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自然是找张煚靠谱,邰山雨丝毫不遮掩地直接命宫人去中书省召张煚来说话。张煚见到邰山雨时,见面就是一声长叹:“拜见殿下。”

“张相公不必多礼,且坐。”邰山雨也想跟着叹一声。

“想必殿下已经知道,如此便不必臣多加赘述。”得知邰山雨是想知道谢籍这段时日待人接物及在上朝时的种种状况,张煚又是一声叹息,片刻后方与邰山雨细细说开。

待邰山雨,谢籍都不是分毫未改,何况是待朝臣,待朝政。

“往日陛下纳谏如流,而今却听不得多少违逆之言,萧大夫那日上书劝陛下勿信妖道,陛下以往便是有其事也不过一笑置之,或骂几句,或恼一番,总是无事。然此次,萧大夫上书却招致陛下雷霆之怒,当朝便命人解冠去带,逐出宫墙。”除了萧量,还有许多人劝过谢籍,多多少少都被谢籍迁怒。

到张煚,不是没劝过,不是没被迁怒过,不过是还很需要张煚协助处理奏章,加之又是太子的老师,这才没像萧量一样解冠去带,逐出宫墙。

“为何九哥便察觉不到,丹药在使他变得易怒,更加无法集中精力?”邰山雨觉得一个人应该对自己的状态最为清楚才是。

“因身体上的强健使陛下更笃定丹道可使人长生。”张煚觉着今天同邰皇后说完话,回头他也要被天子解冠去带,流放千里。像这样的时候,张煚很庆幸谢岩不在,小太子很崇拜,也很敬爱父亲,倘父亲的形象一夜间崩塌,小太子怕是很难接受,也会影响到小太子的心性。

天子不可扭转,小太子却可以悉心教好,现在唯担心的是,天子会不等小太子继位便把江山玩坏。

送走张煚后,邰山雨在殿阁中沉思良久,还是没有什么良策。事实上,真要有良策,满朝文武多得是聪明人,为何到现在还没劝谢籍回心转意。邰山雨既无上策,那便决定施中策,当谢籍下朝来时,仍旧吃饭散步午休,邰山雨一句没提丹药丹道之事。

待到谢籍午休罢要去上朝时,邰山雨道:“既然丹道如此之好,九哥不如予我几丸食?”

谢籍不知道他的精神状态有问题吗,不可能的,只是身体上的强壮让他选择忽视这种问题的存在而已:“不好,山山且再等等,目下丹药还有些不足之处,待他们改良了,再予山山。”

“九哥难道是想抛我百岁终老,独自长生不老?”

“自然不会。”

“那我也要服丹。”

谢籍清楚,邰山雨说是她要服丹,其实仍是希望他不要服,谢籍思来想去仍是拒绝:“不可,山山别闹。”

“我不,又不许我服丹,自己又不停止服丹,那我可要捣乱的,那些什么破丹道,我会通通叫人逐出洛阳,命他们远去三千里,再也不许回,连你召都不许。倘来日,他们敢出现在洛阳,我便命人把他们全杀了,连带家小一起。”邰山雨当然不可能下得去手杀人,但拿这样的话威胁人她可一点问题没有。

邰山雨以为,这样可以叫谢籍把人暂时送出洛阳,送得远一些,人远了操作的余地就大了。但没想到,谢籍并不是,他是把人又全接回了紫微宫,邰山雨听到消息时整个人都特别颓唐:“难道我在他心里,当真连几个道士都不如了?还是我真就有这么恶毒,会把人全弄死?”

这事,让邰山雨很是伤怀,她去寻谢籍时,又遇那常仙师,邰山雨眉心一跳,整个人都不舒坦了。邰山雨这时候便只余了下策,那就是——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其实她很怕说这个,因为她真有点怕谢籍说一句“可以,卿且自去”。

谢籍这会儿未服药,人清醒得很,精神状态也好,见了邰山雨来大业殿,语意温柔一如往常,眸光柔和似春日泛着波光的湖:“山山可是还生我气?”

