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算了,放回去。”

“要!”

虽然这鹰比我梦想中的丑了一点,但老爸居然记得我提过的古怪要求,真的给了我一只鹰,这件事,比真正得到一只金翅大神鹰更让我高兴。

我们一起兴致勃勃拿切细的肉条喂小鹰,看到这个肥鸡一样的小家伙,吃肉时弯钩小嘴刀子般利落,黑豆小眼一睁一闭,闪闪有神。吃饱了肉,翅膀展开伸懒腰,神气活现,歪头瞪人。老爸满意地点头赞许它,有野性。

小鹰按一天一顿肉条的饭量,迅速长大。

翅膀脖子上的硬翎出来了,嘴上弯钩更锋利了,眼睛炯炯,从前的丑鸡模样渐渐不见,显出一头猛禽的真容。

我们都越来越喜爱小鹰。

终究有一天,爸爸还是纠结不舍地和我商量,把小鹰送回山林。

其实这也正是我心里所想的。

我曾经悄悄掀开鸟笼的罩布,想偷窥睡觉的小鹰。

黑暗里,那双冷冰冰的锐眼突然睁开。

那是一双野性的眼睛。

任何人,只要和鹰的眼睛,这样近在咫尺地对望过一瞬,就会明白,鹰注定是翱翔在苍空之上的自由生灵,不是可以被人类圈养笼中的宠物。

爸爸和我并没有就小鹰的问题谈论更多,但我们之间有这种默契。

他也是小孩子心性,或许他也曾想养一只威风的鹰,当我们真的养了,他和我一起在与小鹰朝夕相处的时时刻刻,感受一个野性生命的成长,开始去理解这种野性,尊重它的自由。

小鹰长到足够大的时候,被放回了它出生的那片山林。

我和妈妈都爱猫,爱小动物,爸爸则一副大老爷们样,很少流露对猫,对小动物的感情。

有一件关于爸爸和动物的秘事,是奶奶告诉我的,说爸爸还是一个熊孩子的时候,学医生给小孩打疫苗针,拿了根竹签子,满院子追着逮人家养的小鸡,逮到就拿竹签子戳一下翅膀,表示给那只小鸡打针了…

从此在我印象里,爸爸不是动物们的好朋友。

连家里的猫咪也绕着他走。

直到有一年寒假,我回家过年,那个冬天特别冷。

爸爸一早去公园晨练,比平常提早回来了,在门外就高声嚷着开门。

我开门一看,他两手吭哧吭哧地抱着一只大纸箱,满头汗。

纸箱里传出微弱的嗷嗷声。

我和妈妈都愣愣看他。

他用一种“随便在路边捡了个什么”的淡定语气说,我捡了六只狗。

六只?

他小心翼翼像放婴儿一样把纸箱放在地上打开。

六只还没睁眼的小狗崽,饿得乱叫乱爬。

爸说,公园里晨练的老头儿们弄死了一只流浪狗,发现那只狗还在喂奶,就到处找,要把小狗崽找出来一起炖了,说冬天吃狗肉大补。

这窝小狗最后被他们循声在树丛里找到。

爸说:“我也不跟这些人说道理,趁他们不注意,找了个纸箱,把一窝狗端起来就跑,他们还追,我一路汗流浃背跑回来的!”

他嘿嘿嘿地笑。

他从来也没说过他喜欢动物,路上看见别人牵着可爱的小狗也不多看一眼。

认识了自己的爸爸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知道,他会这样保护一窝失去了妈妈的流浪小狗。

爸爸负责抢狗,妈妈负责铺狗窝,我负责当保姆。

他们理直气壮地把狗窝放在我床边,我拿眼药水瓶子灌好稀释的牛奶放床头,夜里爬起来好几次给小狗们喂奶,听着隔壁房间里老爸香甜的鼾声,我一边喂狗一边冷得打喷嚏。毛茸茸的小狗崽在我手心里软软地拱啊拱,家里的猫咪嫉妒得在我房门外挠啊挠。

这窝狗被我喂得肥滚滚,油光光,很快就肉丸子似的满地乱滚。

爸爸白天在家的时间不多,我放寒假闲在家天天带狗,可小狗们似乎对他有奇特的感情,和他很亲近,他一回家,狗狗们就在他脚边争先恐后地拱。我们一起给每只狗取了名字,然后依依不舍地把狗送给亲友,只留下了一只自己养。

