俩在床前静默着,虽是不说,彼此都知此次恐怕凶多吉少。过了片刻,落日突然问道,[寒师兄,我的人马都到了么?]寒天点点头,[都在外头候着呢。] 说完,见她站起身欲朝外走,又关切地补充一句,[你一切小心。]落日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 经过这么久的调查才等到今天...向来温和的黑眸悄然一凛,眼中杀意尽现,敢在京师撒野就得有必死的觉悟才行!

催命帖(四)

是夜,难得的月黑风高。第二日,京城内人人见面谈论的第一件事就是昨夜三里坡那场大火,据说当时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星空,熊熊的大火绵延不绝,足足烧了半个时辰才歇。只可怜那起火的留香山庄,一大家子的人还在睡梦中就直接做了怨鬼![唉,听说烧得连尸体都不剩呢!] 二十来岁的小伙摇头叹道,周围一圈拉长了脖子的听众便也跟着惋惜叹气。[估计是睡得太死,一个活人都没能逃出来。] 又叹一口气道。虽然是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不过反正有这么好的机会感慨一番,闲着也是闲着。落日轻抿口茶,练武之人哪有那么容易睡死的,亏得她早在山庄四周安排了火箭手,凡是跑出来的通通都乱箭射死。一个熟识的人看见她,招呼道,[落日大人,早啊。来喝茶?]她微笑颔首,又啜口茶,见刚才那小伙看她一眼,转过头压低声音道,[听说官府到现在还没查出失火原因,你们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纵火?月黑杀人天,风高放火夜。落日微微一笑,可惜啊,这么天时地利的纵火案只能被当成一场意外了。不知道他知道自己在京师的老巢被端了后会是什么反应?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带笑的黑眸微微眯起,她实在是很期待啊。慢悠悠地喝着茶,她饶是心情好,索性听那小伙分析起纵火的各种可能来:情杀,仇杀,色杀....耳边响起楼梯的“咯吱咯吱”声,过得片刻,一双脚停在了自己面前。她头都不抬,听那人怯怯道,[是落日大人么?]女子?落日抬头,映入眼的便是一抹红,鲜艳,欲滴。[有人要我送这...]落日心中惊讶,伸手接过,杀手已死,为何仍有?难道是残存的一个,尹秋远?

先看的是背面,仍是一个数字,黑色的“三”,三?上次的“七”还未曾有解。

翻过正面,竟是有字,入眼的墨迹苍劲有力:戌时流云阁。邀约么?落日淡淡一笑,正好,她也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放下帖子,见那上了年纪的妇女仍是怯怯地站着,她微微一笑,温声道,[谢谢你。我会准时赴约的。]那女子道,[那人说,如果不想小七出事,就一个人去。]小七!落日震惊,她何等聪明,当下便恍然大误,原来小七的毒是这送帖之人下的。如此看来,上一张帖子的“七”指的其实是小七,那这张帖子上的“三”...那人既以小七的性命相要挟,想必是想说小七身上的毒撑不过三天,要她断了找外援的念头。这人既是跟暗杀团伙有很大关联的人,又绝不是尹秋远,尹秋远不必那样故弄玄虚,甚至尹秋远很有可能就是听他的命令行事的,小七前一阵子一直在调查暗杀集团的事,却反被他下了手,有这样的胆识跟手段....落日突然温声笑了起来,原来他人就在京师。好啊,这样一个传奇人物,戌时流云阁,怎么能错过呢?屋内竟没有点灯。倚窗而立的男子,一身华服,身形颀长,腰缠的玉束带上缀满了象征身份的宝石流苏,黑发亮如夜空。他背对着她,举杯笑道,[欢迎。] 声音温润,带些慵懒。落日亦笑,温声道谢。月色的淡和中,男子转过身来,邪魅的面容上一双湛蓝的眸,深似海水。