“是的,很气。”

“莫气莫气,恼了便打我,别气坏自己。”谢籍把邰山雨引到御案前,与他一道坐在御座上。

御座宽敞,邰山雨不是头一回坐,便是张煚与中书省一众官员也见了许多次,从无人多说什么。邰山雨如今已经坐得很坦然了,并不觉得她坐的这椅子和龙椅能划上号:“九哥,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谢籍:…

“说什么胡话。”谢籍伸手拧拧邰山雨的脸蛋,温柔亲昵得不得了。

“那常素生得比我还美,你天天同她在一起比同我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我当然会觉得你不爱我了。你为了保护她,还把她接进宫来重重保护,你不是移情别恋是什么。”邰山雨这吃味装都不用装,她是真的在吃醋,酸得泡在了醋缸里的那种。

“山山这却是在同我置气。”

“是,就是同你置气,我跟你说,到了今天这局面,便是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了。九哥你看着办吧,反正你要留着她,我便走,要我留下,那你就让她离得远远的。”邰山雨说是说了,娇也撒着,但她却不敢抬头看谢籍,她闭着眼睛低着头,很怕谢籍说出口的话是她不愿意听到的。

谢籍伸手捧起邰山雨的脸,软软地轻吻她一下道:“小混蛋,都学会拿自己要挟我了,自然是她走,让她有多远走多远。”

“你说的哦,可要说话算话。”

“自然,我何曾食言。”

果然,不等次日,下午邰山雨便又没再见到常素,问元成安,元成安道命人遣送回了所属道观。邰山雨听罢,这才安下心来,看来她的魅力还是尽有的,不必太担心谢籍移情别恋。

但把常素送走,其实只是缓兵之计,走了一个常素,还可能来赵素钱素孙素李素!

第一四八章 自然之美,天地之广

即使到了现在这个局面,邰山雨也还是觉得一切都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哪怕她心中有忧有惧,她也还是把所有的情感和时间都倾注在谢籍身上。她以为,人生中的许多圆满,可以使人对生命不产生遗憾。

谢籍很配合她,配合到邰山雨一度产生“我九哥还是我九哥,爱我爱到可以放弃一切”的感觉,但邰山雨没有料想到,一切说来就来,劈头盖脸,让她措手不及。那是冬日才至时,第一场新雪落下,邰山雨正想,可以邀请谢籍暂时从繁忙的公务中脱身,去感受一下自然之美,天地之广。

这才安排着,便接到崔秉蓉的帖子,自送走了常仙师,宫中再无丹道,如崔秉蓉、陈英红还有郑夫人他们便常到宫中来,隔三岔五的不是她们来,就是她去寻她们:“阿蓉快进来,外边雪这么大,怎么赶在这时候来?”

崔秉蓉坐下后凝神看邰山雨片刻,才端起茶来抿一口,笑道:“来和阿邰商谈去哪里滑雪啊。”

“我还想着该去滑雪了…”说到这,邰山雨才想起来,她说的赏雪是和谢籍一块去,遂不好意思地冲崔秉蓉笑。

“阿邰这个该去滑雪,可不是邀我一道吧。”紧接着崔秉蓉以好几名识的女郎回洛阳来为由,邀邰山雨撇开天子,同她们一道滑雪去。

邰山雨想着也是,好久没同女郎们一起聚,良人当好好珍惜,闺蜜也不应落下:“正好,我还想着泡一泡温泉,要光只我们,泡温泉也很方便。”

便就这么约好,邰山雨叫宫人准备,因是崔秉蓉安排,邰山雨就没想去哪去哪的事,谢籍酸她的时候她还挑眉怼过去:“只许你天天忙起来不搭我,就不许我有天同人出去玩耍不搭你的,再说我们去泡温泉,夹个你像什么话。还是说,九哥就是左这去的。”

