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低声抽泣的女孩子站在那里,旁边站着一个和她有点相似的中年女性,正骂着她:“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不懂事的东西!”又马上对老师们诚惶诚恐道,“孩子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训她。”再厉声呵斥女生,“愣着干什么,还不和老师说对不起?”

女孩子哽咽了声,哭得更大声了。

面生的胖胖的中年男老师尴尬地笑了笑,劝说道:“我们只是想问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家长,你也别急着骂孩子……”

“咳。”副班主任清了清嗓子,侧过身露出庄家明,“我把我们班的庄家明带过来了,有什么事,当面说清楚吧。”

蒋盈面孔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白得仿佛随时会晕过去。

中年男老师是五班的班主任。他瞧了庄家明一眼,看清他外貌的刹那,基本上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庄家明是吧?我是五班的王老师。”

“王老师好。”庄家明微微垂着眼睛,目不斜视。

“这是你的英语作文吗?”王老师将旁边折叠好的纸递给他。

庄家明看了眼,点头:“是。”

“我们班的蒋盈说……”王老师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锐利起来,“这是你给她的,有这回事吗?”

庄家明想抬起眼睑,朝着蒋盈望了眼。办公室的采光很好,十一月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金波粼粼,分外动人。

蒋盈看着他,手是凉的,脚是木的,舌头是麻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几乎已经能预见到接下来的事,整颗心都被惶恐淹没了。

庄家明将要出口的“不是”两个字,凝固在了唇边——他当然有些气愤这个陌生女孩给自己带来的麻烦。可此时此刻,他突然想,如果自己否认了这件事,她会怎么样呢?

她看起来那么害怕,仿佛随时随地会冲出去,从楼上一跃而下。

这种恐惧传染给了他,让他不敢说出真相。

“家明,没关系,你可以说实话。”副班主任却以为他是害怕,立刻站到他身边给予支持。

庄家明沉默了片刻,简简单单道:“是。”

王老师眼里闪过诧异,神色严肃起来:“我没看错的话,这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第116首吧?”

庄家明有点尴尬。当时他不知道这个书法比赛该写什么,就随手抄了一首莎士比亚的诗——他承认,自己从图书馆借了那本经典爱情诗100篇有别的想法,可抄的时候,真的没多想。

谁能想到这种比赛还能出这样的事呢。

“当时,”庄家明停顿了下,很快编了个故事,“这位同学问我,说她很喜欢这首诗,能不能借回去抄一下,我答应了。”

王老师挑起眉头,重复说:“要抄一下?”

“是。”庄家明镇定地说,“可能是英语原文不太好找,她又特别喜欢吧。我想,虽然大家不认识,但都是同学,应该互相帮助,就同意了。”

办公室里的老师都笑了。到底是年轻,还不知道说得越多,越证明是假的。他说得那么仔细,无非是给蒋盈听的,要她顺着自己的借口往下编。

可无论是副班主任还是王老师,都没有戳穿他的谎言。

甚至,王老师还顺着问:“蒋盈,是这样吗?”

蒋盈万万没想到他会帮自己圆谎,感激又惊慌地点头:“是,是的。”

为了逼真,王老师继续保持严肃:“什么时候的事?”

“前,不是,昨天上午。”蒋盈结结巴巴地说。

“原来是这样。”王老师露出一丝微笑,缓和了语气说,“看来是个误会,说清楚就没事了。”

蒋盈立刻松了口气,脸上多了些血色。

王老师点点头,将稿纸递给庄家明:“好了,你们先出去吧,家长留一下。”

庄家明说了句“老师再见”,转身走了出去。

蒋盈犹豫了下,在王老师摆手的动作里跟着出去了,走出门的刹那,听见老师和母亲说:“这次找家长,倒不是因为这个。蒋盈在学校里晕倒了,我们建议家长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不不,当然不会退学,但有些激烈的活动可能不适合她参加……”

她的面色又开始发白。

“你还好吧?”庄家明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就害怕,“要不要去医务室休息一下?”

