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眉星目,风流倜傥,这八个字,的确是为郑少秋度身定制的。

美人如玉剑如虹,也是为他的角色度身定制的。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具妍态,今夜吾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谅不至令吾徒劳而返。”——比《戏说乾隆》早很多年的《楚留香》,同样的脸,同样的俊美倜傥,无论书中角色还是剧中扮相,都是一代巅峰。

倜傥是不受年龄限制的一种气质,六十岁也有六十岁的倜傥。

看前几年秋官演唱会上,举手投足仍倜傥。

与张天爱一段对唱之后,王子装扮的秋官亲吻了张天爱公主的手背,已不年轻的公主笑对已不年轻的王子,柔柔说:“谢谢你,让我做一回你的公主,你永远是我的王子。”

《决战玄武门》这部更早的戏,经典之处,还不是港剧黄金时代的苗侨伟、汤镇业、黄日华、翁美玲同台飙戏,而是又美又虐的剧情,永不落伍的角色配置,简直是丧心病狂地要击碎观众的心——苗侨伟的秦王李世民,英俊雍容狠辣;汤镇业的李元吉,俊美阴毒变态;黄日华的江丰,江湖屌丝奋斗励志模范。三人同抢一个痴情哀怨苦恋薄幸秦王李世民的女人。

经典中的经典,是李世民为皇位亲手杀死心爱女人的那一剑。

悲情而美丽地死在自己所爱之人手中,这是女人天性中隐秘的献祭情结。

——当遇到生死关头,一个男人没有办法保全自己心爱的女人,怎么办?

电视剧和小说里往往会有三种选择:一、奋起反抗,战之不胜,两人一起死;二、男的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让女的一个人保命独活。女的改嫁个她不爱的人,慢慢苟且一生。或是女的转眼也死掉,两人来生重逢;三、男的一狠心,咬牙牺牲了女人,自己上位,然后一辈子或暂时地痛苦内疚怀念。遇到大男子主义的编剧,这个女人通常是自愿为爱人而死,含笑瞑目,多年之后这个男人寿终正寝或死于非命,临死还不忘当年所负的爱人,大家纷纷洒下同情的泪水。遇到愤愤不平的女编剧,这个女人多半很凄厉,死不瞑目,诅咒男人江山情爱永失,多年以后报应来临…你若是男人,喜欢哪一个选项?你若是女人,又喜欢哪一个选项?

我年少的时候,也觉得秦惜惜含笑血溅李世民剑下,永远活在他的愧疚痛苦中,是一个完美的死法,反正老死床上也是死,不如在爱情中绚如烟火美美地一死。后来我意识到,后半段剧情是女观众的一厢情愿,李世民才不会因为初恋为自己的牺牲献祭而铭记深爱她一生,转身就有了同样美丽又爱他的长孙皇后和妃子们。秦惜惜泉下有知,可能会想,Oh,no,早知道不死了,跟着深爱我的少侠去浪迹江湖不知多快活…

《怒剑狂花》这部武侠剧很小众,看过有共鸣的人可能不多,老实说,那个制作化妆潦草得有点不忍直视。但剧情和人物设定,太知道女观众的软肋在哪里——戴天,一个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处处惊才绝艳,傲视天下的美男子,终生甘为一个女子的家臣,甘为她皇甫藏花一人俯首,为她含笑低眉,为她舍生忘死。在她风光时退居身后,在她落难时默默守护。他的感情是极端符合东方传统式的内敛自持,不宣泄不追逐,宁肯在被忽视的角落自开自落成一树枯梅,也不肯着了痕迹,这种情感是一种古典的高贵,现代人可能已无力在浮躁世事中去亲践这样的高贵,却被荧幕上的人物,在心之深处叩开最柔软的感动—要知道这剧当年在录像台播出时,连我那个向来不屑看武侠剧的文艺范儿老妈,也和我一起半夜追剧不睡觉,看完还和我意犹未尽地感叹,戴天对女主角太痴心了。是啊,这样的男人如果得不到爱情,谁都不会甘心。大结局那集时,她和我一起抱着被子,守在电视机前,看到痴情得让人心碎的戴天终于抱得女主归,我们都心满意足…这就是痴情的杀伤力,对女人永远有效。

