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神色一动,“可——这说不通呀,药方里的药,都是家里几乎常备着的。无非就是北沙参、玉竹、天冬、冬虫夏草这几种换着做主药,就我知道的,三姨娘、文娘的太平方子里,不都有这样的用药吗。外头人要动手脚,他能保证就害着我了?还是他就害死一个算一个……”

“是,都有这样的药。”老人家支着下巴,富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可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个家里,饮食起居、衣服首饰,上尖中最上尖的那一份,始终还是要送到你这里的。”

这的确是实话,若果真有这么一个凶手,深知蕙娘平时常吃的太平方子,又有途径换了药铺里送来的药材。那么只要一切顺顺当当的,蕙娘是有几率喝下这碗药汤从而暴毙,又因为凶手根本就不在焦家,她就是要查一时也没处查去……蕙娘难得地有点懵了,她几乎是本能地分析。“可那也是从前的事了,自从家里有了乔哥,太和坞少说也要占了一半好东西去。这些滋阴的药,平时麻海棠也有用的吧?那凶手错毒了她不要紧,他就不怕打草惊蛇,再也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麻氏的药方,我拿来看过了。”老太爷淡淡地说。“其实你心里多半也有数了吧?她的药方里,几味主药和你的确都有重叠。唯独冬虫夏草,她的方子里没有。”

蕙娘眼皮一跳,“昌盛隆那边,您派人查问过了没有?”

昌盛隆是京中药铺,价格偏高,药材品质也要更好一些。京里的王公贵族,几乎都在他们家开药。

“还用得着查问吗?”焦阁老说。“昌盛隆背后有宜春的本钱,我们才一直用它。他们肯定也是捡最好的给我们家用,谁还不知道呢?别的药材也就罢了,可这冬虫夏草,全天下最好的就出在青海……要不然,前些年干嘛那么着急打北戎?”

北戎方平,权仲白就带了几十个侍卫进西域寻药,这是京里有名的故事。自从他妙手回春,硬生生把先帝的病给延了几年之后,西域药材,也就顺理成章地为权家垄断……

蕙娘一下就咬住了嘴唇,她瞟了老人家一眼,“他说他独身惯了,真的一点都不想续弦……”

“你对权子殷也太没有信心了。”老太爷不以为然。“我可以给你打包票,权家想要你命的人,恐怕的确是多得两只手数不过来。但他决不是其中一个,他要真有这狠劲,当时也就不和你说那一番话了。”

他又叮咛蕙娘,“他闲云野鹤的性子,和你不大调和,我也是早预料到的。对这一点,你心里也要有所准备,到了权家,旁事不论,先把他给笼络住了,生了两个儿子,你再来谈别的事。”

蕙娘再杀伐果断,那也是个女儿家,她还偏巧是个很傲气的女儿家,小姑娘嘴巴一翘,明知道祖父说的是正理,却还有点不乐意。“那也要他能生才行么,我看他那个哥哥,就——”

老太爷被孙女儿的小脾气闹得啼笑皆非,他加重了语气,“他能生得出来,自然和他生,他要不愿和你生,你就是去借了种,那也得把孩子生了!”

见蕙娘垂下头去,不说话了,他这才把语速给慢了下来。“权家情况,和别家不同。他们家从开国时第一代传承起,就不是嫡长子承爵。我看过他们的宗谱,这些年来,有嫡长子承爵的,也有嫡次子、嫡三子承爵的。反正只要是嫡子,又有能耐,爵位并非无望。子殷对爵位未必有想法,但我看,你还是要争一争。”

蕙娘倒未曾听说过此点:这一代良国公承爵,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这种事,权家肯定也会处理得很隐秘。不是老太爷这样的有心人,恐怕是很难发现其中的玄机。

就算心里再有别的想法,她也不禁一挑眉,本能地思索了起来:要是祖父所言不假……

如果没有票号陪嫁,她倒还不一定看得上良国公的爵位,别的不说,只要一想到权仲白那云淡风轻的魏晋风度,蕙娘就打从心底犯腻味:他是肯定不会去争的,不然,怕是早都续上弦了。牛不喝水强按头,她难道还能强着权仲白?可有了宜春票号这个陪嫁,那就不一样了,怀璧其罪,比起还没有生育,平时德行也并不显的长子夫妇,权仲白医术通神,上层关系极好,她焦清蕙是阁老孙女,老阁老军政两面的关系,权仲白怎么都能继承了三分。又有这熏天陪嫁,就是他们不争,对府里其余有意爵位、有份来争的兄弟来说,也已经无形间是个压迫了。四太太说的好,为了三文钱都有人杀人呢,更何况是宜春票号这么大的利……还没过门,权家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要出手了,自己要还傻乎乎地只想着过门后自保,那岂不是等着人来踩死?

该怎么争呢?老太爷已经指出明路了。争一时闲气,简直和五姨娘一样蠢。再没有人比焦家更懂得子嗣不旺盛的痛苦了,她的千般心机、万端手腕,全比不过一张好肚皮,能把嫡子生在前头,就已经是堂堂正正地在争。别的事情,大可以等生完了孩子再说。

理是这个理,祖父一言万金,路都给铺好了。就是心里再不愿意,蕙娘也没有再闹脾气,她轻声说,“可他老往外跑,这些年来,在京城的时间并不多……”

“往后几年,他出不去了。”老太爷笑了。“权家只怕比你还要更着急——我还有一件事,没和你说呢。定亲的时候,就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了,将来要是子乔出了什么事,没能平安养大。你和子殷的第二个儿子,必须改做焦姓,承继焦家的香火。”

蕙娘肩膀一弹,她吃惊地看了祖父一眼,“这——这合适吗?权家人行事这么狠辣,万一要是将来他们对子乔下手……”

“合适,怎么不合适?”老太爷淡淡地说。“他们要下手,怎么都得等我合了眼。要是我撒手的时候,你还没能在权家做出一番名堂来,子乔生死如何,那也都是他的命。天下的富贵就那么多,我们家独揽了几分去,命不够硬,哪里撑得起来?”

从小老太爷就是这么教她:秦失其鹿,天下共逐。有钱有势,自然就有人觊觎,泼天的富贵看着是好,可要没有撑天的实力,那也只有被淹死的份。焦子乔自己要是能耐不够,蕙娘这个做姐姐的又护不住他,他的命运也就只能操诸于他人之手。到时候是生是死,可不就凭个天意了?