蒋盈完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似乎整个人被劈做了两半,一半为自己的病情而害怕羞愧,一半又为他和自己说话而雀跃不已。

“谢、谢谢你……”她听见自己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庄家明看看她,接受了道歉:“算了。”

蒋盈鼓足勇气,问他:“那、那个能……能不能……”

老实说,庄家明并不把这么一张写过的纸放心上。他借出去的笔、夹子、回形针很少有要回来的时候,女生这种心理他不难理解。

但这毕竟是首情诗,上面还有他的名字,被人误会也不好。

庄家明想了想,伸手撕掉了页尾的署名,将剩下的部分递给她:“不是说了借你抄么,给。”

蒋盈的眼泪又下来了。

他主动把这个给她了。

她不算是偷了。

他没怪她。

她捂住脸,哽咽不成声。

庄家明叹了口气,掏出口袋里的纸巾,连同稿纸一起放在了旁边的窗台上,然后什么也没说,悄悄走了。

蒋盈再也忍不住,蹲到地上,抱住膝盖大声哭了起来。

*

当日的晚上,庄家明等在二班的后门,终于逮到了锁门回宿舍的芝芝。

她看见他就笑:“哎,我也听说啦。”

他瞬间紧张起来:“我和她没什么,今天之前,我都不认识她。”

“那就是说,她真的偷偷拿了你的作文?”芝芝很好奇,印象里似乎没有这件事。

庄家明原原本本地将事情说了遍,完了,忐忑不安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做错了?”

“做错?你是说和老师说谎吗?”

“不是,我……”他犹豫着,“我说了是我送给了她的,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会被误会什么的?”

他语焉不详,芝芝却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他在问,那个喜欢的女生,会不会生气在意。

讲真,芝芝觉得他有这问自己的功夫,不如去和当事人解释。但他看起来的确为此苦恼,她便耐下性子问:“你后悔吗?”

“没有。”庄家明实话实说,解释道,“我觉得我当时说‘不是’,她就要昏过去了。我真的、真的说不出口。”

芝芝忍不住笑:“我也觉得你做得对!”

“真的吗?”他欣喜。

“嗯。”芝芝用力点头。她之所以过了十年还对庄家明念念不忘,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更因为他的人格。

在受到老师怀疑指责时,男主角从天而降,一力揽下所有的罪责,是不是很像女主角的待遇?可是,女主角只有一个。

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那个被霸道总裁青眼相待的特殊存在,却不知道,其实普通的我们,全都是女配角——男主通常只会冷漠无情甚至残忍霸道,来衬托女主角特殊。

她相信,蒋盈并不是女主角,正如她也不是。

庄家明却把她们都当成了女主角,给予最基本的尊重和善意。

“如果你喜欢的人觉得,你只能对她一个人好,那你……”芝芝本来想说换个人喜欢算了,可想想觉得很像挑拨离间,临时改口,“要辛苦一点了。”

庄家明瞥着她,唇角微微弯起:“她不是这样的人。”

芝芝一怔,随即哑然。也是,人家多半人美心善,用得着她操什么心?遂耸耸肩,假装无所谓地说:“那就好,但你还是要解释一下,态度很重要,祝你好运……我走了。”

还剩一小段路,她却不肯再和他一起走,小跑着进了宿舍。

庄家明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她跑进女生寝室,纳闷又惊疑:她怎么又不高兴了?他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她难道完全没有感觉吗?

第62章谈心

蒋盈的事情闹得很大, 整个年级都传了一遍, 才在老师们的警告中慢慢平复。但这对芝芝来说无关痛痒, 她烦恼的是……更喜欢庄家明了。

有比想疏远忘记一个人, 却好感度翻倍更虐的事吗?

有, 那就是她期中考的排名掉了三位, 变成了第五。

芝芝的心态彻底崩了。

没能把感情问题处理好已经很操蛋了,她居然还会因此影响学习?!要知道,人家小说女主重生后, 要么和忠犬在一起甜甜蜜蜜,要么一心学习, 摇身一变成学霸, 更有甚者, 文体两开……不是, 恋爱事业两不误。

可她呢?她竭尽全力想要摆脱曾经的执念,自一段无望的感情中挣扎出来, 不去想过去的对与错,着眼于现在和未来。

然而, 并没有做到。

她一听到他说起喜欢的人, 表明上再假装若无其事, 也无法欺骗自己, 心里泛酸又泛苦, 无比痛恨自己不争气。

OK, 就当感情问题是顽固疾病, 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学习总该搞上去了吧?一个重生回来的人,连这点基本的小事都做不好,还是人吗?

但现实就是,她啥都没干好,感情没调节好,学习成绩还下降了。

这就好像是一个巴掌扇在了她脸上,疼得她怀疑人生。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做不到?既不能和喜欢的人撒狗粮,也没办法不恋爱脑,彻底女强,怎么会有像她那么差劲的人?

芝芝十分怀疑,她所谓的改变命运究竟能不能成功。会不会兜兜转转,到最后还是一样的结局,甚至更加糟糕?

重来一次,真的会更好吗?

