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籍:“卿就不能提个能让我舒心的人。”

高朔是谢籍旧年至交高楚的长兄,比高楚大了有十来岁,亦是个常能语重心长劝人,且喜静并不爱往热闹处去,有知交好友却不众的。往年里,高朔管束幼弟时,谢籍挨边没少跟着一起听训,谢籍想想这个人选都觉得头皮发麻。

但王甫的意见,谢籍还是听的,便命人去传召,不想高朔竟辞拒,他还辞得特别接地气:“陛下,臣早年管束幼弟,口水也说干,高楚至今仍不服管教。家中事尚如此使人心生倦怠,况天下事,天下人。”

谢籍这时候,特别想把正在游历山川的好友从外边拎回来打折腿,不过想想当年高楚敢这么浪,也有他一起作伴的原因,就没脸提这茬:“卿再仔细思量思量。”

高朔虽然答应考虑一番,但考虑的结果仍是推辞不就,谢籍思来想去,把信重的人翻一轮,实在没什么好提拔的。遂叫中书省荐人来,中书省荐上来的人有三个,谢籍从中选了萧量。没别的,中书省荐上来的三人里,就这人不熟,可以放心怼,谁也不用给谁留情面。

完了,谢籍还要同小青梅吐槽:“往日里我看袁大夫,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如今萧量任司隶台,才知道袁大夫多招人喜欢。”

“至少袁大夫劝谏时,从来说的都是漂亮话是吧。”而且有一种美得令人陶醉,然后不由自主把劝谏也当了褒奖来从而行之的魔力,显然新上任的萧大夫还测有get到这一点。

”原本是觉着没旧日情分,加上也值壮年,将来揍起来至少也下得手。不想,还没找着揍的机会,我快被他气死了。“新君临朝,总多人事任免,谁不愿意任用信得过的人,哪怕那人能力可能要稍稍逊色那么一点,但差不太远是吧。就官员任免一事,谢籍和萧量最近快要怼出新高度来,偏还滑手,让他都找不着机会揍他出气。

小青梅只能对她家陛下抱以深深深深的同情:”朝堂上的事我也不大懂,但我爹要是想在哪里换自己信重的仆从,都会直接跟我妈说,这人我信得过,得把他用在哪哪哪,我安心。我想,九哥没准也可以这样做,毕竟新官上任,未必能像王伯伯和袁大夫那样,不用九哥说都知道谁是你信任的,谁是你想要栽培的。“

做皇帝怎么做,各人有各人说法,谢籍最近发觉了,光绕弯子深城府不行,光直来直往没心机也不成。得对什么人使什么法子,一人一策,一人一对…可这不是麻烦么,他要有那时间,不如抽出来和小青梅愉快玩耍。

而且当了皇帝还要天天琢磨人心世故,多不符合他对皇帝这份差事的审美。虽然皇帝这份差事,委实是个应该看透人心世故,才能驭下有度,赏罚分明的。

唉,谢籍看着小青梅,心里特别累!

什么时候,才能和小青梅随心所欲地在一起,管他天塌地陷?

#大约,不会有那样的时候#

第四十章 笑语盈盈暗香来

登基为天子的第二年,对谢籍来说是从困难模式开始的,开年还没怎么就失去了袁大夫,接着他一直倚仗的,并帮助他顺利接掌zhèng quán,帮他处理了大多政务的中书令王甫因不慎跌倒而几近陷入昏迷。

失去袁大夫,对谢籍的打击无非是少了个说话好听,能自动领会他意思的司隶大夫。失去中书令王甫对谢籍而言,可以说是天都塌了一小半,消息深夜送来,谢籍瞬间清醒,一点睡意不留,起身披衣,也顾不上洗漱整理仪容,当即便过府去看望王甫。

谢爹正好在王甫家留宿,谢籍去的时候,谢爹正在和昏迷才转醒,并清醒到能说明白话的王甫谈朝堂事:“九郎虽年轻,但心里自有成算,只是心性还有些不大安定。这孩子得好生劝导,将来未必不能远迈秦皇汉武,我倘辞中书令,张煚虽还年轻,但亦能接此重任。”