“就是你自己在权家也是一样。”老太爷并没有再往深处去点了:蕙娘为人,他难道还不清楚?就是因为她亲手把子乔生母给搞下去了,这辈子反而还会更护着乔哥。再点透,倒落了下乘。“这天下,越是最富贵的地方,争斗也就越凶险,人情也就越淡薄。你在焦家也好,权家也罢,甚至是把你许到何家也是一样。你有的少了,别人未必不来害你,可你有得多了,别人是一定要来害你的……佩兰,人生在世,步步为营。以后过门到了夫家,三从四德的面子要做好,私底下该怎么办,你自己心里要有个数。”

清蕙起身恭恭敬敬地给老太爷行礼,“孙女一定谨记在心,不令您、令母亲失望。”

有着一句话,将来就是自己撒手,也无须为子乔担心。出嫁前该有的几句说话,也都说得差不多了。老太爷唇边不禁浮起一缕微笑,他目注蕙娘徐徐落座,眼神一时,不禁有几分悠远了。“可惜,你爹没能多熬两年,不然,你又何必如此操心。他一双眼多利,麻氏什么货色,才轻浮一点,恐怕就瞧出了她的材料,也就容不得她多活这几年了。”

这是老太爷在变相地赔不是了:以蕙娘的敏感身份,纵然祖孙亲密无间,可只凭五姨娘几句说话,即使她看出此人本色,亦不能直接数落她的不是。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老人家这几年来忙于国事,四太太又根本无心理事,这才使得五姨娘可以从容编织她的春秋大梦,也要劳动得蕙娘出手布局,来暴露她的真容。

“我没有爹的眼力。”蕙娘把壶里残茶泼了,出屋又接了一小壶水。“茶冷了,我给您换一壶新的……不过,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手段,费不了多少心思,玩似的就办下来了。您要是不怪我自作主张,非得把她往死路上逼,我这就安心了。”

她是做惯了这一套的,吹火烹茶,一连窜复杂的动作,为她做得赏心悦目,焦阁老看着心里都舒坦,听了蕙娘的话,他又有几分不屑。“就凭她?你不出手,她也活不了几年,她好也罢,既是如此人品,子乔长大之前,总要把她拔掉的……唉,也是家里人口太少,能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

他又表扬蕙娘,“你这一次做得很好,把子乔放到谢罗居,是你母亲主动开的口。”

自从四爷去世,这几年四太太仿佛槁木死灰,一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样子。焦家祖孙心里其实都着急,但心病还须心药医,子乔搬进谢罗居,总算是个好的开始。蕙娘微微一笑,算是领过了祖父的夸奖,她不免还有几分好奇,“麻家那么一大家子,您怎么安排的?毕竟也有几十号人,连亲带戚的,好似都不在京城了。”

焦阁老只是笑,“是啊,我怎么安排了呢?”

他端起蕙娘斟出的茶水,自那褐色小盅中浅浅啜了一口,笑得云淡风轻,一丝烟火气息俱无。蕙娘看在眼里,心头却不由一抽。

麻家几十口人,又是良民,要全灭口,即使是阁老府,怕也没有这个能耐吧,一个不慎,也容易给对头留下把柄……再说,麻海棠一个人不识进退,随手摁灭了也就摁灭了。麻家人能有多少知道她的图谋?这就辣手除了全族,恐怕有干天和吧?

可祖父多年相位坐下来,心狠手辣惯了,恐怕又不会把麻家这些人命放在眼里……

“文娘的婚事。”正想着,老爷子又开口了。“你别再插手了。”

他把茶盅搁回案上,不知何时,又收敛了笑意,语气也有几分高深莫测。“我知道你多少是猜出来一点,不过,终究也有变数,还要看那人究竟想不想进步……嫁到接班人那里去,日子差不了的。再说,这亲事能不能成,还得看他这件事,办得漂亮不漂亮。”

这一回,蕙娘是真的有些不寒而栗了,她努力遮掩着这绝不该在自己身上出现的不自在,竭力在心中告诉自己:你不先做到绝,他日就会有人对你做到绝。在这种高度,每一步都没有多少犯错的余地,心慈手软,不过是最大的笑话。

“她同您来闹了?”她的声调还很轻快。“不是我说文娘的不是,可她那个性子……做将来阁老家的儿媳妇,怕是不大合适吧?”

“人都是练出来的。”焦阁老调子很淡。“该教的没有少教,在家娇养养不出来,出嫁后多跌几个倒,她就跌出来了。”

一听这语气,蕙娘就知道此事已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她沉下眸子,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权家已经派人去广州捕捉子殷了。”老太爷看她一眼,唇边又浮出了那孩童一样顽皮的笑容。“想必也不至于误了婚期,从下个月起,从前的几个先生,会再回来教你。你也该为以后的日子多做打算,该挑的陪房,该做的人脉工夫,不要耽误了。”

见蕙娘面上顿时浮现两朵红云,他不禁大乐,玩心十足地顿了一顿,顿得孙女儿有点不自在了,才道,“至于这毒药,我会为你查着,有了线索,自然随时告诉你知道……这几个月,你也多陪陪你母亲、你生母,多陪陪乔哥吧。”

正说着,外头有人通报,老太爷叫进——却还是那位小厮,他半跪着给老太爷回话。“那是鹤顶红,不过并不太纯。味道还发苦呢,大夫说,也就是坊间可以轻易弄到的货色。”

老太爷和蕙娘对视一眼,都露出了不屑神色:小门小户,就是小门小户。五姨娘这是还没有冒头,就为蕙娘给察觉了出来,如不然,她稍微露出本色的那一天,怕就是送命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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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相逢

即使已经快进腊月了,广州天气也还是那样和暖。十一月底,到了中午连夹衣都还穿不住。权仲白宽袍大袖还不觉得,他身后的管家是流了一脸的汗,他小心地将衣袖往上褶了一褶,紧跟在二少爷身后,两人踱到一株大槐树下站着说话,“您瞧着这批陈皮,能全吃进不能?若能,今晚交割了,明日倒是能一道栽上京去,也算是为京里补上点货了。去年京城附近开春前后那场小疫,用了不少老陈皮呢,二少要瞧着明年还许再流行起瘟疫来,咱们就吃了这一批去。”

