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官也不止指小,也指多。

加入进去的多半是与农桑事有关的衙下官,洛阳还好,谁不知邰太守是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当然,也不是没能力,大家可爱戴他得紧。

出问题的,地方上较多,且多半离洛阳较远,越是偏僻的地方,怨怼越大。谢籍本想瞒着邰山雨,但事情越来越不可收拾,便是谢籍也堵不住世间所有人的嘴:“我…做错了吗?”

邰山雨很迷惘,她一心想要天下人都吃饱吃好,余生所烦恼之事,不过是下一顿吃什么,明天穿什么,去哪儿玩。但为什么非常好的愿望到了最后施行起来,会变得这样叫人难受。

“非是山山有错,而是他们错了。”再好的政令,叫某些蠢物去推行,也能成为杀人的刀。

“是我思虑不成熟,不该以分发推种,而应让世人先尝到看到,再等他们想种时,给他良种,而不是先给了良种,告诉他们收成好,要他们去种。”邰山雨这么说还是觉得心里有些酸涩,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被上阶官员压迫的农人与衙下官们。

衙下官多年轻,心中仍存天真理想,远大憧憬,加之常与农人来往,他们中许多人都对农人充满情感与责任感,遇事时多半会设身处地为农人着想。以至于在政令下到地方之后,有不能领会上意下发乱命的,致使百姓心生怨怼,衙下官们更是愤懑难平。

“收成快出来了,山山不必担忧,待收成出来,自事事能消。”至多十日,各地方的洋薯便可以采挖完成,称点收成。洋薯是实打实的收成高,待称点出来,自然百姓能安,至于衙下官…

他们没错又有错,但主要过失都在上官,若非如此粗暴施政推令,岂会惹来怨愤。

“遭罪的还是遭罪了,为此不幸身亡的也已经活不过来。”在邰山雨心中,没有什么能大过性命,如果有,那必然是很多很多人的性命,或其他高于性命的存在。

谢籍揽了邰山雨入怀,知无从劝起,决定放半日假歇个清闲,伴邰山雨一道去洛阳左近乡间看看。洛阳城内外的百姓,也是分发推种后才接触到洋薯玉米和一干菜蔬瓜果的,但却接受得很好,这种好,一则来自于邰太守在治下百姓心中是个值得信任的官长,二则是洛阳父老们对帝后怀父老之情,很愿意帮一帮他们,哪怕力微,能帮上忙他们也很欢喜。

皇室田庄上这时已经采挖完毕,洛阳城内外拿皇室田庄当风向标,遂正采挖得热火朝天。随便往一小山村去,村里也有人正在地里埋头挖洋薯,要是没挖过的人家,必然是一边挖一边感慨:“这收成可真成,下田有这样,尽可满足,上田种稻也产不到一半呐。”

洛阳父老离皇室田庄近,讨教起来也方便,田庄那边得了帝后嘱托,对上门来求教的总是又耐心又细心,委实不懂还上门指点。洛阳的洋薯,不说比其他地方种得好,但在收成方面,绝对在第一梯队领着先。

“这可不愁吃喝了喂。”

“虽可果腹,但好吃轮不上。”

邰山雨听着好想上去给他们一套食谱,比如——土豆的一百种做法什么的。

虽然没做过土豆的一百种做法,但土豆的三种五种,十种八种邰山雨还是会的:“得教人怎么吃,光水煮烤着,吃几回就该腻啦。”

邰山雨叫洛阳父老们宽慰得妥妥的,回宫以后便重又开怀起来,琢磨着跟御厨商量,怎么弄土豆的菜谱。至于谢籍…他得连夜处理衙下官与自举士子们jìng zuò礼部门前一事,这群混账东西已经学会轮着来jìng zuò了,也不是谁给胡出的主意,搞得礼部沿书最近天天灰头土脸,每上朝必称罪。要不是谢籍这作天子的觉得这不干礼部尚书的事,礼部尚书怕早已在攻计之下自尽以谢天下人。

“陛下,您要去礼部?”张煚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

“正是。”