“胡说,去便去,别什么胡话都往外冒。”谢籍琢磨着,儿子将回来,岳父岳母也将回来,手上那些人和事,是时候该紧一紧,藏一藏。他自家岳父未必能察觉,他岳母却是个人精里的人精,断不能叫岳母察觉出来同邰山雨说道。

邰山雨不晓得他心里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只想着出去玩就好了,次日雪下得更大,待雪一停见了晴光,女郎们便各自出门来,约到城门外聚齐。女郎们如今皆已不年少,但个个有邰山雨抄送的护肤秘籍,倒都很显得容光胜岁月:“竟然真不带孩子,我还当你们说笑。”

“眼下孩子都大了,可以带自己了,何必成日费心费力,出去玩都不痛快。秦姐姐说得好,我们呀既要有炉边灶台的时候,也要有诗情画意的闲心,总要把自己活得漂漂亮亮了才是。”

“就是,不为悦己者容,也要为悦己容。”女郎们说罢,开始比美,谁的妆面涂得好,谁的衣裳样子最时鲜,谁的首饰花样最打眼。

女郎们比起美来,那可真是不给人活路的,就是邰山雨日常不多妆点,今天也格外打扮得细心一些,无他,她要是不好生打扮,女郎们会道她懒,会说她对自己不上心。而且,比美的场合,便是闺蜜情再深,也不能输阵是吧。

“对了,阿蓉,你还没说去哪儿泡温泉呐?”

“我去牡丹池泡过一次,啧,真真是好。”

牡丹池是皇室所有,供嫔妃与王室宗亲家女眷泡,因满种牡丹,天长日久自有牡丹芬芳,道是养颜美肤最佳。邰山雨年年都要去泡几次,不过却也没察觉出有什么妙处来:“回头我再请大家去牡丹池,今次是阿蓉安排的,我亦不知要去哪儿。”

“竟是阿邰也不晓得,阿蓉这次的关子卖得可真大。”

这一驾驾车马,把女郎们引向远郊,小半天才抵达,女郎们左右瞧瞧,觉得这地方鲜少来:“阿蓉,这地方看着眼生,竟也有温泉?”

“有,早几年才发现的,因家中已有温泉庄子,便没来这修,去年才晓得这里的温泉好处颇多,遂修了个园子。左近爱种当归,土里都一股子当归味儿,又一说当年哪里的神仙在池子里倒过珍珠,池子里的石头都泛着珠光,想来咱们进去泡一泡,也能泡出一身好肤光来。”崔秉蓉说着将女郎们引进庄园。

庄园显是才修葺好未久,花木多是盆花,一看便是从旁处移来的。因有温泉,地气颇暖和,倒比旁处舒服些,女郎们各收拾一番,便下了汤池里。泡汤不宜过久,再有就是泡着泡着容易犯困,邰山雨就有点困,崔秉蓉便引她去客房。

“阿蓉,明儿滑雪安排在哪儿?”这次一玩玩两天,邰山雨还真有点不惯,主要是她仿佛好久都没离开谢籍几天时间。

“就在左近,半个时辰便能到,打河面上乘船,叫车马届时往雪场外迎我们便是,回头回城也近。”

“行,那我先睡会儿。”

崔秉蓉绕这么大一圈,全是杨询的安排,天子与女道“合籍双修”之事,因是风闻,谁也不知真假,杨询便交待她一个字不要透露,只把邰山雨引去哪里,叫她知道常素仍然在洛阳便是。

此时邰山雨仍是什么都不知道,睡得十分香甜,连晚饭都因为心情颇佳而多吃了半碗,还多吃了几根羊排。这半碗饭几根羊排撑得她第二天早饭都有些吃不下,便胡乱吃了一点,同女郎们一道启程去滑雪。

雪场就在河边,倒是顶近,左近多道观庙宇,时常能见人往来上香,还能见僧道着僧衣道袍河上乘船,雪上趁步:“道观间庙宇,僧衣并道袍,这画面足可入诗。”

“可惜大雪封山,我们没法去寻王伯父,不然正该去听王伯父作诗。”

王巨巨如今年岁渐长,诗意愈发大朴大简,动人至深。只是宅在山中,大雪封山的时候想去寻他一趟可不容易。

“阿蓉说的便是此处,看着雪倒是很好,只是坡有些险,我可不大敢滑这么险的。”

“有山势平缓的。”

女郎们经由扫净的石阶登到山顶,果见有平缓有险峻,山腰处还有密密松树掩着几间屋宇,倒是个很清幽的地方。

邰山雨装好滑板,第一个滑下去,滑到屋宇不远便发现不对:“禁卫司的人怎么在这里?”