随着数年前定国侯南下西洋,朝廷开埠的消息传扬了出去,仅仅是几年时间,广州几乎已经换了个模样。民间的钱,永远要比天家的钱更活也更快。要不是许多走私船舶,压根就没有能入港的凭证,眼下码头恐怕是已经泊满了船,可就算是这样,广州附近的大小岛屿也早就停满了从西洋东洋南洋蜂拥而来的大小船舶,有些老住户,仅仅是因为手持百年前官府颁给的‘船票’,可以进出海港来回运货,这几年间就已经成了大厦连云的富户了。

这地方每天都有新的富户,也每天都有人家倾家荡产。可从海港边上一溜排出去长达数里正在建造的码头,广州城外为福船停泊营建的新港与造船厂,城内随处可见堆积如山的砂石工地来看,广州毕竟是要比权仲白行走过的所有城市都兴旺得多了,这是个很吵闹的地方,人口流动得也大,天天都有船只出海往北方走,也都有马车向内陆行去。广州知府这几年正预备修路呢:要再不修路,恐怕广州城内的马车能把全城街道,都给塞得满满当当的了。

就是药材集散的这一条街,也要比权家两主仆所见的所有市场都要热闹。广陈皮、广藿香,已经不再是这一间间药铺所营业的主要药材了,从柔佛来的人参,从西洋辗转来的加啡,从‘极新一处地方’来的新西洋人参……就是一向最讲究老招牌、老字号的药材铺,也都卖起了洋货。张管事在广州捕捉到二公子已有半个多月了,这半个月来,二公子还和从前一样,几乎就没有闲着,每日里给穷苦人看过诊,得了闲便钻研这些新式药材的药理、药性,又更大肆购买,到广州五六个月,他自己随身带的银子花光了不算,还问许家借支了有一万银子,也全花得一干二净。若非张管事身上也带了几张花票,良国公府颜面何存?许家是有钱不错,可权家也不差钱呀,二公子就冲宜春票号写一张单子,上十万银子也是随时到手的事,可他一来怕是懒得费那个神,二来也是不愿让家人太快得知他的行踪……

“那不是广陈皮,香味色泽都不像,”权仲白淡淡地说,“价格倒还能压得再便宜点儿,反正穷苦人命贱,平时吃的药不多,那样的成色,赈灾发药是尽够用了。奶公你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催我。”

他叹了口气,“我明天一定上船,成吗?”

这批陈皮不是广货,张管事还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会这么说话,其实还是拐弯抹角地提醒二少爷:年年各地有什么大病小灾的,二少爷忙着义诊不说,连药材都不收钱。这么多年下来,家里可是从没有二话的,对二少爷,不可谓是不体谅了。京城药铺为什么缺货?还不是因为去年春天,他几乎把权家在整个北方的陈皮全都给开出去了?这不是什么金贵药材不错,可那也是成千上万两银子的进出……家里对二少爷没得说,二少爷要还胡天胡帝的,眼看着四月就要行婚礼了,却还不回京城去,这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哪敢催您。”张管事忙道,“实在是家里也催得紧——不要说家里,就是宫中也频频问起,您也知道……”

他小心地左右一望:即使在这闹市之中,他也还是说得很含糊。“打从主母起,老爷、大少爷、二少爷,就没一个是身康体健的,离不得人呢!您这都走了快一年了,这会再不回去,到时候衙门里把您硬给请回去,您又要闹脾气了……”

权仲白嘿然一笑,“都是作出来的病!”

见自己奶公吓得面如土色,他也就不再多说了:人多口杂,有些话毕竟是不好出口。“行啦,您就回去把那批陈皮吃了吧,反正这东西用量大,明年没瘟疫,后年总有,就没有用不着的时候。”

听他口气,这批价值少说也有三四千两的大宗陈皮,肯定是要用作义诊之用了。可张管事一点都没有不舍,他倒还松了口气:能把祖宗平平安安地哄上海船,别说三四千两,就是一二万,那都是值得的。就为了他负气下广州的事,宫里是见天地来人,老爷夫人面上不说,心里压了多少事情,那真是谁都说不清楚……

“您索性就再逛逛。”他便安顿权仲白。“我也不白来一趟,能在周围药铺里都踩踩点,看一眼药材是一眼,这可比管事们层层上报要强得多了。您要看中了什么,就令小厮儿给我带个话!”

权仲白哼了一声,不大乐意回话,他奶公也不介意,扭着身子便疾步回了铺内,自有伙计上前热情招待:权家药材生意做得大,虽然也就是去年、今年才开始向广州伸手,但名号是早就打出来了。按张管事的身份,要不是为了哄他权仲白开心,这么小的生意,根本就用不着他出面。

他烦心事虽然多,可此番下广州来,所见风物与惯常不同,几个月呆下来,心胸都要为之一快。就是想到那个又刁钻、又傲慢、又刻薄的焦家大小姐,也都只有淡淡的不舒服:张管事是他生母陪嫁,也是二少爷的奶公,才到广州当晚,五十多岁的人了,哭得和孩子一样。‘您大哥也是三十岁往上的人了,两兄弟都没有个后人。我和你养娘想起来心里就像是有刀子在刮,大小姐在地下怕是也没法合眼!您好说歹说,也得给大小姐留个后……’

这是奶公亲口所说,和继母所言就又不一样了。纵心中还有千般意绪难平,可想到焦清蕙似乎是含了万般不屑、万般怜悯的那句话:“二公子以为,这富贵是没有价钱的吗?”他又有几分颓然,家人对他殷殷期望,终究也是为了他好,即使这好里带了一厢情愿,可毕竟,古怪的是他,可不是父母。这多年的宠纵,终也不是没有价钱的。

道理都是说得通的,但情绪却很难顺过来,二公子不知不觉,便拨马徐徐踱到了码头,也不顾自己青衫白马,在人群中是何等打眼,只是略带艳羡地注视着陆续靠岸停泊的客船,与那些个或者行色匆匆、或者步履从容的行人,久久都没有做声。

他随身带着的小厮儿桂皮倒是很明白二公子的心思——自从到了广州,二公子已经有三四次,想上私船去近海走走了。打从广州知府起,广州管事的几个大人物,参将许氏、千总桂氏,甚至连那对一般人来说秘不可言的燕云卫,没有谁不被他吓得屁滚尿流的,就连两广总督,本来在广西坐镇指挥剿匪的,还特地令人定期把二公子的行踪报给他知道。唯恐在自己手上丢失了权神医,京中要怪罪下来,雷霆之怒自己根本就当不起……二公子几次要上船,几次都是脚还没沾甲板,就已经被拦下了。就是现在,也不知有几个人暗中缀着他们,唯恐二少爷兴之所至,又做出些令人为难的事情来。

这大夫本不是什么体面行当,可做到极致,也就成了香饽饽了。尤其二少爷身份又尊贵,就是一品总督见了面,也要笑眯眯地拉着手问好。久而久之,他的脾气也就被宠得越来越怪……桂皮在心底叹了口气,加倍小意儿地放软了声音。“少爷,您也别老钻牛角尖了,这番回京也好,要再不动身,怕赶不上先头少夫人的忌日啦。”

他能跟随权仲白行走大江南北,从未被这个古怪孤僻的青年神医甩掉,自然有过人之处。张管事鼓着唇皮费力唠叨了一晚上,也没有这一句话来得管用。权仲白的神色顿时有几分柔和,他叹了口气,“说得也是,去年着急出来,就没去坟上拜祭。今年再不回去,谁还想得到她呢?”

