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问题在于——我到底是想太多,而是应该想这么多?

“九叔,倘有一日情无可留,你待如何?且不要说不会有那样一日,人生如此漫长,谁能说得准呢。”不到盖上棺材盖,谁能把息的一生都说定,邰山雨不爱许诺,也不爱听人许诺,因为人生的变数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海边的沙砾。

却见谢籍摇头,答“不知”,说现在的他,无法想象那样的一天,所以只有真到那一天的时候,才会知道。但现在的他,希望永远不要走到那一天:“求取如此之艰,理当好好珍视。”

“你这么说的话,我不能轻易答应呀。”

谢籍:…

见谢籍一脸懵,还带出点复杂难言的悔恨,邰山雨不由得失笑道:“记得九叔生在仲秋后一日,这样罢,我与九叔约定个时间,待到仲秋日时,我们若还心中怀有一世之愿,便携手如何?”

别说只是再等差不多三个季候,就是再多等三个季候,甚至三年,只要有邰山雨这句话,谢籍也是能心甘情愿地等待的:“自是听山山的。”

两人相视无言又片刻,谢籍轻声道了句“谢谢”,邰山雨敛眉轻笑,眉间面上,泛着微微羞红,少女可爱动人的模样令谢籍如醉了好酒,醺醺然觉得甘芳满口。

“九叔。”

“叫九哥。”今儿还得去看陈奉德,一见面,小青梅仍喊他九叔,怎么得了哟。

对此,邰山雨只能说一句,这人没有特殊情趣:“好啦好啦,这有什么好纠结的。”

最擅长纠结的人,反倒怪起别人纠结来。

吃过早饭,谢籍去打探了一下他爹和准岳父岳母之间的谈话情况,见他爹一人横扫战场,便同小青梅悄悄退远,一块坐上车去看陈奉德。陈奉德早上治疗过后,都能歇一段时间,陈父陈母随陈奉德大哥在地方任上,陈府亦很需打理,偏陈奉德每天应付治疗都够呛,没精力打理。

邰山雨和谢籍去,一是看陈奉德恢复得如何,二是过去帮衬一二,年节底下,总有些事是仆妇管家无法料理的。

“陈二哥看着气色挺好,想来恢复得也不错。”

早上的事,谢籍没言语,也不欲同人言语,自己看见便得,就是小青梅也不必叫她知道了去心疼他人呐:“自是都好,如今心里有底,加上本就不是个怀沉沉之气的,只会一日好似一日。”

“陛下,七娘。”

“陈二哥,我妈听说你这边什么也没准备,叫我带了两车年货来,余下的怎么走礼单,我也一并带了一份家里准备的单子来给你参详。”

“多谢七娘,我这正为此事发愁。”陈奉德让人奉上茶,又叫人准备午饭,邀请邰山雨和谢籍中午留下吃顿饭。

邰山雨和谢籍自然不会拒绝,一个帮忙写礼单拜年的笺子,一个帮忙安排家里家外的琐事。事并不多,只需吩咐下去,自有仆妇管家料理,待处理妥当空闲下来,邰山雨便忍不住问陈奉德:“陈二哥真是见外,当年有事怎么不找人回来同我爹说,陈二哥当知道,我爹同谁都有几分交情,在哪儿都有面儿熟的人。倘抬出我爹来,少说会有几薄面,断不至如此。”

关于这事,陈奉德只能说一句——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第三十六章 青梅对青梅,满腹尽诗思

陈奉德第一人称描述过往遭遇时,是以“你们也知道,我由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作为开始的,想也知道,用这句话开篇,纨绔x代遭受到的是什么挑战三观的事。

自来,陈奉德就属于那种自己把自己掂量得挺清的那号人,哪怕挺混,好歹也知道自己是个混账玩意儿:“我们家对我向没什么要求,只一条,别闹出人命官司来就成。”

“当时我下到河阳,人道那里的官吏从上烂到下,能不去,最好托托关系走走路子,往别处去做官。我不信邪,总觉得自己是个混账管够,哪还有人能混得过我,就这么一人一骑,连个仆从也不领地往河阳去。”接下来的事,邰山雨还不太清楚,但谢籍是已经都知道了。

听这一席话,谢籍作为老友,只想抽他:“倘不是你下场已够叫人涕下,我此时亦要打折你腿。”

谢籍属于从不天真的那种纨绔子弟,陈奉德就属于还存在三分天真的。

“我都惨成这样了,你还想打折我腿,谢九你还有没有良心啦。”陈奉德一急眼,连陛下也不称,直接就喊出谢九来。

邰山雨却更好奇去河阳后,陈奉德遇上了什么事:“去到河阳后,当地情况如何?”