落日看他,抿唇而笑,昔日已见过他面容,不过倒是第一次瞧见他穿衣服的模样。

男子见她径自笑得开怀,嘴边不禁挑起一抹颇带兴味的笑容,慢慢走到她面前,无声凝视着她。这女子,一双沉静的眼,纵使与他靠得这般近,饶是沉静如水。这样沉稳的性格,他真是喜欢得紧。男子邪气地一笑,要她死他还真是舍不得啊。

[落日大人,久仰。] 他挑眉道,因为靠得近,甫一张口,温热的气息便扑上她的面。

落日后退一步,神色平和道,[耶律王子文武双全,仁心仁德,落日才是久仰。今日见了殿下,才知传言远不及殿下的十分之一。] 耶律释闻言竟放声大笑,笑得张扬,笑得轻狂。笑罢,他斜睥她一眼,冷冷道,[没想到落日大人也会那些溜嘘拍马的小人伎俩。]落日心下微讶,这男人,一会儿跟她虚与委蛇,一会儿又冷面相对,性格怎么这般多变?

耶律释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又忽然笑道,[我是初来贵国京城,大人不如介绍几处好吃好玩的地方,我也好去领受领受。] 他这笑容,竟然分外诚恳。从前只以为女子会翻脸如翻书。今日才算是见识过了,这男人到底有多少面?短短时间就见了这么多,邪魅的,圆滑的,张狂的,冷酷的,真挚的。真跟川戏里的变脸一样。

落日一径温和地笑道,[好啊。] 反正她素来是以不变应万变。[京师醉仙楼的醉鸡是最好吃了,云来饭馆的韭黄闷饭也很好吃,如果你要两份的话,掌柜的还会送你一杯珍藏的女儿红呢。....]落日慢慢地说完了,耶律释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只等她停下来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哦”了一声,一直盯着她的蓝眸看不出任何情绪。两人在黑暗中静静地对视了片刻。落日见他这么久都不说正题,索性挑明了道,[我今日来是为了小七身上....]耶律释突然挥手打断她,冷冷道,[那种毒是圣月教的冰蟾卵所制,除了火蟾卵根本无药可解。] 他的语气非常不耐烦,就像被谁招惹了一样。落日对他的喜怒无常也算是适应了,只是在听到圣月教时心下一惊,这样看来耶律释跟圣月教是颇有关联了,而小七的解药恐怕也只有他才有。她仍是笑着道,[小七还只是个孩子而已,他完全是听命行事,殿下又何必为难他呢?] 她不指出耶律释对小七下毒,只是说“为难”。耶律释闻言却是一笑,细长的眉挑起,[你以为是我对他下的毒?] 月光下,他忽然妖媚地笑起来,好象又恢复成第一眼那个邪魅的男子了,用一种有些媚惑的口吻道,[是他不小心撞破了我和圣月教主的好事,被她一怒之下下了药!]

催命帖(五)

原来,他和圣月教主是情人关系。落日闻言,虽有些出乎意料倒也不惊讶。她本就不是礼仪廉耻束缚下的大家闺秀,行走江湖这些年,未婚男女偷情的事更是见得多了。想那圣月教主毕竟是个女子,女儿家的脸皮薄,被人撞破和人偷欢自是会恼羞成怒。只不过...小七办事向来稳重,断不会贸贸然就暴露自身形迹。他的撞破,只怕是有心人的蓄意安排。想到这儿,不禁正经打量起眼前的男子来,这人,心思缜密至此,借刀杀人,步步为营,实在是比想象中更难对付。她不动声色道,[殿下既然跟圣月教主情意深厚,还请拜托她高抬贵手放过小七。我在这里代他赔罪了。]耶律释懒懒看她一眼,嘴角扬起,似笑非笑地道,[落日大人玩笑了。我跟圣月教主也只不过是有几段露水姻缘,还没好到可以有事相求的地步。]他说得煞是直白。听在旁人耳里也实在是惊世骇俗。交情还不深就已经可以几番雨露了。

落日仍是微笑道,[圣月教主既以火蟾丝相赠,想必是很看重殿下,殿下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她虽直接点破他的推委,仍是铺好了台阶给他下。耶律释闻言面露惊讶,一脸无辜的样子,[大人说的话我越发听不懂了,什么火蟾丝啊?怎么我从来都没见过?]这男人,还装上瘾了。落日心中疑惑,他既然找自己来,不就是打算开诚布公地说清楚吗?干吗还在这儿拿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装傻?总不会他把她叫来就是想耍耍她吧?