这是一窝狗里长得最丑的,眼睛顶着一块像被人揍过似的黑斑,小眼如豆,短腿短毛。

它很会模仿我爸走路的神态,昂头挺胸,慢条斯理,尤其在它吃胖了之后,跟前跟后地走在我爸身边,更有一种和谐的滑稽。

它陪伴了我们很多年,渐渐从豆丁小狗变成懒洋洋的老狗。

老爸进进出出,这狗都会一路撒欢小跑着送他迎他,哪怕他从来不像我妈那样有耐心逗它玩,给它好吃的,但他会在下大雨时惦记院子里的狗窝够不够避风保暖,会在餐厅吃完饭后细心地把剩下的带肉大骨头收拾干净,拿个饭盒端着给狗带回去。

老爸对人,对动物,表达感情的方式,都是这样的不声不响,实惠到位。

从前给我们找来那只小鹰的老工人,为老爸做工很多年,我们叫他李爷爷。老人家年轻时上过朝鲜战场,老来家贫,儿女都在外打工。他替我爸看守院子,做点简单杂务,尽心尽责,脾气粗直火暴,时常扯着嗓子和人说话。我爸的脾气也是绝不温和的,但对李爷爷总会礼让三分,逢年过节,都记得给这老人家买点礼物。

后来李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回乡养老,偶尔儿子接他进城,还会带点土产山货来看看我爸,两人下下象棋,喝喝老酒。李爷爷在我印象里并不慈祥,积蓄了一辈子牢骚委屈,总是胡子拉碴,黑脸黑口的样子。他很少对人讲好听的话,辞工回乡时,对我爸说了一句:你这人仁义。

大概就是这样吧,我的老爸,身兼天使和恶魔的两面,宠我的时候像国王宠他的小公主,和青春叛逆期的我吵嘴发脾气时,我们像两个怒发冲冠的战士。

除了出尔反尔,心情过于随机,他的另一大特色是永不认错,找理由原谅自己总是特别干脆,有错也一定是无心的。

他的世界观永远是正确的,凡是不一致的,都是我需要整改的。

我们的对抗总是开始得莫名其妙,又火力十足。

像两个坏脾气的小孩子,要么大闹大叫,要么斗气不说话。

老爸从来没有打过我。

不管我多捣蛋,他坚持以说服教育为主,用雷老虎的话说,这叫“以德服人”。

我妈一直津津乐道着某年冬天的半夜,五岁的我,不肯睡觉,吵吵闹闹非要爸妈陪玩。

爸爸拎起一只小板凳,打开门,把我拎到走廊过道,按到凳子上,说坐在这儿好好反思你的自私和错误,知道错了再来敲门。关上门后,爸不忍心,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我有没有哭,担心我会不会冷…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回应他的,只有砸门的巨响。

我在外面,拎起小板凳,哐哐哐一边砸门一边怒吼:给我开门!

爸爸只得投降。

第二天,邻居纷纷关心我妈昨晚是不是被我爸家暴殴打,没有人相信半夜砸门的是我。

长大之后,我实事求是地认为,在那个父母打孩子很平常的年代,养了一个像我这样的熊孩子,还能忍住一直不揍她,足以说明我的爸爸是一个非常有忍耐力的人。

那些斗嘴吵架的时刻,当时特别生气,特别牙痒痒,但一转眼,十几年过去,当我在异国他乡,万里之外,想要写一篇关于爸爸的文章时,真的半点也记不起来了,再也想不起我们为什么大吵大闹过,为什么赌气冷战过…而更久远时光里的童年趣事,老爸的每一件糗事,都记得像昨天刚发生一样清楚。

无论吵闹还是亲昵,这些记忆,都是很早的。

再近一些,大学毕业之后,我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就变得越来越少,我有了自己忙碌独立的生活,开始了自己的远行。直至如今,我生活在遥远的欧洲,爸妈也退休了,选择了在温暖南方的一个海岛上闲居养老。那是我带着他们一起旅游时去过的海岛,爸爸对那里一见钟情,当时就决定要买房住下。我以为又是他无数次心血来潮的念头,转头就忘了,但这一次他却当了真。