这问题叫陈奉德深长地叹了一声,片刻后才缓过神来继续开口说话:“都说乱世人命如草芥,吾等洛阳儿女,多半矜贵自持,便不是东西,也总要装得人模人样。河阳却不是,一切都是赤条条的,且世间赤条条本应美丑兼具,河阳只有丑陋。”

再来就是纨绔子弟不信邪,且因为他的不信邪,他发现自己还挺有些良知,纨绔子弟自己都快把自己给感动死了,可惜没能把河阳官场上的官吏们感动死。因陈奉德独身来的,看起来就是个没根没底的,几被弄死,还是他自己知机示弱,才留下一条命。

如果这回无乡民拦驾告御状,陈奉德自己也会想办法回洛阳,回了洛阳,河阳那帮官吏,他自有的是路子把他们绳之以法。当初也怪他,一个人不带,还不许人来,不然哪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

“看你以后还作不作。”

陈奉德:“不敢,作这一回,都够这辈子吃的。”

谢籍写完拜年的笺子,问陈奉德接下来的打算,是随父母去地方任上,还是留在洛阳。陈奉德思量再三,决定留在洛阳,他现在这副尊容,叫父母兄长见了,非把他脑子打折不可。

“那便待你好了再谈其他。”谢籍说着嫌弃地看一眼陈奉德,趁邰山雨去外边看收拾妥当的年礼匣子,他丝毫不遮掩自己嫌弃地开口,“本应与山山独处,偏夹个你,日后我倘娶不着山山,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罢。”

“这话虽然从前你也说过,可如今听起来,怎么这么叫人心里怕呐?”噢,因为对方如今是天子,这么一想,怪糁人的。

“知道怕就好,日后警醒着些,莫在出这样的岔子。”谢籍略指了一下陈奉德的腿。

陈奉德一噎,经此一番事,纨绔也该成长了,他想得更长远,日后是该警醒些,别因为拎不清,到时候犯天子怒。丢脑袋可能不至于,但流放个三五千里什么的,谢九绝对干得出来。

待邰山雨确认礼匣妥了,再用过午饭,谢籍便同她一道告辞,陈奉德识趣地不多留。

一路往外走,邰山雨还以为是直接回家去,还问能不能绕个路去买个牡丹酥。谢籍当然不是这么打算的,却只点头答应,并不说接下来怎么安排。等买了不加牡丹花,只是像牡丹花的牡丹酥,邰山雨一边啃着一边看路发现不对时,才晓得谢籍还另有安排:“九哥,咱们去哪儿?”

好容易把邰山雨拐出来,当然要满处浪一浪,至于去哪儿,洛阳近郊的绿萼梅开得正好。绿萼梅远看是一派淡青色,谢籍想的是正应小青梅的景,往园中去赏,岂不正好是青梅对青梅,那情形便是他不擅诗,亦满腹诗思了。

听谢籍说去赏梅,邰山雨也没多想,到了地方一看满园梅树皆泛青色,便知道她九哥的趣味在哪里。既然这样,可别怪她套路他,行至梅林中,伫立梅树下,将脸埋在簇簇梅花中,复侧脸相问:“九哥,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对谢籍来说,这完全是送分题嘛:“自然是山山好看。”

“既然我好看,那为什么还要一路奔波来看梅花,在家看我不好吗?”这梅远地方挺偏,路上也颠簸,路上还真挺折腾的。

这题就不是送分题了,说好吧,奔波来看梅为哪般,说不好吧…岂不是找死。

“这不是想着山山爱野景爱山花,才想起此地颇有远意野趣,便想与山山同来么。”谢籍忽然发现小青梅有点爱为难人,不过,满目娇嗔留难人的样子,也是怎么看怎么可人。

邰山雨却是发现了恋爱果然会让人智商变低,因为就这样她居然都觉得好甜蜜,好有趣,大约是人对了,所以做什么傻事,说什么蠢话,都像是吃蜜糖一样开怀。两人漫山撒欢撒糖时,也许是上天都觉得糖没人吃撒满地有点可惜,有人自梅林中钻出来,冲二人笑。

邰山雨:“阿善。”

来人正是杨善,那个让邰山雨曾为其流过泪伤过心的闺中好友,见到杨善,谢籍下意识为邰山雨挡了挡。旧年里,邰山雨为杨善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纵然现如今想起来是甜蜜的开端,但小青梅还是开怀畅快的样子最可爱。

见状,杨善也自知不受欢迎,并不多留,只是带了儿女问候罢便离去。

“九哥,阿善几时回洛阳的?”