演员姜大卫本身有一种落寞忧郁,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气概。他年轻俊俏时演过的经典角色很多,最动我心的,还是他中年后出演的《九阴真经》——那个史上最美黄药师。同样是他中年时代演的曾静,我就无感,与演员无关,角色属性决定了,曾静是不受待见的炮灰,而黄药师一出场—雪地,浇酒,祭剑,大开杀戒,携一美人众叛亲离远遁海上,这就是奔着击碎观众的少女心来的。

这部剧里的黄药师,其实已经谈不上貌美,姜大卫已现岁月疲态,也同时现出了眼神里的凌厉悠远。翩翩年少的唇红齿白,像瓷器,历经岁月淬炼之后,瓷器就变成了玉,光华由内而外,敛而不露,温润清坚。看这部剧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了大叔的魅力。

终于该说到我的二次元初恋,第一个爱上的电视剧人物了。

那年我才八九岁。

看刘永版的秦始皇,情情爱爱剧情还看不太懂,但是看到少年嬴政小心翼翼爱上那个病娇的韩国公主,单恋哦,被妹子又躲又甩,刺激得未来的千古一帝自卑脆弱不自信,我就生气到想冲进电视里把那个公主和燕国太子丹绑在一起扔出去。这部剧虽然不是正剧,刘永却把一个成长历程崎岖的帝王的孤独感演得特别到位,那种深入人心的孤独,甚至能触动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看着荧幕上的嬴政如一头雄豪的困兽,从深宫到天下,左冲右突,也不能打破宿命孤独的樊笼,年幼的我竟第一次有了一种深切悲哀的感受。

的确,孤独是人类有生以来的共同疾患,谁抓住了孤独,就抓住了共鸣。

最后悄悄说一句,李默然老先生演的邓世昌,看这部剧的我还非常小,勉强能看懂剧情,看到邓世昌殉国那一幕,我眼泪哗哗地流,正好刚看过哪吒闹海,就在脑子里自己演了一部续集——我是一个像哪吒那么厉害的小英雄,飞天遁海,挥舞长绫,脚踏火轮,帮助邓世昌打败了日本军舰。这个幻想我一直没好意思说给任何人听过,花痴到连李默然爷爷都不放过,太不好意思了。

第十七章 长不大的老国王和他的小公主

女孩被男朋友惹生气了,回家跟爸爸抱怨说:“男人都有幼稚病,一辈子都是长不大的小孩。”

爸爸会怎么回答?

“很正常,我都是五十岁以后才开始成熟。”

这个大言不惭说自己五十岁后才开始成熟的男人,就是我的老爸。

女儿是爸爸的小公主,但童话里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国王。

一个五十岁才开始成熟,内心像彼得潘一样长不大的老国王,他的小公主,注定了从小要被锻炼成一个内心强大的公主型汉子。

小时候,如果爸爸突然心血来潮说,喂,明天带你去动物园看大老虎。

我不会过早兴奋,会谨慎等到真正到达动物园门口才开始开心。

高兴太早很容易白高兴一场。

因为在我的童年人生经验中,和爸爸出门的计划,总是充满变数,他的心情和兴趣随时会改变,许诺和计划都不重要,我们的出行常常取决于爸爸的即兴发挥和灵感。

很可能,说好的动物园,变成出城看野花。

很可能,说好的游乐场,变成在爸爸的朋友家旁观大人们聊天。

甚至有可能,说好星期天去郊游,天气变了,或爸爸没睡足觉心情变了,当我兴奋了一整晚,准备好小背包,一早穿得漂漂亮亮,左等右等,爸爸还在那里磨磨蹭蹭考虑到底要不要出门呢?要带上哪些东西?要不要带伞?一直考虑到中午还没有出门的迹象,然后鉴于时间太晚,郊游取消。

一个话还说不利索的小孩,无法明确指责他这种过度随机的行为,只能用撒泼来表达愤怒。对待一个爱撒泼的小人儿,爸爸自有一套。

那些年他常常把一句古话挂在嘴边:君子不与小人斗。

我就是那个被嫌弃的小人儿。

所以,计划没有变化快,人生就是这样无常,要淡定面对各种变数,学会接受不去动物园就去逛大街也没什么,看不了大老虎就为自己多争取一根糖葫芦也挺好,反正撒泼解决不了问题。

