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父亲这次的斗志能燃多久,映桥小心的护着这朵奋斗的小火苗,笑道:“嗯,今年一定没问题。”

于是云成源又发了一通凌云壮志,映桥应和着,鼓励父亲今年秋闱再战科举。然后父女俩出门去见联络好租房子的房主。

房主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由于是许嬷嬷介绍的,他对映桥父女很亲切。将他们领到侯府几条街的一条胡同,指着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道:“就是这儿。”

映桥站在外面见里面载着柿子树,门口铺着青石板,推门进去,院里也不是泥土地,而是石板路,有井有果树,除了上房还有东西厢。映桥当即觉得,这房子铁定很贵,怕是租住不起。

胖子伸出两根胖乎乎的手指:“一个月只要二百文。”

云成源道:“这么便宜?不是死过人吧。”

那胖子一下子急了,道:“你这秀才好生无礼,我看在许嬷嬷的面子上,才便宜租给你们,不住就是了,干什么造谣说房子里死过人?!”

“您别急,我爹心直口快。就是觉得您这房子太便宜,随便问问。”映桥四下看:“你这房子真是好房子,可就怕…我们住下了,以后遇到什么事…”

胖子端着脸不吭气了。

映桥认定有鬼:“我们没地方住,诚心租这房子,有什么事您现在就说吧,省得以后遇事再去找您,双方都麻烦。”

“哼,先告诉你们,这房子没毛病,一丁点毛病都没有,好着呢!”胖子话锋一转:“要不是怕时间久了没人住,把屋子空置坏了,才不会往外租。后街还有几间屋,也是没人住的。唉,你们不懂这房子的难处,这里地方是太祖爷赏给梁国公的,国公爷打太祖朝往后都生活在南京,国公府还好,后来改成了公主府。这几个胡同的房子则一直闲着,常年叫人看着。”

“为什么不卖?”

胖子道:“不能卖!”

难道是国有土地,不能随便卖。映桥道:“也不能随便租吧。”

胖子嘿嘿一笑:“偷偷租。国公府的主人早忘了这几处房子了,你们就放心住吧。”

“…”这不是非法租赁么。

胖子又绷起脸:“所以才二百文一个月,瞧瞧,一共八间大屋,外带一j□j井,两棵柿子树,出了门,能直奔西市看刮人,你说方便不方便。”

住这种房子,最怕的情况是交了房租,正主忽然回来将他们赶出去,人屋两空。映桥想了想道:“屋子是好屋子。伯伯,我们能不能每三个月租交一回租子?”

“行。”胖子等着收钱,见映桥迟迟不动,才察觉这丫头原来是想先住满三个月再交钱,当然不行,断然决绝:“没有你这样租房的。”

映桥捂紧荷包,据理力争,百般挑剔这房子的不安全,跟胖子讨价还价最后商定先住三个月然后交一两银子,比先交钱后住房贵一百文。胖子怕映桥他们白住房,到时候没钱,映桥就把在永昌侯府帮工的事说了,胖子当即认定映桥是个有钱人,不过又唠叨映桥每个月有银子入账却这么抠门。

反正不管钱多钱少,映桥认为没有一文钱是多余的。

租房子这事就定下了。

侯府这边,映桥算是府里的帮佣,不签契约不卖身,人身自由在自己手里。不,以这个时代的说法,女儿的命运由父亲说了算。不过好像她爹云成源的自由都握在她手里,所以映桥还是蛮自由的。

平日管吃住,五天能回趟家,待遇好极了。

一个月二两银子可是笔大钱,映桥开始还觉得夫人出手大方。等在太太身边做事了,她就懂这世上没有白赚的银子。韩氏出身,又是续弦,平日里和不识字的其他媳妇们聊不到一起去。

“映桥,‘博山炉中百和香,郁金苏合及都梁’出自哪里来着?我一时记不得了。”

“映桥, 《千金方》里写的‘五香圆’除了丁香、藿香和零陵香外还有哪几种香料来着?”