中书省一干朝臣一听,忙往死里劝,早便有人猜测,如此jìng zuò下去不散,会经得天子前往亲自过问。早先还只是自举士子,这时候人可杂得很,什么人都有,天子亲往委实不大安全。便有禁卫骁勇,真乱起来,未必能护得住。

“陛下,此事乃吾等之过失,恳请陛下勿往,容臣等再次前往一劝。”中书省一干朝臣不由谢籍再分说,齐齐起身——他们可是怕了熊天子,生怕再多说一句,天子就会大步流星般往礼部去一会礼部门前jìng zuò的士子与衙下官并一些闲杂人等。

“朕意已决。”

张煚:你意已决跟我们商量个王八啊!

天子御驾出行,禁卫要十里布防,叫十里内无人犯驾,御驾出行太兴师动众,谢籍没要御驾,而是用的寻常出宫的马车,当然赶着的车夫不一般,随行的侍从也很不一般。

到得礼部门外,天子下车步行,礼部门前,只有少数几个人曾面圣朝见天子,许多人都是不识得谢籍的。不和是谁先道破,只不过谢籍从街畔走到礼部衙门下台阶的工夫便已传得满院尽知。

有自举士子跪到腿麻,不着痕迹地揉腿,腿才揉通一点就见玄色衣摆打眼眼畔飘过,打眼一看竟是天子,自荐举子差点口吃,好半晌才瞠目结舌地起来行礼问道:“陛…陛下,您是来为伸张正义的吗?”

谢籍:不不不,请相信朕,朕都不觉得你们那叫正义,嗯,当然,对朕来说,强权既为最大的正义,没权也没拳头,甚至没硬骨头的最好不要瞎搞事。

第一三四章 有愤吐口,有怨抒怀

礼部衙前树荫下,谢籍不因岁月而改变的“美貌”为日光衬得仿如神明,衙前学子皆叹服帝王威仪与风采时,谢籍含笑问他们:“可是朕所行有失,致使你们在此长坐?”

别说这事天子没多少过失,就是有,谁也不是把脑袋别裤腰上,要为理想而牺牲的斗士,他们取的是一个公平,是一个能让人踏踏实实做好事的环境,绝不能跟天子对着干呐。

见士子们次第有声地摇头说“并非”,谢籍复笑:“可是世间百姓已陷水火,致使你们在此长坐?”

倒也不是,上官们不过压着他们罢了,倒不敢去压百姓,都这些年了,谁不晓得邰皇后是位心系百姓的贤后呢,真压得百姓起民变,便等着干净脖子罢。

“既如此,上书谏言路途千千万万,何不来见,为何要在此长坐?”谢籍这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按他心底里的想法,这群不听话的混蛋,揍一顿就能舒坦。是小青梅关心这事,觉得这事与她有干,他这才耐着性子这么说话。

语毕,谢籍见无人答,复开口:“既你们不来见朕,朕便只好来见你们,此刻朕在此,中书省诸位卿家在此,尔等何妨有愤吐口,有怨抒怀。”

张煚顿时老泪纵横,这些年来,为熊天子收拾多少烂摊子,如今终于看到天子收拾齐整自己后,开始替臣属收拾烂摊子。

见无人开口,谢籍便继续说话:“朕来时,诸卿劝臣,勿以身犯险,朕深恐诸位有天大冤情,遂不顾阻拦来此。如今看来,尔等并无冤无怨,否则为何不开口谏言?”

谁傻呢,一起坐的事肯干,先出头说话时,却无几人真正敢于站起来,做这个出头鸟。但到底还是有人站出来的,不管为心中窃窃的私欲,还是为他们坐在这里的本来目的。

站出来的是自举士子,洋洋洒洒三千言,显是提前打好了腹稿的,听得出来,心中积怨已久,倒也不仅是怨,还有失望。倘仅仅只是怨,谢籍的拳头今天不落下,早晚也会落下,但对于他们失望,谢籍还是认真去听了——因为小青梅喜欢一个人人都觉得有奔头的世界。

“坐而谈不如起而行,你们对朕很失望,朕亦对你们很失望。”谢籍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登车回宫而去。

礼部衙前jìng zuò的众人:…

“宋兄,我们这坐不坐?”