“发什么呆。”关母举着筷子敲了敲碗碟,唤回她的神思,“不就是没考好么,我和你爸又没骂你,好好吃饭。”

芝芝下意识地扒了个口饭。

关父给妻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问,说起了别的话题:“她的被子拿出来了吗?降温了。”

“要你提醒,早晒过了,床单也换了。”关母瞥着女儿,也没逮着期中考的成绩不放,唠叨别的事,“你的呢子大衣和毛衣我给你找出来了,记得自己放到袋子里,明天带回学校。”

芝芝胡乱点头:“噢。”

“学校里牛奶还有没有?”关父问,“天冷了,要不买奶粉吧,下了晚自习回去喝杯热的,也好睡觉。”

关母补充:“买那种一小袋一小袋的,方便,省得受潮。”

这下芝芝彻底回过了神:“知道了,我这次回去就买。”

她在面馆里吃了饭,和父母告别,独自回到家里赶作业。高二少了一门课,作业却不减反增,实验班作为重点培育对象,已经开始撸一部分的高考模拟题了。

好在沮丧归沮丧,芝芝基本的自制力还在,简单洗漱后就趴在桌前赶作业。

写完数学,编了一篇周记,就是晚上十点钟了。

冬天即将到来,父母将关门的时间提前到了九点半,这会儿刚刚到家,客厅里一阵响动。

咔嚓。卧室的锁动了动,没打开。

芝芝飞快检查了遍自己的课桌,没什么奇怪的东西才去开门:“爸?”

关父不太喜欢女儿锁门,但孩子大了要独立空间,他们也没办法。他走进女儿屋里,瞅了眼她的书桌:“做作业?”

芝芝“嗯”了声。

关父拉开她的椅子,坐下说:“爸有点事想和你说。”

卧室很小,只堪堪塞进了一张一米二的小床和书桌。芝芝只好坐到床上,奇怪地问:“啥事?”

“关于你的期中考试。”关父大概酝酿了一路,说得很顺溜,“你有没有分析过,自己是哪里丢了分?”

芝芝头皮发麻。她之前的高中生涯,最怕的就是她爸和她分析考试成绩。这种一对一的会谈绝对是噩梦,好不容易靠着努力学习,一路高歌刷新名次,摆脱了一年的谈话,没想到高二卷土重来。

“有几道题没做出来。”搁在往常,芝芝还镇定些,今天心态失衡,瞬间被打回原形,又有了以前战战兢兢的畏惧感。

关父的态度却很和蔼:“是大意了,还是不会?”

“都有吧。”

“那也很正常。”关父看着郁郁寡欢的女儿,正色道,“每次考试的难度不一样,有的时候你考得好一点,有的时候考得差一点,爸爸妈妈都不会怪你的。人都有粗心大意的时候,这没什么。”

芝芝愣住了。

关父又道:“我和你妈都知道你现在比以前用功多了,但你在努力,别人也一样在努力。这次你考得没有人家好,不要紧,找出原因,下次不要再犯就行了,你不断改正,等到高考的时候,你就能避免很多错误,考出一个考成绩。”

芝芝沉默。

她爸说得有道理,但她并不纯粹是因为成绩而难过。

“你现在跌个跟头,是好事。”关父语重心长地说,“从高一到现在,你太顺利了,名次一直往上走,你是不是就觉得自己很厉害了?关知之,我和你说,你在的是市里最好的学校,你的同学,是全市最厉害的同学,人家不比你差。”

人家不比我差,可我二十六岁了,加上回来的一年,二十七岁了。芝芝在心里呐喊,却没办法说出真相。

也许父母和子女间真的有特殊的联系。关父不知女儿心事,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甘与不服,斟字酌句地说:“以前呢,我和你妈都怕你不够用功,读不出书,重复我们的老路,可现在呢,我们又怕你太要强了——芝芝啊,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就好像爸爸一样。”

芝芝讶异,不晓得她爸是什么意思。

“爸爸有时候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关父叹气,喃喃说,“我四十几岁的人了,什么也没挣下来。你别看家明家和我们家差不多,但你庄叔叔是个有本事的人,他要不是……肯定比我们家好得多。”

灯光下,这个平凡的四十多岁男人语气平静,却无端带着辛酸。

他说:“爸爸以前不甘心,想学人家做生意,可是被人骗了钱——那个时候你还小,可能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我才晓得,人和人真的是不一样的。同样的机会摆在那里,别人做得到,我不一定做得到。”

芝芝怔忪。

“所以爸爸就死心,不做生意了,和你妈开始出摊。”关父简简单单带过自己下岗到再创业的十年多时间,“现在我们家的日子也好过一点了。”

“爸——”芝芝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关父深深吸了口气,说道:“我和你妈希望你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但是不要求你必须考第一,什么都做到最好。只要你努力了,就行了。现在才高二,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这次的失败,我们就当它是个考验,让你发现了自己还不懂的地方,只要你把不懂的弄懂了,就算成功,明白吗?”