映桥除了学着调香外,还得翻书回答各种问题。她觉得自己也遭遇了招工陷阱,分明是打着调香师傅的幌子,把她招进来当‘女顾问’用的。

这一日,韩氏叫映桥送几块‘香茶’去东苑给四少爷。一听四少爷,映桥一下子警觉起来,韩氏似乎忘记了映桥跟四少爷的关系,轻描淡写的道:“莲心,你跟映桥一起去。”然后又安排别的几个丫鬟送香茶给其他几位少爷。

也对,可能就自己把跟四少爷见过面当重要的事,其实别人早忘了。

莲心和映桥一起往东苑去了,莲心平时话很少,这会更是一言不发,映桥不好没话找话,两人一路沉默的到了东苑。

时隔半个月,映桥再度见到了四少爷,他好像已经不认识她了。

季文烨坐在书桌前,凝视桌上的书本,听说是太太送来的香茶,漫不经心的道:“放下吧。”

莲香和映桥道:“我们退下了。”期间,映桥斗胆抬眸一瞄,发现他垂着眸子,一动不动的静坐,和上次见到时一样,没什么活气的感觉。

“慢着,云映桥,你把茶饼冲了。”他不动声色的道。

映桥被点名,先是惊喜,季大人还认得自己,之后是惊慌,季大人怎么还不把这个他讨厌的草民忘了。

香茶其实茶饼。 把茶叶捣碎、加入香料,烘烤成茶饼,等喝的时候再碾成碎末,用沸水点冲。

莲心道了声:“奴婢去吩咐人烧水。”然后就溜了。

韩氏准备的齐全,映桥连茶碾和茶罗一起端来了,这会取了茶碾开始碾茶,所谓‘碾玉成尘’。

映桥觉得四少爷这个人,虽是恩人却比三少爷还可怕,三少爷至少知道他想什么,可四少爷却阴测测的,无法推断他的想法。

静默了许久,他忽然开口:“你回去告诉太太,我对你没兴趣,叫她别再拿你试探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映桥一惊,手中的茶碾碾到手指,疼的倒吸一口了凉气。四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要再拿她试探他?映桥没勇气用问清楚,低声道:“是。”

季文烨将面前的书合上,淡淡的看她:“不提异议,看来你很清楚太太招你进府是为了什么。”

映桥头大,低声回道:“其实我不是很明白少爷您的话,只是害怕若是自己惊慌失措,慌不择言会招致您的责罚,才佯装镇定。您是主人,您的话,哪怕我不认同,也不敢当面反驳,只能默默记下,事后多琢磨琢磨。”

“你这还不叫当面反驳?”他轻哼。

“…”映桥已将茶饼碾好了,就等着丫鬟拎热水进来了,但迟迟不见人,屋内只有她和季文烨,映桥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

这时季文烨冷声质问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许再出现我面前的吗?你没听到?你长耳朵是做什么用的,不如割了。”

映桥恨不得立即消失。她提心吊胆的道:“我进侯府为太太调香,赚点在京的伙食钱。从没想过再出现您面前。今天,我原本不想来的,但是怕太太责怪我,又一想,您肯定已经忘记草民的样子,就斗胆过来送茶饼了。谁知大人您明察秋毫,过目不忘,还记得草民的模样…”

“哦,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

“…是草民的错,不该出现在这里。您大人有大量,饶过草民这一次吧。”她真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季文烨托着腮盯着她看,映桥感到头顶有两道视线压迫,不敢抬头。

这时有丫鬟在外面轻声道:“少爷,热水来了。”

季文烨对她道:“算了,把茶沏好,你就可以走了。”

映桥赶紧开门接过水壶,本来沏茶这个步骤还有几道程序,但她这会只想快点离开,也不管那么多,直接将热水冲到茶沫上面,然后小心翼翼的端给他:“您的茶。”