“我哪儿知道,看大家的意思罢。”他们中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的主使者,当然后来夹进来的人他们不能肯定。

“陛下说坐而谈不如起而行的意思,大约是说会派差事予我等,我觉得我们应该散了。”

“我亦如此作想。”

自举的士子们三三两两散去,余下的各地方来的官吏,则就是中书省的事了,天子走了,他们可一个都没走,全被天子留下来。作为中书令,张煚可说是百官之首,便率先站出来谆谆教诲,教诲罢后是一句:“言路何其通畅,何不上书御前呈天子?”

说完,也走。

中书省其余官员:…

面面相觑后,他们也各自丢几句话走人。

礼部尚书简直想仰天流泪,好在又半个时辰,地方官吏亦三三两两散去,凑热闹的闲杂人等自然也待不下去。礼部尚书看着空空荡荡的衙前树荫,感动到流泪,镇日门前坐满人,他这衙上官难为,衙下官也同样难安,如今都散了,才好安安稳稳当差。

两日的后大朝,谢籍特命中书省从自举及地方官吏中选出十人来御前呈辞,因有上疏,自然比口述谏言要详实得多:“下官难为,此事国丈亦曾与朕提,但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不严规肃纪,如何约束?自朕登基以来,规纪虽严,但常是法理不外人情,从来小错小罚,大错方问罪,尔等以为,朕还要如何怀柔才能令尔等不难为?”

在谢籍问自举士子和地方官吏时,邰山雨和谢岩谢暄一起听邰爹讲如何推广种植良种的经验:“其实为父也没干什么,咱们自家田庄上除种庄稼,都咱满了洋薯玉米,小殿下们爱食嫩玉米,遂玉米种得多。玉米收成平平,洋薯委实收成高,现在为父都有些犯愁,种出来这么多洋薯,自家是吃不完的,佃户也吃不了,咱往哪儿卖?”

“不必卖呀,做成土豆粉条、土豆粉皮,蕃薯也可以这么做,冬天的时候吃辣辣的薰锅,搁一把土豆粉条,味道可好啦。”而且还可以做炸薯条嘛,想想现代种多少土豆,不也能卖出去,那全是各种小吃消耗的呀。粉条粉皮还是邰山雨磨着御厨琢磨出来的,她其实就吃过而已,根本没做过,甚至也没见人把一颗颗土豆和红薯做成粉条粉皮。

“炸薯条好吃。”谢岩有时候会悄悄暴露一点爱吃的属性,不过邰山雨说不能多吃,会燥,他就很克制自己,不过偶尔还是会流露出对垃圾食品的向往。吃垃圾食品的愉悦感,邰山雨也有,所以每个月总会叮嘱做几回让小东西过过瘾。

“粉皮粉条晒干倒是易于存放。”

至于问邰爹经验,那哪用什么经验,自家种了,再刷刷脸,不时瞧着人家地里的玉米好,给钱朝人家买,人家问你自家种了为什么还要买时,要面带慈祥外祖父微笑地答人家:“我家的玉米都咬不动了,俩外孙子爱吃嫩玉米,小的还没长齐全牙呐,你家玉米嫩生生的看着就软嫩好吃。”

邰爹还没有一点作秀的意思,委实是俩外孙确实爱吃啊,只是他的外孙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皇次子,带动效果比较好而已。大家会想,太子皇子都喜欢吃的,肯定是好东西,会回去做给自家孩子吃,小孩子有几个不喜欢甜甜香香的嫩玉米的。对于大部分家长来说,家里孩子喜欢吃,就是最好的种植理由!

邰山雨:我发现我爹的经验没有多少值得借鉴的,我爹就是这么个天然“秀”,没办法。

谢岩:“妈,我今天可以吃炸薯条吗?”