桂皮暗叹口气,他不敢再接口了。见主子正要拨马回去,他也忙拨转了马头——也是依依不舍地瞥了这人来人往,热闹得有些离奇的客运码头一眼。就是这一眼,他住了马,“少爷,我瞧着那有个老客要不好了。”

权仲白回头望去时,果然见得一位青年客人,正在搭板走着,只他步履踉跄,越走越慢,身形也越来越歪,周围人已呼叫了起来,还有人要上前扶他。可还未来得及出手,此人已是双眼一翻,从板侧竟是直坠了下去,蓬地一声,已经落入水中。

遇着这种事,为医者自然不能袖手,权仲白冲桂皮一点头,桂皮便跳下马去,分开迅速聚拢而来的人群往前挤到了岸边。好在这里码头,会水性的人也多,此人穿着且又富贵,早有些贪图赏钱的挑夫下了水。未有多时,他已经湿淋淋地伏在权仲白跟前,由桂皮顶着他的肚子,让他吐水。一头还有一个小厮,又要安顿挑夫卸行李,又着急自家少爷,来回团团乱转,急得抓耳挠腮、束手无策。

旅途发病,本属常事,不用权仲白开口,桂皮一边动作一边就问,“你们家少爷一路上可是犯了疟疾,又或是水土不服,不能饮食?他身体很虚呀!一般这个年纪,身上没这么轻的!”

“自从过了苏州换海船,眼看着就面黄肌瘦了!”这小厮一开口,却是正儿八经的京城土话,他急得要哭了,“什么都吃不进去,头重脚轻一点力气都没有……说来也怪,公子从前是不晕船的!”

正说着,那人哇地一声,呛了一口水出来。围着瞧热闹的一群人都笑道,“好了、好了,这下活转了。”说着便渐渐散去,只余下在码头候客的客栈伙计,还在一边打转。

权仲白一直未曾看清此人面目,待他翻过身来时,心中也不禁喝了一声彩:尽管浑身湿透衣衫狼藉,可此人面如冠玉气质温文,一看就知道,即使不是大家子弟,也是书香人家养出来的儿郎。如非面带病容,终是减了几分风姿,也算得上是个翩翩俗世佳公子了。

第一眼如此,再第二眼,他的眉头拧起来了。

面黄肌瘦、眼珠浑浊……这个年纪,这个风度,没有道理却有一双如此浑浊的眼睛。就是在常年浸淫酒色的人身上,都很难看到如此浑黄的瞳仁了。

他本已经下了马,此时更不惧脏污,弯下身子一把就拿住了此人的脉门,也不顾那小厮同桂皮如何喋喋不休地同他解释情况,自顾自地闭着眼睛,在一片闹市中,专注地聆听起了那微弱鼓动的脉声心跳。

似断似续、脉象清浅……

“公子贵姓大名?在下权仲白,”他毫不迟疑地报上了家门,“在杏林中也有些小小的名声,你虽是途中染病,但保养不慎病势已成,怕是要慎重些对待了。此地不便开药,如你在城内没有亲朋,可往我下处暂时落脚,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桂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甚至就连那小厮儿都露出惊容:京中就是个乞丐,怕是都听说过权家二少爷的名声。在广州偶遇神医,的确是富有戏剧化的经历。

那青年公子呛咳本来已经渐弱,此时更又强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喘匀了气息,低声道。“小生李纫秋,久闻权神医大名……只是萍水相逢,得您施救,已属大恩,又怎好再给您添麻烦——”

“和性命有关,如何能说是添麻烦呢。”权仲白语带深意。“你这病,恐怕除了我,全广州也没人能治。”

李纫秋眼神一闪,在这一瞬间,这个气质温文的青年竟展现出了一种气度……他的眼珠虽浑浊,但眼神却依然很利,刀子一样地在权仲白脸上刮了一遍。权仲白只觉得脸上寒毛都要倒了,他心下不禁有几分纳罕:萍水相逢,自己才刚对他施以援手。可看此人态度,对自己却似乎殊无好感,反而有些极为复杂的敌意……

正在此时,李纫秋一口气吸岔了,却又重呛咳起来,这刚成形的气势,竟全被呛得散了。权仲白二话不说,冲桂皮一点头,桂皮连劝带吓,“听话听音,我们家少爷从来都不打诳语,公子您是上等人,怕还是惜命些……”

一边说,一边码头边上叫了一顶轿子,作好作歹将李纫秋扶进去了,一行人回了权仲白在广州的下处。

因权二公子这次南下,一路也兼为平国公世子夫人扶脉,到广州顺理成章,就在许家客院落了脚。以许家做派,其在珠江畔的大宅自然是尽善尽美,李纫秋喝了权仲白开出的一帖药,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入夜,他只觉得精神要比从前半个月都好得多了,虽不说精力充沛,但起码不至于一阵阵发虚——即使以李纫秋的身份,他对权仲白医术,亦不能不深深叹服。

苏州城内几大名医都没有摸出来一点不对,到了他手上,两根颀长的手指一按上脉门,权仲白的神色立刻就有了变化……此病竟同性命有关,看来也就不是病了。可他一个无名小卒,无关轻重的人物,世上还有谁要害他呢?