他要玩,她乐得陪,但小七可不能等。落日索性挑明了道,[殿下的手下尹秋远用来喂食李公公砒霜的便是火蟾丝了。]耶律释抬头看她,无辜的神情不变,落日当下头疼,以为他又要说“尹秋远是谁”或者“李公公是谁”之类装疯卖傻的话,却不料他竟是轻声笑道,[落日大人果然误会了。尹秋远并不是我的手下,她是圣月教的人,那火蟾丝本来就是她教中之物啊。]落日惊讶地看他,见他一脸诚恳,不过相处时间不长也知道这男人演技一流,一时间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如果他说的是真,那是不是在向她暗示圣月教有所异动?突然派人潜入京师做什么?圣月教向来诡秘,上次也亲眼见过了皇上的反常,尹秋远留在皇上身边实在是危险。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在撒谎,可是他撒谎的目的是什么?实在是乱。落日一时也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耶律释打量了会儿她的神色,知她心中疑惑,忽然大笑起来,跟刚才不同,这次的笑声豪迈而舒畅,屋内长时间的压抑气氛仿佛都跟着一扫而空了。

好容易停下来,蓝眸好笑地盯着她,他扬眉笑道,[落日大人放心。尹秋远虽是圣月教的人,她潜入皇宫却完全是我的授意,跟圣月教一点关系都没有。]落日真是哭笑不得,这男人现在是摆明了耍她。他耍她,她却不能生气,小七的命还握在他手上。不能生气,就保持沉默好了。这人心性反复无常的,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索性静观其变。耶律释见她半天不说话,不禁眉目轻扬,有些揶揄地道,[怎么不说话了?]落日平静道,[殿下才高八斗,见识广博,能想常人所不能想。当然是由殿下说话了,在下洗耳恭听。] 哼,你不是不喜欢别人溜嘘拍马吗?就偏给你带顶高帽子,看你气不气。

耶律释这次竟没有生气,反是笑道,[那我们就来说说小七的毒好了。] 说着,漫不经心看落日一眼,见她神色不变,便继续漫不经心道,[虽然我跟圣月教主交情不深,跟尹秋远却是老相好了,她好歹也是圣月教的左护法,一个小小的火蟾卵还是给得出的。]他说得一派的云淡风轻,听在落日耳里却是吃惊不小。尹秋远竟然是圣月教的左护法?堂堂的左护法是他的老相好,还听他的话潜入皇宫?他又为什么告诉她这么多?不管怎样,他的话至少向她暗示了小七还是有救的。耶律释见她脸色变了变,便笑道,[很吃惊吗?] 忽然靠近了她一些,低声道,[其实不光是左护法,连圣月教的右护法也是我的老相好哦。] 说完竟得意地笑起来。这人....落日实在是头痛,他不是应该阴险狡诈,老奸巨滑的么?怎么又老跟个小孩子似的,这么喜欢捉弄人。她对耶律释的艳史实在是没什么兴趣,既然他已经说出来可以救小七,也懒得再耗时间了,当即直接道,[你要怎样才肯救小七?]耶律释盯着她片刻,退后一点,懒懒道,[既然你这么爽快地问,我也不想再兜圈子了。你跟他之间,只能活一个。] 言下之意就是要她死。落日愣了下,虽然早知道耶律释所提的要求必定不怀好意,但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的要她死。

她想了想,说道,[好。] 耶律释转头看她,她神色认真地强调一遍,[用我的命换小七的命。]他闻言揶揄一笑,[没想到落日大人还是个这么重情义的人。]语气中的讽刺丝毫不加掩饰。