第一四九章 你这样骗我,心会痛吗

禁卫司除随帝后并皇子皇女出行,偶尔也会服从天子御令去往护卫他人,这个他人必是受到威胁,有性命之忧的紧要人物。那这里到底是天子出行,还是紧要人物在此?

邰山雨最先下来,女郎们随后滑下,见她停下自然要问她做什么要停,邰山雨挥手叫女郎们先滑下去,她先去瞧一眼。女郎们本要同她一道,邰山雨摆手:“我是看那边地势仿佛更险峻,自然,你们要作陪也是可以的。”

女郎们中,真正能滑险峻地段儿的没几个,恰还都没回洛阳,一听邰山雨是要去玩个大的,便纷纷摇头谈笑风生地往下滑远。见女郎们滑远了,邰山雨才往屋宇中滑去,她并没有掩藏行迹,而是当着禁卫的面儿,一步步滑进。

随着她越滑越近,越感觉得到那禁卫非常紧张,邰山雨含笑问他:“你紧张什么,便是有问题,也怪不到你头上?”

禁卫:“拜见殿下。”

“不拦我?”邰山雨笑意盈盈。

饶是雪后初晴,还是冷得能冻死人,但禁卫却已满头大汗,谁敢拦邰山雨,再者就是敢拦,怎么拦,动手吗?那不是找死,不动手怎么把人拦下,好言相劝?眼下这局面,哪个女郎能被好言相劝走,那得多傻。

禁卫默默地帮邰山雨开门,末了接过滑雪板和滑雪杆,待邰山雨进去了,复又将门扉合上。合上后,禁卫在外边叹气,心道:世人皆羡帝后恩爱,更有心向往之,向行之的年轻男女,真不知道要是闹出来,世人如何看待,邰皇后自己又如何看待。

屋宇中亦有禁卫侍立,见到邰山雨时神态同门外那名禁卫别无二致,一路倒没谁拦她,反正都跟引路一样,把她往她应当去的地方引。跨过门洞,便再无禁卫,却有一间屋子散发着邰山雨不大喜欢的薰烟,也不知薰了多少,竟从窗缝里门缝里,屋瓦缝里丝丝缕缕钻出来。

这还用人再引吗,不消多想便知道要开哪间屋,推哪扇门。

举步上前要推门时,邰山雨莫明有些迟疑与犹豫,这让她要去推门的手就这么停在门扉上,站了许久,她才断然将门推开——九十九步都走了,差这一步算什么意思。

门扉打开的声音,自然会惊动屋里的人,在邰山雨进去时,屋里是两个虽衣裳不整,却也并没有辣到眼睛的男女。女的果是常素,至于男的…不是她九哥是谁。一男一女阖起门扉,就是再清白也照样跳进黄河洗不清,何况似乎也没谁打算跳进黄河。

“九哥,你这样骗我,心会痛吗?”邰山雨问这句时还带着笑,片刻后就再撑不住笑脸,“你大概是已经不会痛了,但是我好痛。”

邰山雨转身欲走,谢籍伸后拉住她,因深知邰山雨这一走,便是不打算再回头,甚至很可能不打算再回宫,会自此天涯海角,再无相见之日。邰山雨却并不打算被拉住,她坚持往门外走,谢籍自然跟出去。

他们跨出门,已整理妥当衣衫的常素也跨出门,邰山雨被拉着,扭头就是一句:“还拉我作什么,留下来看你们如何度良宵吗?”