这大约是王甫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王甫深知谢籍尤重情义,旧年与他们交的,如今在朝堂上,便是指着他鼻子骂,他也更多是无奈,最多气恼一番,并不会做什么。但熊孩子至今是熊孩子,倘无旧交在朝,他能放手施为,只怕要糟,好比萧量,那不是不想动,也不是不能动,而是当着旧交的面,没好意思犯熊。

“辛苦师兄了,这孩子从小不让人省心,又爱跟我对着来,多亏师兄这些年教导,才不至让他失教。”

“你也要担当起来才是。”

谢爹:“算了罢,我们父子天生没吃那碗饭,倘日日相对,只能彼此嫌弃。”

王甫哭笑不得地摇头道:“总是你们父子间事,自去细思量罢。”

王甫话音落下,仆从在谢籍点头后入室内通禀,谢籍一进屋,看着躺在床上,面无血色,气息较平日更弱许多的王甫,有点头疼:“快别说什么辞不辞的,先养病罢,中书省那么多官吏,总有能顶事的。”

“陛下,臣年事已高,早晚有这一日,且经自一遭,臣已深感人不在盛年,体弱多劳损,自觉是时候该颐养天年了。”王甫这一跌,因岁数大,少说要年余才能好。中书令半个月不理事无碍,年余不理事,必会出乱子。

最终,为王甫能长命百岁,谢籍还是同意了张煚接任一事,张煚本就是王甫重点栽培的,资历什么都都已经熬足,只是年岁还略轻点,别的都无碍。当然,zhèng quán没有不带血的交接,中书省的交接,两位中书令间可以不带风波,张煚成为中书令后,在中书省里少不得掀起点风风雨雨。

谢籍自觉这些风雨不干他事,张煚既然是王甫看中的,想必能力不缺,驭人之能也够用,自然不会连中书省的风雨都应付不过来。

又半月,张煚接调令入中书省为中书令,张煚入中书省许有风波,许没有,至少到谢籍这里看着是一切风平浪静。风平浪静是风平浪静,肯定没王甫那么趁手,谢籍现在大多政务都得自己处理,张煚不是指望不上,而是张煚说了:“臣非是王相公,总以长者慈怀示陛下。”

换句直白话来说:我又不是你师伯,干嘛要继续宠坏你,别瞎琢磨了,赶紧好好批你的奏章去吧。

看着满案奏章,谢籍苦不堪言,只能想象满案奏章都是小青梅的笑脸,不然真是一刻钟都待不下去:“早知道不该答应让张子明来接任,张子明这个没上没下的混蛋,连朕的话都不听。”

谢籍自来很少用“朕”这个字眼,这会儿用是满心苦涩,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简直没有一点威严,甚至可能还没太多尊严。

不过,张煚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张煚能被王甫看中,是因为这位太有手段,太有方法,脑子活转得快。谢籍对着满案奏章面色发苦,他便邀能让谢籍甜起来的邰山雨进宫去看望“辛勤为天下子民计的陛下”。

“他这样忙呀?”

“天子任重,江山社稷,黎民安乐皆在肩头,自然是忙的。”张煚面对谢籍时像个不近人情的混蛋,面对邰山雨时却特别温柔和蔼——这是发给陛下的糖,当然要保有原本的可爱柔软,浪漫天真,不然就不甜不着陛下。

邰山雨也委实很多天没见着谢籍了,恋爱中的男女,一会儿不见都像隔着半个世纪,何况这么些天不见:“好的,那我准备一下就进宫瞧他去。”

这一准备,邰山雨就准备到了下午去,谢籍在宫中刚吃过饭休息了会儿,正要继续跟奏章战斗到底时,门口传来一声轻笑,抬眼看去,小青梅在雕花朱漆大门边笑意盈盈。随着小青梅走近,沁人心脾的梅香,也随着她一点点传递到谢籍呼吸间。

虽然门外就有梅,但小青梅不来,谢籍是闻不见的,唯有小青梅来了,这世界才有了香,有了色,有了味。

“山山。”

“听说你好忙的,我来就你啦。”邰山雨说完环视一圈四周,“这里好像是处理政务的地方,我是不是不应该来?”