刚会说话没多久,连爹妈都含糊着的阿暄小朋友也已经会吐出清晰“玉米”来了。

但这会儿哪里还有嫩玉米,玉米成熟后晒干跟石头一样硌牙。

第一三四章 礼用为恶,恶礼耶

jìng zuò的人群虽然已经散去,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三言两语可以安得了一时,不可能长久安稳,想安稳终还得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症结所在。而此事的症结,说白了,是无职无缺之人对未来的迷惘,有职有差在身的人不堪事物繁杂沉重及上官乱命。

朝臣们皆以为,此事还有得朝议,不想次日宫中一纸诏令告天下——着书生去干实事,叫地方吏员去推政令。朝臣们不由得哗然,天子这是要施展他那能打死老师傅的乱拳呐,要说简单粗暴,真没有比这更简单粗暴的手段了。

有朝臣上疏规劝,也用人袖手等着看天子如何被现实劈头盖脸,更有人忧心忡忡,担心这会把事情闹得更大。众臣皆看中书省,中书省看张煚,张煚摆摆手道:“且看着罢。”

一直以来,朝臣们对张煚其实都有点怨言,这位太和稀泥,也很向着天子说话。又大朝,有朝臣上疏,把张煚给参了,一本奏章近万言,把张煚骂得狗血淋头。张煚不言只笑,心里想的是:对什么样的天子,做什么样的臣子,不然咱们这位只能顺毛捋的天子,早开了杀戒了。

这样的攻讦,张煚并非头一回听,是以丝毫不怒,为辅佐天子推政制令之臣,哪有人人称颂的,真要是人人服他听令于他,那才要糟。天子命张煚自辩,张煚上前一步出列,天子叫辩,他便辩,论文采辩才,他张煚何曾输给谁。

谢籍:这很好,你们自己撕吧,你们撕了就没工夫撕我,我就可以和小青梅想哪儿去哪儿了。

因今日小朝会,又几日大朝,特地从自举士子及地方官吏中选了十人御前奏对。自举士子及地方官吏早已接到陛见的消息,他们合力准备了一个《谏君疏》,几番奏对下来,谢籍当场给大家表演了个“你们大概忘了朕学问其实他还成”,就《谏君疏》他腹稿也不用地直接口答了个《答谏君疏》。

诸臣并士子:…

因为天子“残暴”印象深入人心,大家几乎都已经忘了这位也是幼受庭训,长于世阀门第的的世家子弟。虽披上“残暴”外皮之前是披的是纨绔外皮,却也没妨碍他习文读书,虽在世家子弟里,学问算垫底的,可这位素有辩才呀。

开篇便是“礼用为恶,恶礼耶?不然,恶用也。”用一篇不算辞藻华丽,却口出尽意,章句通透,用时人听来朴实无华的言语叙述着邰山雨旧年里的一句俏皮话——吃饭还能噎死人呢,难道为这就不吃饭了。

虽则这时候,邰山雨反倒想不起这句话来,谢籍替她记得便是。自举士子们到头来得到的是比选官更冷门低阶的差事,与农人来往的农事官员,多为吏,而为官。吏者,无品阶之衙下差人,自举士子们得到这样一个结果,本该拍案愤起,然而他们被天子的《答谏君疏》给忽悠得热血沸腾地去了地方任职。当然,到底还是手下留了情,领九品职司地方农事。

至于原本的地方官吏,可以说其中一部分经得起礼部吏考的官吏,都顺顺当当连跳二sān jí,成了地方上有推政施令之权的衙上官。这个结果,不说皆大欢喜,至少眼巴前的,矛盾已经沙弥于风平浪静之中。

洋薯是可以种两季的,夏日采挖之后,赶着和玉米换着地种,自举的士子如今的地方农吏官员不及深思,便被忙碌的公务,永远充满无数问题的农人缠得压根没时间多想。他们是在御前许了诺来的,当然得做出点样子来,才有脸回洛阳去,到大业宫中再奏天子。