“何来度良宵,山山,我们并未…”

“解释就是掩饰,谢籍,你要掩饰什么!”邰山雨说罢,把自己的衣摆自谢籍手里拽回,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才走出门洞不远,忽听到刀兵之声,紧接着便是一声饱含惊恐的“陛下”,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邰山雨回头去看,只看到谢籍手中的长剑滴血,血溅在地上很快成一片片斑红,再看不远,常素已倒在血泊中没了声息。

邰山雨不由得有些头晕,再转开脸,脚下比之前更快,跑到门口时,禁卫正要把滑板和滑雪杆递还时,邰山雨还不及伸手人已软倒在地。禁卫怔愣间,谢籍已经冲出来,俯身把邰山雨抱起来,要返回把邰山雨安置在屋里时,谢籍又摇头:“去山脚下寻间干净的道观,另去命太医前来。”

“是。”

谢籍安排了太医在此,因此不必往洛阳去,太医很快便来,一探脉太医便道邰山雨身体没问题。至于为什么昏倒,一则早饭估计没吃什么,二则惊忧过于剧烈,真没别的原因。端来小米粥喂一点,最多一两时辰人就能醒过来。

太医和禁卫皆出去后,谢籍坐在床沿,低头看着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怎么,便是昏睡也不是很安稳,不时浑身颤抖:“山山,除你,我并未与任何人共度良宵。现下,常素已经死了,当信我才是。不要怕,也不要走。”

又片刻,有女郎来寻邰山雨,禁卫问了谢籍便全回绝,女郎们见是禁卫,又听闻说天子行驾在此,嗔几句“腻歪至此,真叫人讨厌”便走了。

邰山雨将将过了午时方才转醒,醒过来时第一眼便看到谢籍,她愣了片刻,默默扭过头不去看谢籍。

谢籍笑道:“这么不想见我?”

即使谢籍笑语如常,邰山雨也没法当一切都如常,她扭过去的脸上,还是滚下来泪珠。她不想叫谢籍看见,谢籍再笑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一幕还是在她心里刻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

她以为,答应她的事,他每一件都会做到,她以为,对她的承诺,他永远不会更改。却原来,并不是,是只要他想,即使做不到,即使有变,他也可以粉饰得一切如常。

她知道,谢籍满怀歉意,她也知道,谢籍仍然还很爱她,但是她现在满心都是“即使深爱,为什么还要做明明知道会伤害到我的事”。

“是我错了,山山原谅我这回,再没以后。”

不管现在,谢籍多诚恳地认错求谅解,邰山雨还是觉得很难过,难过得埋首在棉被里,眼泪掉得特别凶。这时候才晓得,原来哭是可以不需要哭声,只流眼泪的。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在哭,因为我殶在不想被你安慰,更不想原谅你。

谢籍说好一些话,也没求得原谅,便道:“早饭没吃午饭可不能再不吃,我命人备了你爱吃的菜,起来先吃一点,我任打任杀,你总该吃饱了有力气,才能打我杀我。”

半晌没听见动静,谢籍才伸的揭开被子,却发现邰山雨已经哭晕过去,眼泪把头发和衣裳都打湿了大半。

#一顿不吃饿得慌,我都两顿没吃了,还不许我哭晕啊!#

第一五零章 无法抵达的岁月

邰山雨是被满屋子的饭菜香味儿给从梦里叫醒的,鸡汤山菌汤的香气像小钩子,把饿得头晕眼花的邰山雨生生从床铺上勾起来。她推开被子,便被一只手扶住,熟悉的有力的臂膀轻柔地托着她,邰山雨侧脸看谢籍,谢籍亦看她:“且先别恼我,先起来吃点东西,饿着便是气我恼我打我也没力气。”

