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青叹息:“林公子,你要晓得,其实大部分做父亲的,都是很心疼女儿的。”

林如翡蹙眉。

玄青道:“但是若你是个帝王,父亲的那一面,就没那么重了。”

林如翡不明白:“什么意思?”

“其实三公主不是那位后妃的亲生女儿。”玄青低声道。

林如翡愣住了,没想到从玄青口中冒出了不该自己知道的皇家私事:“难道……”

“是。”玄青道,“当年后妃难产,孩子一出生其实就没了,但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甚至于……后妃自己都不知道。”

林如翡道:“那三公主是谁的孩子?”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不可思议道,“兔子精?”

玄青道:“聪明。”

林如翡一时语塞,觉得皇家这些事实在是麻烦。

“你晓得嘛,兔子生娃,都是一生生一窝的。”玄青说,“那兔子精一口气生了足足十一个娃娃……抱养到父亲身边一个,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的事了。毕竟十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实在是让人有些头疼。”他好像见过那场景似得,露出惨不忍睹之色来。

林如翡也听的一愣一愣的,他虽然没有养过孩子,但是一想到十几个小崽崽一起哭的场景,怎么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都不容易啊。”玄青摇着头道。

林如翡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索性拿起筷子,和玄青一起吃起了些素斋。用过膳后,他又回到客栈里补了个觉,等到被浮花他们叫起来时,窗外已经是黄昏。

浮花说宫里头的马车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了,不过玄青让她们先别急着把林如翡叫醒。林如翡洗漱之后,换了正装,出门上了马车,看到了坐在里面闭目念经的玄青。

“走吧。”玄青见林如翡来了,才对着坐在他旁边的侍卫点点头。

侍卫对着车夫唤了一声,马车缓缓而行,朝着宫里去了。

此时皇宫里头,透着股不一样的气氛,玄青问侍卫今天白天可有发生什么。侍卫愁眉苦脸的说今天早晨皇上在朝堂上发了好大一通火,揪着几个大臣狠狠骂了一顿,中午又翻旧账罚了几个曾经想要动手脚的妃子,搞得所有人现在都晓得皇上心情不妙,不敢去触霉头。

玄青道:“没什么别的事了?”

侍卫道:“大师什么意思?”

玄青道:“圣上没有派人出去找什么人?”

侍卫苦笑:“大师就别开玩笑了,自然是找了,可那位要是肯过来,圣上哪里还至于发这么大的火。”

玄青道:“也对。”

两人话语说的很模糊,但林如翡猜测他们口中的那位,大概就是那个生了十几个孩子的兔子精。

终于到了宫里,从马车里下来后,还未进书房,便听到了里头传来的白经纶的愤怒的责骂声,从内容上来看,应该是在骂他几个孩子,直到外头的人进去禀报了这声音才停下。林如翡进去时,看到的又是沉稳尊贵的大靖皇帝了。

皇帝面前跪了五个皇子公主,看来除了三公主之外的全被叫过来了,从他们的脸色上来看,显然已经被骂了好一会儿,个个颤颤巍巍面无人色。皇帝冷声让他们下去的时候,几人才如获大赦,赶紧退了出去。而白天瑞在白经纶训斥儿子的时候,一直坐在旁边喝茶看戏,丝毫没有要劝慰几句的意思,看表情,简直恨不得白经纶再骂上几轮

“玄青师父,林公子,请坐。”白经纶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沉声道,“都是些不争气的东西。”

玄青道:“圣上小心动怒伤身。”

“我要是死了,那肯定是被他们气死的。”白经纶冷漠道,“都怪我治家不严,才让宫中多了些风言风语,委屈了牟牟。”

玄青叹息,没有说话。

白经纶道:“玄青师父可已经准备好了?”

“好了。”玄青道,“不过还需要林公子帮我个忙。”

林如翡奇怪道:“我?我能帮上什么忙?”

玄青微笑道:“当然可以。”

林如翡不明所以,但见玄青语气笃定,便没有再质疑。

白经纶道:“公主就在隔壁,天瑞,你也去帮着玄青师父一点,我就不过去了,等到公主醒了……让宫人来唤我便可。”他坐下,饮了一口热茶,眼神里透出些疲惫的味道,想来昨夜估计也是一夜未睡。

白天瑞道了声好,便起身带着林如翡他们去了旁边的屋子,屋中三公主依旧如熟睡一般,神情安详,看不出痛苦的味道。

此时天色将黑,但屋内的烛光将整间屋子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林如翡注意到,屋子里有不少烛台都是新放的,想来大概是白经纶听了玄青的描述,害怕公主受到黑影的侵害才特意摆上的。

玄青走到了公主的面前,轻轻的道了声得罪了,便将躺在床上的公主扶起,靠在自己的肩头。

白天瑞在旁边冷眼看着,虽然脸上带着一贯的笑容,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薄凉,在玄青动作的时候,他轻言慢语道:“玄青师父,你觉得三公主醒了真的好么?”