谢籍:“这天下哪有什么地方是山山不该来的,山山哪里都来得。”

说着,谢籍直接把邰山雨引到他的座椅上坐着,不假手他人地给小青梅端茶递水,还给她剥桔子。那盘桔子早上就放那里,谢籍没工夫吃,如今倒有工夫细细剥干净了递给小青梅。

“这里我能坐吗?”

“能坐能坐,我能坐得,山山自然也坐得。”谢籍恨不得把心都捧到她面前任她自取,更别提别的,他觉着没问题,世人谁又会觉得有问题——谢籍就是这么想的。

好在这年月,还没有什么御座龙椅,就算有,书房这里的也称不上,大朝会坐临百官的那张,勉强才能算御座龙椅。

邰山雨坐是坐了会儿,不过很快就站起来,坐到一旁去:“爹说王伯伯一辞官,九哥必定要好忙,我还想你忙过这段时间,我们再见面就好啦。不想张叔叔来问我,能不能进宫来瞧你。”

谢籍听到这番话,顿时觉得张煚这中书令很要得,知君心体君意,虽然不能帮忙处理政务,但…勉强还是算他合格吧。谢籍沉醉在小青梅的笑容和梅花的清香里,觉得奏章和混蛋也都可爱起来。

第四十一章 鲜花满目,处处好景

对于治理国家,邰山雨一直觉得,这是一件伟大而艰巨的事。

然而…谢籍处理家国天下事的画风是这样的:一边顶着他吐槽小王子升级后的终极版桂冠——吐槽天子尊号,一边批奏章的。看到生气的,会扔地下踩几脚,大骂混蛋,把奏章当仇人一样,拿脚碾了又碾。看到高兴的,会哼着调子给人批个“已阅,卿所奏,甚悦吾心”。

奏章累案,一起吃午饭,谢籍挤出时间来,陪邰山雨逛花园。冬日的花园花木凋弊,但自有巧手工匠,将园景陈设得令人耳目一新。谢籍引着邰山雨,别有用心地引至徽猷殿,那是后|宫正殿所在,于一片花林扶疏之中,便此季,也鲜花满目,处处好景。

“这里乍一看,跟春天到了似的,花开得真好。”邰山雨对殿阁可没什么研究,加上地方大,他们走一路来,哪是哪,到底走向了什么方位,邰山雨根本弄不清楚。

“山山觉得好便好。”

“我…”虽然邰山雨真论起来,到土著们这里也算半个文盲,毕竟好多典故她是说不上来的,“九哥,这徽猷殿是用来做什么的殿阁?”

“徽猷意为美善之道,山山以为此处是何处?”谢籍在花间笑看小青梅,更觉满目芬芳,美不胜收。

沿阶而上,邰山雨已经能看到殿阁里的陈设,好些东西都让她觉得怪眼熟的,比如竹叶纹花纹的青纱帐幔,还有精巧的案头山水小景,甚至是桌上摆放着的茶具都是她常用常见的式样:“这是后|宫殿阁?”

“正是。”说话间,谢籍拉着邰山雨的手迈进门槛,殿阁里并无宫人在,殿阁除日常有人打理收拾,平时并不留人在此。对谢籍来说,主人尚未入住,留那么多闲人在干嘛,岂不显得这宫殿已满满当当,就该显得空荡荡才像是待迎主人入住的样子。

“九哥每天这么忙,竟还有闲工夫费心布置。”邰山雨是想说,看来还不够忙,又或者最近这段时间才开始忙。

但听在谢籍耳朵里,是小青梅领会到了他的心意,心疼他每天好忙,还要花时间来为她费心布置殿阁:“只要山山喜欢,再费心也值得。”