邰山雨则默默相请邰爹,在自举士子们离开洛阳就认地方前,给他们作了详细的“如何引导农人心甘情愿耕地栽种良种”说明。邰爹为自家闺女,可以说使尽浑身解数。

“爹,辛苦你了。”邰爹为授讲,喉咙都肿了,邰山雨怪心疼的,都是她一把年纪不作为,还害得老父来为她担心劳神。

“倒真是很辛苦,不过,经此一事,我倒很觉出来之源为何爱教书育人之事,使他们从不明到明,从不通到通,委实是件极快意之事。”邰爹啧啧感慨,要不是喉咙还有点肿,他真想长篇大论告诉闺女,以后有这样的活尽管来寻他。

或真是人性如此,好为人师,好教人事。

“爹,你见得多一些,你觉得我做的事,到底是好事,还是不好?”邰山雨不想问谢籍,因为谢籍永远毫无原则的站在她这一边,而且会站在她这边解决问题,邰山雨只是想听点有原则的话。

邰爹在这方面还是有点原则的,不过他很同意女婿的话:“用低劣的手段去做好事不为恶,如用好的手段做恶不为善,世间善恶,用善为善方是善,用恶为恶便是恶。”

作为一个至今文言文渣渣的邰山雨,每到这时候都一点也不想理会这些土著,包括谢籍,写出来的文言文对她来说跟天书一样。而且,每到这时候,邰山雨都很耻于暴露她的无知,因为她爹一直觉得她是个才女——也不知哪里来的错觉。

盛夏稍凉,洋薯玉米下地,细苗一日长势好似一日,皇家的田庄上亦热火朝天。谢岩最近的功课是亲手种那么一小块地,种得有一架豆子一架黄瓜和三珠土豆四株玉米,还种了小香葱和辣椒,可以说完美兼顾了一家四口的喜好。

另外,谢岩小朋友最近除了耕种,还有点小苦恼,那就是弟弟太熊。跟要跟着他来,尽在地里搞破坏,还不许说他,一说就用泪汪汪的眼睛傻傻地看着天,一副忧郁得不得了的样子。

“阿暄,这个不要碰,不心割伤手。”

这边才说呢,阿暄就割伤了手,这小孩儿哪怕也是摔摔打打长大的,可承受力真远有不如,割了手就要哭,还要满脸控诉的哭,脸上写满了——我这么乖这么棒这么天真可爱,怎么你还要叫叶子割我”。

谢岩:好想趁她还小不记仇揍他一顿哦。

第一三五章 好风景,好郎君

这一次夏种,不仅谢岩谢暄由他们的外祖父领着,到乡间去看了看。谢籍也决定带上邰山雨去更远一些的地方看看,省得她天天操心良种没有济民,反而害民。据各地方的奏疏来看,这群自举士子都干得还可以,不过农事是委实不熟。不熟农事无碍,农人已种过一茬,这时候的政令也确实更好推行。

农人们能问左领右舍,便不会去劳烦官吏,自举士子们更多的是做安抚工作,把旧日的不良影响平息,使大家对官府树立更深的信心。说到底,前朝影响犹在,亡国之君亡了国,有时候是父祖传下来个烂摊子,有时候是自己作的,杨询他爹属自己作的。

这位作天作地,作得民不聊生,苛捐杂役之重,让农人根本没有喘息的余地,加上地方克扣,日子相当不好过。那时候的官府哪里是官府,与贼无异,如今这位天子也不过上任几年而已,哪有那么好重新树立起世人对官府的信任。

“我们真的要出去玩吗?”邰山雨看着天天堆满一案,处理完今天的,明天仍是一案奏章的御案,觉得这完全是异想天开。

“与朝上诸公自然不能说出去玩,是去体察民情mín yì。”就是用体察民情mín yì为理由,中书省也劝了又劝,最后见劝不知,才终于答应在此期间好好辅佐太子。

谢岩下学回家,听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噩耗,哪怕他都快十岁,有些事还是不能接受的:“妈,你和爹要丢下我吗?”