老太爷?不,不会是他,老太爷如要收拾他,想必才出京就会动手,又何必以巨款相赠?他不过是老太爷手心里的一只蚂蚱而已,想要捏死他,并不须如此费力。

但除了老太爷之外,又有谁要动他呢……

李纫秋才思索片刻,便已觉得精力不济,他费力地闭上眼小憩片刻,这才汲取了足够的力量,想要下床为自己倒一杯水喝。可才一动,门口便传来人声,“你要有一段日子不能下床了。”

闻声望去时,却正是权仲白站在门边。

广州的月儿同北方比,不但又圆又大,而且还要更黄,透过一扇半开的窗户,这黄澄澄的月光直射到权仲白脚下,倒越发显得他神彩清矍,此人非但风流秀逸,周身像是盈了一泓远自魏晋而来的水墨,并且气质高洁,纵使布衣粗服,也有凛然于众人之上的贵公子姿态。在月中如此一站,立刻就使李纫秋心里兴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酸苦中也带了一丝欣慰:毕竟,这位朝野间有名的魏晋公子,即使用再苛刻的眼光去评判,也总还是配得上那株相府名花的。

“晚生谢过公子。”他很快又收敛了思绪,面露微笑,端出了一副得体的态度。“如不是公子一语点醒,几乎不知道还有人欲不利于我的性命。”

一直听说权仲白秉性直爽,最不喜欢弯弯绕绕——传言不假,他的做派的确取悦了这面色莫测的贵公子,他唇一弯,笑了。“明人不说暗话,李公子,你身份很贵重啊,仇家不少?”

身份贵重、仇家不少……李纫秋摇了摇头,他如实说,“并未与谁结仇,亦不是什么公子身份,不过一介流民,想要去海外谋些生路,也不知自己碍了谁的眼。听神医的意思,这害我的药,很难得?”

久在富贵人家打滚,有些事,李纫秋也不至于不清楚:就是伸手害人,那也分了三六九等。似下鹤顶红、马钱子这样的草药,不过是民间富户之间的钩心斗角。真正高门大户之间,有些独门毒药,来源珍贵难得,几乎算是一副招牌。有懂事的大夫,即使瞧出不对,一般也决计不敢声张……不过,那都是门阀世族的事了,以他的身份,却真的还接触不到这种层次的对弈。

权仲白的眼神在他周身仔仔细细地打了个转,他微微一笑,竟回避了李纫秋的真正意思。“也许不难得,但也不是那么好得的。李公子可以在此地多住一段时日,我给你熬了药,连服三个月便可康复。此后用饭用药,总之,可以入口的饮食,多小心些,没有坏处的。”

没等李纫秋答话,他便转身飘然而去,竟再未逼问他的家世渊源。李纫秋呆倚枕上,寻思了半日,这才废然摇了摇头,始终还是了无头绪。

又想到权仲白举手投足间的特别气度,还有他那过人的家世、逼人的圣宠、傲人的本事……

他慢慢地倒在枕上,一张脸看着宁静,整个人的气质却似一张弓,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渐渐地给拉得紧了。

虽说明日就是回京城的日子,但权二少素来行踪不定,这一次要走,他甚至连主人家都未曾通知。直到从李纫秋屋里出来,他才命人通报许世子,想要同主人当面话别,并再见世子夫人一面。

按说这个要求,不但无礼而且非分,可当神医就是有这个好处,许参将欣然应诺,非但自己亲身陪在媳妇身边,还附赠桂千总、桂千总太太。这两对年轻夫妻面上都有些酡红——圆桌上还有酒席未完,一望即知,桂千总是又带着太太上门做客。男女各坐一桌,一在内间一在外间,正吃得热闹呢。

“子殷兄来得正好!”许参将今日兴致高,凤眼闪闪发亮,就连惯常低沉缓慢的音调,都往上抬了一格。“明日要走,怎么都该给你践行,知道你不是挑剔人,我们坐下添酒,你今日必须一醉了!要不然,三柔长大了岂不要骂我!从她出生到现在,几次要谢恩人,都未能令他喝一杯酒!”

三柔是许参将女儿的小名儿,因在家排行第三,闺名和柔,家里多叫三柔或者柔三姐。为了生她,世子夫人是吃了苦头的,要不是恰好有权仲白在侧针灸,这孩子几乎就没能生得下来。不过,现在母女倒是很康健,尤其柔三姐,生得玉雪可爱,连桂千总太太都爱得很,现在正抱在怀里看她吹口水泡泡呢。

权仲白也不推辞,他浅浅进了半杯酒,便道,“这已经到量了,再喝恐有妨碍。”

许参将还没说话,桂千总笑了。“升鸾,你面子好大,连子殷兄都破戒喝了半杯酒,回京够你吹上半天的了!”

一边说,一边就推自己媳妇,“三妞,快让子殷兄给你扶个脉,最好连你三年内的太平方子都开出来,免得这一走,找不到免钱的大夫了。”

“哎,明润。”许升鸾手一抬,“善桐世妹我是知道的,身体壮健如牛,怎么那也是我们家杨棋先来吧?她这不是还有些病恹恹的么!连子殷进来,那不都是指名道姓要见她?”

“你们两个怎么什么事都要斗嘴。”桂少奶奶性子爽朗,噗嗤一声就笑了。“权世兄又不是活人参,要抢个头道汤喝。”

她摸着肚子,大度地摆了摆手,“我反正和牛一样,就不同七妹争了,七妹快先给神医扶扶脉,不然,我看七妹夫哪还能安心吃饭。刚才权世兄一传话要见七妹,七妹夫筷子都吓掉了……”

桂少奶奶和世子夫人是一族的堂姐妹,两人关系处得很好。听见少奶奶这么一说,她也笑了,“就不兴权世兄有事要交待我呀?怎么说,瑞云可还是我的弟媳妇呢——”

几家关系错综复杂,说起来都是亲戚,年纪又都还算相近,相处起来也就没那么拘束了。权仲白见他们夫妻和乐、一室融洽,也觉得高兴,他并不先提起来意,而是给两位少奶奶都把过脉了,一一道,“身子都还算安康,太平方如常吃,广州这里空气清新,渐渐就越来越好了。”

又多交待了桂少奶奶一句,“虽说是第三胎了,但也还是要小心,尤其不能吃得太多,免得胎儿太大不好生产。不论当地大夫怎么开药,酒都千万别沾。”

再捏了捏柔三姐的小手腕,觉得脉象平稳无甚不妥,再问了世子夫人几句话,他才道,“这孩子先天足,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她乳母可以不吃补汤了,免得过分进补,反而阳火过旺。”

世子夫人肩头微不可见地松弛了下来,她冲权仲白感激地笑了,“从小就承蒙您的照顾……”