邰山雨好想吐他一身哦,只拣自己爱听的话听的这一点上,大概没人能比得过谢籍:“我道我家园子里怎么空了好大一块,问我爹把盆景送谁了,他高深莫测不答我,只说什么将来会知道。”

好友果然还是值得信任的,哪怕身份有所转变,总有旧情在。谢籍此刻无比感谢当年和邰爹成为好友的自己,如无当年,他想遇到邰山雨,并与邰山雨有青梅竹马之旧,无异痴人说梦。

观看过殿阁,谢籍还得继续回大业殿批奏章,谢籍怕邰山雨无聊,想着还是送小青梅回家玩耍去。邰山雨却琢磨来都来了,多待一会儿,谢籍是巴不得邰山雨一来就不再走,断不会把人往外赶。

如此,谢籍自是度过了美美的一天。

次日常朝,只内阁与五品上各部主官至大业殿,各找各座位坐下。吏部尚书与张煚交情好,今日要上一道奏章,怕惹谢籍不快,问张煚要怎么才能在不惹谢籍不快的情况下,把奏章递上去。

张煚:“放心递上去,断不会使陛下不快。”

“当真,我可记得上回,河阳一事,陛下怒意大张,久久不消,一时间朝堂上下人人心里发紧。”

“今时不同往日。”当时是在小青梅面前丢了脸面,加上好友折了腿,不怒才怪。今儿是昨天与小青梅亲香了一整天,也没亲朋好友折在里边,自然好说。

“那我可就这么递了。”

话音才落下,谢籍出来,面上的笑意与神采,凡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不一样来。能到天子面前来的,有几个不是人精,一照面便知道,今日天子的心情很是不错。

“众卿家可用过早饭,今日御膳房的糕点做得不错,用过饭的尝尝味道,没用过的垫垫肚子。”谢籍心情好的时候,看谁也顺眼,自己吃早饭时,还能想起一干臣子们上朝都会比他早来,未必个个都吃了早饭,便命人准备了糕点。

按说谈政务时吃点心瓜果有点不大合适,但天子说可以,那就可以。

官员们皆不客气,该吃吃,该喝喝,该上奏章的上奏章,今天果然是什么奏章都没让谢籍发怒。是喜讯的,开怀大笑,天花乱坠地一通称赞,有不虞的,也是语重心长勉励,责令限期整改。

朝会散后,官员们看张煚,张相公一笑道:“诸君以为,年轻男女,如陛下这般伟业已成的,还能为什么事心绪飞扬?”

谁还不是明白人,这么一点题,大家都领会到了。唯不能领会的是,张煚为什么要点透这事,往日没交情的且不说,有交情地皆要慢一步问张煚。

张煚:“我观陛下情深,日后怕当真要只尊中宫,早些使诸公知晓,也好避免多生事端。”

吏部尚书:“张相公很可以啊,连这都思量到了。”

“为天下计而已,愿诸公亦谨守公心。”

“倘真能要只尊中宫,陛下得一谢邰刺史,二谢张相公。”前者交游广阔,跟谁都有积年旧谊,后者给陛下铺路,铺得妥妥当当。

张煚:王相公传授的经验,这位得顺毛捋,别的都好说,唯在小青梅身上,断不能逆他心意。

为朝局安稳,为江山社稷,张煚考虑的不可谓不远。

张煚还没走多远,宫人追上来道陛下有请,张煚又赶忙折返。进了大业殿,见天子一边批奏章一边满面笑,便不由失笑道:“陛下昨日的奏章看得如何?”