“阿暄也不带。”谢暄这几天咳嗽得厉害,按太医的说法,最好安安稳稳休息,别出去吹风受寒加重症状,所以谢暄也要错过这个难得的好机会。

这谢岩更不能接受:“为什么,不带我是我长大自己也可以,阿暄弟弟为什么不带,他还这么小,要在爹妈身边才可以的。”

虽然谢岩是一个经常想要揍弟弟的哥哥,但爱起弟弟来也从不手软,邰山雨揉揉儿子的脑袋道:“我们阿岩真是个好哥哥,九哥,不然我们等过几天再去,带上阿暄和阿岩一起。”

谢籍好容易找着理由可以丢下儿子,他怎么可能容许呢,当然是断然拒绝,儿子期盼的亮晶晶眼神可以轻易打动邰山雨,但是绝对不可能打动他的…好吧,心软还是有一点,但是同小青梅一起单独相处,并肩出游的种种想象画面会让他把这种心软扔到天边去。

最终谢岩还是被冷酷无情的亲爹给留在洛阳了,张煚陪同着谢岩自城门回宫禁时,在马车上对谢岩说:“太子殿下,陛下心不在此,殿下总有一日要独担重任。”

“倘我不想呢?”谢岩也是小孩子,到底有脾气,哪怕平时再教养出色,看起来很愿意为江山社稷操劳一生。

“那便只能交二殿下。”

谢岩想想自家那个时不时找揍的熊弟弟,第一次觉得他们一家子,只有他能好好安安稳稳待着看家。想明白了,谢岩特别老成地叹口气:“那就没别的办法了,我爹当年为什么要做皇帝。”

这话张煚可接不了,谁知道那旧年纨绔历经什么,一步一步走到天子位上的,这其中的种种,只军中几位旧日天子部属清楚一点。但这些大将,不是在戍边,就是在外打仗,根本没工夫回朝来解人疑惑。

此时洛阳城外的官道上,谢籍同换作男儿装的邰山雨一人一骑,远远的元成安和自武艺世家借来的陈英红坠在后边,不很上前打扰帝后恩爱相亲:“元统领,我们真不用近一些护卫吗?”

不同元成安,陈英红头回干这保护贵人的差事,她从前就是个镖师而已,也干过送人从一地去另一地的活计,但是真没干过类似侍卫的活。

“不必,倘有不妥,陛下自能支应到我们上前襄助。”虽然天子的武艺不能说gāo qiáng非凡,但等闲的人也不是对手。

陈女郎略略放心,不再心里着急上火。

谢籍则很满意无人打扰他和小青梅双骑并行,在山川水州之间满怀清风,看得出来,小青梅正发自内心地散发着明亮而愉悦的光:“就这么喜欢出来游玩?”

“当然啦,尤其是好风景和好郎君可兼得时,就更欢喜啦。”邰山雨眼风扫过去,心情明郎得不行,现在看什么都想抛媚眼送秋波,尤其是看谢籍。

吃了一路秋波媚眼,谢籍亦满心甜:“本该早些与你出来,只是琐事缠身不得闲,好在阿岩渐渐长成,总能不时找机会出来游历一番。”

“这样对阿岩会不会太不公平,他其实也还小呢。”九岁的孩子,能大到哪里去,搁现代才不过小学三四年级而已,是她算应用题都会头疼的年纪,却要担负起江山之重来,似乎太过了点。

“慢慢来,并不会叫他一开始便接下,且有臣工相佐,张子明还是可以一信的。”张煚才四十来岁,可以放心再用个十几二十年,倒不必把人一直放在中书令的位置上,偶尔给个外派的肥差,再召回来继续辅佐。想要臣属踏实办事,就不能只指望臣属跟苦行僧一样,谁投身名利场中,是因为有坚定的理想要来追逐的。

邰山雨概念里的慢慢来,好歹是等谢岩二十来岁,真正是个成熟青年,心性心志都已真正成形的时候。

但事实上,谢籍的慢慢来,最多十年,而且他很可能不会等十年。因为去年就是十年,今年不可能还是十年嘛,今年当然要按例减一年,所以只剩下九年了。

至于说十八岁少年郎接不得天下这种事提也不要提,古往今来多少皇帝少年登基,不也好端端的。年轻,才有更多的时间,缓行手段,好好一展心中鸿图,推施新政新令,真到三四十再来登基,岁月催人老,不仅人老,心也老,世故也老,便没有那么多鸿图要展,新政新令要施,反而可能耽于享乐。