玄青道:“有何不好?”

白天瑞说:“她不醒,我皇兄对她还有些怜惜,她若是醒了,就该秋后算账了。”

玄青抬眼看着他:“亲王这是何意?”

白天瑞摊手,做出无辜的姿态:“难道不是这么个道理?实不相瞒,昨夜下半夜,皇兄派我连夜赶去了黄炎山,也见到了那位,可那位说什么都不肯下来。”

玄青微微抿唇:“公主早晚是要醒的。”

白天瑞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摆摆手示意玄青继续,神情中的薄凉变成了烦躁。

玄青则让公主靠在自己的肩头,随后麻烦林如翡将烛台移到公主的正面,这样一来,黑色的阴影便呈现在了公主的身后。

接着,玄青便双手合十,嘴里低声的念叨起了经文。林如翡对经文也有涉猎,听出了玄青念的经文内容。那是《地藏经》,一种通常用来超度亡灵的经文。

随着玄青的低语,公主身后的黑影也开始发生变化,不住的扭曲蠕动,如同一团有生命的血肉。

一直昏睡的公主,嘴里则开始发出细碎的呻吟,紧闭着的眼睛也开始不住颤抖,这种变化越来越剧烈,就好像水被加了温度,逐渐沸腾起来似得。当到达一个临界点时,公主开始不住的挣扎扭动,白天瑞见状,赶紧上前按住了她,玄青额头上浮起一层汗水,抬手对林如翡招了招。

林如翡几步走到玄青面前,道:“我要做什么?”

玄青低声道:“劳烦林公子,将手深入黑影里。”

林如翡闻言,便把手轻轻的按在了黑影上,谁知这黑影却如同泥沼一般,直接将他的手吞了进去,玄青则一把握住了林如翡的手腕,阻止了黑影的继续吞噬,嘴里又开始继续念咒。

“啊!!!!”公主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伴随着玄青的动作,黑影也在发出一种如同皮肉分离般的可怖声响。玄青握着林如翡手腕,一寸寸的将他的手从黑影之上拔了起来,而与此同时,附着在林如翡手上的黑影渐渐的和公主的影子缓缓分开了。这种分离对于公主而言似乎非常的痛苦,她不断的嘶吼惨叫,如同受刑一般。最后还把旁边屋子里等待的白经纶也招来了,见到她这模样,白经纶忍不住几步跨到床边,将她小心的揽入怀中,哄着道:“牟牟不怕,爹在这儿呢,爹在这儿呢……”

公主死死的抓着白经纶的衣襟,哭的死去活来。

玄青没有功夫看这父慈子孝的场景,他满头大汗,终于将两个黑影硬生生的扯开后,唇上已经看不到一丝血色。黑影附着在林如翡的手臂上,正欲顺着林如翡的手臂往他的身上蔓延,林如翡的手却突然被人握住了,一个许久不见的身影倏地出现在了林如翡的面前,他的容颜亦如初见时美丽,狭长的凤眸带着浓浓的笑,嘴角微微勾起,语调温柔如春风拂面,他说:“小韭,好久不见。”

林如翡在心中轻声的回应:前辈,好久不见。

相别许久,顾玄都终于又出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顾玄都:好久不见呀小韭,有么有想我呀

林如翡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顾玄都:我有点事先走了

第61章 杀人诛心

两人许久未曾相见,看向彼此的眼神里,都多了些别的意味。然而在场人太多,林如翡也不好和顾玄都多做交谈,同他对视片刻后,便移开了目光,重新将眼神落到了此时正在白经纶怀中嚎啕大哭的三公主身上。

那影子一从三公主的身上脱离开,她便醒来了,醒后却缩在白经纶的怀中,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这要是换了其他人,估计早就被白经纶一顿臭骂,但到底是他最疼的三公主,责骂的话语到了嘴边,还是没舍得说出口,只是身后抚摸着她的脑袋,柔声安慰了许久,才让这个小姑娘平静下来。