这个冬天,他们老两口在海岛过冬,带上了瓶瓶罐罐的家乡口味调料,带上了笔记本电脑。

一如既往地,我们在QQ上聊天,偶尔视频,圣诞节老妈给我发来一堆表情符号的祝福,新年发电子贺卡,她打字越来越熟练,QQ用得得心应手…这一切新事物,老爸是断然拒绝学习的,他至今不用电脑,不上网,肯用手机回短信就是最大的进步了。

他六十岁了,虽然自己扬言已经从五十岁后开始成熟,但我觉得他和三十岁时依然差不多。

和我妈聊视频的时候,如果我不主动要求,他就不会主动凑过来露脸,哪怕在一边故意晃来晃去,故意大声咳嗽,制造一种“我在这里,看我看我”的效果,一定是要我诚意请求老爸出镜,他才从我妈背后冒出来,居高临下俯瞰镜头,打个哈哈,挥挥手说声,Hello!

新年的前夕,我在逛街给家人朋友挑新年小礼物。

看到一种设计得很可爱的墙壁挂饰,是专门送给家人的,刻着NANA(奶奶),MAMMA(妈妈),PAPA(爸爸),MIA FIGLIA(我的女儿)…和一行行温馨的话。

给父亲的,是这样写着:PAPA, TU SEI MIO RE. SEMPRE IO SONO TUO PRINCIPESSA!

——爸爸,你是我的国王。我永远是你的小公主。

有一件事,是时光和距离都无法改变的。

哪怕老国王的内心里,永远住着一个不老的孩童。

哪怕甜蜜的小公主,已经长成拿着盾牌骑着马去远征的女战士。

爸爸,永远是小公主的国王。

女儿,永远是国王的小公主。

第十八章 永远不再

那是多年前的一天,旅行到小镇,有老人在街边摆草药摊儿,远远闻到了艾草的气味。

艾草的香气独特,清苦绵远。

我把干艾草扎成小束,挂在床边,夜里闻到它的香气,心安神清,辗转反侧却不能入睡。闭上眼,就看见一簇簇深绿的艾草长在院落里,叶片长着茸茸的白毛,一面绿得近墨,一面微微泛灰。风一吹,艾蒿们起伏摇摆,颜色就变得忽浅忽深,和大片紫苏或红或紫的叶子一样,变幻得叫人目眩。

风吹过后院,吹过花园,紫苏与艾蒿的香气远远飘散。

那是我童年的院落,是爷爷的花园和药草圃。

从前爷爷的家,充满神秘乐趣。

我记得门前有水池假山、浮萍蝌蚪、锦簇花木,记得后院小斜坡上,是爷爷扛着花铲,亲自修整出来的花圃,里面种满奇奇怪怪的植物;还有那个神秘的杂物间,像个小小藏宝库,总能被我翻出奇妙的宝贝来。

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之一,是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的童年。

爷爷的院子,奶奶的蒲扇,那些蝉鸣中汗津津午睡的夏天。

不知道那些千奇百怪的种籽是从哪里搞来的,那个院子,前院种满姹紫嫣红的花草,后院除了药草,还有一颗巨大的黄桷和几株桑树,黄桷的根须垂了半壁,桑树的叶子长满小绒毛,灌木丛开满紫黑色的浆果。春天地上长出嫩绿鹅黄的清明菜,可以摘到矮树上的桑葚,经常吃得小孩们嘴巴乌黑。那些草药里边,最喜欢香气沁人的紫苏和艾蒿,还有叶片像长剑一样的菖蒲。

爷爷种的草药大多摘来送了邻居亲朋,留下一些晒干存起,家里谁有头疼脑热,就浓浓煎上一碗;夏天暑热,小孩易生痱子热疮,黄连水都是我们必喝必洗的东西…那种苦,真是苦到想哭。后来过了很多年,院子不见了,爷爷也离开了,我在异国他乡生活了,想念起黄连水的味道,去中国城的药材店买来泡了水,喝一口,眼泪还会滚下来。不再是因为苦,是因为心里泛起回忆中的甜。

到了二三十年代的烽火乱世,爷爷就像很多电影里的热血少年那样,离开家乡,开始了另一种人生。

到他晚年,每当吃柚子,爷爷就会说起家乡的柚子如何甜。

六七十岁的时候,他还记得幼年家中门前有柚子树,他爬上去偷吃,吃完把果核藏在树上,不扔下去就不被发现了。也许他心里不仅怀念老家的柚子,也一直藏着个未能继承家业、悬壶济世的遗憾,所以才在家里又种药草,又泡药酒。