她正准备赶紧夹着尾巴跑路,就听他又道:“真不该偶尔发善心,惹出这么许多麻烦。”

映桥欠了欠身,躬身退了出去,急急慌慌的‘逃’了回去。

听四少爷的意思,太太是打算用她做献礼的。

难怪二两银子招她进来帮佣,原来缘由在这里。至于四少爷吩咐她转告太太的话,她可不敢说出口,四少爷的话对太太充满了敌意,她如实转告的话,她夹在中间难保不被太太迁怒。火药味这么浓的话,他还是自己跟太太说吧。

回到上房,莲心已经回来了,映桥装作若无其事。

韩氏见映桥回来了,笑道:“我听莲心说,你被四少爷留下了。他怎么评这香茶?”

“四少爷只叫我碾了茶饼,等沏好茶就让我走了,至于茶…他没说什么。”

韩氏不死心:“没跟你说别的?”

“没有,四少爷一直在读书。”映桥偷偷瞄韩氏,见她目光中略有一丝失望,便什么都明白了。心中不由得感慨,难怪四少爷觉得烦,不过是随便帮助了一人,就被周围的人揣摩来揣摩去。

揣摩去吧,反正银子还没赚够。

韩氏喜欢弄香,平日里的衣裳要用名贵的香料熏染,映桥是她用二两银子聘的,总不能让她闲着,于是又让她去配熏衣的香丸。

“映桥啊,薰衣香丸差不多用没了,你重新做一些吧。”

“是。”

出于对未来的考虑,映桥把在太太身边学习调香,当做很好的学习机会。她现在已经会做《千金要方》里的‘薰衣香’了。等以后有了本金,开个卖‘熏衣香丸’的铺子,做寻常百姓的生意,也是不错的选择,多门手艺,饿不死。

书上的记载一般很模糊,真正的调配,需要不停的实践,而侯府多的是香料可以‘糟践’,映桥钻研的不亦乐乎。

这期间,太太没再让她送东西给四少爷。

映桥隔三差五抽空回家一趟,以免父亲被饿死。云成源有个优点,虽然在生活上又懒又无能,但却不挑剔,有口吃的就行,映桥不在家,上街买几个饼,买点小菜随便吃一口。

云成源重新买了纸笔、四书五经和前辈写好的八股程文在家用功,有映桥养活着,一心读圣贤书。

转月,映桥拿到了二两白银,乐的又买烧鸡又买肘子,好好犒劳了肚子一顿。

于是更加坚定在侯府好好做事的决心,争取太太发现四少爷对她没兴趣后,也不把她赶走。

端午节前,来消息说侯爷要返家,一石激起千层浪。映桥明显感觉到气氛凝重起来,韩氏的笑容竟一日比一日少,偶尔还会唉声叹气。

映桥不是贴身丫鬟,侯爷回来不用她伺候,所以纵然好奇,她也没见侯爷的机会。而且侯爷归府这日,她被安排休息一天。

等隔天回来,从丫鬟嘴里,她听到许多有趣的事,其中一件就是侯爷从外地带回来一个戏班子,几十号人住进府里,之前府里也有十几个小戏子,拢共一算,光唱戏的人数就快半百了。侯爷准备叫新的戏班子亮亮相,最近就要唱一幕,叫各院的都来看。

这一日,侯爷在岑祥楼请府里的人听戏。男子们在一楼,女眷们在二楼,戏台子搭在楼对面。映桥提前到二楼点熏香炉,等女主子们到的时候,这里残留着袅袅余香,沁人心脾。燃完一块印香后,陆续有女眷登楼。

韩氏与一个四十开外的妇人,一前一后上了楼。这年纪大的妇人,映桥见过一次,是韩氏的大嫂,也就是三少爷的生母李氏。李氏由一个十几岁的女子搀扶着,从衣饰看,也是位主子。 这女子身后毕恭毕敬的跟着芳儿。