“回来没几日,陈允仁迁调,约是回来过年的。”

邰山雨看着杨善的背景轻轻叹了一声,顿时没了玩闹的心思:“九哥,我们回去吧。”

“好。”

谢籍打定主意,回去看看陈允仁到底迁调到哪里为官,要是不够远,就换个更远的地方,最好是永远别回来。小青梅这辈子,至目前也就栽过杨善这么一个坑,自然是每每见了都要伤怀。

待送了小青梅回家,再回宫中,调来卷宗一看,陈允仁竟要留在洛阳为官,那怎么可以,御笔一挥,等过完年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别留在洛阳叫小青梅闹心。

第三十七章 同我流浪,四海为家

邰山雨哪怕想起过去有些伤怀,还是忍不住打听杨善现在的处境。

记得还小的时候,比她大几岁的杨善便带她一起玩耍,这是个心极善的姑娘,很容易让人对她生好感。那时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杨善总想着她,人都是以心交心的,若不是后来的事,邰山雨一直觉得,杨善会是她一生的好友。

“哥,你帮我打听一下嘛。”

邰哥虽然对自家妹子的撒娇很受用,但他并不想帮忙打听,邻家竹马都知道在她和杨善之间挡一挡,他这个做兄长的岂不知该打住:“你怎么不喊陛下帮你打听。”

“九哥不会告诉我的,会让我不开心的事,他一个字都不会同我透露。”邰山雨也不是没问过,谢籍转移话题的本领简直了,于是她就知道,谢籍不想让她知道,不想让她被杨善再牵动情绪,为之感伤。

“合着九哥是哥,我这亲兄长倒不是哥啦,他都知道不同你说,我岂会不知。老实待着,她若委实不好,求上门来,也不必你出面儿,自有为兄,自有爹妈。”邰哥看邰山雨一脸操心样,忍不住揉她脑袋说,“你啊,倘真嫁给陛下,能什么也不用想,天天怎么开怀怎么来的日子也就这么多了,还不好好珍惜,成天这也操心,那也劳神,累不累得慌。”

“倒不累得慌,有什么事,兄长总会帮我的呀,是不是。”

“不,这事儿为兄拒绝帮忙!”

“哥,你还是是不是我哥。”

“你爱怎么怎么吧,书院还一堆事,我得赶紧出门,你在家好好待着,别瞎打听。”

眼见邰哥扬长而去,邰山雨在原地看看天看看地,还是觉得好气,虽然邰哥是为她不必感伤才不答应她,但她还是很期待她邰哥依然是那个“我妹妹说什么都可以”的哥哥呀。邰哥走后,邰山雨看向她的使女,使女们回以微笑,都不用吩咐邰山雨都晓得,使女们在这事上,绝对是邰哥的铁杆支持者。

“你们是我的使女呀,怎么谁的话也都听?”

这样的时候,使女们已经很知道该怎么样对待——保持微笑就好。

邰山雨没法儿,出门寻她的女郎们去,女郎们也觉得不应该理会,她们中亦有杨善旧年相交的好友,谈到杨善亦个个怀有一些伤感:“阿邰,我们也挂心她,旧年情谊不是说没就能一点不剩下的,但是老拿热心肠去体冷心肝,谁也不想呀。”

“是,她倘求上门,该帮自然帮,但咱们就不用上赶着了。你伸手拉人,也得看人觉得那是不是坑,想不想出来,若不想的,你伸手拉她,她反倒会觉得你多事。”

“咱们已经历过一回了,就别再来一回,对谁也不好。”

女郎们中也有什么都敢说,直接开口的:“你却不想,阿善这节骨眼上出现在你面前,会不会别有用心?要知道,再过不多时,你没准要嫁九叔,阿善软弱柔善,陈允仁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邰,像这样的时候,得多征询一下陛下呀。”

“我说过了,他不让我过问。”

“那就不问。”

