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皇帝陷入沉思。这不仅仅是冒籍那么简单,而是欺君。

“臣以为,汪家子嗣不兴,嫡长孙病故后,嫡次孙恐怕也要不保。机缘巧合,他们认识了京城中的穷书生江奉桐,收他做养子,让他参加科举,以振兴汪家。”季文烨冷静的道:“从密探的密报中只能推测出这么多。若想弄明白,非得当事人自己开口不可。”

皇帝紧锁眉头:“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才说?”

“皇上恕罪,臣本想再搜集些证据后…”

“罢了,罢了。”皇帝叹气:“这可不好,若是被世人知道状元来路不正,恐沦为笑柄。”当然了,作为他皇兄钦点的最后一位状元,实在不想被后世诟病。

“你把汪奉云叫来,朕要好好问问他究竟是哪里人。”皇帝做事雷厉风行,想做就做,绝不拖延。

一切都在季文烨的掌控中。他躬身道:“是。”赶紧传话下去,去宫外抓汪奉云。

汪奉云并不难找,不是在翰林院就是在家里,锦衣卫不费吹灰之力,到了汪家,直接把状元郎“请”进了宫中。他晓得皇帝器重锦衣卫,鹰犬来找他,绝没好事。不过他行的端做得正,并没作奸犯科。就算季文烨诬陷他,他相信,凭他的才智也会为自己去洗清冤屈。

他并不怕季文烨,一开始就不怕,现在也不怕。

汪奉云放下手中的书卷,心中冷笑道,倒要看看季文烨能把他怎样。

他从出生到现在还不曾怕过任何人,或许是自从被撵出家门后,种种经历磨砺成了他如今的坚韧。

他知道季文烨为什么针对他,他早有准备。不光是因为觊觎云映桥,还因为他的“阴魂不散”。

为什么答应想娶侯府的庶女?他也说不清楚。大概是不想输的那么惨吧,至少想和她再有点关系。

宫门外守着佩刀的锦衣卫,这些人听季文烨的统领,不出意外,他应该也在里面,在皇帝身边陪驾。太监打开沉重的黄梨花木宫门,发出沉闷的声响,汪奉云走进去,见皇帝表情威严的看着他。

皇帝这样看他,应该是季文烨告了他的黑状。他不急,先看看季文烨到底告发了他什么。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上下打量汪奉云,他对此人还是颇为器重的,不愿意相信他是个混迹京城的穷书生:“平身吧。朕有几句话问你,你如实回答。”

汪奉云瞥了眼站在皇帝身边的季文烨,他一如既往的面容沉静,似乎今日的盘问和他没有关系。

“是。微臣知道。”

皇帝提了一口气,道:“季指挥,你代朕问他。”

审讯并非皇帝所长,他是最后拿定夺的人。

“是。”季文烨很平静的问汪奉云:“我听人说,汪翰林会很多地方的方言。不知久居家中不曾踏出江西半步的你,是如何懂得这么多方言的。”

“…”汪奉云一愣,季文烨难道要戳穿他在勾栏里填过词的经历吗?如果那样的话,对他有什么好处?他的岳父也做过同样的事情,真戳穿了,云成源不好过,映桥会允许他有好日子过吗?

季文烨盯着汪奉云看。

这时汪奉云道:“…我自幼体弱多病,性情敏感,换过许多教我读书的先生…家中奴仆亦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所以会说上几句。”

季文烨冷静的道:“那可就奇怪了,我并没查到汪家为嫡次孙聘过私塾先生。”

汪奉云改口道:“…这些先生对外只称是为我大堂哥请的。我只在病好时,听上几堂而已。”

季文烨便道:“那还请汪翰林,说话严谨些,不要颠三倒四,混淆视听。”

“陛下面前,我怎敢混淆视听。”汪奉云瞪向季文烨,心道如果你再逼我,我就拉你岳父一起下水,看谁脸上挂不住。

季文烨不紧不慢的道:“我认为你这番话并不能解释你的奇怪之处。不瞒你说,我接到密探密报,说你其实是混迹京城勾栏的穷书生,冒名顶替了江西汪家少爷的名头进京做官…”

皇帝先吃了一惊,心想文烨你怎么把底细亮出来了?这还怎么审?