不得不承认,爸爸教给我的这项本领,在我的人生中,要排名实用性前三名。

尽管这样,大多数时候,他还是一个颇有作为的爸爸。

比如,当我正玩得开心的时候,他不巧正闲着,想起好像应该做点什么来尽到教育职责,就把我拎起来,摁到小桌前,说,来,爸爸教你画画,爸爸教你数学,爸爸教你写字…

我扭来扭去不高兴,玩得好好的,谁要学什么数学。

他就痛心疾首跟我妈投诉,你看,这孩子太不追求上进,教育很难啊。

当我玩够了,虚心好学地捧着小本子和铅笔,找他教我画画时,如果他正在看电视,或是下班回来刚打开一瓶啤酒喝得痛快,就推推我说,去找你妈妈,她教得更好。

好不容易在我们都有兴致坐下来画画的时候,爸爸伏案作画,妈妈在一边织毛衣,我趴在旁边认真虔诚地观摩爸爸创作。他挥汗画好了一幅作品,兴致勃勃地展示给我:“看,爸爸画的什么?”

“小鸡!”我拍手赞美。

“不对!”爸爸的脸色阴了一点点。

妈妈探头过来,仔细研究一番,启发我说:“这不是小鸡,你再仔细看看,小鸡的嘴巴应该是什么样,爸爸画的是什么样?”

我想了想:“是小鸭子!”

妈妈称赞道:“对啦,这是扁扁嘴的小鸭子。”

老爸沉默,清了清嗓子,耐心提示:“注意看这个尾巴。”

妈妈和我困惑地仔细端详,哦,尾巴好像是有点长。

“野鸡?”妈妈试探问。

“是孔雀…”老爸沮丧地放下了画笔。

事实上,我的爸爸有一副很具迷惑性的外表,看上去完全不像这种个性的人。

他英俊,浓眉大眼,正气十足,衣着低调又得体,在工作场合严肃沉稳,不苟言笑,接到女儿奶声奶气打到办公室的电话,也是这种腔调回答:“喂,哦…什么事?你说。”

和他走在路上,我总是够不到他的手,矮矮的一个小人儿,想要牵着爸爸的手走路,基本就是被半悬着拖走。他发现这个问题后,自觉让我骑在他肩膀上,驮着我。

驮不了一会儿,他兴奋劲上来,就开始摇头晃脑大步走路,把我在肩上摇来晃去,晃到我尖叫喊救命。别的孩子都很喜欢骑在爸爸肩头,我倒是宁愿被悬着拖走。

甚至我们还发明了一种更有趣的悬挂方式。

他单臂平伸,让我两爪环抱着他的上臂,双脚离地蜷起,像猴儿攀树似的,团起来挂在他胳膊上。他很得意用这种方式炫耀自己的高大威武。

那时候在我眼里,爸爸也真的像托塔李天王一样,凛凛威神只可仰望。

和小朋友一起看动画片哪吒,小朋友不信哪吒的爸爸李天王能一只手托起一座塔。

我自豪又不屑地说,那有什么呀,我爸爸也能,他一只手能把我都举起来,塔那么点小,十座都可以!

说着我比手画脚描述自己是怎么挂在爸爸胳膊上出门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一条胳膊都那么强壮的老爸,整个人一站出来,那肯定是孙悟空级别的。

很长时间我都对此坚信不疑。

直到什么时候我才醒悟,老爸并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呢?

那一幕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夏日的一个夜晚。

爸爸下班回来吃完饭,突然又心血来潮要带我去河里游泳。

按照常规,他心血来潮的时候,总暗示着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事要发生。

我们家离江边不远,饭后散步走着就到了。

那会儿的长江还没有污染得很厉害,夏天江水上涨,涌入浅弯,每天傍晚都有好多人游泳,水性好的人特别多,许多小孩是在长江水里跟着爸爸扑腾长大的。

我爸一直扬言他也是从小在江水里畅游的人,年轻时还有冬泳习惯,水性据说是极好的。

但我一直没有见识过,他解释说,后来工作忙,没时间了。

我妈说,是因为他长胖了,结婚后就懒得锻炼了。

我记得她带着一点不无惋惜的表情说,要不是你爸以前长得帅,身材好…

就,就没有下文了是吧。

总之那天爸爸突然有兴致去游泳,我太兴奋了,认为终于要一睹他畅游江河的风采。

我亲自扛着自己的黄色小鸭子游泳圈,爸爸妈妈手牵手,这快乐的一家就向江边出发了。

走到江边天色已黑,路灯下的河滩上,许多人在玩耍游泳。

爸爸说太吵闹了,他知道附近有一个安静的,水又浅的地方。

我们信任了他,跟着他又走啊走,走到我都快没力气游泳了,妈妈也抱怨脚疼了,终于他说到了。

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无法辨认的景色,没有路灯,只有淡淡的月光。

月光下鬼影都没有一个,果然安静。

爸爸开心地指着脚下那一片黑影说,那是木材厂堆在这里等船来运走的大木头和竹子。

整整齐齐堆成一堵墙一样,顶上勉强是平坦的。

他说,现在我们只要走过这堆木头,跳下去,就到了最好的一片沙滩,游泳开始了!