这会儿,邰山雨也没力气拒绝,就着谢籍的手起来才觉身上软绵绵没力气,她惯不跟自己过不去。坐到桌前,看满桌子皆是自己爱吃的,邰山雨觉心情有点复杂,半晌半晌才拿起筷子来吃。银丝面里在鸡汤里滚足了鸡汤和山菌的味道,清淡又入味,特别适合饿太久的她。

一小碗鸡汤面下去,觉得身上一点点变暖,一点点变得有力气,谢籍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她吃。看着她脸色变得红润,看着她渐渐呼吸平稳悠长,谢籍既感宽慰,又有担忧。

他不知道,吃完饭,有了精气神,邰山雨会说什么话,会作什么样的决定。他只知道,当看着哭湿了被子的邰山雨时,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只会点头,绝无拒绝之理。

这一顿饭吃得非常慢,吃过饭便已天黑,他们仍在山中,山雪一片白,松林微露黛绿。谢籍守着邰山雨坐在窗前赏雪,屋里烧着火墙,温暖舒适,打开的窗户虽然把寒意带进来,但并没有使人感觉到过于寒冷。

邰山雨埋首在厚厚裘衣中,脸畔有绒绒细毛蹭着她的脸,她思来想去,其实也没有头绪,谢籍怕她开口,她也怕开口:“九哥,我知道说什么你也会答应,可是从前我信你,答应的事便件件都会做到,如今纵使你指天誓地,我也不能信了。九哥,我们说好一生一世,却才满十年未久,便已开始觉一生太漫长,我们可能无法抵达那么远的岁月。”

“常素已死,再不会有旁的丹道入洛阳,山山若不信我,我便即刻下旨,逐天下丹道于海外,山山若再不放心,那便尽数斩杀。”这是谢籍思来想去,想到的唯一能叫邰山雨再信他的方法。

唯到此时,邰山雨才会觉得谢籍是天子,而不仅仅只是她的九哥,断人生死时眼也不会眨:“九哥,这是最后一次。”

这是原谅你的最后一次,因为事不过三,倘再有一次,那么谁也不能让我原谅你,我自己也不能,我会别你山川之外,辞你湖海之远。更是因为害怕原谅的太多,会把最初的爱恋都磨成丑陋不堪的委屈求全,还害怕眼睁睁看着你我之间生天堑。

谢籍长长舒一口气,虽然舒口气,但是谢籍能听出邰山雨语气中的决绝,这让他不会再敢有下一次,也不愿去做那下一次:“多谢山山。”

“你不抱我吗?”邰山雨扭脸看谢籍,她急切地想知道,谢籍的怀抱是不是还是那样熟悉又温暖的,是不是还是那个属于她的,一丝一毫也不属于别人的怀抱。

微微一笑,谢籍起身坐到邰山雨身边,躺椅足够宽敞,正合适两个人抱着一块躺着看雪景。坐下来后,自然而然便一个伸手揽人入怀,一个偎入温暖怀抱。片刻后,天空飘起雪来,邰山雨轻轻喟叹一声,未多久,她又沉沉睡去。今天的事太耗她心神和力气,叫她从身到心都感觉到了疲惫,偎在温暖熟悉的还属于她的怀抱,便自然会放松心神,沉沉入睡。

谢籍眸色微暗,片刻后才又复明亮,轻轻笑了笑,将裘衣拉了拉,盖住两人。

次日回洛阳城,张煚与一众朝臣都大感安心,帝后回銮,且一切如常,那便是没问题了。经这么多年,朝臣们皆已知晓,倘帝后失和,不会于谁有利,只会让朝政停滞,让大家跟着一块儿受累,何苦呢,还不如盼帝后点好,帝后好了事事都好。况且满朝文武皆很看好太子,他们这位太子殿下温柔自律,勤学智高,监国那几个月,已让朝臣们看到太子在朝政上的能力。

朝臣们不是没有规劝过,只是谁劝都像是点油桶,不仅要小心油桶炸掉,还要担心烧着自己。自然也有不惜身如萧量那样的,但满朝之上有几个萧量,就是谢籍偶尔神思清明时想起萧量来,也觉得不该把萧量打发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这会儿想招那老头回来,老头竟觉得那地方挺好,而且比起朝中更需要他,于是不肯回来了!