所以,谢籍才会在这时候同邰山雨一起到外边游一圈,以解邰山雨满腔山水之心,解完好回洛阳一起撑过这几年。

#谢岩:是的,此刻我能确定我和弟弟都是亲生的#

第一三六章 宥于院墙,困于柴米

夏日乍凉几日,便又遇上只热乎乎的秋老虎,别总想着古代的天气比现代更清凉,其实并不是,古代的夏天和现代的夏天相比,在气温上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一样很炎热。而且,现代的炎热是伴随着空调冰箱等各种降温设备的,而古代的炎热,最多有个冰鉴,然后就是自己打扇,要么去山庄里避暑,邰山雨每一年伏天都恨不得抱着冰鉴过日子,忒热。

骑马而行固然有风拂面,可也晒得慌呐,只能搭马车,将帘子卷起来,时有风吹来便能好一些。

这天中午极热,谢籍选了阴凉近水的树荫暂歇,吹着水上来的凉风吃着烤鱼,邰山雨还得打扇,不然还是会觉得热。谢籍见她热成这样,道:“应当再晚一些,是我思虑不周,春日秋日天气好时才是出游好时候。”

能出门玩耍,就别管天气了,邰山雨一样很开怀:“倒不必,这样挺好的,而且我们出游本来就是顺便的,主要是为看洋薯玉米种得怎么样。”

谢籍默默感惭愧,他是主要为出游,顺带看洋薯玉米和自举世子、地方官吏的:“必不差,来,擦擦汗。”

接过冰沁过的凉帕子盖在脸上,邰山雨整个人都舒坦了:“虽然有点抱歉,但是还是得说,不带阿岩和阿暄一起出来游玩真是太省心了。”

闻言,谢籍忍不住笑,戳一下她冰凉的脸蛋道:“出城时还怪我不是亲爹,这会儿自己也不是亲妈了。”

邰山雨瞪他一眼,复左右一看,把鞋袜除去,伸脚进溪流里,欢快地打水花,她超爱这样幼稚的动作,自己玩得欢快还拉谢籍一起。谢籍倒无所谓什么帝王架子,坐到小青梅身边同她一起打水花,邰山雨瞅他一眼,水花打得巨大,全往谢籍身上溅去,她则笑得乐不可支。

谢籍冲她笑得又危险又暧昧,片刻后,这混蛋脱去外衣跳进溪里溅起冲天水花,把邰山雨溅个半湿,谢籍还作势要把邰山雨也弄到溪里,邰山雨被他吓到尖叫:“我不要,我不会水,我是旱鸭子,谢九,你不要搞事情。”

事实上谢籍只是吓吓邰山雨,哪里真会把小青梅弄进水里,泡水的曲线起伏还是留着在家好好瞧罢。而且,这种不解风情的事,他这般解风情的人怎么会干呐:“吓你的,别跑太远,快回来,溪边才凉快。”

邰山雨看谢籍没打算哄她玩,才又坐回溪边,两人玩得差不多打算启程时,溪水另一畔来了几个农妇来河边洗洋薯粉。因要许多水,左近农妇多半都会到水源畔来洗,洗洋薯番薯都是为了做粉皮,一般是先压碎,再洗出浆来,洗到洗不出白色的浆为止。洗出来的水沉淀一夜,把上边的清水滗掉,下层的晒干便是薯粉,要做粉皮粉条不用晒干,直接掺了水放屉里蒸,蒸熟了揭下来,切条切片晒干便是。

农妇们远远瞧着邰山雨和谢籍夫妇在河边嬉水,皆面露善意的笑,还邀邰山雨和谢籍这明显是外乡人的夫妇去他们村里做客,丰收的好年景里,农人总是特别热情,愿意有人来分享他们的丰收喜悦。

“洋薯好吃不好吃?”