说着,他一马当先,大脚板穿着拖鞋,咚咚咚踩着那些木头,冲向前方。

我一时忘记了对黑暗的害怕,举起小鸭子游泳圈,跟在后面咚咚咚冲锋。

只有妈妈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她在后面大喊大叫让我们停下。

没人理她。

爸爸已冲到了木头堆的边缘,以一个英俊的姿势,凌空跃起,笔直地跳了下去。

我冲到木头堆边,也要跟着跳。

但是,等等…爸爸去哪儿了?

他不见了。

人呢?

我呆呆地望着脚底下一片黑暗的沙滩,真的没有爸爸英俊的身影。

妈妈追上来揪住了我,英明断喝:“不许跳!”

黑暗中传来爸爸心虚的声音:“不要跳,不要跳!”

“你在哪儿?”妈妈探头寻找他。

“我在地上…”爸爸挣扎地回答,“孩子别下来,你来帮忙把我拖出来,我一个人动不了。”

“动不了?你摔伤了?”妈妈大惊,突然想起她带了手电筒,摸出来往下面一照。

她一声尖叫。

我探头往下看,天啊,爸爸只剩下半个身体了!

只剩腰以上的半个身子杵在地上,从腿开始,另外半个身体不见了。

要不是妈妈这时爆发出毫不留情的大笑,这一幕就是我童年最大的噩梦了。

真相是这样的:

退潮后的沙滩被水泡软,整个成了沼泽一样的沙糊,踩上去就会下陷,如果有人特别有勇气地笔直一跳,后果就是我们眼前看见的这样了。

最终,靠着妈妈英雄救美,老爸艰难地爬出了沙滩沼泽。

他从腰以下都裹满黑乎乎的泥沙,腰以上是赤膊的一身白肉,就这样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走在人群中、路灯下。拖鞋当然也丢失在沙里,找不回来了,他赤脚,一步一个湿漉漉的黑脚印,湿泥沙不断沿腿往下掉落。

恐怖片里从岩浆中爬出的地底怪物,也是这样一边走一边全身往下掉岩浆的,和我爸的视觉效果只有颜色上微小的差异。

我和妈妈在后面远远跟着,评论着爸爸炫酷独特的造型,欣赏着路人惊骇的目光,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

那之后爸爸再也不带我去河边游泳,我们只去安全的游泳池了。

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是小孩子和水瓶座最善于突发奇想,并认真对待那些层出不穷的怪点子。

小孩总会向父母索要一些奇怪的东西。

我很少要这要那,最多缠着人讲故事,会认字后就自己看书。

第一次强烈地想要一样东西,是想要一只鹰。

那时候电视正在播一部武侠片,里面有个美丽的女坏蛋,肩膀上带着一只小鹰,很威风,她和别人打架,那只小鹰就飞来飞去啄敌人的眼睛。

我很羡慕,梦想着自己也有这样一只鹰,天天带着去上学。

“爸,我想要只鹰。”

“鹰?”

不记得当时他有没有答应,或是问过什么,按他的性格也不耐烦多问,大概支吾了两声就不理我了。这事我也是想想而已,没真的打算弄只鹰去教室,老师一定不会很高兴。

等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时,某天,放学回家,看见家里多了个罩着布的大家伙。

“这是什么?”

“笼子。里面是你喜欢的东西。揭开自己看。”

我纳闷地靠近听了听动静,里头果真有活物。

小心翼翼揭开黑色的罩布,定睛一看,大失所望。

笼子里蹲着的那家伙,土头土脑,肥肥圆圆,羽毛短秃秃,看上去又丑又怂。

“就是这只鸡啊?”

端着大茶杯悠然喝茶的老爸,嘴一撇,嘲笑我不识货。

他说这是雏鹰。

是他的一个朋友回山区老家,从山里猎户手中收来的,山鹰的雏鸟。

“这么丑?”

“它还小,长大就漂亮了。”

“可是我们为什么会有只鹰呢?”

“你说的,你想要一只鹰。”

“我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