“从你小时候就给你开方子。”权仲白一扫杨棋、杨善桐,甚至是许升鸾、桂明润,心底也不是没有感慨,“十多年真是一眨眼的事,你的身体越来越好,心绪也越来越好啦。”

只感慨一句,不多荡开,他又续道,“这次进来,是有事想请你多费心的。我明日上京,可院里还有一位病人,怕要三个多月才能痊愈。这期间,请你多关心照料。”

这等小事,又何必特地委托主母?难道许家还会把这病人赶出去不成?几人都有些吃惊,杨棋才要说话,权仲白看了她一眼,他语含深意,“毕竟,也算是同病相怜吧。只是他的症状要沉一些,在他出海之前,只怕病势会有所反复,也是难说的事。”

世子夫人眸中异彩连闪,她别有深意地看了权仲白一眼,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凭您几次深恩,这样的小事,要还办不好,我杨棋还是个人吗?您放心吧,一定把他妥妥当当地送上海船,决不会出一点差错的。”

世子夫人办事,也一向是很让人放心的。权仲白笑了,“那就先多谢过。”

他忽然又想起来,“啊,我还欠你们一万多银子——”

众人哄堂大笑,许升鸾逗他,“可不是?所幸你回去要成亲,我们本该送份厚礼的,这就不送了,两厢扯平倒好。”

桂少奶奶也笑眯眯地说。“是嘛,没想到权世兄也到了成亲的时候了,我和七妹时常说起来,还都觉得可惜呢。焦姑娘在京里名气那么大,可偏偏我们俩都缘悭一面,没能见识到她的风采!想必能配得上你,那也一定是极好的人品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焦清蕙,权仲白顿时感到一阵头疼,他摸着头呻吟了起来。“醉了醉了!我回去了!”

众人自然又是一番打趣笑闹,连许升鸾都说,“她小时候,我们已经都出门打仗了,真只是听说,却没见过。”权仲白双手捂着脸,只做听不见。

偶然一转眼,却见桂少奶奶和夫君相视一笑,他忽然就想到了近十年前,还在西北朔漠之中,大雪连天冬风彻骨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桂少奶奶不过是金钗之年,虽已出脱得眉目如画,可究竟稚气未脱。一转眼,她膝下已有了一儿一女,连第三胎都已经在肚子里了。那时候,元配新丧,他还为她守着热孝……

一转眼,竟也这么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嘿,猜猜是谁见了谁

今晚8点半来看收藏4000的二更

我迟早是要被逼死的,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塞了一个食之秘的香蕉巧克力蛋糕,呜呜呜,继续去码字。

30添箱

一眨眼就又过了年,春三月草长莺飞时候,各家姐妹也就纷纷随着长辈上门,给蕙娘添箱来了。

焦家虽然一族都已经葬身水底,但总还有些三亲六戚是没死绝的。蕙娘三位伯母都有娘家人在京城,也都或多或少受到焦阁老的照顾,虽说家业难以比较,平时也很少往来,但大姑娘都要上花轿了,他们总也还是要尽力筹措出一份贺礼来,又挖空了心思给蕙娘预备珍奇之物,以为压箱。除此之外,还有焦阁老的那些个得意门生——他们是最知道蕙娘分量的,即使远在天涯海角,也多有辗转送礼上门的,什么西边来的猫眼石、北边来的百年人参、东边来的名贵金漆器、南边来的大珍珠……为了不至于过分张扬,焦家已经往权家送过好几次嫁妆了,可这送过去的赶不上递上门的。石英和绿松都很头疼:才运走一批,又多了一批。府里虽然也预备了各色名贵木箱木柜,可事到临头,还是不得不连南岩轩都扫荡了一遍,这才勉强把蕙娘的嫁妆都装下去。至于到了那边府邸该如何安放,她们已经没主意了——据跟过去安放的媳妇们说,权家毕竟人口多,虽然国公府占地也大,可同十三姑娘在焦家占据的面积相比,新人们的院子就小得多了。光是现在,嫁妆就已经快把倒座南房给占满了,这还是大批嫁妆还没过去呢……就更别说十三姑娘庞大的陪房团,也都还没说上安置的事儿。

何莲娘来看蕙娘的时候,就一直咋着舌头,“我出嫁的时候,要是有蕙姐姐一半动静,这辈子真是死都愿意了!”

虽说蕙娘毕竟还是没有被说进何家,但小姑娘表现得相当自然,要不是绝口再不提何芝生,蕙娘还真以为她忘了自己的多番说话呢。她拿着何莲娘送她的一对点翠金簪,微微笑了。

虽说四太太现在也时常数落文娘,但又怎么比得上嫡女身份,从小带在身边教养?莲娘年纪虽然不大,但比起文娘来,为人不知要玲珑多少。

“动静也都是虚的。”她就逗莲娘,“你要眼馋了,那也容易,就在我这里住着,等出嫁那天,盖头一盖,你代我上了轿子,那这动静可不就全是你的了?”

“动静是虚的不错,可姑爷不是虚的嘛。”一看就知道,莲娘也是在帘子后头偷看过权神医的。提到权仲白,即使她才是金钗之年,声调都不禁要抬高了一个档次,透着那么如梦似幻。“就不说这动静,光说这姑爷,愿和蕙姐姐换的人就多着呢。你再这样逗我,仔细我当了真!”

活泼亲善的人,没有谁不喜欢的,文娘就算有几分嫌莲娘太机动了,终究也还挺喜爱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妹妹。她被莲娘逗得笑弯了腰,“你很该把这话同你娘说说——说的时候,打发人告我一声,我也不说话,就搁边上看着。”

“看什么。”莲娘红了脸,她瞟了蕙娘一眼,究竟也不敢继续往下说了,只是压低了嗓门道。“蕙姐姐,你可别说,你这一向风头这么盛,我们知道的,明白这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可不知道的人,心里还不知道怎么记恨你呢。有的人恰好也就是今年要办喜事,她夫婿门第虽也不低,可同权二公子来比,那就不知差到哪儿去了。尤其您前儿被赏了三品穿戴,这可不又是难得的殊荣?她免不得又要犯红眼病了。”

这说的是谁,听者自然明白。文娘本来懒洋洋地靠在姐姐身边,正将那根点翠金簪转来转去的,并不搭理莲娘,听这一说,她倒是来了精神。“上个月我随娘亲去郑家的时候,恍惚间就听说有人褒贬我姐呢……可是说,她嫁妆虽多,可日后在平辈中间,究竟是抬不起头来?这话,自然也不是旁人说,只有是她开的口了。”