“好吃着哩,粉皮煮汤搁点辣子酸醋,吃了也饱人。”打洋薯丰收,没少听人问,农妇们说完,又邀邰山雨和谢籍去他们村吃粉皮汤。

邰山雨:“我们该启程了,还得赶路呢。”

洛阳近旁的乡村,经验学得好,一般没什么大问题,大家也早已经收到官府传下来的关于“洋薯红薯玉米一百种吃法”的科普图文,这会儿家家都已经会做,且慢慢做出了花样来。要处处都是这样,想必地方官吏们就不会到礼部门前jìng zuò,是以,他们要去更远一些的山村看。

他们定下的行程是两个月,先往南再往北,看各有什么不同,在推广良种上都遇到了什么难题。

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淮南,往淮南的路途并不很通畅,在现代是几个小时就能到的,古代却是十天左右,主要是也邰山雨和谢籍走得缓慢,本来谢籍就是为陪小青梅放风来的,当然不打算紧赶慢赶。到淮南时恰七月十四,次日便是中元节,各家各户都在准备上坟给祖先烧祭品。谢籍见状,想起生母和祖父母来,便入乡随俗,为生母和祖父母准备起来,在宫中这些都有人准备,只要到时去个人便成,这时要自己准备,到底感觉不一样。

“我妈倘知道我现在已登基为天子,想必会觉得我傻。”谢籍不怎么很谈他生母,倒不是别的,生母去时他也不大,记忆并不很深刻,能谈的也不多。

“为什么?”哪怕是她也一样不能免俗的会觉得孩子很出息呀。

“一如山山,觉人生就该不浪费每一时每一刻去享受人间至美至好,而不是宥于院墙,困于柴米油盐。可惜她生我后身体不好,便哪也不能去,且性情也不像山山一般欢快更多。母亲思量得多,话却少,心性柔和,遇事又爱攒在心里。我那时是个混蛋小子,哪里懂事,不气她已经很好,哪会体贴她,逗她开怀。”谢籍如今看俩儿子不顺眼,也有那么点羡慕妒忌恨的因素,他没享受到的母爱,俩混蛋儿子享受得妥妥当当的。

中元节下,到城外河畔烧了给先辈的祭品,夫妇二人也没多逛,中元节习俗如此,需得早早闭门,莫出来乱晃。晚上在客栈里吃饭,掌柜和小二闲磕牙,在中元节说起鬼怪传说来,把邰山雨这个从来自觉胆大的也吓得够呛。晚上回了屋里,愣是叫谢籍把门窗都关严实,帘子也尽放下,还死死抓着谢籍不放开。

谢籍好笑道:“过这么些中元节也没见你怕。”

“那是没人同我讲这些听了就叫人怕的传闻故事,你听见了的呀,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深感小青梅投怀送抱很好,谢籍没再笑话,而是伸手勾了邰山雨的下巴道:“那是你心里装着故事,倘装点别的事就不会怕了。”

邰山雨:…

比如赤裎相对彼此交融?

#鬼什么的,太可怕了#

#陛下:是的,比如说色鬼?#

第一三七章 笑问客从何处来

么么哒,停电啦才来的~~~~

南方人爱种稻,水田里齐齐整整尽是稻谷,这年月,水稻还没有种两季的做法,洛阳的田庄上,由于多种麦,邰山雨也就没细想过这事。看到南方水田里的稻谷,邰山雨才想起来对谢籍说:“连洋薯玉米都能连作,为什么水稻不能?”

谢籍:…

这个问题,古人真没琢磨过,也是邰山雨这样有过在乡下外婆家度过童年的小孩儿才知道,南方早年都是种两季的。早稻口感不好,但据说是用来磨婴儿吃的米粉很好,邰山雨小小时候,其实乡下也鲜少种稻了,大家都懒散了,年轻人在外工作,老人家有退休金,搓搓麻将打打牌,间或出去旅行一下多好,真没谁还肯费那劲。邰山雨外婆家种两季稻,一是因为家里有个不肯吃外边买的米的老人家,二来老人家还认为自家的早稻磨成米粉才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