落日淡淡道,[你动手吧。杀了我之后请按照约定救小七。]她曾让大漠调查过耶律释,知道他是行军之人,最重信用。耶律释看她一眼,柔声笑道,[我向来一诺千金。不过,你不问我为什么要你的命吗?][因为我灭了留香山庄。]耶律释嫣然一笑,摇头轻叹道,[留香山庄那群人只不过是工具而已,如今任务完成,工具自然没用了。就算你不动手,我也得自己清理掉啊。] 他的声音温和动听,却偏生说着这般残忍的话。落日饶是阅人无数,也不禁打了个寒战。那些女子,不光是为他卖命,而且都跟他有过肌肤之亲,多少总是有点感情的。这男人却如此冷漠狠毒。[再猜啊。] 耶律释笑着催促她道。落日根本无心再猜,这男人连帮他卖命的人都要杀,更何况是她这个敌人。依他这喜怒无常的性子,杀人根本都不需要理由。她一径淡淡道,[猜了又如何?猜中了你会放过我吗?]耶律释笑道,[猜中了我就让尹秋远从此离皇宫远远的。你也不用再担心皇上会失踪了。]落日看他一眼,了然道,[皇上失踪原来是你指使尹秋远干的。]耶律释并不否认,反而笑道,[如果皇上不失踪,你会乖乖回京城吗?]落日惊讶,他这样做的目的竟是为了迫她回京?[落日何德何能,劳殿下这样费尽心机请我回京。]语带嘲讽道。他要她的性命,直接来取便是,用得着这样细细布局,大费波折吗?耶律释忽然低声笑起来,压抑的闷闷的笑,在安静的房间中显得很诡谲。他凑近她,轻声道,[你喜欢吗?喜欢我为你安排的这临死前的最后一场戏吗?京师官员遇害,皇上神秘的失踪,莫名其妙的帖子,尹指挥使成了秋妃,小七昏迷不醒...是不是事事悬疑步步惊心啊?] 落日冷冷地看他,[你一直这样故弄玄虚都是为了我? ]耶律释邪气地笑道,[行刺军中大将本来就是我的任务,尹秋远也是我早就安排好的棋子,其他的就是我特地为你精心安排的了。]落日忽然笑道,[听你说了这么多,我倒真是好奇了,殿下对我这样关照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很想知道?] 见她点点头,耶律释笑得更邪气了,[那我就不能说了。那种想知道而不得的曼妙滋味可得让你好好体会才行。]这人说心理变态都不为过。他不说,落日也不追问,只是淡淡道,[现在戏也看完了,讲解也听过了,可以动手了吧?]耶律释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两粒药丸,递到她面前道,[蓝色的是毒药,白色的是解药。]他原来早有解药。落日也不计较,毫不犹豫地拿过蓝色药丸吞下。耶律释看着她,温声提醒道,[这毒不会立即发作。需经七七四十九天才会毒发身亡。之前可能会有点痛,你忍着点。] 月色下,他神态平和,甚至有些温柔,就像只是在叮嘱她天凉了加衣服一样。

归期

小七服下解药当天便醒了过来,调养了数日,已是能跑能跳。落日也在京中留了几天,一方面是观察皇上和秋妃,另一方面整理了手头没收尾的几个案子,交代给小三和小五。

这日一早,她便向寒师兄辞行。寒天知她喜欢游历,没有任务时都是走山访水,四海为家,便也没多想,只是像往常一样嘱咐她要保持联络。出得京城,她回了趟天水庄,外公和师父都不在庄中,舅舅说是两人造访故友去了。在庄里住了几日,出庄时舅舅依依不舍,送了她三里路。还再三叮咛,再三个月就是外公的大寿,一定要赶回来。她嘴里说好,心里却知自己怕是不能再回了。去擎天堡的途中,毒终于开始发作。初时只是五脏六腑隐隐绞痛,到后来就像百蚁蚀身,万箭穿心,半夜痛醒时往往能听见骨头咯吱作响。她饶是咬牙撑着,实在痛不过时在床上辗转,心中只是苦笑,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耶律释,连死都不能让他满意,偏生要让她尝尽这种痛苦。