期间白天瑞和玄青就站在旁边静静的瞧着,也不敢插话。

等到三公主哭够了,白经纶掏出手帕,小心翼翼的替他女儿擦干了泪水,道:“牟牟不哭了,已经没事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快说给爹爹听。”

林如翡在旁边听的好笑,心道这个白经纶也是偏心,在别人眼里他是父皇,在三公主眼里他就成了爹爹。

三公主有些哭懵了,眼眶鼻尖都红红的,加上她精致的面容看起来的确是楚楚可怜,林如翡记得之前玄青说过,这三公主的长相和她母亲十分相似,如此想来,也难怪白经纶始终忘不掉她。

“我……我记不太清楚了。”三公主揉着眼睛,抽泣着说,“那一日,我和哥哥们吵了一架,心里难过,就去了御花园里想独自静静。”

“之后呢?”白经纶问道。

“我和侍女在梅树下坐了一会儿,那梅树是母妃最喜欢的。”三公主说,“我有什么心事都喜欢对着梅树说上几句,谁知说着说着,便有一阵大风刮来,吹的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之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满目茫然,当真是个可怜的受尽了委屈的无辜小兔子。

白经纶道:“你和你哥哥们为何会吵起来?”

三公主勉强一笑:“就是……我想出去看看灯火,哥哥们说女孩子出门不安全。”

“只有这些?”白经纶道。

三公主咬住下唇,憋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哭嗓低声道:“他们……说我是野种。”

“混账!”白经纶闻言瞬间暴怒,神情狰狞至极,“谁说的?你二哥还是六弟?”

“是二皇子先说的。”三公主失魂落魄道,“爹,我真的不是梅妃的亲生女儿么?我真的是……”

“不准说那个词!”白经纶咬牙切齿,恨得眼珠子发红,“好啊,我的好儿子们!”

皇家本就重视血统,野种这两个字,简直就是杀人诛心,从白经纶的表情上来看,就晓得那两位皇子要遭殃了。

“他们不是第一次说对不对?”白经纶忽的想到了什么又问。

三公主恍惚的点点头,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说过……好多次了,只是我都当做他们嫉妒爹爹疼我,所以没放在心上,直到……”

白经纶说:“直到什么?”

三公主没有再说话,只是扑进白经纶怀里又哭了起来。

白经纶摸着她的头,安抚了好一会儿,才又道:“牟牟昏迷的时候,可有什么感觉?”

三公主闻言,哭声渐小,目光在屋中巡视一圈,在滑过玄青的时候微微顿了顿,但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垂着眼眸低声道:“有些感觉,但那种感觉说不太清楚……”她迟疑片刻,显露出些许忐忑,“爹爹,我昏迷的时候,宫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白经纶也没有瞒着她,直接说:“你二哥和六弟差点被人掐死了。”

三公主顿时脸色煞白,无措起来:“这……这难道和我……有关系?”

白经纶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只是抚摸着三公主的长发,让她细细的描述她昏迷时的感觉,三公主斟酌言辞,低声道:“起初是没有意识的,但是后来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拉进了一片黑色的泥沼里,在里面,我一直无法动弹,直到听到了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白经纶皱眉问。

三公主摇摇头:“我只知道是个男人的声音,以前从未听过。”

一听到是男人的声音,白经纶这眉头就皱的更紧了,道:“他说了什么?”

三公主道:“他问我……为什么不开心……”

白经纶继续听着。

“我便把和哥哥们吵架的事说给了他。”三公主艰难道,“后来的事我就记不清楚了,好像在天上飞,又好像看到了许多人,模模糊糊乱七八糟的。”

白经纶又问了三公主一些昏迷中的细节,但三公主都回答的很模糊,见她迷茫疲惫的模样,倒不似撒谎。最后还是玄青开了口,道:“圣上,公主的影子才归位,此时应当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来问?”

这话正和白经纶的意,他们父女之间,的确有些对话不适合被外人听到。于是应了玄青的话,让三公主好好休息,便起身出去了。

出去后,白经纶又问起玄青那影子的去向,玄青便指向林如翡,说已经将那影子封在林公子的剑意里,让白经纶不必担心。

白经纶点点头,诚恳的对玄青道了声谢。玄青笑眯眯的摆摆手,说圣上太客气了,这般小事,不必那么介怀。

几人聊了几句,便各自散去,本来白经纶非要他们住在宫里,但玄青坚持不肯,他便只好又派马车把他们送了回去。和他们一起出来的还有白天瑞,从刚才开始,这位亲王就没怎么说话,坐在马车里也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玄青笑着打趣他,说亲王今日怎么成了哑巴。