果然王奉云一听反倒镇定,嘴角浮起一丝如有若无的笑意:“皇上,季大人,这从何说起?冒名顶替,岂会那么容易。我们汪家嫡出不行,但旁支远族却人丁不少,我若是冒充的,怕是早被人揭穿了。我祖父如此英明,怎么会允许混淆血统的事情发生。庶出过继,也好过让外人霸占家业。”

“…”文烨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原来季文烨怀疑他的身份作假,真是可笑。他当然是如假包换的汪奉云,如果季文烨打算在这上面诬陷他,只能是自取屈辱。他躬身对皇帝道:“微臣以为这么没什么好说的。我是真是假,派人回江西老家,问我的祖父,自有定论。”

皇帝仍旧觉得事情可疑,用眼神示意季文烨再审。

“陛下,臣有一个重要证人,能够指证汪奉云的身份。”季文烨道,等待皇帝准可。皇上想都没想:“带上来吧。”

汪奉云淡定自若,除非季文烨找来的人云成源,否则的话,任何都不可能证明他是江奉桐。天下相像的人多了,再说口说无凭,他之前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

季文烨说是人证,就一定是吗?可笑。再说就算证明了,又能如何?他顶多填过艳词,名声不那么好听罢了。而且假如这个证人是勾栏的,还可以弹劾季文烨,说他让贱民进宫,玷污正殿。

此时宫门打开,中官领了个步履蹒跚的老者走了进来。汪奉云回眸打量此人,见他耄耋之年,胡子花白,但精神矍铄,目光仍然有神。只是此人,他从未见过,心道应该不是两府三院的人,也不是和书商有关的人,他究竟是谁?

老者看到穿着龙袍的皇帝,登时激动的落泪,马上跪地磕了响头。

皇帝摆手:“平身吧。”

季文烨对老者道:“你认得他吗?这位就是汪奉云,江西汪家的二公子。”

汪奉云哭笑不得,这不是诱供吗?直接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了,难道怕这老头认错他吗?他笑道:“季大人,此人不会不认识我吧,还要您告诉他,我是谁。”

皇帝也颇尴尬,担心的看了眼季文烨。虽然他相信儿子,但也不想失去一位国之栋梁,如果真冤枉了汪奉云,他不成昏君了么。

那老者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汪奉云,忽然抖着唇道:“像啊,真像,不,就是你,就是你啊。听说你考中状元了?几千条人命换来的状元啊…”

汪奉云莫名其妙的看他:“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回陵道县看看吧,那里的百姓等着你回去呢…”老者说着,忽然泣不成声:“几千条人命,换来了你的命…”

汪奉云不解的看向季文烨,你从哪里找来的疯老头,到底想说什么。

季文烨似乎看出了汪奉云的心思:“这人是陵道县的老县丞。一家十五口都被贼寇杀了。他找你养老来了。”

“啊?”

文烨轻描淡写的道:“你别急,他知道你的身世和这些年的经历,比你自己更清楚。”说罢,对那老者道:“你说吧。”

那老者平静了许多,看着汪奉云,又一种古怪的笑容说道:“你肯定不记得我了。你祖父年轻时剿匪得罪了人,后来这帮贼寇报复他,绑架了他的小孙子。唉,就是你啊。你父亲当时是我们县的县令,刚中了进士不久,还很年轻。你更是,不过才四五岁…贼寇绑了你,唉…说要如果不开城门就杀了你…”

汪奉云呆了,他只知道父亲犯了错,触怒了祖父,连同他一起被撵出家门。许多年不得见,亲戚不许帮他们。至于为什么,父亲从不肯说一句。

但似乎,现在找到答案了。

老者继续念叨,事情过去了很多年,像在说话本里的故事一样平静:“ 不放贼寇进城,不许他们抢粮抢金银珠宝,你的命就不保。但是如果不开门,你就活不了命。唉…你父亲表面说的好听,宁可让你死,也不开门,弃百姓于不顾。可惜啊,还是自己的骨血重要,死几个百姓又何妨?唉…唉…”

汪奉云惶然道:“这、这…没人告诉过我。”

“你祖父那时候在京为官,这件事被压了下来。你爹和你被撵出家门了。”老者叹道:“我恨你爹,恨不得亲手杀了你们…我跟到汪家老宅,亲看到你们被撵出家门,一路上跟着,想找动手的机会…可我就是下不了手…窝囊啊。”