在京师留了三日,从京城到天水庄耗了十五日,庄中五日,合起来已是二十三日。她是日日计算着,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因此就算夜夜折磨,白天也仍是硬撑着赶路。时已深冬,寒风凛冽,纵马奔驰时,她常常都使不上劲握那缰绳,几次三番直直摔下马来。便是摔得鼻青脸肿,也是坚持上马继续赶路。渐渐地,就是白日,也会突然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蓦的晕死过去。她只得雇了辆马车,大多数时间都是倚在马车里昏昏沉沉睡着,疼痛的感觉倒是少了,只是有时候如至冰窖,冰寒刺骨,有时候又浑身躁热,呼吸困难。这样拖拖沓沓的,原本十天的行程竟是用了半个多月。所幸这天,终是到了擎天堡外。

落日下了马车,勉强睁开眼来,眼前只是模模糊糊一片,她伸手摸到腰间的配剑,在胳膊上使劲划了下,淡淡的痛感扩散开来,脑中受了这刺激才算清楚了些,用力睁眼,也能看见远处擎天堡那气派的大门了。她抬脚,慢慢走去,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歇口气。一步,一步,经过的地上一条红色的血迹,鲜艳异常。她没有从大门入堡,绕着墙走了一会儿,到得一棵树前,扶着它歇了会儿。慢慢抬头看向面前的墙,手指轻轻摩挲着树干,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疲惫的笑容。每年他的生日,她都会到擎天堡来陪他一段时候,只是他不知道。她总是坐在这棵树上,日出来,日落也不回,从这里看去,刚好能看见他的小院。他和师兄弟们一起喝酒,一起练剑,漂亮的小师妹来找他下棋。他笑,清秀的眉目便微微弯起,像初一的新月。思索时喜欢以指叩首,紧紧抿着唇。喝酒要用精致透明的月光杯,吃菜会挑出花菜和大蒜。穿衣没有特殊喜好,却一定会佩着那块紫色的玉。有时候,她会猜测这块玉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送他的。是谁呢?晴月吗?

落日静静地站了会儿,试着运气,心口立即一阵痛,痛得她秀眉紧蹙,她却仍是强行再提了口气,纵身跃上枝头。手刚扶稳树干,内力立刻反噬,撕心裂肺的痛袭来。她眼前一黑,连吐了几口血,幸亏仍是紧紧握着树干,才没有摔下去。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才有力气睁开眼。

伸手抹了把嘴边,尽是一片暗红色的粘稠,落日心知毒性已深入她的五脏六腑,恐怕大限之期要到了。她在马车上昏睡了那么久,早不知道今夕是何时,更不知七七四十九天还剩多久。

死,她不怕。只是这世间还有很多舍不下的东西,外公,舅舅,师父,寒师兄...他。

落日轻轻喘了口气,艰难地转头看向那记忆中的小院,再让她看一眼,最后一眼。

院中空空如也,她有些失望,仍是静静地坐着,双目瞬也不瞬地盯着庭院,好象生怕眨眨眼就会错过什么。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渐渐响起嗡嗡的嘈杂声,眼睛也有些疼起来,她觉得越来越困,越来越困。伸手摸剑,碰到了却没有力气提起来。暗色的血从她的眼睛,耳朵慢慢流出,把身下的叶染得一片红。就在她以为自己再等不到他的时候,他却终于出现了。他今日穿了一件白色的衣裳,远远走来,衣衫随风飘起,仿若谪仙之人。

落日原本只注意到他,等到走得近了,才看见被他伸臂搂着的另一人。他看着那人,一直笑,俊雅的眉目又成新月了。那人很好看,落日现在也只能想到好看这个词儿了,她的脑袋很沉重,已经不太能思考了。

她很好看,真是好看...可是,怎么不是晴月呢?落日昏昏地想,他不是跟晴月有婚约了吗?不是应该搂着晴月的吗?是不是,她已经糊涂了,连晴月都不认得了。她轻轻甩头,决定什么都不想了,只是看他。看他,最后一眼,最后一眼....终于,扑天盖地的黑暗袭来。她闭上眼,像只蝴蝶一样,慢慢地从枝头落下。

绯玉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