“阿邰自己说过的,人生便是长,也不过匆匆百年,多做欢喜事,少去管那些不痛快的。”

最后话题转到了“我们一起去古渡口的芦苇滩上饮酒”上,邰山雨很领女郎们好意,于是命使女回家去,把邰爹珍藏的好酒取几坛出来。这吩咐使女立听立去,一点不带迟疑的,邰山雨深觉得,自家使女有时候还是很听她话的。

等谢籍闻讯来寻邰山雨,邰山雨早已在酒中忘了杨善是谁,嗯,她连谢籍是谁都忘得差不多了。女郎们一齐儿灌她酒来着,她就是酒量再好,也禁不住这么喝,到底有些晕晕乎乎——邰爹珍藏的好酒,酒劲足足的,滋味也香醇,偏口感甘芳,一点也不辛辣,邰山雨没知觉地就喝下去不少。

谢籍见到一个醉醺醺冲他笑的邰山雨时,忍不住看女郎们一眼,女郎们:“陛下,我们真没特意灌阿邰酒…呃,开始是有劝的,不过后来是阿邰自己一盏接一盏灌她自己的。”

“河边风冷,都早些回罢。”

女郎们:那这里怎么办?

女郎们虽然没领会到什么,但撤起来还是很迅速的。

待女郎们走远,谢籍轻揽着醉颜酡红的小青梅,不由轻笑:“少见你醉成这样,杨善就这么让你烦恼?为我你都没这么烦恼过,为个无足轻重的外人愁成这样,值当吗?”

邰山雨醉里掐头去尾,说了句:“你也很烦啊!”

谢籍没好气瞪小青梅:“我还烦,我还没说你烦呢。”

醉里虽有些糊里糊涂,但该关注的点儿邰山雨一点没落下:“你嫌弃我。”

“祖宗,我哪儿敢嫌弃你,要不要再喝点儿?”偶尔醉一醉无伤大雅,回头好好喝点醒酒汤养回来便是。

“你坏蛋,你灌醉我想干什么!”少女还是很有危机意识的。

谢籍只觉冤枉得慌,他倒是很想干什么,可光天化日,四周尽是侍卫,他哪儿敢呐。他要是敢,何至于到现在仍然每夜孤枕独眠,不早给小青梅暖上被窝了么。

“祖宗,可消停点吧,真出问题回头倒霉的还是我。”只知道防他,不知道防她自已,老往他耳畔吹热气的小青梅简直要命。

“你这么爱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小青梅笑得双颊生晕,还一个劲往竹马怀里蹭,大约是已经有了“这个人是我的”概念。

谢籍:“你能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好吧,还真有,那你说说看。”

“其实我也好爱你。”邰山雨才不会说穿越这种事呢,这是由于她穿越后,已经把自己活成了土著!

谢籍:好吧,祖宗,你就是要弄死我,我也认了。

“山山醉后原来是这样,爱吐真言。”

“我没醉。”

这却不能信,信了岂不之前就不是真言了。

“回家不回?”

“不回,我要把皇帝陛下拐走,同我满天下流浪,以四海为家。”

“好好好。”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假如有一天,我许你,你却无情要弃我,我也会学那位皇后,自请下堂,然后把你当我的财产带走!”

谢籍顿时没了笑意,却万般温柔地看着小青梅,心快化成了水,始知,他从未能使他的小青梅真正安心。胜在时光还长,以后的每一天都能常相见,如此,总有能叫她彻底安心之日。

第三十八章 借一双慧眼,看清人与世

要说起来,谢籍也算是误会了,这对爱情的不信任,并不只针对他一个人,是普世的价值观里,长相厮守从一而终的爱情委实太少,不管是从男性还是女性的角度来说,其实都一样。夸张一点说,邰山于对于爱情这个词的概念形成,是在可以轻易说“我再也也不相信爱情”、“我又相信爱情”了,那样一个大多数人谈起“真爱”这个词儿都要冷笑,甚至带贬意的时代背景下。

这一切的形成,并非缘于不屑或不需要,而是太在意,太需要但有太多不确定因素的前提条件下,人们对婚姻,对爱情,已经习惯与先否定,再抱着心里那微如萤火的期待去等待。所以,并非是对谢籍的爱无法安下心来信任,而是对世间所有的爱情都无法安心信任。