汪奉云似乎明白了父亲的苦衷,为什么沦落到京城做平民,他没有一句抱怨。因为他觉得罪有应得。

“…我、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汪奉云似乎已经忘了皇帝的存在,呆呆的质问老者。

“不信的话,叫你爹来,当面对质,他不可能不认得我的。”老者苦笑道:“说来可耻啊,我在三年前又鼓起勇气到你们住的京城小院,我寻思杀了他,我也抹脖子死了。结果看到你爹疾病缠身的样子,又听他说你改名换姓靠给人填词为生。我想想,算了吧。你们过的这么惨,死了反倒是解脱了。好好的首辅嫡孙沦落到这般境地,也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了,你这一辈子也没好日子过了。”

汪奉云没有争辩的力气了,又有什么可争辩的。

父亲和一城百姓的百姓救了他,这是事实。

老者念叨道:“只是没想到,老丞相临老了,还是放不下你,把你认回去了。你也却有本事…唉,你想过没有,什么时候回县里看看,替那里的百姓谋一谋福祉。”

除了汪奉云,目瞪口呆的还有皇帝。居然有官员为了救自己的亲人,舍弃整城百姓。这种人应该立即拉回来砍脑袋。

这时忽然心头一痛,将心比心,若是文烨的母亲还活着,身处危险的话,拿一城百姓的命,换又有何妨?不过,再冷静一下,身为皇帝或者父母官怎能如此轻率,一个人的命和上万百姓究竟孰轻孰重?

这个时候,是做皇帝,还是该做丈夫和父亲?

皇帝竟比汪奉云的表情还纠结。

汪奉云不知不觉间,已经泪眼模糊:“…陛下,我恳请去陵道县为官…”不知不觉说出了这句话。这种时候,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愿意将功补过,是最合适的。况且,他也的确有这样的想法。

比起这个,其他的事情全都不重要了。至于去那里做什么,他也不知道,替百姓谋福祉来替父亲恕罪?亦或是自我放逐?或许都有。

皇帝紧锁眉头,又慢慢展开,点了点头。

第九十五章

季文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管什么理由,只要汪奉云离开京城就够了。陈年往事在皇帝面前抖落了个干净,不走也得走了。几千人的性命,换了他一个人活下来,如果不为那个地方的百姓做点什么,实在说不过去。

他是真的良心发现也好,还是在皇帝面前走投无路也罢,都不是季文烨关心的。

毕竟他一开始的目的就很单纯和直接,逼走汪奉云。不管是用道义还是皇帝的权威。

所谓的怀疑汪奉云身份作假,不过是为了叫皇帝注意此事,亲自过问罢了。另一个目的就是麻痹汪奉云,让他毫无准备的在皇帝面前听到自己身世而震惊,进而手足无措。

其实他大可以用别的法子惩罚他,甚至能要他的命。不过,汪奉云毕竟是状元,还是前忠臣的嫡孙,真弄死了他,得罪一群人,对他季文烨之后的日子没什么好处。

他想安安静静的过下半辈子。

叫汪奉云自觉去穷乡僻壤恕罪是最好的办法,这是他父亲造的孽,父债子还,他理应为陵道县的百姓做些什么。

文烨还记得汪奉云离开大殿的模样,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没有怒气也没有悲凉。似乎他季文烨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个普通的朝臣一般。

大概汪奉云的心思已经不在映桥身上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够他震惊一阵子的了。儿女情长之类的事情,他应该会抛之脑后了。

汪奉云离开后,皇帝良久无语。蔡公公在一旁朝季文烨使眼色,示意他说一句话。文烨摇头,他不会触这个霉头的。

半晌,皇帝叹道:“罢了,朕不会派人训斥汪阁老了…”作为朝廷官员,汪奉云的祖父和父亲的所谓作为真的叫人恨的牙痒痒,一个为救自己的儿子,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一个平息 事态,用权力压下了这件事。

方才,他想派人去江西,狠狠的训斥这个老臣,再夺去他的得到太子太保封号。不过,思虑良久,他打消了这个念头。陈年旧事,揭开于事无补,不如让汪奉云竭心尽力的为百姓谋些福祉吧。

这时皇帝似乎想通了,长长一叹。片刻,转而看季文烨,道:“你早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却故意瞒着朕。”

季文烨有胆子这么干,当然是仗着皇帝的宠信,而且他也不觉得这是大事。他拱手作揖:”

请您恕罪,我虽然知道找来了这个老县丞,但是并不敢肯定他说的是真是假,我既怀疑汪奉云是冒名顶替的,同时也怀疑他就是江奉桐。直到老县丞和他当面对质。他不得不承认,他在京城混迹过,我才相信老县丞所言非虚。”

皇帝觉得这个解释还不错,可以接受,便不再纠结了,而是问道:“你说,朕答应他回陵道县做县官的请求,做的对还是不对?”