去年春月,吴兴嘉在蕙娘手底下结结实实地吃了一个闷亏,真是实打实颜面扫地——京中妇人,口是最利的,她一向做派矜贵家世豪富,自然也有些人看她不顺。蕙娘轻轻一句话,倒令她一整年没敢出门。直到去年冬天,因蕙娘再不出门应酬,文娘也只偶然随母亲出去散散闷,她亲事又说得好——牛德宝将军的嫡长子,虽说家里无爵,但这些年来自己也很上进,二十啷当岁,已经有了从五品功名,这还是皇上看他父亲品级不高,压住了他没往上升……权神医虽然走红,可他也就挂了个太医院供奉的职,这才八品——根本都上不得台面,还有就是一个从小荫封的七品武职,那也是个虚衔。别的不说,就是亲事办起来都不体面,人家的闺女,一过门就起码是个宜人,可蕙娘呢?祖父再权倾天下,国公府再是老牌权贵,权仲白本人再走红,他元配过门时用的还都是七品襦人的穿戴呢,续弦还能越过了她去?将来应酬场合,见了面,就硬是要矮了人一头……

所有的谣言,一般都很难找到源头,可针对性这么强,除了吴兴嘉之外,还有谁如此嫉恨蕙娘?名门子弟没出息的多了去了,身无一官半职的还少见了?可也没见他们媳妇儿少了半分气焰。

这事换作是任何一个人出口,在蕙娘这里,也就是一笑而过。可偏偏是吴家人的说话,她不在意,恐怕四太太都要往心里去了。今年过年进宫,她又格外多留半日,没过几天,宫里传了话出来:权二公子淡泊名利,从不受赏,可多年来妙手回春,不知为宫中妃嫔排解多少烦难。这次他大办喜事,皇上特别发话,让宫里特地给少夫人备下了三品淑人礼服……

有这一番话,别的意味先不说,吴兴嘉简直是又得一闷棍。倒是便宜了蕙娘,宫中既然发了话,那除了这加工细作的淑人礼服之外,大小妃嫔,凡是稍微有些体面的,自然也都为她预备了添箱礼。礼物本身是一回事,这脸面可就越发更足了……也就是因为这个,这几天文娘又有点酸溜溜的,要不是莲娘来了,她多少也要做点表面功夫,恐怕还不会这么快就出现在自雨堂里。

“嗳,大家心里,谁没数呢。”莲娘一摆手,嘴唇就噘起来了。“那回在马家,她还抢白了我几句,我心里明镜儿似的——那是瞅见我和你们好了,硬是要冲我挑事儿呢。”

小姑娘显然有几分委屈,说着眼圈儿都红了。蕙娘和文娘忙齐声安慰了几句,文娘接连数落了吴嘉娘几处毛病,俏皮话一句接着一句,总算把何莲娘说得破涕为笑,挽着文娘的手,同她亲亲热热的。“我们去你的花月山房说话——蕙姐姐手上还有针线活呢,不好再耽搁她了。”

文娘对着何莲娘,渐渐的倒没从前那么矜持了,她同何莲娘一头走一头说,两个小姑娘唧唧呱呱地,人出了自雨堂好久,声音仿佛都还在呢。连石英都不禁说了一句,“唉,十四姑娘的心事,真是叫人看都看不明白。”

的确,从前文娘虽然也和她好,可始终还是端着相府千金的架子。这几次何莲娘过来走动,两个人是一天比一天都要热乎……

“这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蕙娘淡淡地道。“她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莲娘舌灿莲花,她很难不被感动。”

要不是蕙娘那几句话,文娘的态度也不至于就这么快松动。不过说来也是,自从蕙娘定亲,一转眼又是一年,文娘过年也十七岁了。家里却好像根本还不着急她的亲事,最近,四太太都很少带她出去应酬……文娘本来就被说得慌了,现在家里人态度又怎么不明朗,她再任性,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绿松含含糊糊地叹了口气,“这个小姑娘,真是不得了。马家办喜事,那都是半年前的事儿了……”

前几回过来,两姐妹都快不记得还有吴兴嘉这号人了,话头没赶上,吴嘉娘村她的事,莲娘是提都没提。硬是熬到这会儿有了这么一回事,文娘戳破了是吴嘉娘,她才委委屈屈地透上一句。蕙娘也跟着叹了口气,“文娘要有她七八分本事,嫁到哪家去,都肯定不会吃亏的。”

连四姨娘都把添箱礼送到自雨堂,甚至文娘都别别扭扭地给了她一对西洋百合花水晶大花瓶了——这可是花月山房压箱底的好东西。三姨娘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都没多叮咛蕙娘几句体己话,两母女见了面,只说些家常琐事。倒是四太太的话,要比从前都更多,她絮絮叨叨地把权家的三亲六戚都给蕙娘交待了十多遍,唯恐蕙娘一过门,就受了家下人的下马威。“多年勋戚,谁不是一双朝天眼,一辈子低不下头来。你的陪嫁又实在是太多了,只怕她们肯定是想着要先压一压你再说的。”

四太太现在能重新焕发出生机,就不说府中人事变化,单单是乔哥,在这半年来已是不知乖巧了多少。从前五姨娘养着,肯定是惯得不得了,现在跟在四太太身边,吃也按时吃了——挑食就饿着,睡也按时睡了,到点就起来。见到两个姐姐,也晓得行完礼后还要凑上去撒娇要抱……毕竟是当惯主母的人,教一个乔哥,岂不是手到擒来?就是蕙娘,小时候也没少受过她的调.教,两人之间毕竟是有真感情在的。四太太为蕙娘担心了这个,担心了那个,最终还是放不下焦梅。“这个人虽然能力是有,但你也要小心地用。”

她有几分歉疚,“你祖父也是,你虽能干,毕竟还是个女儿家,陪票号份子也就罢了。连刺头儿都跟你陪走了……”

换做从前,四太太是决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的。蕙娘心底,难得地有了一丝愧疚:自己和祖父,虽也算是为了母亲好,但终究是把她给算在了局里。

“出嫁了就不是您的女儿了?”她微微一笑。“您就放心吧,出嫁了,也还是您的蕙儿。”

有着一句话,四太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蕙娘从小言出必行,说一句是一句。这句话,就是要告诉四太太,即使是出嫁女,将来老太爷过世之后,她也能当成半个守灶女来用。