“皆已批妥。”谢籍不见张煚接话,便抬头看他,只见张煚笑得格外意味深长,便瞬间明白了这老酒鬼什么意思,“多谢张卿,吾心甚慰。”

“不当陛下一句谢,陛下心宽,臣等亦能心宽。”

谢籍:所以我更喜欢能体我意的朝臣,像萧量那样爱跟我对着干的,我不杀他,已经君恩如海。

#张煚:总感觉陛下会越来越喜欢我#

#九哥,你最喜欢的是谁,是他还是我#

#陛下:…#

第四十二章 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道是真法不多传,传多了没用,王甫自然只把真法告知给张煚,却不知张煚是真法收着,据真法而使的招倒是广而告之。

就是广而告之,也还是有不爱受教的,比如萧量。

对于又被天子指着鼻子骂,萧量是肉不痛皮不痒,气得谢籍直想喊人进来把萧量拖出去砍个稀烂:“必有人告知卿,朕这里,万事好商量,唯一点没商量。”

“臣亦是为陛下计。”世间有深"qingren",也有薄"qingren",萧量便是于情爱上凉薄的。倒不是说花天酒地,只不过是并未见识过何谓深情,也许曾有过罢,不过转眼便消逝,不等追寻,便已无踪迹。

“滚,有多远给朕滚多远。”谢籍这里,唯一不能碰的就是小青梅,谁要敢胡出主意,谁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萧量这混蛋,居然敢提什么开大选,逼一逼小青梅,谢籍要不是耐着脾气,想着要永远做小青梅心里的大英雄,萧量怕是都已经死干净埋完了。

萧量也不是没眼色,当即把话一收,继续讲青州刺史案。话题一换,谢籍脸色立马好看了许多,萧量虽暂时缓了口气,但那口气还是没松。家不成,业何为,天子到底耗费了太多心神在儿女情长上,为情深所左右…

从来昏君圣君不过存一心而已,这番儿女情长,天子能得便罢,不能得,恐天下危矣。

在这件事上,萧量有萧量的思量,张煚带着张煚的乐天。这位有酒有好友,就觉得世界无比美好的中书令这会儿正在邰府同邰爹饮酒,酒案上摆着水仙花盆景,花朵像小姑娘的脸蛋,挤在一块乍着笑脸,在山石间明媚娇妍,煞是可爱。

“咱们知交多年,私底下说两句,是该抻着点。咱们都算是看着这九郎长大的,他什么脾气你我都清楚,不管什么爱时爱煞,到不爱时扔哪儿是哪儿,不抻着他点,不叫他深感得来不易,如何长久珍惜。”张煚也没把话说死,说完又圆回来两句,毕竟物是死物,人是活人,到底不同。邰山雨小时候还爱紫薇白兰茉莉花,现在最爱的却变成了牡丹芍药山茶花。

时光漫长,人不可能一成不变。

邰爹:“我跟你说,老张,我们家这是老房子着火,已经救不了。他们日后究竟会如何,我心里也没底,你说我文不成武不就,也没有高官厚禄的本事。之源更是醉心教学,醉心著文,连仕途都没兴趣,就是想站高一点,将来为山山张张目、撑撑腰都不成。我心里也苦也难,可小儿女情已生,怕是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同山山一起走一步算一步。”

张煚是有些醉意,但邰爹显然醉得更深,说话略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张煚仍能从中听出一片爱女之心:“这倒不必太担心,有我一日,总会护着侄女。朝中也不止我,邰兄的邦交满布朝野内外,真到有那一天,有的是人肯站出来为侄女张目撑腰。”

“都怪谢九那混账东西,干啥要做皇帝。”

虽然邰山雨也无数次在心里这样吐槽,甚至当着谢籍也问过类似的话,但破口大骂是绝对没有的:“爹,你居然趁妈去上香在家喝酒!”

邰爹一下酒醒,拿帕子抹抹脸,带着酒气看他闺女:“怎么回这么早,不是说要吃过晚饭才回。”

“阿阮家来寻她,道是远房表兄来了,我们琢磨应该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订了婚约的。阿阮犯羞,我们本来要去看的,她一羞,我们就没好开口,自然只能回来啦。”邰山雨说着,把酒收了,一人给递上一盏醒酒汤,“张叔叔,你也少喝点,回头归家也要挨训的。”

“胡说,谁敢训老夫。”

这种惧内还死不承认的人,有时候还真怪可爱的,但有时候就叫人忍不住想喷他一脸了,张煚此时就是后者:“要不我现在让人送您回家去?”