映桥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年轻女子便是三少奶奶了。

媳妇长的这么漂亮,三少爷还出来勾勾搭搭,映桥不禁在心里更鄙视他了。

陆陆续续的有年轻媳妇和未出阁的小姐登楼,映桥识得几个,里面有侯爷的大哥,也就是大老爷的两个儿媳妇和三个女儿,侯爷的两个女儿。看得出彼此很生疏,各自坐下后,几乎不说话。

尤其是韩氏,跟大嫂年纪相差太大,没什么话可说,只低头翻戏折。

“今日唱的是什么戏啊?《千金记》早就听腻了。”

韩氏头也不抬的道:“大嫂可以自己看戏折子,今日唱什么,全在上面。老三媳妇,你婆婆眼睛不好,你给她念一念。”

三少奶奶窘然,她不识字的,哪里能念什么戏折子。

李氏无奈的瞅了眼儿媳妇,对韩氏笑道:“你就别欺负她了,她还不如我认的多呢,快说说罢,今日唱什么?”

韩氏不冷不热的道:“《浣纱记》。”

映桥看出来了,韩氏是打从心里瞧不起不识字的其他女人们。她的事情做完了,她又不爱听戏,便悄悄的退了下去。

她最喜欢府里办宴席,因为有‘油水捞。先去大厨房转了一圈,许嬷嬷见她来了,没空和她聊天,指着灶台边一个巴掌大的布口袋道:“里面有点落花生,没人要,你拿去吧。”说完,朝她挤了挤眼睛。

“谢谢您,我拿走了。”映桥心领神会,拿起布袋出了厨房,走到僻静无人处,偷偷一看,见里面不是落花生而是两只鹌鹑。她乐了,暗想这两只鹌鹑晚上拿回去炖汤喝,肯定鲜美极了。

鹌鹑带在身上不方便,四下瞅了瞅,拐进花园里,钻进假山间,猫着腰把鹌鹑往里藏。主人们吃吃喝喝看戏,晚上肯定没她的事,争取回趟家,把鹌鹑给炖了,和老爹喝汤。正想从假山中退出来,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她寻思等人过去了再出来,可等了一会,发现来人们不仅没走,反而登上了假山上的凉亭。

“爹,我说了,我的伤还没好,最近不打算去都指挥使司。”

映桥抹了把冷汗,好像是四少爷。

“你是自毁前程,每日窝在家里,对锦衣卫的事不闻不问,我看你的镇抚做到头了!我以为你早就回去当值了,没想到我转了一圈回来,你还在家休养着!”中年男人粗犷的声音,充满愤怒。

“如果此时鲁公公免去我的官职,最好不过了。”

“我不是说过吗,不许再我面前提那阉人!”

“呵,既然您这么看中南镇抚司镇抚,您自己去当吧,反正我干够了。”

话音刚落,映桥就听吧嗒一声,一个小牌子从是石缝间哒哒的落下来,正好掉在她脚前。她俯身一看,是个象牙做的腰牌,上面刻着锦衣卫南镇抚季文烨。

“给我捡回来!”那男人喊道。

映桥紧张,心里祈祷,不要捡,不要捡!

季文烨不说话。

“孽障,你便自生自灭罢!”

很快,映桥从缝隙中见一蓝袍的中年人大步流星的往园外走了。映桥靠着石壁,呼出一口气,只要四少爷也走掉,她就得救了。

但这时就听季文烨在亭子里道:“云映桥,把我的腰牌捡上来。”

“…”映桥恨不得挖个地洞藏起来,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她拾起腰牌,吹净上面的土,愁眉苦脸的从假山的孔洞里爬出来。提心吊胆的仰头看,见季文烨扶着栏杆,居高临下的睥睨她,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朝她勾勾手指:“拿上来。”

她欲哭无泪,父亲的衰运传染给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