——这或许就是现代人浮躁不安的根源,因为灵魂无所归,因为心无所托,如浮萍无根,岂能不随波逐流。

邰山雨次日酒醒,对自己说过的话还挺有点印象,便在谢籍来时说了一句:“非不信九哥,而是这世间值得信的情意太少啦。”

谢籍细思量片刻,邰山雨有那么多闺中姐妹,大多家中并非深情甚笃的夫妇,甚至有相敬如兵,更有甚者如有不共戴天之仇。谢籍头一回感觉,自己受了“子民”的拖累:“倘有来日,愿同山山一道,为天下之表率,令时人无不心向往之。”

谢籍头一回有了身为天子,要为黎庶表率的想法,也头一回知道,原来不是管好自己就够的,得管好天下人,不然…小青梅都说服不了,拿什么“说服”那些敢来犯我朝天威的“友好异邦”。

再往细里想想,自打回到洛阳,当了这破皇帝,一天一天的觉得肩上担子更重。而且越是在乎小青梅,越是想叫小青梅一切都好,就越得主动把担子挑起来,不然还能怎么,也没别人能甩这包袱不是。

当熊天子幽幽捧着奏章叹气时,御史台的袁大夫冷不丁问:“陛下何事忧思重重?”

经中书令王甫的调|教,谢籍已经很知道,天子出言行事,最好不要心里想什么,嘴里就直通通说什么。王甫其实是怕谢籍自己把自己的天子威仪给丢得一干二净,虽然他没明言,但谢籍是自家几斤几两自家知。

“吾教天下人向善,袁大夫劝吾勿太高,勿太严。但时风世俗已到不得不移不得不改之时,袁大夫以为,当如何缓缓教化,以令其改?”直白的说,要怎么让天下人心向往之,世间动人爱情不是没有,千古传唱至今的也有,但为什么人人传唱,还是无几人能响应,这却是个大问题。

“如拾阶,如登山,无非一步一上,使至高峰而已。如欲使其服教化,则从教化始,先教其正衣冠,再教其明理,后教其文章,再授其道,后再使其自有其道。”袁大夫也是说着一时没刹住车,不然“后再使期自有其道”就不该说。

谢籍只不过看袁大夫一眼,这老头像他爹,如当初哪怕恨不得打死亲儿子,也到底觉得“人各行其道,各食其果”,并没有把他给打死:“若欲教世人重情信义?”

“则必先有情信义可重。”

谢籍只觉得跟没问一样,到头还回到原点来,反而问题更多。

抱着这许多问题,谢籍迎来了他身为帝王的第一个年节,祭天礼地,酬谢万方,并祝祷来年四海丰饶,物富人安。然后便是登楼与民同乐,赏灯市,赐节宴,君臣同席,吃顿说不上多么安逸,但足够让人内心安安稳稳的饭,至少吃完能放心回家高床软枕醉入梦乡中。

至于小青梅,家里也要酬神祭祖的,年年她邰哥都要问她一句,有没有什么心愿未尽,来年愿能达成的。以往邰山雨都随口往外撂,到今年却忽然仔细琢磨了一番才答话:“想要借一双慧眼,把人和事,还有人心都看得清楚再清楚一些。”

“这却并非具一双慧眼便能成的,心亦要怀大智慧才成,且…山山所言的人和事,以及人心,指的是某一人,而非是所有罢?”

邰哥有时候犀利起来,绝对能让人吃不消,邰山雨听着笑得有些讪讪然:“我觉得要真到心怀大智慧,就会什么也不要,无所牵绊才有真正的大自在,要不菩萨干嘛不成家生子,神得爱世人,若有血缘相亲的家人,凡有七情六欲的俗人都会先紧着家人来的。菩萨这才真是大智慧呢,没有就不用考虑啦呀。”

“果是由爱故生怖。”以及,我妹想的还是那么多,可见就是有点烦恼,也是小儿女情思居多,不妨碍什么。

“哥,你是不是怕变成我这样,才一直到现在也不动情思的?”

邰哥:“管你自己的事吧,自己且一团乱麻,还有闲工夫管他人。”

“哼,就是我不问,爹妈也会问的。想想都知道,回头年夜饭吃着,就会说‘山山不管如何,总有个相处的,之源啊,你呢,来年如何打算,心里可有章程没有’。哥要是答没有,就等着妈削你吧。”天下的家长都一样,哪怕邰爹和秦女神也不能免俗,家里有大龄未婚青年的家长,哪个不是看着波平浪静,其实早愁得头发也多白了几根。

邰哥:“我倘答有,便等着爹妈齐来寻你谈话罢!”