白天瑞冷笑道:“看见他们父慈子孝的场景,腻歪的很。”

玄青道:“我看你是嫉妒吧,你哥孩子都一堆了,你连老婆都讨不到。”

白天瑞瞪眼:“我这是讨不到么?我这是不想讨——”说着又笑眯眯的看向林如翡,问林如翡年龄几何,婚配与否。

玄青啧了声,嫌弃的瞅着白天瑞:“算了吧,人家林公子刚刚及冠,你大了人家一轮,都能被叫叔叔的人,也好意思。”

白天瑞气的啐了一声。

马车到了客栈门口,林如翡先下去了,白天瑞却抓住了玄青,说有些事想同他单独聊聊。林如翡知情识趣的转身告辞,等车里剩下他们两人了,玄青才叹了口气,问白天瑞想谈什么。

白天瑞伸手便扯下了车帘,车厢里的光线瞬间黯淡了下来,两人面容变得模糊不清,白天瑞低声道:“你说,当年要是我哥没有出那件事,到底是好是坏?”

“于白经纶本人而言大概是好事。”玄青说。

“那于大靖而言?”白天瑞又问。

玄青说:“亲王心里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白天瑞嗤笑一声:“麻烦。”

玄青道:“和尚告辞了。”

“喂,和尚,你那么急着走做什么。”白天瑞似笑非笑,“明明昨夜还陪着人家林公子酣饮一宿,这会儿却同我多说几句都不愿意。”

玄青道:“那不一样。”

白天瑞说:“哪里不一样了?”

玄青道:“林公子是和尚的朋友。”

白天瑞道:“那我呢?”

玄青道:“路人罢了。”

白天瑞闻言脸色大变,伸手就抓住了玄青的领子,他恨恨道:“和尚,你说你我只是路人?”

玄青平静的看着白天瑞,和他平日里的眼神别无二致,可若说平日里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慈悲,那么此时此刻,这种慈悲就带上了一种冷漠的味道。就好像神明俯视着众生,将其视如蝼蚁。

两人对视许久,白天瑞忽的松了手,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玩世不恭的模样,他眯着眼睛,笑道:“罢了罢了,我和你这个可怜和尚计较什么。”说完便赶着玄青下了车,随后独自回宫去了。

玄青在客栈门口站了许久,回望的地方,一直是皇宫的方向。直到正巧从外头回来的浮花和玉蕊看见他站在门口,冲他打招呼,他才微笑着对着二人点了点头,随后回了客栈。

当天晚上,大靖下了一场暴雨。

各个季节的雨都有其独特的风味,夏季的骤雨狂暴热烈,来去迅速,粗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的砸下,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林如翡迫不及待的回了客栈,一进屋子,顾玄都便露出了身形。

“前辈,好久没看见你了。”林如翡笑着道。

“你的嘴巴怎么了?”顾玄都刚才就注意到了林如翡嘴角上那两个碍眼的伤口,只是在场人太多,不好和林如翡交谈才憋到了现在才问。

“哦,这个啊,小伤而已。”林如翡无所谓的摆摆手,轻描淡写的描述了自己的受伤的过程。谁知他说的轻巧,顾玄都的脸色却变幻莫测,从一开始的愤怒到后面的尴尬,最后若无其事的干咳一声,“哦,原来如此。”

林如翡把顾玄都的脸色看的明明白白,但使了个小坏,故作无辜的问道:“那是前辈的影子?前辈的影子怎么会落到大靖来?还蛊惑了三公主做坏事?”

顾玄都:“……这可能是个误会。”

林如翡道:“误会?”

顾玄都说:“我那影子没有自我思维,和三公主融合只是意外,三公主虽然说的好听,但实则也有自己的心思,她父亲问起,定然会推脱到外物身上。”

林如翡道:“那她父亲信了?”

顾玄都道:“你信没有?”

林如翡思量道:“五成吧。”

“那她父亲大约会信个六成。”顾玄都说,“做皇帝的,都是人精,哪有那么好糊弄。”他说着,坐到林如翡的身侧,偏过头来,仔细的瞅着林如翡嘴角上的伤口。伤口不算太大,略微有些红肿,在林如翡淡色的唇上格外碍眼,顾玄都越看越觉得难受,忍了一会儿,没忍住还是伸出拇指,轻轻的在林如翡的嘴角上按了一下。他的手指很冰,按上去倒也不痛,只是林如翡不由自主的嘶了一声。

顾玄都连忙收了手,道:“疼吗?”

“不疼。”林如翡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