家里有间偏阴避光的小屋子,是他专门用来储存瓶瓶罐罐的,里面浸泡着各种古怪花草,还有蛇和壁虎之类的可怕东西。小时候我很怕走近那间屋子,总觉得瓶里的东西会复活了跑出来。甚至怕人参,那东西长得有头有脚有须,肖似人形,盯着看一会儿就会忍不住想,它泡在酒里痛吗,难受吗。

除了摆弄草药,爷爷更多的时间,花在打理前院的花草,因为奶奶喜欢家里漂亮。

前院的花园是他自己一天天收拾出来的,有石桌和水池,池子里砌了湖石假山,漂满浓绿浮萍。据爷爷说水里是有鱼的,但我从来没见过,倒是放养了很多小蝌蚪进去。那时常有人在学校外面卖蝌蚪,游来游去很可爱。我买过不少,但爷爷说那些不会长出小青蛙。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后来小蝌蚪都长成了蛤蟆。

那些丑丑的小家伙就在我们院里安了家,夏天夜里呱呱叫,把水池搅得扑通扑通。

那时水池边有一个高高的架子,长满金银花藤蔓。夏天花开了,才知道金银花这名字虽直白,却取得真好,真的就是碎金雪银散缀碧藤…馥郁清香很远都能闻到,花架下落满金黄雪白的纤细落花。奶奶会用大剪刀把好的花枝剪下,煮金银花水加冰糖给我们喝,味道清香微苦,是清热的好东西。

池边花圃里种着一圈茉莉、栀子、月季、凤仙、蔷薇、玉簪、牵牛花…还有一株苦楝子树、一株已经被雷劈死的泡桐,和一株冬青树。冬青不是通常说的冬青卫矛,而是女贞。印象中,应该是比较少见的高杆金叶女贞。不过我不知道泡桐怎么会被雷劈死,反正自记事起,那棵老树就焦黑扭曲地立在那里,树干形状怪异。小时候很害怕,偷偷问爷爷,那树会不会是妖怪变的呀。爷爷说妖怪最怕打雷了,就算是妖怪也被劈死了。

茉莉花开的时候,奶奶会把花朵摘下来,用线串成雪白的花环戴在我手腕上。去上学,半个教室都闻得到花香;凤仙花开的时候,爷爷教我把花朵摘下来放进玻璃罐子,加点明矾,舂烂倒出花汁,悄悄染在尾指指甲。

还有更多奇怪的花草我说不出名字,都是爷爷年轻时走南闯北顺便搜罗来的。

他去过很多地方,从滇缅深山,乃至太平洋上的海岛。

他向我描述他在太平洋的小岛居住的那段日子,描述海里巨鱼和土著的奇异见闻,描述船行大海的风浪遭遇,那些遥远的风光,对于幼年的我,如同天方夜谭。

院子里除了花花草草,还养着些小动物们,有猫咪、鸽子和一群小鸡。

鸽子是普通的菜鸽,邻家喂了一阵懒得喂了,放任鸽子们在我家院子来来去去,时常和小鸡抢食,然后被花猫撵得四下逃窜。乡下有亲戚送了几对鸡来,暂时养在后院,不料它们就生了蛋,孵出一群毛茸茸的小鸡。

曾经我很喜欢这些小绒球,但等到长成吵嚷臃肿的公鸡母鸡之后,我就讨厌起这种动物。它们会把花圃里的沙土弄得到处都是,从早到晚咯咯咕咕,没完没了。爷爷养的小花猫和大黑猫也聪明,懂得分辨敌友,对待家禽就相安无事,看到外来的野鸽子却一阵狂撵。

爷爷喜欢猫。书旗小说网,http://.bookqi./

家猫被他养得比野猫还凶,偶尔有野猫来院子里打架,他就给我家猫儿助阵,打赢了就奖励小鱼干吃。尤其那只老黑猫,黑得全身发亮,凶得像个小豹子。

它喜欢躲在树上,等鸟儿靠近,跃起一口叼住。

花猫则很温柔,很爱小孩子,在我蹒跚学步时,它也亦步亦趋。

当我走得稳了,家人就常看见我把老猫尾巴倒提,拖着它到处走。

如果家里来了外人想抱我,老猫就会弓背竖毛,嘶叫着把人赶开。

不知道在它心里,是不是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照看…我们一起在地上滚过,一起头顶头睡觉,一起吃鱼片,一起蹲在院子门口等爷爷奶奶外出回来。