邰山雨满面震惊地看她邰哥:“所以,哥你是会答有的吗?”

“管好你自己罢。”

邰山雨忧心忡忡,要万一爹妈一起来刷她这个新年怪可怎么好,没想到她邰哥完全是在诈她。单身至今的大龄未婚青年,哪有那么容易处上对象。

整个年夜饭连同守岁,甚至直到交了年关点上爆竹一片噼啪响,邰哥都没能摆脱被当成怪刷的悲惨命运。在许下“今年一定好好留心,努力解决终身大事”以及其他许多条款后,邰哥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然后,就轮到邰山雨被刷怪啦。

邰山雨:我干嘛要留下来看热闹,早点睡觉不好吗?

第三十九章 襟怀阔海,充纳万流

大年初五,开印大朝,司隶台袁大夫因急病忽来,连大朝会都没能赶来参加,再两日,袁大夫病情才缓和一点,便遵医嘱,给天子上表请辞。不是袁大夫不想继续为万民请命,而是身体委实已经不允许,且没准哪天就倒下爬不起来,与其让人措手不及,不如早早请辞,早作安排。

消息来得太突然,谢籍连问两句:“当真连上朝亦不能?”

来给袁大夫递辞表的是袁大夫的长子,在礼部为官的袁晋:“陛下,自年岁上来,家父身体便每况愈下,去岁小年之时,便已经很不好,家父那时还想调养好,继续为陛下尽忠,不想急病如山崩,卧病榻而不能起,实是有负天恩。”

袁大夫在司隶台为司隶大夫已经很多年,是个真正体公心为民,且真真切切从实处为万民计较的官员。中书令王甫曾称“袁大夫襟怀阔海,充纳万流”,王甫很少打心眼里称赞谁,连谢爹在他那里都别想落着一句好,可见袁大夫为官如何,人品操行又如何。

“是吾之不幸也,竟不能有袁大夫时刻警省左右。”袁大夫也是少有的几个,能让谢籍听进去劝,而不是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有千言万语想怼人家。袁大夫有时候,谢籍也烦他,因为这老头劝谏很有一手,不管人主意多坚定,老头总能把人劝服——比如他。

幸亏小青梅这事,袁大夫是不管的,不然袁大夫真想劝,谢籍都有点怕他,就是自己的心再坚定,老头天天叨叨也闹心不是。不想,一开年,袁大夫连继续闹心的机会都不给,急病忽至,上表请辞,连官员请辞的一留再留都不能,直接就得用印准允!

“若需医需药,只管问太医院。”

袁大郎告辞离去后,谢籍便愁谁来任司隶大夫一事,中书令王甫闻讯而来,也问谁也接任袁大夫之职,谢籍:“卿是中书令,此事本应先问卿可有得宜的人选。”

王甫:“陛下初掌社稷,如今既逢此事,不妨提任几个真正信重之人。”

这话明白人一说,明白人一听,什么意思自然分明——借此面值,可以提拔“自己人”了。

虽然谢籍旧年纨绔,却也不是没信重的人,信重的人里也不乏有能力之人,但真没谁有能力到能任司隶大夫,毕竟他信重的人,也多半同他年龄差不离。就是偶尔有像邰爹一样年纪长点的,却是王甫都说了,邰爹的能力干仅够干好洛阳官长。

“张煚可否?”

张煚论起来是谢籍的表叔,但一表都三千里,张煚不知表了几表,两家其实本没什么渊源。早些年,谢籍同这位算是酒友,张煚好酒,但人家好酒和别人不一样,张煚好酒是空闲时,把天下的酒搜罗齐,每种酒细细品尝,一一写性状味,并为之定等次。

说到张煚,王甫都忍不住露出笑意来:“张子明臣亦看好,只是司隶大夫一职,恐其不能适应。”

王甫心里有个小本,本子上有一小撮人,那些人都是中书省的胚子,到底谁能谁不能,虽也不是他说了算,但重点举荐谁,他还是能说道说道的。张煚就是王甫的几个重点观察对象之一,能力尽有,只是司隶台实在清苦了些,张煚好酒,光酒友就很有一拨,让他跟守着个清清独独的衙门,难。

“卿可有人能荐?”

“高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