张煚:“我同令尊还有许多话说,且不忙。”

邰山雨也不追着不放,张煚喝了醒酒汤脑子清醒些,想起方才的话,倒不觉得尴尬,只冲着邰山雨一笑便把事揭过篇去:“七娘是不是也想过,陛下若不是天子便好了。”

“确实这样想过。”谢籍要不是天子,邰山雨觉得自己早就已经答应,什么顾虑都不会有。

“但是七娘可曾想过,他一步步走来,并非步步皆出心愿。英雄可造时势,但时势一成,便不是英雄可左右的,他走到今天,必也步步行来不易,步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虽然一表三千里,张煚和谢籍更是表了不知多少辈,但表叔仍是表叔,逮着机会就不放过,总是要趁机帮谢籍给小青梅高高的心防松松土。

不过,张煚这人脸长得正派,一看就是成竹在胸,万事皆在掌握的正派高人形象。邰山雨听在耳朵里,只觉得这位是在为江山社稷计长远,一腔公心:“我记住了,以后再不会。”

就是邰爹经历多,见过的人多事多是非多,听张煚的话,也觉是为小儿女计情长远,谁能料想到张煚纯粹是想打个漂亮的助攻。

张煚看父女俩齐点头,心里又怀点愧疚,他似乎也不纯粹是谢九郎的表叔,还是邰七娘的叔叔,论起来,叔叔比表叔要亲近得多。于是张煚又给邰山雨传授经验,还说:“论驭夫有道,首推令堂,七娘要向令堂多学习啊!”

这会儿邰山雨有点听出来了:“张叔叔,你到底哪边的?一时帮九哥说话,一时又帮我出谋划策。”

张煚:“为公,我是陛下臣子,为私,七娘喊我叔叔,我亦是左右为难,只能先公后私,两相兼顾,但愿不曾里外不是人。”

“九哥要知道张叔叔帮我坑他,肯定要找张叔叔理论的。”

张煚:窃以为,七娘便是要坑他,他明知是坑,亦会乖乖往里填。至于找我理论,怎么可能,那混蛋小子享受温香软玉还来不及,哪有闲工夫找我理论,要找…也找七娘不是。

#陛下:是朕输了,竟不知道还能这样操作#

第四十三章 清风明月,殿阁寂然

这段时间,如果要问谢籍,人生中最烦人的小妖精是什么,谢籍必会答一是小青梅,二是朝政。如今是小青梅好歹能让他舒一口气,朝政这小妖精却一点不消停。

因为萧量,谢籍天天堵心,因为满朝文武递上来的奏章,谢籍天天是起得比鸡早,干得比驴多,一想起小青梅还特别想默默泪两行:“张卿智谋良多,我有一问,不知如何解,请张卿教我。”

正要迈脚告退的张煚不得不停下,将秦章暂时搁到几案上,拱手道:“陛下且问,倘臣能作答,必不推诿。”

“吾负社稷之重,未敢懈怠,然纵适壮龄,亦常感不力,未知如何方能解此困,早日卸此重担。”谢籍想找个人谈谈这问题挺久了,那会儿王甫在中书省,他不好瞎问,王甫真能当着满朝文武拿鞋底子追着抽他。他这么大个人,也要点脸的,怎么可能当着人面被鞋底追着抽。

张煚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的,不是不敢相信谢籍有这样的想法,而是不敢相信谢籍居然还怀有这样的天真念头。千斤重担,人君之位,他直接给来一句“太累,太辛苦,我不想干了,你看我怎么才能不干”,今日谢籍要是哪朝堂诸公、地方要员说不想干,于是挂冠而去,少不得是一段风流佳话,但他是天子啊!