在院子西侧有间通往后园的屋子,空间很大,前半部是爷爷的工作间,后半部是储藏间。但我总把那里叫作藏宝洞。爷爷自己也说不出里面藏了多少宝贝,反正有很多铁箱子、木箱子,层层叠叠垒着放着,但凡爷爷想起要找什么,就不厌其烦地搬下来,有些需要搭梯子取,有些是上了锁的。神奇老爷子总能从里面变出新鲜东西给我玩,比如几块沉甸甸的旧钱币,比如刻着英文的老打火机。

他还有个小巧的铁箱子,里面分栏分类放的都是花籽。

园子里早已花满为患,可他的收集癖从未收敛,每次外出遇见了难得的花花草草,就非要弄点种籽或幼苗回来。

爷爷的另一个爱好是摆弄木头。

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对木工机械有特殊兴趣,每个男生几乎都热爱过模型吧。爷爷对木工的浓厚兴趣,在我看来也和小男生喜欢做模型差不多,只是他玩得高端些。

首先他收集的各式木材堆积了半间屋子,且大多是上好的木料。他的工作间就是专门用来做木工的,各式工具齐备,锯、斧、刨、凿、墨斗、油漆…应有尽有。

爷爷做出来的木工作品,有一个大衣柜、一个竹沙发、两把躺椅和我的一把小椅子。

我的小椅子一直用到十六岁才开始脱漆。

那是一把墨绿色的圆弧靠背椅。

但他做得最好的,是给奶奶的牙签。

奶奶有用牙签的习惯。

爷爷先把楠竹劈成薄竹片,再削成细枝,小刀慢慢刮细,一头扁圆,一头尖细,最后用砂纸打磨。要换三种粗细的砂纸一点点磨,用力稍重就会折断。

按这工夫,一天下来只能做四五支。

爷爷总共做了十几支,拿打磨光滑的青竹筒装着给奶奶。

一个肯为妻子做牙签的男人,连这么琐碎的物件都做得精细有心。

认字还不多的时候,求知欲和好奇心最浓厚,只要有字的纸张,我什么都想看——妈妈书柜里的西方文艺小说,被我偷来看,爷爷放在枕头下的武侠小说,我也偷着看。没偷几次就被爷爷发现,他也不说什么,就问看懂了吗,都说的什么?我似懂非懂,他就再把故事讲一遍,什么是英雄好汉,什么是义薄云天,我懵懵懂懂地听,他眉飞色舞地讲。

他很会讲故事,虽然听众只有我一个。

杨家将、岳飞和武侠小说,是他讲得最多的故事,三国、水浒时而也讲,但讲着讲着他就会自己大发感叹,一番贬扬评点,听得我昏昏欲睡。

他常常在一把竹躺椅上聚精会神地看武侠小说,戴着老花镜,长而浓的眉梢时不时跃起。

阳光好的时候,他牵我一起出去散步,遇到别的老头儿,坐下来喝一杯茶,下一盘象棋,一边闲谈聊天,老人家都爱讲当年事。我坐在旁边小凳子上,即使听不懂也认认真真听他讲,觉得他讲什么都好听。

但有些好玩的事,他不在外面和别人讲,只在家里,闲来无事,讲给我听。

他很清楚我还不能听懂,但是他依然闲闲地讲…讲从前的袍哥帮会,码头堂口轶事,讲陪都抗战岁月,讲滇缅深山里的奇事,讲他在太平洋海岛上的诡异见闻。

他手把手提着毛笔教我写字,从“永字八法”练起,等我能把字写端正了,他就教我写了第一个连贯的词,那个词是“精忠报国”。

多年后,我长大了,在家人和旁人的话中,听他们谈起爷爷,那仿佛是另一个人——不苟言笑,脾气峻严,甚至有些待人疏离。

那怎么会是他呢。

在我眼里,他是醉心花草园艺,醉心手工,高兴了会唱几句黄梅戏,爱听评书,爱看武侠小说,会讲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总是精神抖擞,有趣得不得了的一个老头子;是每天早晨帮我背上小书包,牵着我的手,乐呵呵送我去上学的那个快活的老头子。

我们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叽叽喳喳,爷爷微笑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