次日朝会上,众臣见天子神态有些不振,只当是因帝后之间的那些事劳心劳力,才致如此,皆没当回事。不想接下来一段时间,天子都是如此,这时朝臣们才察觉到,往日丹道所献上的丹药对天子造成了非常大的影响,这些恶果如今才一一发作出来。

邰山雨也看在眼中,她与太医细细商谈为谢籍调理身体,戒除丹药肯定会有一段不适应时期,只要好好调养,好好休息,少耗心神,保持良好的心情,便能撑过这段时间。使人情绪亢奋又会成瘾的药物,一旦停药,当然会戒断反应,好在谢籍服丹时间并不长,或断反应没有严重到令人神智失守的程度。

“九哥,多饮点参茶。”太医开的参茶经过精心配伍,能达到养气蕴精神的效果,与丹药比起来虽然没那么明显,却也能让谢籍舒适很多。

谢籍接过参茶一口饮下,片刻后烦躁地捏着杯子拍在桌上,瞬间碎成一片渣子,因是玉盏,倒没割坏手,但邰山雨还是吓了一跳:“九哥?”

“无事,只是有些头疼。”其实不止是头疼,还仿佛有千千万万只麻雀在耳边叽叽喳喳叫唤,叫得他心神不宁,整个人无法安静,却偏有邰山雨在身旁,不得不安稳下来,遂多少有些无法自抑。

邰山雨伸出软软的双手,轻轻按在谢籍额边,轻轻地按压着能缓解头部紧绷的穴位:“九哥,阿岩已在回程路上,倘真是不适,便再命阿岩监国,我们去山水之间好好歇几日,就我和九哥,不叫别人去。”

“好。”

第一五一章 怕屠刀落下

对谢家少年郎阿岩来说,回家过年注定是个不太美好的决定,在路途之中他就曾犹豫要不要回家过年。毕竟出来一趟,回家过个年,还不知道会不会再许他出门。但是因为想念父母,想念在外游玩的熊弟弟,谢岩还是决定回到洛阳。

哪怕他下定决心时,处处飞白雪,路上极难行,谢岩还是赶在腊月中旬抵达洛阳城。看到洛阳城门的时候,谢岩的心情还是非常非常好的,想的是父母一定特别相信他,见到他会很开心,想的是熊弟弟没准也已经回来,可以趁机问一问熊弟弟这一路有什么收获,然后亲亲香香地和外祖外祖母并父母一起,过个开开怀怀的年。

不想才进宫门,还没等他收拾行装,洗去一身风尘,就听到东宫舍人悄与他提,父母曾经闹得非常僵,差点叫人以为他们会就此各别天涯:“丹道?”

谢岩对道教,有承袭自母亲的天然好感,但是也有同样承袭自母亲的对于鬼神敬而远之,秉承人间事人间办人间了的观念,对鬼神之说,从是抱审慎态度。忽然间回来听到他爹服丹,以至关系失和,差点分道扬镳,谢岩有点不大敢相信。

当然,要是他爹真信了丹道并服丹,他还是能理解的。说到这个,做为儿子也一样苦恼,如何规劝父亲,如何调和父母之间的矛盾,如何帮助他们重归于好,都是摆在眼前急待解决的。

“把我带回来的东西理一理,待我沐浴更衣毕再去徽猷殿。”谢岩说罢去洗漱,洗漱罢对着镜子更衣时,谢岩比对着出宫时的自己,觉得还是有些变化的。黑了也瘦了,更精神也更野。

“他们真是一天也离不得我啊!”没他看着,就出事了吧。

谢岩还是一如既往地又甜又嗲,哪怕他这一路遇见了很多人很多事,回到熟悉家里时,还是会恢复本来的面貌。

徽猷殿中,邰山雨早已知道长子回来,正等着时,谢籍先进来,略有些不耐烦地道:“既然阿岩回来,便叫他监国罢。”