“如何也不能,江山之重,说卸下容易,但卸下之后如何,陛下可曾想过。谁来接掌,退位之后如何安稳度日,如何有自在地活着,如何让七娘开怀畅快地与陛下相守一生…这些陛下可有答案?”不可能有答案,一日是皇帝,最好到死都当皇帝,不然quán bǐng不在手,什么妖魔鬼怪都可能到跟前来张牙舞爪。

停了停笔,谢籍心想“要是我有答案,还用得着问你,早退位让贤了好么”,叹口气摆摆手:“罢罢罢,张卿便当我没问过罢。”

作为中书令,张煚不能劝一句就算完,得想办法。当皇帝肯定不止有辛苦有操劳,自然还有能以慰辛劳的嘉赏…只是,对于谢籍来说,最好的嘉赏恐怕只有邰山雨,什么百姓安乐,江山稳固,四海升平之类的嘉赏,能使天下人为之动容的,到谢籍那,恐怕也什么都不是。

越是细想,张煚越是一身冷汗:这小混蛋,倘没邰山雨,必会成混世魔王,真正能祸世的那种。

这会儿邰山雨可不知道有人正念叨她,她正在和自己曾经的爱慕者脸对脸尴尬呢,说实话,她的爱慕者必定是画风最与众不同的爱慕者。这会儿爱慕者正跟妻子陪小心,他妻子是巧手何女郎的表姐夏女郎,夏女郎一脸嫌弃:“阿邰都没躲,你躲个什么劲。”

“我这不是避嫌嘛,省得你吃味,你吃味了回头不得找我麻烦啊!”赵二郎可不觉得他这是躲,他这叫懂得避嫌,再者说,是该躲着点,万一叫天子想起邰山雨还有个作死的前爱慕者来…赵二郎认为,凭以往的那混蛋的样子,恐怕能叫齐人揍得他满脸开花。

“阿邰别理他,正好令堂铺子里到了一批胭脂水粉,我们一道去瞧瞧,至于你…别想跑,好好候着拎东西。”夏女郎语毕,挽着邰山手的手臂,亲亲热热往秦女神的铺子去。

邰山雨默默回头看一眼赵二郎,那小媳妇的嘴脸让人没眼看,便扭头同夏女郎说起“秦女神的新妆”。夏女郎一边走一边瞅,越看越觉得邰山雨的妆面无比完美,在冬日阳光下,整个人泛着雪光,真真能让人想起一句“冰肌玉骨,花容雪肤”,偏还显得气色极好,顾盼之间神采迷人。

“我这辈子,没啥好去羡慕旁人的,唯羡慕阿邰有秦姐姐这么一个妈,什么也不用想,成天就等着美得千变万化就好了。”这个洛阳女郎们羡慕得不知凡几,秦女郎是洛阳女郎们做梦都想要的那种亲妈。

迈脚进铺子时听到这句话,邰山雨不禁想起了邰夫人那一长串干闺女和学生名单。这么说吧,邰夫人的干闺女和学生分布情况,曾一度让邰山雨觉得邰夫人不去干谍报就是浪费人才,只要她想,谁家后院都会有她的耳目眼线。

“呐呐呐,不用羡慕,我妈今儿就在铺子里,用的胭脂水粉也都在柜上,你细细学学,学会了回家爱怎么美怎么美,别说千变万化,千亿变化都会有。”把夏女郎推给店里的使女,邰山雨往后边去,邰夫人正在同洛阳女郎们“闲话红妆”。

邰山雨一出现,女郎们立时看她,见她妆面完美无暇,立马转头求教,便是邰山雨相熟的女郎们,也没工夫搭理她,连招呼她都不曾,光紧着邰夫人求赐教了。邰山雨对这样的画面习惯得不得了,自己找个位子坐下,并抱着同样没人搭理的点心吃起来。

吃个半饱时,有侍从不落痕迹地悄摸过来,递给她一封书信,又悄摸退出去,速度快得大多数人都没注意到。邰山雨抓着块杏仁糕一边吃一边打开书信,书信自然是谢籍写来的,在书信里,谢籍用幽怨无比,如同被抛深闺新女妇一般的语句,描写了他在深宫中独自批奏章,独自吃饭睡觉,独自对明月,对清风,对寂然无语殿阁的情况。