季文烨清楚,皇帝肯定不是单纯问他是不是做的对,皇帝的对错,哪里会叫他人评说。皇帝想听的肯定是其他的。他皱眉想了想:“您宽宏大量,饶他一命,相信汪状元会感怀您的恩德,清廉为官,鞠躬尽瘁的。”

皇帝听到儿子夸他圣明仁慈,心里舒坦,笑道:“朕念在他是国之栋梁,不忍毁了他的前程 。错在他的祖父和父亲,汪奉云肯替祖父和父亲恕罪,朕便不会罚他。”

蔡公公偷偷瞄了季文烨一眼,心想这帮年轻人都是滑头,虽然不知道季文烨为什么要针对汪 奉云,但把人赶到穷乡僻壤做县令,已经赢了。同时又夸赞皇帝英明仁慈爱才惜才,把皇帝哄的很高兴。当然,还有汪奉云,这小子见势头不好,立即恳请下放,皇帝反倒觉得他肯认错懂感恩,心怀百姓。

啧啧,后生可畏。

皇帝捋着胡须道:“其实这几天朕也在想,叫汪奉云理盐政未免不合适,他毕竟太年轻。没想到今日就出了这样的事…唉…希望他能好好历练历练,然后回到朝中为朕做事。”

季文烨点头道。

蔡公公便纳闷,难道是有的官员给了季文烨银子,看中了盐政的位置,叫季文烨想办法把汪 奉云赶走?可是汪奉云不是他岳父的好朋友吗?

蔡公公又想不通了:“这样…汪状元原本的差事就得另派人选了。季大人有合适的人推荐吗?”

“这是户部和吏部的事,我哪里有什么人选。”季文烨轻描淡写的道。

这时蔡公公半说笑的打趣道:“咱家看云行人就不错…”

不等他说完,就见季文烨脸一沉:“蔡公公这么说,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么。”赶走了汪奉云,推荐自己的岳父顶上,岂不是把他置于风口浪尖了。

“老奴没别的意思,季大人可别生气。”蔡公公笑了笑。

皇帝便知道季文烨没别的心思,揭穿汪奉云真的只是做好锦衣卫的本分而已。便道:“文烨 ,你做的这样好,朕舍不得放手叫你坐到别的位置去啊。”

“…”文烨道:“臣在别的位置,一样为陛下效力。”

皇帝低声叹道:“君啊臣啊的,又见外了。”

文烨不做声,心想如果你可别现在让我开口叫父皇。还好皇帝只是说:“容朕再想想。”

说得好像季文烨逼迫他一样:“…您不要觉得儿臣无礼…”

好歹带了个‘儿’字,皇帝心中稍微舒服了一点。确实,整日把儿子带在身边也不好,否则国事家事混成一团,莫辨是非。

皇帝道:“朕有定夺,该委派你去别处的时候,自然会下旨。”

“是。”

文烨为了赶走汪奉云,卖力了一次,结果又让皇帝觉得他是做锦衣卫的料了。真是祸福相依 ,世事无常。其实除了他自己之外,所有人都希望他能继续坐这个位置,前几任指挥使或贪 财好色或残忍凶狠,唯有季文烨这个人,不管是对待朝臣还是对锦衣卫内部,都称得上是”

和蔼可亲”了,至少不去主动做坏事找麻烦,这在大家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们不知道,季文烨只是懒得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如果真犯在他手里,肯定跑不了的,比如汪奉云。

好端端的状元郎被赶去穷乡僻壤下放,还得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文烨当夜在宫中当值,第二天早晨才骑马回家,清早路上行人稀少,便没叫人清路,就这么随便的行在街上。一进胡同就见府门前停了辆轿子,轿夫看着眼熟,想了想记起是岳父家的 。不禁皱眉,心道这人不是说不管闲事了么,怎么又来了?

果然,一进门就有小厮来报,说云老爷来了,正等着他呢。

进了客厅,见云成源一脸愁容的坐在椅子上发呆,映桥站在一旁正跟他说话。

文烨皱眉看了眼妻子,眼神分明在说你爹怎么又来了?

映桥无奈的撇撇嘴,道:“我爹有话跟你说,叫你刀下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