“是谁又给我九哥气受了,快告诉我,我帮九哥骂他去。”谢籍的脾气委实比从前更易怒也更暴躁,但好歹还在可控制范围内,邰山雨也担心长此以往,会有无辜人为此受伤,谢籍对她尚能克制自己,对别人却未必。

“萧量那老匹夫,自己不回,荐上来的也是个同他一样顽固不化,也不会说话的。”谢籍气得要死,为自己作的决定后悔不已。

邰山雨笑道:“回头叫阿岩对付他去,我也帮九哥骂他。”

谢籍是一天也不想再当这个破皇帝,没奈何儿子还太小,他要就此丢手,只会叫邰山雨担心儿子,万一真有什么不妥,回头还不得他出面处理,那更麻烦。还不如等到不麻烦时,稳稳妥妥地全权交付,丝毫不必再拖泥带水:“阿岩眼下怕对付不了,至于日后,要看阿岩成长如何。”

正说着儿子“成长如何”,谢岩就一脚跨进微猷殿的大门,软软甜甜地喊爹妈,邰山雨每听到这声音都觉自己其实不必对生女儿抱遗憾,毕竟她有个灵魂住着小公举的儿子。

“阿岩竟还认得回家的路,还当你忘了,回不来呢。”这小东西,早先写信还说今年过年也不回,把邰山雨恼得都不想理他。

“知道妈会想我担心我,别说路远雪厚,就是天下落刀子也要回来。”谢岩惯会哄他妈,嗲嗲的还属于少年的声音仍然柔软好听,甜津津的。

邰山雨就喜欢被自家“小公举”哄,眉开眼笑地道:“好歹还知道要回来,便先饶过你这一遭,日后可不敢再说什么过年不回家的话,天上真要落刀子那没法子,但凡天上不落刀子都得回来。”

谢岩三言两语,把邰山雨哄得什么也都忘了,一边啃着他带回的小零嘴,一边叨叨他那熊弟弟一路都犯了些什么熊。谢岩则一边与他妈谈笑,一边偶尔看他爹几眼,他爹倒是淡定从容,看着和以往一样,倒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同来,想起张煚叫他谨言慎行,谢岩心里虽绷着根弦,却也并没有觉得这是个什么需防范的事。

他啊,从小就深觉得,父亲爱他至极,比爱他妈也只少那么一点点,午饭后,父子俩散步时,谢籍提监国之事,谢岩笑道:“爹是又要同妈一道去哪里逍遥自在,把我一人丢下面对满朝文武,天下万民?”

“总归早晚是你,早熟悉了早好。”谢籍这会儿精神还好,状态和以往差不离,他对着长子早已不怎么嫌弃,毕竟能接他班儿,叫他能放下一切去和小青梅纵情山水。

“爹也太放心我了,我才多大。”

“诸公皆道你施政上佳,为父自然放心。”

这句话,让谢岩有点费琢磨,也不知道是不是叫张煚的话影响了,竟觉得他爹话里有点微薄的恼意:“那是看我小,他们皆年过半百,自然看我这小孩哪里都好,大人对小孩总是宽容些。论理政,实则,我还远不如爹。”

小东西素会说好话,谢籍笑了笑,揉一把儿子的头道:“你也长大了,都会权衡利害了,就这么着吧,朝臣的话要听,却要拣着听,他们亦各自有立场,并非句句都实。”

“我听爹的。”

谢岩也不知道他爹算是变了还是没变,说变吧,还和从前一样对他,要说没变吧,神态情绪都稍微有些不同。也许是语气神态的改变带来的,有些话听着不大对味儿,但只是偶尔一言半语,大多话听着还和从前语气相同。

“欸,他时好时不好的,眼下好的时间已经多起来,不过比从前还是急躁一些,你安安稳稳领着中书省监国,我们打算去外边养一养,散散心再回来。”这既是为谢籍着想,也是为谢岩着想,更是为满朝文武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