用语简单直白,幽怨之气扑面而来,而且画面感相当足,足到邰山雨都快要能从字里看出画面来。书信最后边是一句“山山若不来探我,我便要如枯干花木一般化作黄瘦可怜的枯枝”。

“他倒没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是,前天才去宫里探过他,他是想上天吗?”呃,单就“一步登天”这个词来说,谢籍是已经上天好久了。

“好吧好吧,为免你化作黄瘦可怜的枯枝,我去瞧瞧你作的什么妖。”

邰夫人一边同女郎们说着话,一边关注着邰山雨,见邰山雨起身同使女说两句话便走了,不由心里琢磨:这闺女,大概是真留不住了,那混蛋小子,在宫里待着也很会勾人,真让人不省心。

第四十三章 可愿伴我同去

邰山雨进得宫去,还未行至大业殿,老远就听到谢籍在骂人,唔,准确说也不是骂,是声音挺大地跟人争执,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萧量。

新帝登基,总要在重要的位置安排几个信得过的人,萧量考校后可以的没问题的那当然好,可有问题的他会一点也不转弯地指出来。谢籍气个半死,还挺着急,想着小青梅就要来,不能在小青梅面前丢人,哪想到一争一辩,到后边全成了吵吵,还没完没了,没了没完。

邰山雨来,自然有人先报,谢籍听到立马收声,萧量虽然不明所以,但观察力在,自然也住口了,谢籍道:“萧卿且先退下,今日之事押后再议。”

“是,陛下,臣告退。”萧量出了殿阁,看到邰山雨,同邰山雨还招呼了一声。萧量和谁也没什么太多交情,但他是司隶大夫,严格来说管不到天子的后|宫去,所以虽然他觉得邰山雨有点折腾,但也不能当着人面给人脸色瞧。

邰山雨回以一礼,便一脚跨进大业殿,大业殿里,方才散落一地的奏章,这会儿已经收拾妥当。谢籍从里边迎出来,正好在门口接到邰山雨,方才的怒意瞬间一点也不剩下了痕迹,脸上布满看到心上人的开怀笑容:“山山还道来瞧我,却仍是我去了信才来,来了就好,我就怕山山是我去了信也不来理会。”

“是不想来理会的,可是九哥写得好幽怨,几能破纸而出,我是真怕你黄瘦成枯枝。”邰山雨坐下,看了一眼匆匆收拾还有痕迹的殿阁,本想问为什么争执,但现代宫廷戏毒害太深,她以为后|宫干政是大忌——嗯,这时候她是还没察觉到,她已经把自己定义为“后|宫”了的。

小青梅看一眼,谢籍略一寻思,便忍不住吐槽:“山山,萧量那老匹夫,真不是个好东西,我提拔一个,他就参一个,自任司隶大夫以来,这老匹夫是看谁也不顺眼,看谁都像是贪官恶吏。这老匹夫,总有一日,我要弄死他。”

这里的“弄死”,邰山雨默认是开玩笑,毕竟她也时常说要“弄死”她的女郎们,女郎们不还个个活蹦乱跳的么:“虽不知萧大夫为人如何,但总觉亦是怀公心的,只是做事不讲究方式,说话不讲究方法,才总叫九哥生气。九哥不气他,为他气坏自己,多不合算。”

谢籍很想回一句“怀个屁的公心,这老匹夫就是在跟我一较高下,想要彻底把官员任免一事捏在手里”,满朝文武,大多是能臣干吏,越有能力的人,越想捏更多权力在手里。他新登基,面临的很多都是这样的事,所以谢籍最近火气一直比较大:“不提他,眼看天气晴好,郊外古梅盛放,委实宜游,山山可愿伴我同去赏梅?”

古人谈恋爱就是这点不大好,约会的形式花样不够多,因为可选择的选项太少。邰山雨也很爱去郊外赏花的,但那些花她其实年年都要去看,虽然每年都还会觉得美,不过还是觉得和心上人一起,应该浪漫一点,偏偏又想不出什么浪漫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