想到四爷去世之前的那番话,四太太又不禁叹了一口气。

“要是你父亲能见到你出嫁,”她说。“他也就能放心得多了,临走前他最放心不下你。虽然你才具是够的,可——”

想到世事变化,那人现在已经远走域外,四太太不往下说了,她抚了抚蕙娘的脸蛋,温存地笑了。“子殷性格是佻达了一点,可胜在同你一样,都是性情中人,你们又一见投缘,可见世间缘分,真是说不清的,兜兜转转的,你到底还是找了个最合适的如意郎君。”

第一,蕙娘从未觉得自己也算是性情中人,她自觉自己简直太不性情中人;第二,权仲白和她是否一见投缘,他是否又是个如意郎君,她也报以高度怀疑。但四太太一向不大喜欢焦勋,又不知底细,会有此语也不离奇。她只好垂下头去,宁可装着害羞,也不愿同母亲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四太太看在眼里,也不由慈爱一笑:低垂着天鹅一样的颈子,如此羞态,极少在蕙娘身上出现,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看来,权仲白竟是死死地把她给降住了……

“明日就要出嫁了,”她打发蕙娘,“去南岩轩看看你的生母吧,出嫁头一年,不好回娘家,你要见我还容易些,要见她,是难了。”

大喜的日子,尽管是孀居身份,三姨娘仍尽量打扮得喜庆,见到蕙娘过来,她也很高兴。“正要到自雨堂去看你!”

蕙娘却很了解生母,她没有顺着三姨娘的话往下说,而是低声道,“我要再不过来,您难道就不给添箱了?”

毕竟是生身母女,就是抬杠都抬得很隐晦,这小半年来,三姨娘一句不该问的话都没有问,可回回见面,她就是有办法让蕙娘打从心底不舒服——只要三姨娘一个眼神,十三姑娘心底就和明镜似的:太和坞的事,她可还没给三姨娘一个解释呢。

她不欠这份添箱礼,可一展眼就是一年不能相见,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要还不让步,三姨娘回想起来,还能有滋有味?亲生的女儿,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

“我给添箱啊,我怎么不给添箱了?”三姨娘把蕙娘拉到桌前坐下,她从妆奁里翻出了一根簪子,“这不就是我给你的添箱礼?”

这簪子才一摆上桌面,蕙娘登时就怔住了……

论做工,她收到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能比得过这根水晶簪的也没多少了,晶体晶莹剔透、海棠纹栩栩如生,在灯光下仿似还会颤动——这不是她当时送给五姨娘的簪子,又是什么?

“麻氏已经不在人世了吧。”三姨娘也换了口气,她还从未像此时这般严肃,甚至就像个真正的主母,像是蕙娘真正的母亲……“你母亲让我尽管放心,以后,她压不着我了。她说麻氏做了些大逆不道的事,再留不得了。”

她顿了顿,“这些话,其实满府人多少也都有听说。我也就不问你,这大逆不道的事究竟是什么了。”

仅仅是语气上细微的变化,就已经足够了,蕙娘哪里还听不出来呢?母亲起码是已经知道了四姨娘知道的那一套说辞,可这一套说辞,却又瞒不过她的。对自己的本事,三姨娘比谁知道得都清楚,尤其她几番追问承德口角,三姨娘要无所联想,她也就不是自己的母亲了。

“我可没栽她的赃。”她轻声说,“她自己是藏了毒……要不然,祖父也不至于就这么轻易地把这事儿给抹平了。”

直到三姨娘按住她的手,蕙娘这才警觉自己正罕见地为自己分辨了起来。这可不是她惯有的作风——该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又何须多费唇舌……她的傲气,是不允许她太多地为自己解释的。

“我知道你。”三姨娘轻轻地说。“和我,你还有什么好瞒的?我明白你……你为了什么,姨娘心里清楚……”

蕙娘死死地咬着唇,她不肯抬头,没有说话。

“可你不明白我。”她听见生母的话声,柔和地在耳边飘。“你不知道亲眼见着人死是什么滋味,清蕙,姨娘十几岁就成了孤儿,坐在盆里,看着那么多乡里乡亲,就从身边漂过去了,抓都抓不住,一会儿就被冲得再看不见……老爷子和四爷、四奶奶都是主子,一辈子都是上等人,他们亲眼见过多少次死人呢?他们是不会把人命当回事的。一句话下去,眼不见心不烦,这个人就再见不着了。再过几年,怕是连她的模样都见不着了。”

三姨娘把水晶簪子塞到了蕙娘手里。“将来你过了门,该怎么办事,还怎么办事,约束你,那是老爷子、太太的事,轮不到我开口。就连这添箱礼,姨娘也拿不出什么特别的……”

她的声音很平稳、很宁静,却透了一股别样慈悲的残酷。“可姨娘希望你每次动手时候,都能看一看这根簪子,想想麻氏她插着这簪子的样子。别人能忘了她,但你是不能忘的。”

蕙娘轻轻一颤,几乎是本能地,她握紧了手中那冰冷的、豪奢的、珍稀的装饰品。

31成亲

但凡成亲,越是富贵的人家,新娘子就几乎越悠闲。尤其是蕙娘,不管她的嫁妆、她的诰命在权家激起了怎样的波澜,她自己倒是安安闲闲的,除了一大早起来,家里人便不给她吃喝之外,她只需呆坐在自雨堂里,由一左一右两个大丫环精心服侍着。等到了时辰,自然有人给她上妆换衣,插戴上全套的头面。

焦家人口,毕竟是少,这一次大办喜事,越发捉襟见肘。四太太带着两个姨娘忙前忙后,连前院的管家都动员起来招待客人,老太爷自然不必说了。该说的话,他们也早都放在前几天说完了,眼下也就只有文娘有空陪在蕙娘身边,小姑娘被逗得咯咯直笑,等外人散去了,就逗蕙娘,“姐,你看着就像个大号的针插子。”

光是这顶凤冠,那就是宝庆银加工细作,用一年的时间给精心打造出来的头面。上头镶嵌的珍珠宝石金玉花钿,就有四五斤重了,更别说凤冠下头还有各式各样的挑心、分心、金簪、宝牌,蕙娘还没戴冠呢,已经觉得头颈沉重,对文娘这一嘲笑,竟真无言以对,只好迁怒于喜娘,“是要把我画成猴屁股才罢休吗?”