他不像庄鸣晖是大专毕业生,只有初中文化,说不出花团锦簇的长篇大论,用词朴素简单,可其中的道理,却让芝芝热泪盈眶。

她终于挣脱成年人的外壳,在父母面前显露出脆弱的一面:“我想考好一点,我可以考得更好的……”

“爸爸相信你。”关父笑了,“下次我们考得好就行了,没事。”

芝芝扭过头,强忍住眼泪,努力让它不掉下来:“嗯。”

这是对父母的保证,也是对自己的保证。

“好了好了,大姑娘了,别动不动就哭。”关父站了起来,假装平静地说,“你妈包了馄饨,应该好了,出来吃点东西再做作业吧。”

她胡乱点头。

关父出去了。过了会儿,关母在外面叫:“出来吃夜宵。”

芝芝赶紧抽出纸巾擦了擦眼泪,跑出去吃夜宵。

一碗鲜肉馄饨,汤汁清澈,飘着两朵葱花。

关母仿佛没看到她红通通的眼圈:“你先吃,我给家明端一碗去。唉,老庄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他家里有没有东西吃……”

这个点儿,庄家明还没睡,听见敲门声就急忙迎出来:“阿姨?”

“我们家烧了馄饨,吃不完,你帮忙吃掉几个。”关母把碗塞给他,没多说,“快点吃,别坨了,碗放着回头给就行。”

庄家明心里淌过暖流:“谢谢阿姨。”

“谢什么谢,快吃吧。”关母叮嘱。

他点点头,看到关母回了家才关上门,端着热乎乎的馄饨开吃。

皮很薄,肉很鲜,汤很热。他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慢慢吃完了这一碗馄饨,从心到四肢,全是热乎乎的。

*

深夜,芝芝躺在卧室的小床上,月光透过窗帘和墙体的缝隙钻进来。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脑海中反复回荡着父亲的话。不得不说,关父的自我剖析触动了她的内心。

父母的那个年代,遍地商机,很多人一夜暴富,可同时,也有无数人倾家荡产。她的父母或许缺乏手段,或许缺乏眼光,总而言之,错失了机会。

现实终归不是小说,只要敢做,就一定会有回报。

大浪淘沙,他们都是剩下的砂砾。

而她虽然拥有十年的时差,可和真正有能力的人比起来,这算得了什么?先知能让她瞬间掌握全部的知识吗?

不行的,又不是学霸系统。

她爸有句话说得对,她在努力,别人难道在偷懒?

人家可能比她更努力。

没有谁一定会成功,承认自己是一个普通人,才能踏踏实实地往前走。

之前的她太片面了,自以为是小说女主,非要像她们一样才算不辜负奇遇。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小说里,主角面对极品亲戚可以骂回去,打回去,甚至一刀两断。现实里不行,人们通常顾忌太多,犹犹豫豫,最后还是选择了忍耐,而极品亲戚并不是脑残的反派,说不定也曾在自家困难时伸出过援手。

小说里,主角面对感情纠缠,说断就断,潇洒分手,然后再觅良缘,幸福快乐一辈子。现实里不行,挂念前任,忍不住发消息,回头又后悔是常事,更惨的是,后面找的或许还不如前面的那一个。

承认自己的普通,是成长的第一步。从此往后,明白道理人人都懂,实际上做不到也很正常。

她应该放过自己。

这次考不好,继续努力就是了,难道她还忍受不了一次失败吗?

放不下他,也就不要再勉强。庄家明那么好,舍不得多正常,只要不伤害别人,又有什么不可以?

关知之,你只是个普通人,不是超人。

就算做得不够完美,也没有关系。

想通的那一刻,芝芝仿佛感觉到肩上卸去了无形的重担,又可以喘气了。

她深深呼出口气,浑身轻松地睡下了。

第63章费思量

庄家明发现, 芝芝对他的态度又变得很自然了。这不是说之前她有多恶劣, 而是总好像欲言又止, 心事重重的样子。

现在好多了, 他邀请她一起走, 提出帮她提行李的时候, 她再也不拒绝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没有追问。

或许,在时机成熟的时候, 她会主动告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